胡大雷
[摘 要] 蕭統(tǒng)自稱《文選》是文學選本,是對歷代作品做“略其蕪穢,集其清英”的工作;但《文選》編纂還有政治宗旨,把《文選》編纂當做是國家的“孝”文化建設(shè),以《文選》編纂大倡孝道?!段倪x》編纂既是梁代“孝”文化指導下的產(chǎn)物,又有蕭統(tǒng)欲彌補“蠟鵝”事件造成的與其父梁武帝的嫌隙、自明孝道的因素。
[關(guān)鍵詞] 《文選》;詩分類;孝;“蠟鵝”事件
[中圖分類號] I206[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6-2991(2023)03-0045-06
《文選》共收錄了周代至六朝七八百年間一百三十個知名作者和少數(shù)佚名作者的作品七百余首,各種文體的主要代表作大致具備,是我國現(xiàn)存的編選最早的一部文學總集。蕭統(tǒng)有《文選序》[1]1-2,其云:這是編選一部文學選本,文學是所謂“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者,《文選》選錄的是歷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舉例來說,“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并且對歷代文學作品進行“略其蕪穢,集其清英”的工作。蕭統(tǒng)論述其編選目的或宗旨,完全是從文學尤其是從欣賞方面來談的。那么,《文選》的編纂是否完全是從作品欣賞來考慮的?一部文學選本的產(chǎn)生,其因素應該是多方面的,如果僅僅從文學性方面來考察《文選》的編纂宗旨,未免太小看蕭統(tǒng),他是具有儲君身份的人;蕭統(tǒng)為《文選》作序,當然可以只強調(diào)編纂宗旨的某一方面,但我們作為文學史研究者,眼光就不能只限于一隅,而應該更廣闊點,以求更全面地理解蕭統(tǒng)、理解《文選》。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經(jīng)驗告訴我們,作為中華文明智慧結(jié)晶的《文選》,其編纂宗旨,除了文學一途,還應該有傳統(tǒng)文化的其他因素存在,《文選》所錄的文章是華夏人民在長期生產(chǎn)生活中積累的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的某種重要體現(xiàn)。本文著重從“孝”文化以及蕭統(tǒng)自身的行為、處境、前程等方面,討論《文選》的編纂宗旨。
一、從考察《文選》詩的分類排序說起
我們先從《文選》收錄的作品及其分類排序來窺探《文選》的編纂宗旨?!段倪x序》曰:“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這是自稱《文選》不錄經(jīng)書,當然也不錄《詩經(jīng)》的作品,但《文選》詩的起首一類是“補亡”,何謂“補亡”?今本《詩經(jīng)·小雅》中無《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六篇,有序無詩,有目無辭,此六篇舊稱為“笙詩”?!把a亡”,即補這“有其義而亡其辭”的六篇“笙詩”,“有其義”是從詩序中見出的。這就是束皙所作的《補亡》六首[1]272-273。李善注引《補亡詩序》曰:“(束)皙與司業(yè)疇人肄修鄉(xiāng)飲之禮,然所詠之詩,或有義無辭,音樂取節(jié),闕而不備。于是遙想既往,存思在昔,補著其文,以綴舊制。”雖說束皙是以舊有體制,即《詩經(jīng)》的原有風韻來補著此六篇的;但我們?nèi)耘f可以向蕭統(tǒng)《文選》提出這樣的疑問:正牌的《詩經(jīng)》作品不錄,而要錄“補綴”的《詩經(jīng)》作品,還要把它列為《文選》詩類之首,這是為什么?
或許從分析《補亡》的內(nèi)容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補亡》六首其一為《南陔》,《毛詩序》曰:“南陔,孝子相戒以養(yǎng)也?!笔饕阅馅氩商m起興而作,稱孝子尋求珍異之物以早晚供養(yǎng)父母,切“孝子相戒以養(yǎng)也”之意。詩分為三章,首章、次章相疊,以“循彼南陔,言采其蘭”“循彼南陔,厥草油油”起首,比興頗具韻味,與以下“眷戀庭闈,心不遑安。彼居之子,罔或游盤”供養(yǎng)父母的內(nèi)容,不即不離又相得益彰;章末“馨爾夕膳,絜爾晨餐”二句,獻上香噴噴的晚餐,奉上干干凈凈的早膳,落實到孝敬父母的具體作法。第三章,詩末以獺“噬魴捕鯉”與林烏“受哺于子”作比,以“勖增爾虔,以介丕祉”的祝福結(jié)尾,所謂勉勵增進虔誠之心,以獲得更多的福分?!堆a亡》六首其二為《白華》,《毛詩序》曰:“白華,孝子之 白也?!薄鞍兹A”與“ 白”同義,《毛詩序》加上“孝子”以示狀態(tài)的屬有者,稱賞孝子的情操圣潔如白色的花。《白華》依韻可分為三章,三章相疊。全詩以白華喻孝子,頗具韻味,但章末落實到孝行的具體行為,如“終晨三省,匪惰其恪”之類,即每日三省自己的言行,不敢懈怠而始終恭敬父母。蕭統(tǒng)把講孝道的《補亡》之作,列為《文選》詩的首類首作,是否刻意為之?如果是,那當然體現(xiàn)出其崇尚孝道、“明孝道”的用意。
《文選》詩的第二類為“述德”,錄謝靈運《述祖德》二首[1]273-274。李善注引其序,曰:“太元中,王父龕定淮南,負荷世業(yè),尊主隆人。逮賢相徂謝,君子道消,拂衣蕃岳,考卜東山。事同樂生之時,志期范蠡之舉?!毙蛑惺资銎渥鏂|晉謝玄抵抗苻秦安定淮南之事,次述其祖之叔東晉謝安,雖曾為宰相,但一旦逝世,其祖無所依靠,事業(yè)受到打擊,拂衣離職退隱,再次述其祖彼時的行為?!妒鲎娴隆菲湟?,首二句“達人貴自我,高情屬云天”統(tǒng)領(lǐng)全詩,指其祖具有超脫世俗的高尚情操,以下便敘述先秦時期段干木、展季(柳下惠)、弦高、魯仲連立功而“臨組乍不紲,對圭寧可分”的事跡,以典故證其祖只為立功而不戀官位;接著又述遙遙千載之下其祖嗣前哲“清塵”,“委講綴道論,改服康世屯”,改文從武,抗拒敵軍,平定世難,“尊主隆斯民”,既對朝廷負責,又對百姓負責?!妒鲎娴隆菲涠鞍氩糠衷斒銎渥娼üαI(yè)的經(jīng)過,先說時代喪亂,再述“橫流賴君子”,頌揚其祖挽救了危局。后半部分述“賢相謝世運,遠圖因事止”,淝水之戰(zhàn)勝利后,謝玄乘勝出擊,收復徐、兗、青、豫等州;謝安上疏請求北伐,混一文軌,受到主持朝政的會稽王司馬道子的排擠,于是出鎮(zhèn)廣陵;謝玄也還鎮(zhèn)淮陰,后改任散騎常侍、左將軍、會稽內(nèi)史,以山水自娛。北伐收復失地的大業(yè)未能繼續(xù)下去,謝安只好退隱山林,這就是詩中所說的“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隨山疏浚潭,傍巖藝枌梓;遺情舍塵物,貞觀丘壑美”。
“述德”即“述祖德”,表達的是對祖先、對家族事業(yè)的仰慕,接下來就是繼承與發(fā)揚光大,所謂要后繼有人?!笆鲎娴隆睂τ谑捊y(tǒng)的意義是什么?就是歌頌自己的家族,而首要就是歌頌梁武帝。古代俗話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廣義來說,“孝”就是有無后人能把家族的事業(yè)繼承下來,這里也是個能否“明孝道”的問題。
《文選》詩第三類為“勸勵”,錄詩兩首。一是韋孟《諷諫》[1]274-275,四言。詩前有:“(韋)孟為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孫王戊,戊荒淫不遵道,作詩風諫曰?!贝吮緸椤稘h書·韋賢傳》敘述此詩的背景的文字,《文選》錄此詩時以這段文字為序。詩作起首敘述作者家世發(fā)展興衰及祖宗德業(yè):“肅肅我祖,國自豕韋。黼衣朱黻,四牡龍旗。彤弓斯征,撫寧避荒??傹R群邦,以翼大商。迭彼大彭,勛績惟光。至于有周,歷世會同。王赧聽譖,實絕我邦。我邦既絕,厥政斯逸。賞罰之行,非由王室。庶尹群后,靡扶靡衛(wèi)。五服崩離,宗周以墜。我祖斯微,遷于彭城。在予小子,勤唉厥生。厄此嫚秦,耒耜斯耕?!币馑际牵何覀兊淖嫦葌ゴ笄f嚴,從豕韋氏開始建國,穿戴著飾有斧形圖案的黼衣和飾有“亞”字圖案的朱紱,駕馭著四匹馬拉的戰(zhàn)車,上插龍旗。被賜予彤弓,專司征伐,安撫邊遠地的人民,總管眾多邦國,輔佐大商朝。到了大彭時期,也是功勛卓著。周朝時,我們位列諸侯,參與會盟。后來周赧王聽信讒言,削奪了我們的爵位。我們與周朝斷絕關(guān)系,周朝的政令就不再施行,賞功罰罪自己作主。朝廷大臣和諸侯王都不再輔佐、護衛(wèi)周朝;京城周圍五服的地區(qū),都分崩離析,宗周便這樣瓦解了。我們的祖先也衰微了,遷徙到彭城居住。到了我們這一輩,那生活真是清苦之極啊。遭遇了強秦欺侮的災禍,先王只好親自到田野中耕種土地。這既是“述祖德”之意,也是表達“明孝道”之意。
上述《文選》詩的前三類的特點都是小眾詩類,在漢魏六朝的創(chuàng)作并不多,世人對它們也不甚關(guān)注;而蕭統(tǒng)的觀點則不同,列其為前三類,以其引領(lǐng)整個《文選》詩篇,其用意應該是在向社會表達《文選》編纂宗旨有“明孝道”之意。
二、文化政策與梁武帝“明孝道”
蕭統(tǒng)之父梁武帝重禮崇文,與南朝梁對立的北朝高歡言:“江東復有一吳兒老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盵2]347史稱梁武帝曰:“及據(jù)圖錄,多歷歲年,制造禮樂,敦崇儒雅,自江左以來,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獨美于茲?!盵3]225-226梁武帝崇尚文化建設(shè)的行動之一,即主持編纂過多種著作,屬總集者如《歷代賦》十卷、《梁武帝制旨連珠》十卷,等等;他還組織人力、物力,編撰了許多大型圖書,據(jù)柏俊才統(tǒng)計有《通史》六百二十卷、《壽光書苑》二百卷、《華林遍略》七百卷、《小說》三十卷、《梁律》二十卷、《梁令》三十卷、《梁科》四十卷、《十八州譜》七百一十卷、《百家譜集抄》十五卷、《東南譜集抄》十卷、《五禮儀注》一千一百七十六卷、《七錄》[4]86-89等。梁武帝崇尚文學,諸皇子紛紛效仿則是可以想見的,如《梁書·昭明太子傳》載:“(蕭統(tǒng))所著文集二十卷;又撰古今典誥文言,為《正序》十卷;五言詩之善者,為《文章英華》二十卷;《文選》三十卷?!盵5]171
梁武帝文化建設(shè)的內(nèi)核之一,即“明孝道”。《隋書·經(jīng)籍志》載:梁武帝有《孝經(jīng)義疏》十八卷,梁有皇太子講《孝經(jīng)義》三卷,天監(jiān)八年皇太子講《孝經(jīng)義》一卷,梁簡文《孝經(jīng)義疏》五卷,蕭子顯《孝經(jīng)義疏》一卷,梁吏部尚書蕭子顯撰《孝經(jīng)敬愛義》一卷,梁揚州文學從事太史叔明撰《孝經(jīng)義》一卷,歷代《孝經(jīng)》注疏,梁代為最。又,《梁書·文學傳·丘遲》載:“時高祖著《連珠》,詔群臣繼作者數(shù)十人,(丘)遲文最美?!盵5]687此《連珠》的主題是什么?其子蕭繹《金樓子》卷一《興王篇》云:“(梁武帝)即位五十年,至于安上治民,移風易俗,度越終古,無得而稱焉。又作《聯(lián)珠》五十首,以明孝道云。伏尋我皇之為孝也,四運推移,不以榮落遷貿(mào);五德更用,不以貴賤革心。”[6]209
梁武帝自己還寫過《孝思賦》[7]2948-2949,“孝思”,即孝親之思,出自《詩經(jīng)·大雅·下武》:“永言孝思,孝思維則?!泵珎髟唬骸皠t其先人也?!编嵭{:“長我孝心之所思。所思者其維則三后之所行。子孫以順祖考為孝。”[8]525“孝心之所思”者,一是孝敬父母的日常生活,二是想著、順著父母的心意做事?!缎⑺假x序》曰:“每讀《孝子傳》,未嘗不終軸輟書悲恨,拊心鳴咽。年未髫齔,內(nèi)失所恃,余喘竛竮,奶媼相長,齒過弱冠,外失所怙。限職荊蠻,致闕晨昏,江途遼夐,家無指信,仿佛行路,先君體有不安,晝則輟食,夜則廢寢,方寸煩亂,容身無所,便投刺解職,以遵歸路?!被仡櫺r候的經(jīng)歷,敘寫父母對自己的恩情以及自己去探望父親的情況。其后又寫道:“父母之恩,云何可報,慈如河海,孝若涓塵,今日為天下主,而不及供養(yǎng),譬猶荒年而有七寶,饑不可食,寒不可衣,永慕長號,何解悲思。乃于鐘山下建大愛敬寺,于青溪側(cè)造大智度寺,以表罔極之情,達追遠之心。不能遺蓼莪之哀,復于宮內(nèi)起至敬殿,竭工匠之巧,盡世俗之奇,水石周流,芳樹雜沓,限以國事,亦復不能得朝夕侍食,唯有朔望親奉饋奠,雖復薦珍羞,而無所瞻仰,內(nèi)心崩潰,如焚如灼,情切于衷,事形于言,乃作《孝思賦》云爾。”說如今已身為皇帝,但“不及供養(yǎng)”,并建大愛敬寺悼念其父蕭順之,建大智度寺悼念其母張尚柔,以寄托自己的哀思、孝思,并寫下《孝思賦》。《孝思賦》中鋪陳歷史上的孝子孝行,最后說:“靈蛇銜珠以酬德,慈烏反哺以報親。在蟲鳥其尚爾,況三才之令人。治本歸于三大,生民窮于五孝。置天地而德盈,橫四海而不撓。履斯道而不行,吁孔門其何教。”既敘說自己的“孝思”,又把“孝”立為治國之本。
《梁書·武帝紀》亦載梁武帝蕭衍的“淳孝”:“年六歲,獻皇太后崩,水漿不入口三日,哭泣哀苦,有過成人,內(nèi)外親黨,咸加敬異。及丁文皇帝憂,時為齊隨王諮議,隨府在荊鎮(zhèn),仿佛奉聞,便投劾星馳,不復寢食,倍道就路,憤風驚浪,不暫停止。高祖形容本壯,及還至京都,銷毀骨立,親表士友,不復識焉。望宅奉諱,氣絕久之,每哭輒歐血數(shù)升。服內(nèi)不復嘗米,惟資大麥,日止二溢。拜掃山陵,涕淚所灑,松草變色。及居帝位,即于鐘山造大愛敬寺,青溪邊造智度寺,又于臺內(nèi)立至敬等殿。又立七廟堂,月中再過,設(shè)凈饌。每至展拜,恒涕泗滂沲,哀動左右?!盵5]95-96稱梁武帝對父母逝世的哀痛,以及即位后的建寺院、建廟堂以悼念父母。
梁武帝之子蕭繹曾神化其父奔喪的孝行,稱之為感動上蒼,其《金樓子·興王篇》曰:“永明十年,太祖(蕭衍之父蕭順之)登遐。上(蕭衍)始承不豫,便即言歸。輕舟仍發(fā),州府贈遺,一無所受。齊隋郡王苦留一宿,不許,得單艇,望星上路,犯風冒浪,兼行不息。雖狂飆地發(fā),高浪天涌。船行平正,常若安流,舟中之人,皆稱神異?!盵6]207-208稱上蒼保佑蕭衍奔喪的船只在大風大浪中航行“平正,常若安流”。
由是可知,前述蕭統(tǒng)《文選》以“明孝道”為其編纂宗旨,是有理可據(jù)的。
三、太子的職責與蕭統(tǒng)“明孝道”的心路歷程
作為太子的蕭統(tǒng)在政治上沒有什么大的作為,據(jù)《梁書·昭明太子傳》[5]167:“太子自加元服,帝便使省萬機,內(nèi)外百司奏事者填塞于前。”稱蕭統(tǒng)“省萬機”只是概寫,沒有具體的管事經(jīng)歷,以了解情況為多。另外,只是說“太子明于庶事,纖毫畢曉,每所奏有謬誤及巧妄,皆即就辯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嘗彈糾一人。平斷法獄,多所全宥,天下皆稱仁”,再就是“平斷法獄”。在國家大政上,只記載了蕭統(tǒng)的一件事:“吳興郡屢以水災失收,有上言當漕大瀆以瀉浙江。中大通二年(530)春,詔遣前交州刺史王弁假節(jié),發(fā)吳郡、吳興、義興三郡民丁就役。”太子上疏“權(quán)?!薄颁畲鬄^”,武帝雖“優(yōu)詔以喻”卻不曾采納;而“東宮禮絕傍親,書翰并依常儀”的改革,只是限于東宮而已。
但社會認為太子又應該有所作為,這就體現(xiàn)在“立言”上。中國古代一個有名的太子即周靈王太子晉,字子喬,后世又稱王子喬?!秶Z·周語下》載“太子晉諫靈王壅谷水”的“立言”長篇大論,一則是對現(xiàn)實問題的憂慮,二則體現(xiàn)了周王室貴族對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期望能夠運用到現(xiàn)實中。太子晉在講述歷史經(jīng)驗曾提到:“唯有嘉功,以命姓受祀,迄于天下。及其失之也,必有慆淫之心間之。故亡其氏姓,踣斃不振;絕后無主,湮替隸圉?!盵9]70所謂王朝的延續(xù),則是“唯有嘉功”所成,歷代人們對此津津樂道。史書又載朝廷對太子晉的考察,是以“五稱而三窮”形式展開的?!拔宸Q而三窮”是一種論辯游戲,即雙方各自提出五個問題(“五稱”),逼得對方回答不出三個(“三窮”),則為勝?!兑葜軙ぬ訒x》載:“晉平公使叔譽于周,見太子晉而與之言。五稱而三窮,逡巡而退,其不遂?!睍x叔譽與太子晉有“五稱而三窮”的論辯,叔譽不勝,返歸報告晉平公;師曠自告奮勇,“請使瞑臣往與之言”[10]96。以“五稱而三窮”的論辯考察太子,就是考察太子的思維與能力,是否能夠擔當王朝延續(xù)的重任。
當太子沒有什么具體事務,就專門心思從事文化建設(shè)事業(yè)?!读簳ふ衙魈觽鳌份d,在佛教方面:“太子亦崇信三寶,遍覽眾經(jīng)。乃于宮內(nèi)別立慧義殿,專為法集之所。招引名僧,談論不絕。太子自立二諦、法身義,并有新意?!痹谖膶W方面:“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恒自討論篇籍,或與學士商榷古今;閑則繼以文章著述,率以為常?!盵5]166-167于是就有《文選》的編纂。
作為太子,古來認為其受教育的主要內(nèi)容是禮樂,其工作職責就是孝道。《禮記·文王世子》曰:“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禮樂。樂,所以修內(nèi)也;禮,所以修外也?!盵8]1406春秋時晉之里克對太子的職責有過論述,其曰:“夫帥師,專行謀,誓軍旅,君與國政之所圖也,非太子之事也?!逼淅碛墒牵骸皫熢谥泼?,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故君之嗣嫡,不可以帥師?!蹦敲?,太子的職責是什么?其曰:“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盵8]1788也就是說,太子的工作職責就是主管祖宗和相關(guān)的祭祀,并奉禮儀;而且還有“朝夕視君膳者”的盡孝?!抖Y記·文王世子》載周文王當太子時:“文王之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薄笆成?,必在視寒煖之節(jié);食下,問所膳?!盵8]1404這是太子朝夕視君膳之儀節(jié),就是說,“明孝道”“行孝道”也是太子的工作職責。
蕭統(tǒng)本是個“明孝道”之人。蕭綱《昭明太子集序》稱蕭統(tǒng)十四德,其首就稱其純孝之德:“問安寢門之外,視膳東廂之側(cè),三朝有則,一日弗虧,恭承宸扆,陪贊顏色?;I梓于商庭,既欣拜夢,望直城而結(jié)軌,有悅皇心。此一德也?!盵11]248“問安”六句,稱蕭統(tǒng)在內(nèi)室門外問候尊長起居,在東廂之側(cè)侍奉雙親進餐,在各種場合都敬奉父母?!盎I梓”二句,周文王妻夢見太子發(fā)取周庭之梓樹于宮闕,于是取代商朝建立周朝,比擬昭明太子出生帶來的好運。“望直城”二句,以漢元帝太子遵守規(guī)矩,不敢絕馳道而走直城,皇心大悅,比擬蕭統(tǒng)得父皇的歡心。稱贊昭明太子純孝之德,有事實,有比擬。
《南史·昭明太子傳》有很多關(guān)于蕭統(tǒng)“孝”的記載:“性仁孝,自出宮,恒思戀不樂。帝知之,每五日一朝,多便留永福省,或五日三日乃還宮?!边@是敘寫蕭統(tǒng)對父母的依戀?!捌吣晔辉拢F嬪有疾,太子還永福省,朝夕侍疾,衣不解帶。及薨,步從喪還宮,至殯,水漿不入口,每哭輒慟絕。”梁武帝屢屢敕勸,“雖屢奉敕勸逼,終喪日止一溢,不嘗菜果之味。體素壯,腰帶十圍,至是減削過半。每入朝,士庶見者莫不下泣”,這是以守喪敘說蕭統(tǒng)對母親丁貴嬪之孝?!疤有⒅斕熘粒咳氤?,未五鼓便守城門開。東宮雖燕居內(nèi)殿,一坐一起,恒向西南面臺。宿被召當入,危坐達旦”,這是稱說蕭統(tǒng)對父皇的“孝謹”?!叭耆拢魏蟪?,乘雕文舸摘芙蓉。姬人蕩舟,沒溺而得出,因動股,恐貽帝憂,深誡不言,以寢疾聞。武帝敕看問,輒自力手書啟。及稍篤,左右欲啟聞,猶不許,曰:‘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惡。因便嗚咽”[3]1308-1311,這是說蕭統(tǒng)生病期間,不忍心打攪父皇。
但是,蕭統(tǒng)在“明孝道”上亦有失誤,《南史·昭明太子傳》又載:“初,丁貴嬪薨,太子遣人求得善墓地,將斬草,有賣地者因閹人俞三副求市,若得三百萬,許以百萬與之。三副密啟武帝,言太子所得地不如今所得地于帝吉,帝末年多忌,便命市之。葬畢,有道士善圖墓,云‘地不利長子,若厭伏或可申延。乃為蠟鵝及諸物埋墓側(cè)長子位。有宮監(jiān)鮑邈之、魏雅者,二人初并為太子所愛,邈之晚見疏于雅,密啟武帝云:‘雅為太子厭禱。帝密遣檢掘,果得鵝等物。大驚,將窮其事。徐勉固諫得止,于是唯誅道士,由是太子迄終以此慚慨,故其嗣不立?!盵3]1312-1313蕭統(tǒng)聽任道士“為蠟鵝及諸物埋于墓側(cè)”為“厭伏”,被父皇所痛恨、厭惡?!跋烓Z”事件,梁武帝認為蕭統(tǒng)不孝,司馬光評價曰:“君子之于正道,不可少頃離也,不可跬步失也。以昭明太子之仁孝,武帝之慈愛,一染嫌疑之跡,身以憂死,罪及后昆,求吉得兇,不可湔滌,可不戒哉!是以詭誕之士,奇邪之術(shù),君子遠之?!盵12]4809司馬光認定蕭統(tǒng)的“仁孝”,于是歸罪“蠟鵝”事件為“詭誕之士,奇邪之術(shù)”惹的禍,但蕭統(tǒng)感到,自己以性純孝及其孝道行為起始,卻因“蠟鵝”事件而令自己的孝道有所虧缺,且不能自明,于是“慚慨”。因此,蕭統(tǒng)編纂《文選》以突出并宣揚孝道欲彌補其失誤,以“自明”孝道,也是順理成章的。
蕭統(tǒng)以“明孝道”而編纂《文選》,又有為劉孝綽的“不孝”行為挽回一點臉面的意思。本來,蕭統(tǒng)與劉孝綽文學關(guān)系最好,《梁書·劉孝綽傳》載:“太子起樂賢堂,乃使畫工先圖孝綽焉。太子文章繁富,群才咸欲撰錄,太子獨使孝綽集而序之?!盵5]480《梁書·王筠傳》:“昭明太子愛文學士,常與(王)筠及劉孝綽、陸倕、到洽、殷蕓等游宴玄圃,太子獨執(zhí)(王)筠袖撫(劉)孝綽肩而言曰:‘所謂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其見重如此?!盵5]485以古時仙人“浮丘”“洪崖”比王筠、劉孝綽。據(jù)說劉孝綽還參與《文選》的編纂工作,如《文鏡秘府論·南卷·集論》:“或曰:晚代銓文者多矣。至如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與劉孝綽等,撰集《文選》,自謂畢乎天地,懸諸日月。”[13]354但劉孝綽曾因“不孝”之事而被免官,史載:“孝綽為廷尉,攜妾入官府,其母猶停私宅。(到)洽尋為御史中丞,遣令史案其事,遂劾奏之,云:‘攜少姝于華省,棄老母于下宅。高祖為隱其惡,改‘姝為‘妹。坐免官。”[5]480-481何遜為此還作《嘲劉郎詩》的“攜妾入官府”:“房櫳滅夜火,窗戶映朝光。妖女褰帷出,躞蹀初下床。雀釵橫曉鬢,蛾眉艷宿妝。稍聞玉釧遠,猶憐翠被香。寧知早朝客,差池已雁行。”[14]66調(diào)笑劉孝綽貪戀女色而誤了早朝。那么,編纂《文選》時增加明孝道的內(nèi)容,也就有補救劉孝綽之“失”的意味。
綜上,《文選》作為文學總集,其最為公開的是文學性編纂宗旨,即進行“略其蕪穢,集其清英”的工作,選取歷代優(yōu)秀的作品以供世人欣賞;但《文選》的編纂宗旨又有政治性的一面,以編纂總集為國家文化建設(shè)服務,為弘揚孝道服務;此政治性編纂宗旨中,又含有蕭統(tǒng)向梁武帝表達孝道以釋嫌疑的個人原因。如此幾方面來看《文選》的編纂宗旨,才是較為全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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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莫? ?華】
The Compilation Purpose of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and the “Filial Piety” Culture of the Liang Dynasty
HU Dal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 541004,China)
[Abstract] IXiao Tong claimed that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is a literary anthology, which is a work of “discarding the dross and selecting the essential” on works of previous dynasties. However, the compilation of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still has a political purpose, treating it as a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the countrys “filial piety culture” and advocating filial piety with its compilation. The compilation of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is not only a product of the “filial piety” culture guidance of the Liang Dynasty, but also a factor of Xiao Tongs desire to make up for the rift with his father, Emperor Wu of Liang, caused by the “wax goose” incident and self proclaimed filial piety.
[Key words] Selected Works of Zhaoming; the classification of poetry; filial piety; “wax goose” incid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