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智
(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
貨幣為“生民利用之資”,也是政府管理與分配財富的工具,在國家財政運行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厮輾v代幣制流變,以鐵為鑄幣材質的鐵錢無疑是一種特殊性存在。尤其是在“銀錢兼權”的清朝,鐵錢在財政危機、社會動蕩的外部環(huán)境催生下重新被納入國家貨幣體系中。雖然其存續(xù)時間短、流通范圍有限,卻仍成為影響咸豐朝財政運作與幣制沿革的重要因素之一。
回顧學術史,既有研究對咸豐朝京師鐵錢的開鑄緣起、流通狀況、鑄幣機構等問題均有梳理,但絕大多數(shù)成果著眼于鐵錢與清朝貨幣膨脹政策,而鮮少關注鐵錢籌鑄、管理及其與清朝幣制調整、政策選擇間的內在關聯(lián)性。關于京師鐵錢增鑄、減鑄、停鑄的演變過程,鑄幣機構的相互關系等問題,先行研究亦存在語焉未詳或漏略抵牾之處。(1)參見湯象龍:《咸豐朝的貨幣》,《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集刊》1933年第2卷第1期;劉森:《中國鐵錢》,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73—197頁;李如森:《中國古代鑄幣》,吉林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69—576頁;王學文:《咸豐鐵錢的鑄造及流通考略》,《中國錢幣》2011年第3期;田顯豪:《清代咸豐時期鑄錢問題研究》,山西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7、22—27頁;張安昊:《清朝寶泉局機構沿革新考》,《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3期。本文以京師鐵錢為切入點,從政策制定、實施與制度演進層面,探討咸豐朝推行鐵錢的政治過程,以及幣制改革實踐中的困境與應對,冀就教于方家。
咸豐軍興,戰(zhàn)費耗巨,受制于“銀無來源”與“滇銅不至”,清朝相繼推行官票、寶鈔、大錢等貨幣政策以解燃眉之急,繼而又“生鐵為銅”救濟幣制。此一“反經以復古”的權變(2)《奏請鑄用大錢》,咸豐二年十月十九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軍機處檔折件,檔號:087372。,不僅是清朝統(tǒng)治者面對“開源節(jié)流,兩無善策”的應急之舉(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咸豐同治兩朝上諭檔》第5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71頁。,同時反映出清代國家對圜法制度的因時調整。
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后,中央庫藏匱絀,發(fā)生根源性實銀短缺。(4)以咸豐二年部庫存銀而論,收支相抵共計虧短銀132萬兩,三年達420萬兩。參見史志宏:《清代戶部銀庫收支和庫存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72、90頁。與此同時,戰(zhàn)事造成銅運中斷,京局幣材奇缺。礙于創(chuàng)行銅大錢后,鑄幣的選擇空間已極度狹小,有臣僚建言以鐵代銅“為大錢輔”。(5)《載銓奏陳須練兵整備器械等管見折》,咸豐四年二月二十四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zhèn)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12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版,第630頁?!般~不足濟之以鐵”的現(xiàn)實困境促使鐵錢進入清朝官方視野。(6)《奏為變通錢法以重舊錢事》,咸豐五年十一月十八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奏折(以下簡稱錄副,藏所從略),檔號:03-9514-040。
以往研究多認為咸豐朝籌議鐵錢始于山西巡撫哈芬,實則在此之前戶部即已試鑄鐵錢。咸豐三年(1853)六月,寶泉局監(jiān)督熙麟呈遞鑄用鐵錢說帖,戶部堂官以“自古無以鐵錢通行經久者”而駁之。(7)趙光:《趙文恪公自訂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49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196頁。未久,熙麟又試鑄錢文,再陳己見。七月,山西巡撫暨前任工部錢法堂侍郎哈芬提出“將鐵代銅”改鑄鐵錢,則“軍需可以接濟”“鈔法可以通行”,銀價亦可得以平抑。(8)《奏陳改鑄鐵錢以應軍需之用》,咸豐三年七月十一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宮中檔奏折(以下簡稱宮中檔,藏所從略),檔號:406004488。咸豐帝覽奏后頗為重視,當即交戶工兩部議復,又征詢廷臣意見。支持者認為,鐵料價低且易得,借鐵抵銅不失為錢局“備荒本草”,且“以好鐵盡鑄制錢,以局銅留為大錢之料”不失為一舉兩得之法。(9)王慶云:《荊花館日記》上冊,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520、518、540—541,522頁。亦有官員持疑慮態(tài)度,莫衷一是。
受制于帑項支絀,“節(jié)經費兼利鈔法”是京師鐵錢籌鑄的核心導向。如戶部試鑄期間,凡鐵炭采買、爐匠工食等“鑄本”均由官員捐備。(15)《管理戶部事務祁寯藻等折》,咸豐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參事室金融史料組編:《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清政府統(tǒng)治時期》(以下簡稱《資料》)第1輯上冊,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07頁。巡防處亦動員襄辦人員“自備斧資”以支援試鑄。(16)《奏為遵旨酌保鐵錢局出力人員請獎事》,咸豐五年十二月初八日,錄副,檔號:03-9514-055。而在添爐設廠階段,兩機構因經費開源、節(jié)流的不同側重,彼此異轍。戶部為減省物料與運費,奏準“移爐就鐵”,將爐座就近設立于“鐵炭出聚”的山西平定州。(17)《山西巡撫王慶云為籌解京局鐵斤擬試行分辦事奏折》,咸豐六年二月二十九日,《檔案》,第55頁。五月,提取官票1萬兩、制錢2萬串作為啟動經費,揀派司員、爐匠等前往“教演鼓鑄”。(18)剛毅:《晉政輯要》卷15,《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8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21頁。十月,新局告成,陸續(xù)設爐20座,名曰“戶部寶泉分局”。巡防處方面則通過捐輸籌措經費。咸豐四年三月起開辦“捐鑄鐵錢事例”,準許官民以制錢一串抵銀一兩報捐,再照籌餉酌減事例、現(xiàn)行常例給獎。自三月二十七日至五月十五日,共收京錢952 621吊文,用于新局房屋建蓋、器具置辦、鐵炭購備。(19)《惠親王綿愉等折》,咸豐四年四月二十三日,《資料》,第223頁;《惠親王綿愉等為捐鑄鐵錢事例遵旨截卯并請獎捐生事奏折》,咸豐四年五月二十八日,《檔案》,第46頁。十一月,建齊東南西北四廠,各設鐵錢爐25座,是為“鐵錢局”。
不過,從鑄幣效果看,戶部寶泉分局“異地設局”的鼓鑄實踐并未能較好地助益京師錢法,反而漸成贅余。一方面,分局所鑄錢質偏低,商民借端挑剔,行使多有不便。另一方面,就近鼓鑄雖可減省原料成本,但錢文解京額外增添運費。經過綜合考量,清廷決定將分局鐵錢就地投放于平定一州二縣,與本地銅錢搭配使用。(20)黃輔辰:《平定州專用鐵錢流弊議》,葛士浚輯:《皇朝經世文續(xù)編》卷49,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75輯,(臺灣)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310頁。此后又變通策略,令分局每年將鼓鑄余息錢“易銀解京”,充抵京餉。(21)《管理戶部事務翁心存等折》,咸豐八年十一月初六日,《資料》,第300頁。
相較于寶泉分局,鐵錢局自增爐設廠后有序鼓鑄,逐漸成為主導京師鐵錢鑄造、供應的圜法“樞機”。自咸豐四年三月正式開鑄,鐵錢局采取“輪鑄”之法,各爐日鑄三分之一鐵制錢(20串)、三分之二當十鐵錢(4串),“計日交京錢一百二十吊文”。(22)《惠親王綿愉等為試鑄鐵錢有效遵旨奏明辦理情形事奏折》,咸豐四年三月二十日,《檔案》,第44頁。由此奠定京師鐵制錢、鐵大錢并行的基本格局。至咸豐五年(1855)十月,鐵錢局鑄得正額及預鑄卯錢569萬吊文(參見表1)。(23)因匠役歲暮輪流歇假,為保證額鑄無虧,鐵錢局參照寶泉局之例,令爐匠預鑄卯錢,作為正額外隨卯帶交之項。咸豐五年十二月添建四廠后,“百爐次第開齊”,月鑄當十鐵錢21萬余串、鐵制錢49萬余串。(24)《惠親王綿愉等為請獎鐵錢局出力人員事奏片》,咸豐五年十二月初三日,《檔案》,第54頁。
錢文用向方面,鐵錢的鼓鑄與投放及時彌補了京師旗餉與各項雜款所需,特別是在咸豐五、六兩年部庫入款均未及300萬兩,而經制歲出卻高達900余萬兩的情況下,鐵錢及其與大錢、錢票的“騰挪接濟”,使戶部錢糧支撥得以勉力維持,“不至貽誤大局”。(25)《咸豐同治兩朝上諭檔》第7冊,第373頁。就具體流向而言,約有如下數(shù)端。
其一,搭放八旗兵餉。鐵錢局籌設伊始,巡防王大臣即提出以錢文搭配錢鈔撥充兵餉。鐵錢積有成數(shù)后,支發(fā)兵餉成為鐵錢最主要的投放渠道。鑒于鐵錢偏重、不便運輸,清廷諭令鐵錢局將鑄出錢文隨時報部,待戶部核明兵餉錢數(shù),再由各旗徑赴鐵錢局領取。(26)《惠親王綿愉等為擬將鑄出鐵錢撥充兵餉事奏折》,咸豐四年五月初七日,《檔案》,第45頁。咸豐五年底增設鐵錢總庫存貯各廠卯錢,一切錢文收放聽候部撥。(27)《惠親王綿愉等為設總庫收放四廠所鑄鐵錢事奏片》,咸豐五年十二月初三日,《檔案》,第53頁。由表2可知,鐵錢局自鼓鑄以來,約八成錢文用于配合銅大錢搭放旗餉,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銅銀短絀時期的旗餉周濟。
表2 咸豐四年三月至五年十月鐵錢局四廠額鑄鐵錢用向
其二,開放官號鈔本,輔助行鈔。鐵錢行鑄之際,鈔票濫發(fā)失序,引發(fā)通貨膨脹。咸豐四年十月,因錢鈔“無銀為本”,清廷批準開設“五宇”官號,即以鐵錢為“鈔本”,招募商人承辦兵餉及京錢票、寶鈔承兌事宜,“照民鋪一律交易”。由是反映出鐵錢輔益“收票發(fā)錢”,促進錢法“虛實相權”的行鈔功用。(28)《戶部尚書柏葰等折》,咸豐八年七月十八日,《資料》,第507頁;《管理戶部翁心存等折》,咸豐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資料》,第508頁。不過,錢票在奸商操縱下長期透支發(fā)行,自咸豐七年(1857)鐵錢大幅貶值(詳后),鈔法“岌岌欲壞”,官號隨之停閉。鐵錢行鈔未能“盡利”,旋即受阻。(29)有關“五宇”官號,參見唐曉輝:《咸豐朝戶部鈔票舞弊案研究》,《清史研究》1996年第4期。
其三,支放雜款,“挹彼注茲”。軍興以來,各省欠解京餉屢催罔應,庫款嚴重收不抵支。鐵錢相應彌補了財政缺口。如咸豐五年八月內務府因粵海關等處錢款未解,奏準于鐵錢局、捐銅局各撥鐵制錢20萬串,發(fā)放內廷差務與紫禁城兵丁錢糧。(30)《奏請準于鐵錢局仍撥制錢二十萬串捐銅局補撥制錢十萬串以資援濟事》,咸豐五年八月十三日,宮中檔,檔號:406006540。表2所示提用鐵錢發(fā)放銅批飯銀、采買銅斤等亦體現(xiàn)出鐵錢“移緩就急”“酌盈劑虛”的財政效用。
伴隨官鑄鐵錢此一貨幣符號的產生,京師鐵錢流通與清朝貨幣政策不斷形成互動。面對鐵錢由通行到積滯的不利轉變,清廷從鑄幣管理、幣制調整、立法布令等方面設法疏通,并取得一定治理成效。但短時間內錢法數(shù)變,“立一法即增一弊”,其結果是鐵錢反復壅滯、錢法秩序日壞。(31)吳廷棟:《陛見恭紀》,《皇朝經世文續(xù)編》卷49,《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75輯,(臺灣)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309頁。
鐵錢為緩解京師“錢荒”探索出一條可行性路徑。雖然興鑄之初,商民因“貴銅賤鐵”觀念對鐵錢頗有抵觸,但適逢制錢短缺,加之當千、當百等高值大錢不得民心,故數(shù)月以來,鐵錢逐漸被民眾接受,得以“日見流通,藉資周轉”。(32)《咸豐同治兩朝上諭檔》第5冊,第371頁。然而在日用層面,當十鐵錢“市中小賣多半不用”,商販亦不愿找零,市面流通已見阻滯。咸豐五年以來,屢有鋪戶借口錢文花漏,不肯一律行使,形勢不容樂觀。(33)《奏為大錢日形壅滯請旨設法疏通以裕國便民事》,咸豐四年閏七月十五日,宮中檔,檔號:406005613。
三月,清廷強勢出臺新政,予以整飭。一則變通利導、推廣收納,準許順天、直隸等地旗民呈交鐵錢完納錢糧,與銅錢一體征收,使“民信而用”。二則嚴肅功令、懲治阻撓,規(guī)定買賣交易拒用鐵錢者,徑送有司懲辦,初犯枷號游示,再犯發(fā)配充軍,“遇赦不赦”。三則緝查私鑄、精究鑄造,在打擊盜鑄的同時改進鐵錢鑄法,“使民間共知寶貴,樂于取用”。(34)《惠親王綿愉等為當十大錢阻滯難行酌擬整頓之法事奏折》,咸豐五年三月二十一日,《檔案》,第50頁??傮w而言,相關整頓舉措從鑄幣源頭、律令威懾等方面出發(fā)以提振鐵錢地位。至咸豐五年十月,五城內外鐵錢已“一律流通”,清廷隨之加大疏導力度,進一步將鐵錢推廣至城外四鄉(xiāng)。(35)《戶部為出示曉諭疏通行使當十鐵錢事奏片》,咸豐五年十月十三日,《檔案》,第50頁。
咸豐六年(1856),京師鐵錢大體維持流通,惟秋冬以來又見阻滯。據(jù)御史李培祜奏報,部分鋪商“為使其票日見寶貴”,刻意“重票輕錢”,對鐵大錢百般挑揀。(36)《奏為鐵錢阻滯請旨嚴申禁令懲治奸商事》,咸豐七年正月二十二日,錄副,檔號:03-9517-013。受此影響,市廛鐵錢流通日少,錢文隨之積滯。及至咸豐七年,都中鐵錢流通進一步惡化,以致“一日而鐵錢頓廢”。(37)震鈞:《天咫偶聞》卷3,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7頁。據(jù)時人記載,是年正月初,京城傳言大錢行將棄用,貿易者紛紛“皆不要鐵錢”,并先后引發(fā)商民爭訟、糧米鋪歇業(yè)等一系列連鎖反應。(38)張劍整理:《翁心存日記》第3冊,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193頁。獲知鐵錢頹勢,咸豐帝連頒諭旨,強調京師“銅鐵并重”,凡阻撓鐵錢者一律從重治罪,迅速拿獲造謠、私鑄各犯以穩(wěn)民心。隨后又以近畿一帶鐵錢流通不暢,責令直隸州縣按成搭收鐵錢,確保銅鐵錢兼行。(39)《清文宗實錄》卷217,咸豐七年正月甲子,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02頁。在強制政令之下,守分商民“無不恪遵收用”,市肆鐵錢得以勉強流通。(40)《奏為請仿捐銅之例準鋪戶積存鐵大錢全數(shù)報捐事》,咸豐七年,錄副,檔號:03-9517-093。奈何連日物價有增無減,仍有錢鋪“屏鐵錢不出”,“鐵大錢之為廢物則更甚于前”。(41)《翁心存日記》第3冊,第1194頁;《奏為察訪市肆情形鐵錢仍未行使請將持錢易票之條飭部再行妥議》,咸豐七年正月二十九日,宮中檔,檔號:406009128。為挽救錢法,廷臣章奏紛至,清廷斟酌損益,進行政策調整。
正月二十四日,中城御史保恒以“大錢只行于京師,城外甚為稀少”,奏請頒發(fā)銅鐵大錢交予直隸發(fā)商,“聽民交易”。同時建議州縣完納錢糧“并收銅鐵大錢”,以期取信于民。(42)《奏報當十鐵錢亟宜設法疏通以紓民困緣由》,咸豐七年正月十六日,宮中檔,檔號:406009127。經御前大臣等會議,順天、直隸錢糧自咸豐七年上忙起,按四成實銀、三成鈔票、三成大錢比例交收,如此以收納促流通。(43)《清文宗實錄》卷218,咸豐七年正月丁丑,第413頁。二月,宗人府府丞錢寶青提出酌量減鑄當十鐵錢、增鑄鐵制錢,作為釜底抽薪“以鐵錢救鐵錢之策”。(44)《奏為當十鐵錢積存日多擬將所收大錢若干抵作鐵錢局應鑄大錢若干發(fā)交官號事》,咸豐七年,錄副,檔號:03-9517-029。部議未置可否,而有奸商借此造謠,鐵錢由此再度貶值。
五月初,咸豐帝召見御前大臣、軍機大臣、直隸總督籌議補救之方,決意從幣制變更、協(xié)調收放兩方面著力。一則重構復合幣制,明晰錢文等次。如前所述,鐵錢在圜法改革中“原以濟制錢之不足”,即搭放銅大錢,相輔為用。但受制于“不能零拆”的流通劣勢,鐵大錢易致積存。(45)《奏請變通錢法征收斂制錢大錢鉛錢鐵錢一律停鑄等事》,咸豐四年閏七月十八日,錄副,檔號:03-9510-070。特別是咸豐七年鐵錢壅積以來,僅鐵錢局、“五宇”官號等處積存錢文即逾500萬吊,“兵持鐵大錢無處使用,貧民小貿所得鐵大錢亦成棄物”,亟須疏銷。(46)吳廷棟:《陛見恭紀》,《皇朝經世文續(xù)編》卷49,《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75輯,第1309頁。時論以為,官民既困于大錢,“與其勉強行使而民日怨滋”,不若改鑄鐵制錢。(47)《戶部左侍郎沈兆霖為請加鑄鐵制錢以蘇民困事奏折》,咸豐七年七月二十二日,《檔案》,第58頁。為此,清廷頒令停鑄當十鐵錢,而專鑄鐵制錢、銅大錢。所謂“銅則當十,鐵則當一”,二者等次犁然、搭配通行,“庶銀價、物價可平而生計漸?!?。(48)《奏為御前大臣軍機大臣會同譚廷襄妥議疏通大錢鐵制錢辦法事》,咸豐七年五月初十日,錄副,檔號:03-9517-079。二則變通直隸錢糧收放,助推畿輔鐵錢流通。眾所周知,貨幣有賴“官收民用”方能上下流動、良性周轉。但自京師推廣鐵錢,其流通區(qū)域始終有限,“惟都城百里內外行之”,稍遠則行用甚少。(49)同治《續(xù)天津縣志》卷16《藝文一》,《天津通志·舊志點校卷》中冊,南開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36頁。對此,清廷采取“錢鈔融通”之法,要求直隸各州縣自咸豐七年下忙起均按“銀七票三”征繳錢糧,其中三成鈔票可靈活繳納,“交票交錢,悉聽其便”。再于各府設立鈔局,推動鈔票、銅大錢、鐵制錢等相互易換、搭配行使,“總以鐵制錢與銅大錢相輔而行,仍以寶鈔運實于虛以便民利用”。(50)《清文宗實錄》卷225,咸豐七年五月丁巳,第508—509頁。
上述政策實施未久,清廷又從臣僚之請增鑄鐵錢。五月,御史錢桂森上疏,指出鐵錢局月鑄鐵錢20余萬吊,僅敷搭放八旗兵餉與輪折粳米。銅大錢日后一旦加鑄,鐵錢務須成倍鼓鑄方能配合周轉。因此,錢氏建議令寶泉、寶源兩局添建鐵錢爐,全面提升鑄額。經咸豐帝授意,兩局先后添鑄鐵錢、酌改卯額,京師鐵錢鑄量與日俱增。如閏五月,寶源局利用既有爐座改鑄鐵錢,“以二卯二厘為率,一爐約得錢一卯八厘至二卯不等”,凡31爐,月鑄鐵制錢2.9萬串,遂將各爐調整為“上半月鑄銅錢,下半月鑄鐵制錢”,每月按五卯鼓鑄,可得鐵錢5萬余串。(51)《工部尚書許乃普片》,咸豐七年八月二十一日,《資料》,第231頁;光緒《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890,《清會典事例》第10冊,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292頁。八月,戶部于寶泉局煎煉廠設爐試鑄,陸續(xù)修建鐵錢爐32座。自首爐開鑄至咸豐七年底,共鑄鐵制錢44 550吊。(52)《戶部右侍郎寶鋆等為鐵制錢鑄有成數(shù)酌擬章程事奏折》,咸豐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檔案》,第59頁。
經過以上政策調整,京師鐵錢由此前的“朝通而暮窒”重獲商民認可,鐵錢行用、流通得到顯著改善。(53)《御史錢桂森折》,咸豐七年四月初四日,《資料》,第227頁。如據(jù)戶部反饋,數(shù)月以來不僅百貨貿易“使用極暢”,“市肆亦俱安帖矣”。(54)《戶部左侍郎沈兆霖為請加鑄鐵制錢以蘇民困事奏折》,咸豐七年七月二十二日,《檔案》,第57頁。鐵制錢價值更一度勝于當十銅錢,一吊可抵銅大錢三吊有余。(55)《御史征麟折》,咸豐八年四月十六日,《資料》,第298頁。
咸豐六、七年京城鐵錢阻滯,清廷從整齊幣制、行政干預等方面多管齊下,整治略見成效。然而好景未長,咸豐八年(1858)街市鐵錢又不行用。據(jù)惠親王綿愉奏報,正月以來京中鐵錢日漸貶值,商賈任意折減,物價“倍蓰于常”,旗民深受其苦。(56)《奏為酌擬八旗兵丁月餉內加放鐵制錢以資接濟事》,咸豐八年正月二十七日,錄副,檔號:03-9519-009。咸豐帝憫惻旗人無資糊口,當即宣諭加放三、四、五月兵餉鐵制錢,即由此前搭放二成增至三成,并令在京各局加爐鼓鑄以備不時。(57)《清文宗實錄》卷244,咸豐八年正月甲辰,第775頁。但清廷以接濟兵丁為急務,卻未能較好地預見大量加鑄鐵錢所帶來的潛在流通問題。由于鐵錢“僅能放及兵丁,民間實所少見”,投放與流通的失衡必然加劇錢文滯塞。(58)王慶云:《荊花館日記》下冊,第905頁。
果不其然,四月“都中鐵錢忽賤”,貶值幅度較價昂之時已逾五成(參見表3)。論者直言鐵錢“勢將岌岌難行”。(59)張劍整理:《翁心存日記》第3冊,第1312頁。而清廷在政策應對上仍沿襲前制,即通過加鑄鐵錢并結合政策疏導,強力助推錢文流通。鑄幣方面,戶部著手籌建“鐵錢新局”,奏開鐵錢爐36座,協(xié)同鼓鑄。(60)《戶部右侍郎寶鋆等為寶泉局承辦鐵錢司員遵旨請獎事奏折》,咸豐九年二月初三日,《檔案》,第60頁。同年九月,鐵錢局于“四廠適中之地”添設中廠,新建25爐。至此,鐵錢局五廠源源鼓鑄,月鑄卯錢折合京錢265625吊。(61)《戶部為擬請酌減鐵錢局爐座以節(jié)經費事奏折》,咸豐九年四月十九日,《檔案》,第61頁。再加之寶泉、寶源等局,京師鐵錢實已“無虞缺乏”。(62)《咸豐同治兩朝上諭檔》第9冊,第403頁。擴大京局規(guī)模之余,清廷仍籌劃于山西寶泉分局與直隸錢局添鑄鐵錢,冀望“鐵制錢日積日多”以帶動更大范圍之流通。(63)《管理戶部事務翁心存等附片》,咸豐八年十一月初六日,《資料》,第301頁。
行政規(guī)條方面,戶部厘定章程,規(guī)范鑄務管理、打擊私鑄,尤其重在強化對阻礙圜法者的懲治力度。咸豐八年十月,山西盂縣知縣李昌熾因士紳稟請減搭鐵錢,貿然示知商民銅鐵錢可各半行使,“不得盡用鐵錢”,旋即導致境內鐵錢沮滯。事發(fā)后,李氏被交部嚴議,咸豐帝更以其為反例,通諭各省:凡鐵錢行用之處,官收錢糧與商民交易務須遵照定章,如有陽奉陰違,一概從重究辦。(64)《奏為山西鐵錢漸滯請將率行分成搭用之盂縣知縣李昌熾交部議以示懲儆事》,咸豐八年十一月初六日,錄副,檔號:03-9519-073。誠然,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清廷調劑鐵錢的相關舉措有其合理性。例如增爐加鑄不失為提振鐵錢的政策信號,同時有助于保障鐵錢“新陳相接”,持續(xù)供應兵餉、雜款。然而,在與鑄幣投放對應的流通環(huán)節(jié),由于民間日用以銅錢為主、鐵錢為輔,加額鼓鑄后鐵制錢“能入而不能出”的困局事實上加劇了錢法壅滯。(65)《奏為請仿捐銅之例準鋪戶積存鐵大錢全數(shù)報捐事》,咸豐七年,錄副,檔號:03-9517-093。對此,彼時居京的張集馨指出,“街市鐵制錢絕不行使”,“民間直視為廢物”,而京局鼓鑄依舊,錢文積滯、官民并困,“圜法之敝一至于此”。(66)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51頁。更有甚者,清廷部分政策適得其反,造成錢法紊亂。如咸豐八年十二月清廷為增加實銀收入,變更捐銅局章程,即由此前按“銅六鐵四”比例兌收銅大錢與鐵制錢,調整為繳納錢票而不準抵交鐵錢。此一政策更張雖為充實庫儲,但“重銀輕錢”的政策不僅直接限制了鐵錢的流通和回收,更引發(fā)商民猜忌,旋即導致鐵錢市價驟落,形勢急轉直下。
咸豐七、八年京師鐵錢反復壅滯,既有研究多從行錢理論、“良幣驅逐劣幣”等角度加以闡釋。而透過圜法改制的政治過程,伴隨鐵錢阻塞以來清朝決策層的意見分化,以戶部為代表的“裁爐減鑄”呼聲與鐵錢局所主張的“力籌轉機”意見不斷產生碰撞,難以調和的局、部之爭不僅動搖圜法局勢,亦加速了鐵錢的沒落。
咸豐九年(1859)春,京師鐵錢價格跌落,漸有難行之勢。廷臣挽救圜法之際,對錢文疏銷與鼓鑄過剩問題予以反思。局、部在商討對策過程中屢次意見相左,乃至截然對立。如四月初五日,戶部以節(jié)省經費為由,提出變通鑄幣、削減鐵錢局二卯鑄額。而鐵錢局認為,“裁爐必以誤公為斷”,貿然減鑄實屬“窒礙難行”。(70)《惠親王綿愉等為妥議酌減爐座辦法事奏折》,咸豐九年四月二十三日,《檔案》,第62頁。此后數(shù)日,局、部輾轉咨商,卻仍意見不一。十五日,戶部咨會鐵錢局“立限裁爐”與遣散爐匠之方案,要求會稿具奏,所持理由有二。
其一,連年鼓鑄、成本激增,必須“設法撙節(jié)”。鐵錢作為國家鑄幣,自開鑄以來,清廷多方調動各省鐵料、煤炭等資源。經咸豐七、八兩年連續(xù)添爐加鑄,鼓鑄物料、人力成本逐年加增。僅生鐵一項,在京各局歲支鐵料多達2 300余萬斤,折合京錢110萬余串。遑論煤炭價銀、運費,匠役工食及各項雜費支出。(71)《山西巡撫英桂為籌辦解京鐵斤分批起解事奏折》,咸豐九年三月二十五日,《檔案》,第60—61頁。其二,鑄幣過剩,官庫積存過多、民間壅滯難行。據(jù)戶部統(tǒng)計,鐵錢局月鑄鐵制錢26萬吊,月支兵餉約15萬吊,二者相抵盈余已多,加之額外預鑄錢文,“即有別項放款,所余之數(shù)尚多”。(72)《戶部為擬請酌減鐵錢局爐座以節(jié)經費事奏折》,咸豐九年四月十九日,《檔案》,第61頁。何況局庫現(xiàn)存鐵制錢80余萬吊,“須搭放銅當十錢四百余萬方能用盡”。(73)《怡親王載垣等為遵旨查明鐵錢局監(jiān)督楊寶臣呈控堂官事奏折》,咸豐九年五月二十七日,《檔案》,第66頁。因此,戶部主張立限半年,裁減鐵錢局中廠及爐匠,同時暫停預鑄以減省經費。但鐵錢局則極力反對裁減爐座,認為此“區(qū)區(qū)節(jié)省為名,不過見小欲速而已”。若必須裁撤,可酌情裁去鼓鑄不精之爐。把控鑄幣成本,則需“局、部實心核駁”。
一方面,局、部爭駁依舊,乃至相互攻訐。另一方面,戶部接管鐵錢局后一面督理裁爐減鑄事宜,一面加快清查各廠、更定新章。可以想見,鐵錢本已壅淤難行,局、部聚訟無異于自壞成法,鐵錢政策的搖擺必使商民無所適從。隨著六月以來流通渠道愈發(fā)狹窄,鐵錢除捐銅局上兌仍可少量搭用外,街市零星買物“實未按成行用”,棄之路隅亦無人撿拾。七月二十四日,中城御史慶澂奏請“俯順輿情”停用鐵錢,盡速疏通錢法。(77)《巡視中城御史慶澂等為請暫停鐵制錢等事奏折》,咸豐九年七月二十四日,《檔案》,第67頁。二十八日,戶部以鐵錢壅滯已極,奏準裁撤爐座、匠役,停辦鐵料、煤炭。經此,京師鐵錢停鑄,“銅當十獨行”,鐵錢改制以失敗告終。(78)震鈞:《天咫偶聞》,第67頁。
清代大數(shù)用銀、小數(shù)用錢,銀錢平行本位的穩(wěn)定性是保證國家財政穩(wěn)固運行的關鍵所在。咸豐軍興,銀錢常態(tài)供應被猝然打破,清朝貨幣制度發(fā)生劇烈更替。鐵錢作為緩解財匱的權宜之計,由京師發(fā)軔,并與同期的銅大錢、鈔票等新生幣制相互作用,成為影響咸豐朝圜法改革的重要力量。
總之,重新審視鐵錢在清朝貨幣鏈條中的作用與意義,雖然其強制推行有著人為變更貨幣符號,造成貨幣金融秩序紊亂的消極一面,但鐵錢的嬗變軌跡仍折射出清政府在財政壓力下緩急應變的行為邏輯以及“經權相參”的財政治理。(81)任源祥:《食貨策》,賀長齡等編:《清經世文編》上冊,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7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