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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論趙舒翹之死

2023-05-15 00:10

閆 曉 君

(西北政法大學(xué) 法治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0)

清同治、光緒時期,作為“天下刑名總匯”的刑部出現(xiàn)了以籍貫為分野標(biāo)識的律學(xué)流派,其中以豫、陜兩派最為著名?!瓣兣陕蓪W(xué)”是一個由進士出身而從事司法審判的法官群體,由于職業(yè)需要,他們由儒而法,精研律例,其流風(fēng)余韻綿延至清朝末年。趙舒翹是“陜派律學(xué)”的代表人物(1)關(guān)于“陜派律學(xué)”,參見閆曉君,《陜派律學(xué)的幾個問題》載于曾憲義主編《法律文化研究》第六輯,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163頁;閆曉君,《走進“陜派律學(xué)》載《法律科學(xué)》,2005年第2期。,在刑部時以平反“王樹汶臨刑呼冤”一案,直聲震天下,出任地方官員,“廉公有威,吏畏民懷,為近百年來良吏第一”[1]117。但在庚子之亂中被指為“禍?zhǔn)住?2)晚清文獻中“禍?zhǔn)住薄笆椎湣被ビ?當(dāng)時尚未有“戰(zhàn)犯”一詞,當(dāng)年用的英文表述為the principal authors of the attempts and of the crimes committed against the foreign Governments and their nationals。,卒負惡名而被賜自盡。趙舒翹之死,百年來眾說紛紜。陜西大儒劉古愚在《與董海觀孝廉書》中說:“正月初八日,聞?wù)谷鐟K受刑戮,為之心側(cè)。展如誠有罪,然朝廷治之不以其罪,而又過重,則展如為冤死耳。”[2]151其評論比較中肯,趙舒翹雖負有一定的責(zé)任,但罪不至死,絕不是所謂的“禍?zhǔn)住?趙舒翹被賜自盡,是政治外交角力的犧牲品。令人可嘆的是,趙舒翹以平反冤獄為終生職志,而最終又不幸成了冤獄的犧牲品。

關(guān)于趙舒翹之死,韓學(xué)儒、賈熟村的觀點(3)參見韓學(xué)儒,《關(guān)于趙舒翹之死》載《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1985年第3期,第105-108頁;賈熟村,《義和團時期的趙舒翹》載《南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7期,第30-35頁。最具學(xué)術(shù)性,但韓文、賈文將趙舒翹之死歸因于趙氏的“為官之道”“附和權(quán)貴”以及其“思想保守性”,筆者認為其過于簡單化,應(yīng)該全面地分析趙舒翹的死因。

一、趙舒翹死之慘痛

趙舒翹被賜死,過程漫長而慘絕人寰,古今罕聞。英國《泰晤士報》駐上海記者濮蘭德和漢學(xué)家白克好司在《慈禧外紀(jì)》中說:

趙舒翹者,本軍機大臣,而為太后之所愛重者也。此人太后始終欲保全之,先僅定以永遠監(jiān)禁之罪,禁之于陜西臬署監(jiān)獄,家屬可以入監(jiān)探視。監(jiān)禁之前一日,太后對人曰:“我不信趙舒翹亦主張拳匪,惟貽誤國事,匿不上聞,乃彼之罪耳?!庇腥藢⑻蟠苏Z告于趙,趙聞之極喜,以為可以免死。后數(shù)日,傳言列強必欲定趙死罪而后甘心。西安城中人大為震動,蓋西安乃趙之本鄉(xiāng)也。城中紳士聯(lián)合三百人上書軍機處,請赦趙之死,軍機不敢上聞,刑部尚書僅批于書尾,代為不平而已。新年元旦,傳言更盛,太后召見軍機,自六時至十一時不能決。城中鼓樓一帶擁擠多人,齊呼如趙就刑,必搶法場,軍機諸人恐有小亂,遂求太后下諭賜趙自盡,太后允其請。次日午末一鐘,下諭定下午五時復(fù)命。巡撫岑往監(jiān)獄宣諭,趙聽畢,問曰:“可沒有別的旨意嗎?”岑答曰:“沒有?!壁w曰:“一定有的。”此時趙之夫人插言曰:“沒有指望了,我們一塊死罷。”遂與以毒藥,趙只取少許吞之,至三鐘,毫無動靜,精神如常,縱談身后諸事,與其家人商議喪事如何辦理。趙深以死后高年之母無人侍奉為念,其旁擁擠多人,皆其朋友及同僚。岑撫先不許人看視,其后亦許之,來者甚眾,趙對眾人曰:“我到如此地步,皆受剛毅之累?!贬瘬嵋娖渎曇粜蹓亚逦?毫無死狀,遂命從人給以鴉片,趙服鴉片后,至五鐘仍無大效。岑又命服以砒霜,趙服后滾地呻吟,以手捶胸,久之痛極,請命人摩擦其胸。趙體質(zhì)極強,心志堅定,仍望赦旨之下。至夜十一鐘,仍無影響,岑撫甚為焦灼,蓋恐太后問及何以延遲之故也。岑曰:“五點鐘我要復(fù)命,此人不肯死,怎樣辦法?”其從人請用厚紙浸燒酒中,塞其喉管,即致悶死,岑遂照辦,凡易五紙始氣絕。趙始終不信太后竟允其死,故不肯多食鴉片,寧忍痛遲延以待赦旨也。[3]226

許世英以趙舒翹門生弟子的身份現(xiàn)場目擊了趙舒翹被賜死過程,在1960年追述此事,由劉濟民整理為《許世英回憶錄》,發(fā)表于臺灣《人間世》月刊上。追述時,許世英已是八十七歲的高齡老人,又事六十年,而《回憶錄》中事實基本無誤,可見此事對其刺激之強烈,記憶之難以磨滅:

趙舒翹被處死那天,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好像是辛丑年的正月初六日,因為那是財神日的后一天,西安市上大小商店劈劈拍拍放鞭炮接財神過后的第二天,我參加了這個有生以來唯此一次的送喪禮。

我記得我們是在晚間進入他被羈押的天牢里,當(dāng)時來傳旨和監(jiān)視他的是后來因護駕有功被擢升為陜西巡撫的岑春煊。趙尚書仍是跪拜領(lǐng)旨,臉上的表情一無異樣,既無悲戚之想,亦未表示沮喪。我們問他有無遺言,他昂頭想了一下,然后短促的說了一句:這件事,我是應(yīng)該負責(zé)的。其它就再沒有說什么。

皇上賜死,是為了要保全他一個全尸,所以死的方式可以由他自己選擇,他先選了服鴉片。我們看他吞了好些鴉片下去,然后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等死,我們也站在一旁,看著他也等著他死去。我目不轉(zhuǎn)睛的注意他的臉色,和他的表情。照佛家的說法,死是人生八大痛苦之一,尤其像他這樣一個健壯而肥胖的人,讓他慢慢的死去,一定會感到極大的苦楚。我當(dāng)時曾暗忖:賜他全尸算是皇上的恩典,但對他來說,可能比斬首更痛苦。

我注視著他的臉,他的臉上紅光滿面,我想當(dāng)鴉片毒發(fā)時,他一定會漸漸轉(zhuǎn)白,甚至還會有痙攣的現(xiàn)象。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時候,當(dāng)我看得眼睛花了,腿也站酸了,他除了額上有幾顆汗珠以外,臉色一點也沒有變。他終于又睜開眼來,失望地嘆了口氣,對岑春煊說:云翁,我看怕沒有用。鴉片沒有用,便得另找可以死的方法,于是他又作了第二次的選擇:吞金。

從前有些婦女尋死(那時沒有自殺的名稱)吞一枚金戒指就可致命了,所以在我們(包括趙舒翹)想來,那可能比鴉片要有效得多。他吞金以后不久,果然似乎有點痛苦的表示,他皺著眉,在椅上不斷的轉(zhuǎn)側(cè)著,然而這樣持續(xù)了很久的時候,雖然能使他感到痛楚,但卻不能使他斷氣。

那時已能聽到遠處的雞啼聲了。岑春煊奉命而來,他必須在五更以前完成任務(wù),回去覆旨。當(dāng)趙舒翹為了死不得而滿頭大汗時,岑春煊也在急得不斷地拭著頭上的汗珠。終于,岑春煊等不及死了,他沒有再征求趙舒翹的同意,就吩咐用一張黃表紙,用熱酒噴濕了,覆在趙舒翹瞼上,藉那濕紙蒙住了嘴和鼻子,使他不能呼吸。這次總算奏效了。他幾乎是很迅速的窒息而死去了。

在帝制時代有許多殘酷的刑罰,我自己就曾判處過很多罪犯死刑,包括被認為最殘酷的凌遲,但就我所看到的情形來說,從沒有比趙舒翹的死更殘酷的了。死并不可怕,但要一個活生生的人,使他自動的慢慢死去,他本人的感覺如何,我們無法猜度,但在我們旁觀者看來,其殘酷比羅馬暴君猶有過之。當(dāng)我送了趙舒翹的死以后,一連好幾天連飯都吃不下。我覺得一個人求生固然不易,求死也實在困難。

曹聚仁在讀了《許世英回憶錄》后講:“這也是我們所讀到的窒塞性最冷酷的文字。”[4]16-17葉昌熾《日記》:“聞天水尚書(指趙舒翹)授命,執(zhí)鳳石(指陸潤庠)手,以電告急于劉、張(指劉坤一、張之洞),兩帥覆電,一云:無可設(shè)法。一云:無能為力。聞之慘沮。天乎渾良,夫叫天無辜,逝者有知,其為厲鬼以報國歟。”[5]蒲城周政伯《蠡說》:“太后明知其冤而不能保全,下詔時為之大哭。是日風(fēng)霾,天色慘黯,里巷無不哀傷者?!盵6]380

事實上,趙舒翹蒙冤賜死,其賜死過程極其悲慘,趙舒翹死后,陜西地方曾長期上演表現(xiàn)趙舒翹臨死前痛苦委屈的獨角戲(4)陜西師范大學(xué)何清谷教授系長安耆宿,據(jù)他2002年告知,幼年曾于鄉(xiāng)里觀看關(guān)于為趙舒翹鳴冤的陜西地方獨角戲。。趙舒翹被賜死,悲傷的心情無處申訴。賜死之命下,趙舒翹之絕望可想而知。臨終即書絕命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死何足惜?於國奚裨?所難恝者,老母幼子。悠悠蒼天,曷其有極!”(5)引自吉同鈞《薛出二大司寇合傳》,見《樂素堂文集》第67頁,閆曉君整理,法律出版社,2014年。張一麐有大致相同的記錄:“主辱臣死,夫復(fù)何言!所難堪者,母老子幼。悠悠蒼天,悔恨何及!”見《古紅梅閣筆記》第47頁,中華書局,2020年。

其親屬友朋陷入巨大的傷痛中,夏震武與趙舒翹為進士同年,陸潤庠為同年殿試的狀元,夏震武在給陸潤庠的信中說:“展如之死冤哉,伏枕嗚咽,愧痛曷已?!盵7]328西安城內(nèi)紳民“咸為不服,聯(lián)合三百余人,在軍機處呈稟,愿以全城之人,保其免死。”[8]103時任軍機章京的鮑心增在《呈請代奏稿》中說:“該故尚書遺命薄殮毀葬,凡親友僚屬之吊賻一概屏謝。靈柩回宅,寂然閉門。蓋自同罪誅之列,不敢稍治喪禮,深自貶抑以尊朝廷,可謂大臣之用心矣!該故尚書尚有嗣母逾七旬,遺孤四歲者二,兩齡者一,家乏中人之產(chǎn),族無期功之親,門祚蕭條,行路哀之?!盵6]378

趙舒翹之死也很屈辱,各國全權(quán)大臣提出英年、趙舒翹如絞立決,“由諸國全權(quán)大臣自行設(shè)法,以便確知系其正身。屬請貴王大臣將所有余人于何日、何處處決,逐一示悉等語。”正月初三日,又電云:“英年、趙舒翹如賜自盡,似與絞立決無異。惟洋性多疑,彼擬自行設(shè)法,確知系其正身。是前電所擬令附近教士往觀,可毋庸議。各員于何日何處處決,即望示悉,以便轉(zhuǎn)告?!盵9]6956同日,盛宗丞轉(zhuǎn)西安來電云:“惟來電可否令教士監(jiān)視一節(jié),恐一時民心哄動,非但登時或傷教士,后禍尤不勝防。緣趙公論皆極稱冤,陜甘人尤憤也?!盵9]6957

尤其屈辱的是,趙舒翹自盡后尸體被岑春煊吊起來,身受所謂“兩重刑”。李伯元,生于官宦之家,著有譴責(zé)社會現(xiàn)實的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大多有事實依據(jù)可考。并曾在上海辦報,熟悉清朝典故,著有《南亭筆記》等。其所著《庚子國變彈詞》對趙舒翹賜死過程極盡鋪陳,雖為文學(xué)作品,但比較客觀地還原了歷史過程?!陡訃儚椩~》講岑春煊固執(zhí)以為“有旨二人都自盡,應(yīng)該懸帛命歸陰?!币虼嗽凇傲洪g高掛兩條繩”,“便叫把英、趙兩人尸首抬過,把他兩人的頭頸重復(fù)高高吊起”,又“傳首縣去請先前那幾個教士,重新進監(jiān)驗看尸身,的是英、趙兩人,立刻具稟本國公使,叫他們曉得中朝懲辦罪魁,并無寬縱,一面飭各人家屬,備棺盛殮?!盵10]136-143

蔣芷儕《都門識小錄》也說:“前任提牢廳某君及大同縣令張鴻齡均在側(cè),張亦趙之門生也,為趙具衣冠,北面叩頭領(lǐng)旨謝恩畢,服鴉片不死,服鶴頂血、服金均不死。時夜將半,使者催益疾,趙呼取汾酒來,連飲數(shù)巨觥,亦無恙。最后以黃蠟涂耳、目、口、鼻殆遍,后以汾酒、石灰噴厚紙封其面(俗謂開加官),氣仍未絕。使者催速以帛勒之,詎趙聞言,猶呼曰:請稍緩須臾,即死矣!然卒不得死。使者曰:時限已屆,恐獲嚴(yán)譴。急以帛勒之,復(fù)以數(shù)人力縛其手足,良久始宛轉(zhuǎn)就斃。嗚呼,慘矣!”[11]67

二、救趙過程之蹊蹺

趙舒翹被列名“禍?zhǔn)住笔怯幸粋€過程的。在這個過程中,各種力量相互博弈、各方利益互相權(quán)衡,最后趙舒翹列名禍?zhǔn)壮蔀楹妥h達成的先決條件之一,實際上也成了外交利益交換的犧牲品。從對他處分的一次次加重看得很清楚,吳永在《庚子西狩叢談》中說:“剛趙之處分,凡見過四次上諭。第一次革職留任,第二次交部嚴(yán)議,第三次斬監(jiān)候,第四次斬立決,改賜自盡。足見前時太后尚有回護之意,其終受大辟,實出外人要迫,并非太后之本心?!盵12]440

洋人要殺趙舒翹,到朝廷決定要殺趙舒翹,當(dāng)時的輿論似乎看的都很清楚。辛丑年正月初五日,孫寶瑄見報載“莊王及英年、趙舒翹賜自盡……蓋為外人所逼,不得已而從命也。”[13]301軍機大臣王文韶初六日《日記》:“英菊儕、趙展如均賜自盡,緣各國誣指為義和團首禍,必欲置之死地,至以和局之成敗相爭,朝廷萬不得已而出此,亦劫數(shù)也,時勢至此,可勝慨哉?!盵14]1016

趙舒翹最早并不在禍?zhǔn)酌麊卫?后來被列入禍?zhǔn)酌麊问峭饨徊┺牡慕Y(jié)果,他成了利益交換的籌碼和犧牲品。陳夔龍參與了外交和議的過程,作為事件親歷者,他在《夢蕉亭雜記》中追述了事情的原委:

和約第二次開議,懲辦禍?zhǔn)?。各公使訂期在英館齊集。該館屋宇軒敞,并不限定中政府預(yù)會人數(shù)。維時李文忠公病愈,與慶邸同入坐。隨往者仍那相與余及翻譯各員,與上次相埒。全權(quán)中坐,各使環(huán)坐。余與那相坐于全權(quán)之后,各使對我情誼較為聯(lián)絡(luò),禮貌亦較前次恭謹(jǐn)。英使首先發(fā)言,謂:“今日特議嚴(yán)辦禍?zhǔn)滓粭l,有名單一紙在此。但某意此案罪魁,確系端王一人。若能將端王從嚴(yán)處置,其余均可不論。不知全權(quán)之意如何?”慶邸謂:“端王系皇室懿親,萬難重辦。各國亦有議親議貴之條,此事斷不能行。我前日于私邸曾對諸君說過,諸君亦無他議,何以今日又復(fù)申此說?”英使笑曰:“我亦知其辦不到也?!毖源螌伍_各員名及所擬罪名,逐一朗誦,請中國照辦。單內(nèi)人多,難以備錄。中如莊王載勛、右翼總兵英年、刑部尚書趙舒翹、山西巡撫毓賢,均請從重論,余以次遞減。全權(quán)告以莊王、毓賢誠有罪,總兵英年當(dāng)時并無仇洋實權(quán),不過聯(lián)銜出有告示,原難辭咎,但詎能正法?至重不過斬監(jiān)候罪名。至趙尚書舒翹,僅隨剛相往近畿調(diào)查情形一次,所居地位亦無仇洋之舉,更無罪之可科。即謂其不應(yīng)附和剛相,革其任亦足蔽辜,詎可重論?各公使亦唯唯?!瓡r已傍夕,各使謂,今日開議此案,未能議結(jié),殊為可惜。請先散會,明日再具照會。慶邸出館時,私謂余曰:“看此情形,英年、趙舒翹或可減罪?!痹n越日,各使聯(lián)銜照會送到,堅執(zhí)如故,不能絲毫末減。而德使復(fù)慫恿其統(tǒng)帥瓦德西,以急下動員令相恫喝。厥后均如來照辦理,罰如其罪者固多,而含冤任咎、舍身報國者,不得謂無其人,只有委之劫數(shù)而已。[15]44-46

在列強的武力威懾下,清廷并無討價還價的籌碼。各國知道端王乃至慈禧太后實為禍?zhǔn)?但也知道“其辦不到也”,因此給出一個擴大版的禍?zhǔn)酌麊巍.?dāng)全權(quán)大臣指出趙舒翹“更無罪之可科”,“革其任亦足蔽辜”時,“各公使亦唯唯”。也就是說,各國公使雖然認可全權(quán)大臣的說法,但卻毫不讓步,反而以出兵恫嚇,對朝廷上諭中“懲辦禍?zhǔn)妆仨毞謩e輕重,情真罪當(dāng),方昭公允”的說辭置若罔聞。

西方列強與清政府也有默契之處。慶邸說“端王系皇室懿親,萬難重辦。各國亦有議親議貴之條,此事斷不能行”,外國使節(jié)則欲擒故縱,如英使說“若能將端王從嚴(yán)處置,其余均可不論”,在“知其辦不到”的情況下,順理成章地“將單開各員名及所擬罪名,逐一朗誦,請中國照辦”。清政府在“極力剖析”的同時,悄悄地改變了主意,聲稱只要“德兵即不前進,以后不再派兵深入”,就快刀斬亂麻,讓懲辦禍?zhǔn)妆M快定案,指示“惟往來辯論,夜長夢多,恐多延誤”,最后竟然決策,把犧牲趙舒翹當(dāng)作阻止洋兵西進的籌碼:“朝廷已盡法懲辦禍?zhǔn)?而各國仍不滿意,要挾甚迫?,F(xiàn)存諸人即照前次照會辦理,實因宗社民生為重,當(dāng)可止兵,不至再生枝節(jié)。茲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懲辦,惟英、趙已無生理,或通融賜死?!盵16]4618

二十三日,李鴻章親往英使館會談:“謂趙舒翹既未統(tǒng)帶拳匪,又無謀害使館實據(jù),不應(yīng)論死,或改為斬監(jiān)候。彼躊躇再四,允電商政府,三日后回電,再行告知?!盵9]6933德國元帥瓦德西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在《日記》中說:“確信議和談判尚未取得絲毫進展。在各國公使之中,以英國公使薩道義所持拖延立場最為引人注目。至于其何以故意延遲,實在令人費解?!盵17]130于是瓦德西以軍事行動“迫使中國作出妥協(xié)”?!拔乙旬?dāng)機立斷,頒發(fā)了一道軍令,要求各國軍隊從速做好一切準(zhǔn)備,務(wù)必于本月底左右即可發(fā)起攻擊”。[17]130

全權(quán)大臣奕劻等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電:

“頃德穆使過晤,謂適見瓦帥,訂於正月初五日帶隊出京。詢將何往,答以兵機秘密,未便預(yù)言,并稱明日會議后,即有公照會送來,仍照前照會一樣,各國已定主意,不能再有更改。告以各國既可修好,須略為通融,即如已死之人,除已革職外,實無可科之罪。伊謂系交情來看,不便談公事。瀕行諄囑其轉(zhuǎn)致瓦帥,俟電奏得旨后,如不滿意,再定行止可乎。伊俛允而去。看此情景,現(xiàn)存諸人,非照前次照會所索辦法,斷難止其西行。或有為趙稱冤者,請查宥電便知其詳,勿為局外搖惑,伏祈圣慈俯念直晉秦豫完善之區(qū),洋兵一至,蹂躪殆盡,設(shè)法挽救,實宗社生民之幸?!盵18]307

正是這份電報讓慈禧太后最終決定拋棄趙舒翹的。德國穆使主動告訴議和大臣,瓦德西“訂於正月初五日帶隊出京。詢將何往,答以兵機秘密,未便預(yù)言,并稱明日會議后,即有公照會送來,仍照前照會一樣,各國已定主意,不能再有更改?!蹦率沟目桃膺^訪,并主動告訴議和大臣真假難辨的信息,其外交意圖昭然若揭。全權(quán)在真相不明的情況下,含糊其辭地奏報朝廷,借促使慈禧太后早下決心。地方勢力也隨聲附和,袁世凱呼吁朝廷“以保宗社、安兩宮為重。即有冤抑,亦不暇顧”[19]98。

二十六日,李鴻章寄西安行在:“薩使派其參贊杰彌遜來告接政府回電,趙舒翹不允減死。問其究因何故,據(jù)稱趙一味附和剛毅,稱拳匪為義民,去冬曾有不禁辦團習(xí)拳之明發(fā)上諭,系趙所擬,是主持義和團之實據(jù)。又拳匪進京時,趙曾出迎,其家眷出京,系拳匪護送,都人皆能言之。且無論有無證據(jù),各國必欲治死?!盵9]6937這些所謂的理由都是強詞奪理,“上諭”是皇帝的意旨,豈容臣下雜以己意?擬旨也是皇帝授權(quán)的職務(wù)行為,換了他人也是如此!稱“義和拳”為義民,也是由煌煌上諭宣布,天下誰人敢有異詞?

與朝廷的外交努力形成鮮明對照,國內(nèi)救趙的呼聲和力量似乎更積極一些。夏震武是積極救趙的人物,他與軍機大臣鹿傳霖對話:“趙舒翹為督辦鐵路大臣,盛宣懷總辦鐵路,三謁趙舒翹,皆拒不見。戰(zhàn)事起即勾結(jié)各國領(lǐng)事與張之洞、劉坤一定約,彼此各不相犯,洋人無后顧之憂,遂得以全力攻陷京師?;侍蠡噬喜坏靡炎h和,盛宣懷即慫恿洋人列趙舒翹禍?zhǔn)?以泄前忿。此非指嗾洋人脅制報復(fù)而何?”[7]398語氣極為激烈,但似乎對當(dāng)時的有些內(nèi)情并不知悉,尤其是他道聽途說盛宣懷“慫恿洋人列趙舒翹禍?zhǔn)?以泄前忿”,蓋另有所指。

事實上,盛宣懷是主張救趙的,他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在上海發(fā)行在軍機代奏“請免趙舒翹死罪電奏”云:“趙舒翹,天下稱冤,竊料徐承煜、啟秀被拘,萬無生理,先允趙、英賜死,勢必仍生枝節(jié),似不及竟允徐、啟、英三人賜死,而獨救一趙,情罪較當(dāng)”[20]552-553。其他人也在做救趙的努力。“當(dāng)爰書未定,劉幼云(劉廷琛,字幼云,號潛樓)為干孫文正,至于犯顏。段少滄力言于榮文忠。文忠沈吟良久,曰:是亦數(shù)也?!盵19]98“西安京官聯(lián)名電致劉、張,請設(shè)法救趙舒翹,列名者薛允升、陸潤庠、屠仁守為首。劉、張皆以不能為力報之?!盵21]785對于國內(nèi)救趙的吁請,清政府則不予回應(yīng),或如榮祿沈吟良久,委之命數(shù)而已。

回望事件的全過程,首先是德國穆使放出真假難辨的信息,瓦德西元帥“訂於正月初五日帶隊出京”,全權(quán)大使在去向未明的情況下,倉皇奏報“看此情景,現(xiàn)存諸人,非照前次照會所索辦法,斷難止其西行”,并借西方列強的武力虛聲恫嚇,“洋兵一至,蹂躪殆盡”,慈禧太后在大臣“以保宗社安兩宮為重。即有冤抑,亦不暇顧”的呼聲下,為避免引火燒身,含淚將趙舒翹賜死。由此可見,對于真正的禍?zhǔn)子H貴,清政府據(jù)理力爭,雖無理亦爭,將慈禧太后列為禍?zhǔn)赘遣荒芘鲇|的底線。對于并非真正禍?zhǔn)椎内w舒翹,清政府雖據(jù)理而不力爭,在以“宗社民生為重”的考量下,竟而至于把趙舒翹賜死作為交換條件。洋人要殺趙舒翹,朝廷下令賜死趙舒翹,其中充滿了各種機詐。所以,周政伯在《余暇雜志》中說:趙舒翹“為奸臣媒孽,挾洋人以制朝廷,竟令其自盡也。”[6]380趙舒翹并非禍?zhǔn)锥涣腥霝榈準(zhǔn)酌麊?這是蹊蹺之一。

蹊蹺之二,中國駐外使節(jié)的外交努力取得了成功,但在國內(nèi)卻被貽誤。德國公使被戕,八國自然以德國為首。趙舒翹被指為禍?zhǔn)?是德國力持此議。因此,救趙從外交方面展開,必須把德國的外交作為主攻方向。1901年正月初三日,駐德公使呂海寰赴德外交部晤李和芬。呂海寰“告以昨接江鄂二督來電,言懲辦首禍,朝廷極欲愜各國之意,俱照各使所擬,從重嚴(yán)辦矣。惟趙舒翹一員,似乎所擬太重,未免罪浮于情。凡誤國殃民之人,朝廷已擬斬候等罪名已足蔽辜,若無論罪之輕重,一概問成死罪,殊失情理之平,百姓聞之,亦不允服,請貴部電穆使轉(zhuǎn)商各國貸其一死,以昭公道?!崩詈头艺f聞趙舒翹實系拳匪一黨。呂海寰告訴李和芬,趙舒翹曾任江蘇巡撫,為官聲名最好,人亦清廉公正,今蘇人猶思慕不置,實系一個好官,此等人在西國,人亦所敬服,其實可以原情,即在江蘇任內(nèi),凡遇交涉之事,無不秉公理處,決無與西人為仇及鄙夷西人之意。呂海寰曾任江蘇常鎮(zhèn)道時,是趙舒翹的下屬,素所深知此人,決非拳匪一黨。因此愿為趙舒翹作保。李和芬又說聞趙舒翹在涿州時待西人甚不好,全無保護之心。呂海寰告以趙舒翹不能曉諭匪徒,解散邪黨,其辦理不能認真,咎無可辭,然亦罪不至死。彼不能力爭則有之,然不能力爭者,豈止趙舒翹一人哉?呂海寰又說:江、鄂二督何不為英年等求開脫,乃獨惓惓于趙舒翹乎?求速為電飭穆使,從寬辦理。李和芬又說當(dāng)即發(fā)電去,但恐刻下已趕不及矣。呂海寰告“以救人如救火,務(wù)求愈速愈妙?!盵21]73-75

其他各國在對趙的問題上并無成見,惟以德國馬首是瞻,外交爭取比較容易。初四日,盛宗丞轉(zhuǎn)來華盛頓伍廷芳來電:“趙斬監(jiān)候,美允照辦,已電康使。德帥擬集聯(lián)軍西上,已商允美不與謀,并勸俄、日勿附和?!蓖饨慌﹄m已成功,但趙最終還是被賜死,后來,呂海寰在其《八十壽辰征詩文啟》中仍念念不忘:“可憐趙舒翹尚書之死,外部已允電挽救,不幸嚴(yán)旨已處決矣。”[23]158事隔多年,時過境遷,惋惜之情不能稍減。可惜!最終何以未能及時救免,也未見后續(xù)的詳細說明或記載,或許又是一起外交的貽誤事件。此為救趙過程中的蹊蹺之二。

蹊蹺之事還有,與德國外交部同意將趙舒翹從禍?zhǔn)酌麊沃腥コ囝愃?鮑潤漪在《趙尚書被冤述略》中記述了另一件事:“辛丑正月,合肥相國方以全權(quán)議和駐節(jié)賢良寺。一夕[大約初三日],德瓦酋忽遣武弁送奏折一封至,乃尚書覆命面遞者也。(進既不由奏事處,又留中未下,故不載軍機處檔冊。)折內(nèi)極言拳民不可恃,及不宜與各國失和狀,弁述瓦言,謂得之儀鸞殿御案抽屜折包內(nèi),幾誤殺好人,請中堂速電行在救之。時合肥已寢,隨員數(shù)人秉燭就床讀而聽之,即命人偕弁往慶王府。時各國分界,路柵極多,阻礙殊甚,甫至定府大街,夜已深矣。守柵者告曰:此去慶王府尚有柵十重,待至彼,天已明,不如天明再往為捷。便者竟折回,明日方送慶邸閱,又以候洋弁,故遲。時京師發(fā)電行在,尚須展轉(zhuǎn),計初五刑期已不及挽救,遂置之。不知尚書固畢命于初六日也。惜哉!原折或謂洋弁攜回,或謂存徐君壽朋處,不可考矣。李新吾侍講經(jīng)畬時隨寓寺中,見聞極確,其所言大概如是。方尚書既坐首禍之罪,為國紓難,不肯置辯,然嘗微語屬員曰:欲救我,須仁和。由后思之,殆謂知其事者惟仁和也。及靈柩回宅,仁和往吊,其家人閉門弗納,豈遵尚書遺命歟?”[6]379

蒲城周爰諏在《槐廳余暇雜志》中有大致相同的記述:“余服闋至京,晤同年李編修經(jīng)畬,始知司寇之冤,德將軍瓦得西得其原奏于儀鸞殿,欲救其死而未及。儀鸞殿者,太后所居也,瓦得西入而據(jù)之。和議既成,莊王等賜死,司寇已入長安獄矣。辛丑正月初六日,賜司寇死。先期四日,天將瞑,瓦將軍從殿內(nèi)棹屜中見司寇奏陳拳匪必肇亂禍及國家一疏,即遣使持折至全權(quán)大臣李鴻章處,李差人同詣慶王府議貸其罪。時府門早閉,不得見,去者因相約豎日早八鐘復(fù)至。屆時洋人先至,同見慶王,言其事。王與李相商議,則謂電線不通,即馳奏至行在,尚須數(shù)日,已不能及,遂置之。而司寇竟以冤死,事后亦無一人白其事于朝者。我國大臣互相嫉忌,每泄私忿以為快,外人尚秉公道,欲不妄殺一人而亦不可得。由此觀之,中外盛衰之故己皎然矣。經(jīng)畬為李相之侄,于和局知之最詳,故其言確而可據(jù)。(趙疏瓦將軍交辦洋條大臣工部侍郎徐,徐已早死,未知此疏尚在人間否?)”[6]379

這次是聯(lián)軍統(tǒng)帥主動提出的,并派人照會了全權(quán)大臣,但全權(quán)大臣竟以賜死趙舒翹的諭旨已下,“京師發(fā)電行在,尚須展轉(zhuǎn)”,時間來不及,竟聽之任之。消息來源都是李經(jīng)畬,其人曾任實錄館提調(diào),又是李鴻章之侄,當(dāng)時隨侍李鴻章左右,作為親歷者,從血緣親情上講,當(dāng)不至構(gòu)陷乃叔,所言必有其事。兩人記述的時間雖有差異,但都在初四日以前。而初四日,李鴻章回復(fù)盛宗丞說:“各國堅持趙死罪,非美能獨異。昨已降旨,應(yīng)毋庸議。全權(quán)為趙事力爭數(shù)日,舌敝唇焦,尊意尚疑全權(quán)欲殺趙,謬矣?!盵9]6959對有人懷疑“全權(quán)欲殺趙”頗不以為然,甚或怒形于色。而前引文中周爰諏認為趙舒翹“竟以冤死,事后亦無一人白其事于朝者。我國大臣互相嫉忌,每泄私忿以為快,外人尚秉公道,欲不妄殺一人而亦不可得”,其觀點當(dāng)不是無的放矢,憑空臆測。這是蹊蹺之三。

趙舒翹本可以不死,竟而被賜死,但卻沒有任何人承擔(dān)責(zé)任,統(tǒng)統(tǒng)委之“劫數(shù)”。軍機大臣王文韶在《日記》中說趙舒翹“賜自盡,緣各國誣指為義和團首禍,必欲置之死地,至以和局之成敗相爭,朝廷萬不得已而出此,亦劫數(shù)也,時勢至此,可勝慨哉?!盵14]1016

王文韶雖承認趙舒翹為首禍系“各國誣指”,而朝廷本應(yīng)力爭卻“萬不得已而出此”。在這種誰也不負責(zé)任的情況下,只好換一種說法“劫數(shù)也,時勢至此”。也就是說,誰都不怪,怪自已命不好。

榮祿作為首席軍機也采取同樣的說法。當(dāng)段書云向榮祿求救時,榮祿“沈吟良久,曰:是亦數(shù)也。與前此駢戮鄉(xiāng)民事,展如所以答少滄者,若合符節(jié)。少滄筆而述之,以為有天道存焉?!盵19]98實際上,榮祿如此認為,段書云則更進一步認為趙舒翹的遭遇是劫數(shù),也是報應(yīng)。

這里提到的“駢戮鄉(xiāng)民事”是指庚子之亂中發(fā)生在北平的慘案。李超瓊《庚子傳信錄》有詳細記載:“拳匪攻交民巷、西什庫久,卒不能下,且傷斃甚夥,遂不敢前。恥無所事,又惡人之指目為白蓮教也,乃日掠城外村民男女老幼百余人,送步軍署,逼請梟首,曰此為白蓮教,而媒孽其證據(jù),有紙人紙馬鞘刀之屬。紙人紙馬者,村市所鬻小兒玩具,鞘刀則工藝所需,婦孺皆知其誣捏也。時載勛代崇禮任步軍統(tǒng)領(lǐng),以入奏,有旨交刑部處決,僅五歲以下得留獄,婦人方乳子,奪之其懷。即日決六十一人,宛轉(zhuǎn)呼號,累累屬于道,慘不忍聞,且皆愕然不知其何以至此也。又?jǐn)?shù)日,復(fù)決三十余人,事如前會得旨日已晏,軍機大臣啟秀怒刑官直事者不即至,謂遲將致誤,不能稍待,蓋翌日固上萬壽圣節(jié)也。趙舒翹乃急傳其屬往,立決之。先是主事段書云當(dāng)直,請于舒翹曰:‘某聞此事不實,頃覘之,皆菜色窮氓耳。事既下部,例得研訊,烏有數(shù)十百人不讞而刑于市者?亦安用刑官為!’舒翹曰:‘是此輩劫數(shù)也,奚問之有?’書云怫然曰:‘然則某請不與此事?!倭_維垣、王世琪亦如書云言,舒翹漠然不為動,改派蒞殺。觀者塞衢,莫不頓足太息,相與冤之?!盵19]215

十月十一日又追記此事,“白蓮之到部也,司官王晉卿、羅某回趙堂。趙堂曰:‘未交審,不管他,此是他們劫數(shù)?!盵24]136

《花隨人圣庵摭憶》:“城外良民老幼男女將近百人,團匪誣以白蓮教,殺之于菜市。舒翹不救,但言劫數(shù)而己?!盵25]34《翁同龢日記》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吳蔭培“談庚子京城事,伊皆目擊,云拳匪三次拿白蓮教,起永定門外。茶館人與拳匪有隙,因告莊王,步軍統(tǒng)領(lǐng)拿送刑部,前后一百余人,老弱婦女悉駢誅,時大司寇趙公也。冤哉,最可慘?!盵26]3424

董康作為刑部官員,對此事也有記錄:“拳匪亦睚眥必報。永定門外某某封皆業(yè)工藝,指為白蓮教,捆載交部行刑。前后三次,凡一百二十人。載囚須用車,坊巷通衢每有停住之車,名跑海車,甚至有奪其車、縛其人以實囚數(shù)并戮之者,可謂恐怖時代矣。刑部秋審處提調(diào)段書云言于趙尚書云:‘秋曹行戮,宜有爰書,若蒙乞鞠,可杜冤濫。’趙躊躇良久,曰:‘此天數(shù)也?!w治獄有聲。幼時育于嬸,母事之,以孝聞。于拳匪一役,僅阿附取容,尚無大過。以和議列其名于禍?zhǔn)?誠為太嚴(yán)。段嘗詣榮文忠為趙緩頰,懇從末減,榮徐應(yīng)之曰:‘此天數(shù)也?!C以前語,若有循環(huán)之理在。段于民國官湖北民政長,常舉此事語人?!盵27]192

以“劫數(shù)”來解釋趙舒翹之死,解釋禍亂的原因,似乎成了朝廷推卸責(zé)任的法寶。陳夔龍談庚子懲辦禍?zhǔn)滓皇聲r說:“罰如其罪者固多,而含冤任咎、舍身報國者,不得謂無其人,只有委之劫數(shù)而已?!盵15]44-46“駢戮鄉(xiāng)民事”是義和團入京秩序陷入混亂時發(fā)生的事件,義和團亂殺無辜,趙舒翹作為刑部尚書負有多大的責(zé)任,完全可以依法律來追究,但不能將前后不相干的兩件事硬扯在一起,簡單地認為是誰也說不清楚的“命數(shù)”在起作用。由此看來,清政府并不想追尋禍亂的根源,只好采取不想說也說不清的搪塞敷衍的辦法,也看出統(tǒng)治者對日漸衰亡的無奈,也是認為趙舒翹賜死是“劫數(shù)”,是“罪有應(yīng)得”的荒唐之處。

趙舒翹作為刑部出身的官員,曾以平反晚清四大案“王樹汶臨刑呼冤案”而“直聲震天下”,焉有故枉殺無辜之理?事實上,趙舒翹有不得已的苦衷。當(dāng)時北京秩序大亂,團民當(dāng)街殺人,莫可誰何,勢焰熏天,載勛又是“請旨交刑部斬于市”。與庚子“五忠”被殺一樣,趙舒翹哪里敢抗命不遵?換了別人,估計也只有謹(jǐn)遵圣旨的份兒了。

三、趙舒翹死之冤

趙舒翹是以禍?zhǔn)椎淖锩毁n死的。什么是禍?zhǔn)?實際上就是現(xiàn)代戰(zhàn)爭法中的戰(zhàn)犯。那么趙舒翹是庚子戰(zhàn)亂的禍?zhǔn)讍?顯然不是。

趙舒翹認為義和拳皆“市井無賴、乞丐窮民”[28]60,“用此輩烏合狂徒以挑強敵,寧有全理”[29]3687,但卻被列入禍?zhǔn)?主要是因為德國人認為他“實系拳匪一黨,縱容拳匪已有實證”,而引文所引瓦德西又主動派弁交涉,“議貸其一死”的主要原因,是他在慈禧太后住處發(fā)現(xiàn)了趙舒翹并未縱容義和拳、也非義和拳一黨的證據(jù),即趙舒翹“奏陳拳匪必肇亂禍及國家一疏”。在國家檔案局明清檔案館1959年編的《義和團檔案史料》中有趙舒翹、何乃瑩聯(lián)銜于光緒二十六年五月初三日《為直隸拳民進入近畿請派兵彈壓折》,這是一件所謂的“密折”。其主要內(nèi)容是“奏為直境拳民竄入近畿焚毀鐵路,請旨派兵彈壓,恭折密陳仰祈圣鑒事”。從密折內(nèi)容來看,趙舒翹在直陳事實的基礎(chǔ)上,主張“民教相安”,對任何一方并無偏袒,指示涿州官員“約束州民,各安本業(yè),不得越境助逆”,鑒于“直境拳匪,業(yè)己延及長辛店、蘆溝橋一帶,若不預(yù)為布置,調(diào)兵彈壓,其患何堪設(shè)想”,建議“于近畿各營酌調(diào)數(shù)隊,往蘆溝轎、長辛店鄰近鐵路一帶,扼要駐扎,以資保衛(wèi)而防未然”。[30]109趙舒翹作為順天府兼尹,其密折一無隱瞞,并主張“派兵彈壓”。

“密折”后有附片二,其《附片一》認為義和拳之興由于民教“以錢財細故,動輒涉訟”,而官府“無非聽教民一面之詞,動謂民曲教直。于是,小民之冤無處申訴,釀而為義和拳會矣。倘不審其致此之由,與尋常會匪一律嚴(yán)辦,勢必迫而成匪,民氣必致大傷,不可不慎?!盵30]110《附片二》主張“拳會蔓延,誅不勝誅,不如撫而用之,統(tǒng)以將帥,編入行伍,因其仇教之心用作果敢之氣,化私忿而為公義,緩急可恃,似亦因勢利導(dǎo)之一法。特拳民以滅洋為名,洋人視如仇譬,我若收而用之,彼必謂為不然。然各國練兵所以自衛(wèi),例非他國所能干預(yù)。且約束不令滋事,于和局固無妨礙也。”[30]110

《附片二》主張“撫而用之”,與“密折”主張“派兵彈壓”明顯不一致。鑒于密折是趙舒翹與何乃瑩聯(lián)署上陳,其意見當(dāng)為何乃瑩之主張,并非趙舒翹之主張。葉昌熾初十日《日記》:“昨丞午來談,云前潤夫有封事云,義和團但仇教不擾民,有古烈士之風(fēng)。部勒之可成勁旅。不數(shù)日,有此超除?!盵5]3120“丞午”為易貞字,“潤夫”即何乃瑩字。因何乃瑩附和端王等親貴,主張“撫而用之”,因此被端王等賞識,提拔為副都御史,“超除”即指此言。

趙舒翹去涿州察看,是否謊報情況?慈禧決定對列強宣戰(zhàn),是否受趙舒翹謊報影響。五月十一日,趙舒翹被派去查看情形?!耙鹕?尖竇店,駐涿州。晚間,義和拳首目來,切實開導(dǎo),似乎悔悟?!盵6]375十二日,趙舒翹“折回竇店,遇剛中堂奉命而來,店內(nèi)少談,分手,駐長辛店?!笔娜?“覆命,以義和拳無天無法實奏?!币陨鲜勤w舒翹《庚子日記》所載,其回復(fù)慈禧太后,“以義和拳無天無法實奏?!卑嗽律现I也說趙舒翹“平日尚無疾視外交之意,其查辦拳匪,亦無庇縱之詞”。本人日記在上諭里得到證實。眉具王步瀛《慎齋文集序》:“當(dāng)庚子五月初九日,先生奉朝命詣涿州查看義和拳,隨員為浙人何君汝翰、鄉(xiāng)人楊君枝茂。十四日復(fù)命,何君請具折,先生曰:否,面奏可耳。后聞面奏有‘拳匪無天無法’等語,即在刑部對僚屬言,亦謂拳匪如部中罪囚、如市丐,決不能成事云云。是先生當(dāng)日并未附和義和拳,固大異于諸王公之昏昏也。故厥后彼人羅織禍?zhǔn)?朝旨僅坐以‘草率’二字?!?/p>

時在刑部任職的朝邑(今陜西大荔縣)霍勤澤,其所著《悟云軒年譜》:“嗣派剛子良相國毅偕趙展如司寇查辦,剛固信仰素深,趙則依違不決。抵涿傳見該團頭目,大言不跪,欽使默然,隨員何崧生汝翰等宣布上德,斥其桀驁,始肯屈膝,竟含糊了事。崧生及朝士與趙厚者,勸令具折,據(jù)實覆命,趙以面奏為詞。迨兩宮垂詢,剛極力譽團,陰以肘推趙,不許作異詞,趙意囁嚅以對。(據(jù)查辦隨員同司何崧生及軍機章京榮華甫二君耳聞目見,言之確鑿。)”[31]

吳永在《庚子西狩叢談》中認為“拳匪之事,當(dāng)剛趙查驗時,是一禍福轉(zhuǎn)捩關(guān)鍵,如此時能將真情實狀,剴切陳奏,使太后得有明白證據(jù),認定主張,一紙嚴(yán)詔,立時可以消弭。過此以后,烏合蟻附,群勢已成,雖禁遏亦已不及,后來釀成如此大禍,剛、趙二人實不能不負其全責(zé)?!盵12]439

實際上,這些都是事后替慈禧太后推卸責(zé)任所說辭。在趙舒翹去涿州查看之前,慈禧太后就已經(jīng)決意同列強決裂。趙舒翹其時雖為軍機大臣,但也是末位軍機。其他軍機大臣都是王公貴族,位尊勢崇。慈禧太后在決策時,也不是沒有謀國之言,但慈禧太后此時昏憒而自知?!度码s記》引山東友函云:“蓋此時各國尚未決裂,大局尚可收拾,詎剛中堂於二十日由保定回京,面奏義和團如何忠義,如何神通,皇太后遂為所惑。適同日總署大臣赴英使署道歉,英欽使曰,汝國剿除土匪尚且不能,何以為國。然使皇太后歸政,皇上復(fù)辟,則各事當(dāng)易議了耳。此語漸為太后所聞,不禁大怒,即命董軍、團匪攔殺洋人云。”[32]252這段材料值得注意,英國公使的話恰恰刺中了慈禧太后的心病。羅惇曧《庚子國變記》說戊戌政變以后,慈禧太后與端王載漪謀廢立,立載漪之子溥俊為大阿哥,天下震動。而載漪欲使各國公使入賀,各公使不聽,并有違言。恰在此時,義和拳興起,“以滅洋為幟,載漪大喜,乃言諸太后,力言義民起,國家之福?!闭窃诖苏贝蟊尘跋?慈禧太后與端、剛的心理高度契合,所以對忠臣謀國之言充耳不聞,一味魯莽顢頊。惲毓鼎洞悉其中窾竅,犀利指出:“方事之興,廟謨蓋已預(yù)定。特藉盈廷集議,一以為左證,一以備分謗。始也端王主之,西朝聽之;厥后勢寢熾,雖西朝亦無可如何。親昵如立山,視其駢誅,莫能阻也。”[28]786-787

明乎此,其他的記述和說法就不值一駁了。如孫靜庵《棲霞閣野乘》說慈禧太后召見軍機,問戰(zhàn)守之策。首席軍機端王和剛毅主戰(zhàn),慶王和榮祿主和。趙舒翹最后奏對,“有不如先戰(zhàn),戰(zhàn)北再和,亦未為遲之語。且謂現(xiàn)在大軍會集京師,各省勤王之軍亦將到,即使戰(zhàn)敗,外人亦決不能長驅(qū)直入,慷慨激昂,語極動聽?!庇谑谴褥笠馑鞗Q,“至今論國是者,追原禍?zhǔn)?猶嘆息痛恨于趙之一言幾喪邦也?!盵33]429所謂“一言喪邦”,純屬聳人聽聞,一則趙舒翹作為末位軍機,對慈禧太后沒有這么大的影響力,一則慈禧太后乃剛愎自用之人,對趙舒翹也并非言聽計從。

慈禧太后曾對吳永說:“我本來是執(zhí)定不同洋人破臉的,中間一段時間,因洋人欺負得太狠了,也不免有些動氣。但雖是沒攔阻他們,始終總沒有叫他們十分盡意的胡鬧,火氣一過,我也就回轉(zhuǎn)頭來,處處都留著余地,我若是真正由他們盡意的鬧,難道一個使館有打不下來的道理。不過我總是當(dāng)家負責(zé)的人,現(xiàn)在鬧到如此,總是我的錯頭,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人民,滿腔心事,更向何處訴說呢?”[12]438這段話如果不是慈禧太后親口所講,也當(dāng)為吳永的揣度之辭,比較真實地反映了當(dāng)時慈禧太后的想法。

實際上,趙舒翹被指為禍?zhǔn)?慈禧太后本人也承認“拳禍為毅主持,舒翹實負有奇枉也”。[1]134趙舒翹作為刑部出身的法官,一生以平反冤案、主持公道為職志,但竟然沒有留下任何替自己辯解訴冤的文字。其《庚子日記》八月二十六日,“皇上大怒,欲辦端王罪,并斥翹為主戰(zhàn),時事已至此,何須辯,可嘆!”九月二十二日,“香濤、峴莊電至,榮相承之,端王等得圈禁罪,余留革,求退未遂,只好暫忍?!笔辉露?趙舒翹“會少滄,據(jù)云有遣戍予之消息,對家內(nèi)言之,均凄然。”二十九日,趙舒翹“聞來電,可以免戍,聽之?!比?“少滄來云:洋人又反覆,遠行恐不免。(按先生絕筆于此。)”(趙舒翹《庚子日記》)臨死時,也僅言“剛子良害我”。

實際上,在專制體制下,趙舒翹有冤無處申訴,也無法申辯。時人都知道慈禧太后是真正的禍?zhǔn)?。柴萼《庚辛紀(jì)事》云:“和議成,罪魁之死者死,流者流,免者免,糾紛乃結(jié)。太后因日夜哭泣,兩目紅腫,謂德宗曰:‘洋人欲索此次禍難之惟一為首者,意蓋指我,今幸未提出,不能不感祖宗之默佑也?!盵32]328

在忠臣孝子的理念下,趙舒翹不可能委過于君上,只能憋屈地說“剛子良害我”,除此再無他言。十二月二十二日,袁世凱致電張之洞:“至籌辦首禍,如情節(jié)較輕,勢所難減,只可當(dāng)作殉難,優(yōu)其后裔,萬毋再累國家。又電:或謂諸謬究系愚忠,嚴(yán)懲恐失人心云。然為臣者,不權(quán)利害,不顧君父,但憑意氣,致危宗社,萬古無此忠臣。譬如為子者不計室家,不顧父母,但逞一忿,忘身及親,天下無此孝子?!盵34]252袁世凱以傳統(tǒng)君臣大義的倫理道德說辭讓朝廷痛下決心,理由似乎無比的“正大光明”。其所謂“萬古無此忠臣”一句,是說袁世凱是“萬古”以來最明白君臣大義的人,他也想成為“萬古”以來的“忠臣”,而不幸成了“萬古”以來的“竊國大盜”。

趙舒翹死后,對其知之較深的刑部官員也紛紛表示惋惜。刑部“同寅挽聯(lián)有‘四知勵清操,強項同悲楊太尉;一死紓國難,刎頭不數(shù)樊將軍’之語,可謂定論。當(dāng)時好惡相蒙,百年后信史一出,必有能雪其冤者,此即張文端之后身也。”[35]67沈家本從保定脫命而逃,奔赴西安行在,其《大元村哭天水尚書》詩云:“親貴詫奇術(shù),假以雪吾恥。君獨知其非,密陳不可恃。孤憤尼眾咻,惛怓勢難止。西狩遂入秦,流離嘆鎖尾。群雄益鴟張,移檄究禍?zhǔn)?。始禍眾親貴,誤國魄應(yīng)褫。君乃罪此難,系鈴鈴誰解?”[36]163對親貴肇禍,而趙舒翹以此獲罪悲憤不平。

1901年即農(nóng)歷辛丑正月十一日,作為曾經(jīng)的軍機同僚王文韶,自然知悉趙舒翹獲罪的全過程,在趙舒翹背負禍?zhǔn)鬃锩幩篮?不避嫌忌,在午正散直后,“擬至展如靈前一哭,并見其夫人,詳詢家事,閽者謂主人傳語不應(yīng)受吊,堅阻不得登堂,悵悒而返?!盵14]1017

趙舒翹被禍的原因,僅以順天府兼尹的身份奉命去涿州查看,回奏時“不以實對”。《崇陵傳信錄》說朝廷雖屢次嚴(yán)諭拿辦義和拳,命趙舒翹前往涿州,名為宣旨解散,實為隱察其情勢?!笆媛N見其皆市井無賴、乞丐窮民,殊不足用?;鼐┐笠?不以實對?!盵28]60也有說趙舒翹“只因當(dāng)時稍有瞻顧,少此一折之手續(xù),又夙因剛援引,相處親密,致后來中外責(zé)言”,認為趙舒翹“之失足,不在于查驗拳匪之役,而在于受剛援引之時”[12]439?!安灰詫崒Α币擦T,“少此一折之手續(xù)”也罷,都是事后之言。退一萬步講,如果趙舒翹上折了,也實言相告了,就能力挽狂瀾,慈禧太后也能對他言聽計從?在當(dāng)時的情勢下,滿朝大臣中又能有幾人站出來拆穿真相?!陡游麽鲄舱劇?“其時大阿哥已立,其父載漪頗怙攬權(quán)勢,正覬國家有變,可以擠擯德宗,而令其子速正大位,聞之喜甚,極口嘉嘆。諸親貴因爭竭力阿附,冀邀新寵,大臣中尚有持異議者,謂:‘究近邪術(shù),恐不可倚恃’,然太后意已為動,顧猶持重不即決。乃派剛毅、趙舒翹前赴保定察看。剛、趙皆為軍機大臣,甚見信用。覆命時,剛阿端王旨,盛稱拳民忠義有神術(shù),趙又阿剛,不敢為異同,太后遂一意傾信之?!盵12]375

劉孟揚《天津拳匪變亂紀(jì)事》也說趙舒翹“本非信匪者,以剛之故,乃不敢建言,只得隨聲附和?!盵37]10李超瓊《庚子傳信錄》:“始剛毅至涿,遍召匪目,詢諸神異事,對皆同。何乃瑩又巧言阿順之,故信之篤。趙舒翹還都,語刑部司員及總署章京則曰:所見皆亡命無賴耳,烏可用?而入對乃不敢與剛毅歧。然剛毅信拳匪出實誠,至是乃大懊喪,對太后亦遂言不可恃,而禍成矣?!盵19]213

清朝官場習(xí)氣,“官益久則氣愈偷,望愈崇則諂愈固,地益近則媚亦益工”。[38]31趙舒翹出身貧寒,在朝廷中孤立無援,靠精勤克己方獲此位。身列中樞要員之后,觀望委蛇,首鼠兩端,唯唯諾諾,在義和團問題上也是如此。但相較于“世受國恩”的親貴如榮祿等,對趙舒翹未免責(zé)之太深!榮祿受慈禧太后的寵信,手握軍事實權(quán),但在這場浩劫戰(zhàn)亂中,竟能保全性命身家,成為最大贏家。李劍農(nóng)犀利指出:“最不可原恕的,要算是榮祿(剛、漪諸人不足責(zé))?!睒s祿“一面命董福祥向使館開炮,一面向人說‘兩國相戰(zhàn),不罪使臣’。這種依違取巧的罪惡,實萬倍于剛、漪諸人。所以這一回的亂事,他是最不可恕的一人?!盵39]201因此,王步瀛說“謂先生當(dāng)時奚不以去就爭?奚不以死生爭?亦事后成敗論人之見矣!”[6]4

四、余論

趙舒翹罪不至死,但卻被賜死了。他是在外國列強的逼迫下,在慈禧太后明知其冤的情況下,以“宗社為重”為由而被賜死的。趙舒翹一生以平反冤案、主持正義為志業(yè),而最后被無辜賜死,且身負禍?zhǔn)讗好?竟也無法自辯,也不能自辯,其內(nèi)心的苦痛可想而知。其死亡的過程極其慘烈、驚悚、屈辱。

趙舒翹之死,是在國家民族積貧積弱的情況下發(fā)生的,也是在西方列強霸凌外交下發(fā)生的,更是在內(nèi)政腐朽官員傾軋的情況下發(fā)生的。趙舒翹的死是一次又一次的偶然事件導(dǎo)致的,但又是必然的結(jié)果,也是他人口中的“命數(shù)”“劫數(shù)”。雷頤在《“臣不得不死”》中有精辟分析:“在封建專制體制下,明明是‘圣上’鑄成的大錯,也總要由‘臣下’承擔(dān)責(zé)任,因為‘天子’‘圣明’,永不會錯?!痹诹x和團事件中被殺的許景澄等人“對時局的判斷、利害的權(quán)衡、災(zāi)難性后果的分析,異常冷靜、客觀、透徹,而且明明是根據(jù)慈禧‘諸臣有何意見,不妨陳奏’的懿旨坦陳己見,但他們不僅未能說動慈禧,反因意見與慈禧不合,被斥為‘任意妄奏’,竟慘遭殺身之禍!在這種情況下,趙舒翹不敢據(jù)實稟報不能不說情有可原,僅僅嚴(yán)責(zé)趙舒翹顯然有失公道?!盵40]74在封建時代,基于所謂的君臣倫理信念,趙舒翹沒有為自已鳴冤叫屈,也不能不敢為自己做任何辯白。在清朝積貧積弱的情勢下,國家不能保護自己的官員,這不僅是趙舒翹的個人悲劇,也是國家民族的悲哀。

趙舒翹死后,江蘇籍官員鮑心增在《呈請代奏稿》中呼吁:趙舒翹“以死紓難,比節(jié)古人,仰惟國家萬不得已之苦衷,固為天下臣民所共諒。而國有圣主不能自保其臣,譬諸家有慈父弗克自庇其子,士氣沮喪,忠義灰心,所關(guān)誠非細微”,希望朝廷“垂念其老母幼子煢苦伶仃,恩加撫慰,則該故尚書可暝目于九泉,而公道既伸,人心感奮,庶貞亮死節(jié)之臣不至絕跡于將來,而他日雪恥復(fù)仇基此矣。”[6]378但朝廷并無任何回應(yīng),一似泥牛入海。

趙舒翹身后,歷來多有為其鳴冤辯白者。高陵進士白遇道曾在董福祥幕中,作為庚子之變真正禍?zhǔn)字欢O榈闹\主,白遇道看得似乎更超脫、更豁達,他說:“天水先生,理學(xué)名臣,事業(yè)千秋,天人共仰。其冤也,婦孺皆知,何待剖白?傳曰:君命,天也。君有命,誰能違之。況一死,顧全大局,真泰山之重也。因思古來先正之冤,在宋無逾岳忠武,在明無如于忠肅。而其人,理得心安。移時,事自彰徹,奚事同鄉(xiāng)同人之代為剖白云云。”[6]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