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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語言與存在的互塑
——以森子《夜宿山中》為例

2023-08-21 04:38:28熊夢柔
長江文藝評論 2023年2期
關鍵詞:夜宿詩人詩歌

◆熊夢柔

森子生于上世紀60 年代,祖籍哈爾濱,是一位活躍的河南詩人,兼進行評論、散文、繪畫創(chuàng)作,著有詩集《森子詩選》《面對群山而朗誦》等。他創(chuàng)辦并主持《陣地》詩刊,在詩壇上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力,至今,森子在公眾號、文學期刊上仍然多產。

與之相對,評論他的人卻不多,截止于2022年6 月1 日,知網上以賞析森子詩歌為主題的論文大約只有10 篇,且論文主要是圍繞森子整體創(chuàng)作特色來談,缺乏單獨對某個作品的細讀,可能與其藝術風格的連貫性以及高產有關。在較新的評價中,丁東亞總結其詩歌充滿隱喻,“模糊如畫謎般,多義而純粹”[1],可以精準代表許多讀者對森子詩歌的總體印象。從題材來看,森子的詩歌常常與都市生活、鄉(xiāng)野記憶相融合,關注人的內心狀態(tài)、社會新聞,保持獨特藝術風格的同時,也富有現(xiàn)實意義。

寫于1999 年的《夜宿山中》,收錄于《閃電須知》《森子詩選》等詩集,描述了一次詩人從城市的“出逃”,雖不屬于最具森子特色和受關注的那一類詩歌,在筆者看來卻具有深度解讀的潛力。本文希望能另辟蹊徑,直接與具體的文本對話,探析其審美價值與文學功能,并從中發(fā)現(xiàn)詩歌語言經典化的可能。以下將逐步從藝術技巧、表層含義及深層意義的發(fā)生、作品和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等方面來對《夜宿山中》進行賞析。

一、文本細讀

這首詩整體看來結構均勻,長寬比例適中,右側呈規(guī)律的豎波浪線狀,賞心悅目。從文字編排上來看,也較為流暢,敘事、抒情渾然一體。筆者在此姑且分段,以便按文字順序進行細讀。

夜色抹去幾個山頭,登山的路像兩小時前的

晾衣繩已模糊不清,我們飲酒、聊天

不知不覺中夜已深更。

鄉(xiāng)村飯店跛腳的老板娘

燒好一壺開水,等著我們洗臉洗腳

她還鋪好被褥,補好了枕套

開頭,以敘事和白描的手法引入,簡單概括了整個夜晚開車、飲酒聊天的過程,作為前情提要,平淡、簡練。而后幾句,選擇性點出山中平淡景色里的生活氣息?!磅四_”老板娘燒水等著客人用,且將時間花在做細碎家務、等待客人上,枕套還要臨時去補,可見此地偏僻、清貧及悠閑。前半部分在現(xiàn)實中時間較長,采用略寫,后半部分,都是平時會被忽略的瑣事,卻被一一道來。這一段,無論凝練古樸的文筆,還是恬淡的氛圍,結合標題“夜宿山中”,都神似中國古代詩詞、散文前的引語。

星星大如牛斗,明亮得讓人畏懼、吃驚

仿佛有一雙銀色的彈簧手,伸出來要將

我劫走。多少年了,我以為這種原始的宗教

感情不存在了,今夜它活生生地扯動我

沒有潤滑油的脖頸,向上,拉動,

千百只螢火蟲、蝙蝠、飛蛾撲入我懷中

引語過后就是起興。到這里,詩人突兀地一轉視角,開始望向星空。自然景物被賦予了生命,森子打破被固化的印象,將星星寫成是具有攻擊性的,飛蟲則是中性,甚至是惹人喜愛的。星星有一雙“銀色的彈簧手”,令人聯(lián)想到雪萊的“清晰,銳利,有如那晨星/ 射出了銀輝千條”(《致云雀》,查良錚譯),兩詩的星星同樣帶有陌生化的、動態(tài)的、令人眩暈的美感。不過比起后者,此處情感更強烈,張力效果更勝。“劫”“扯動”“撲入”等一系列動詞,強調自然的人化,而與之相對,詩人卻自我擬物化了——“沒有潤滑油的脖頸”,作為被“劫走”、被“拉動”、被“撲入”的客體。原本靜止的自然景物在此時卻與詩人有了強連接,主客顛倒,自然的震懾性帶來近乎崇高的美感,濃墨重彩如表現(xiàn)主義油畫。

這一段從第二行開始,連續(xù)三行末尾都是十分突兀的轉行,讀起來顯得滯澀。為何如此設計?筆者試將自己正常分行的版本放在了下面,加以對比。

星星大如牛斗,明亮得讓人畏懼、吃驚

仿佛有一雙銀色的彈簧手,伸出來要將我劫走。

多少年了,我以為這種原始的宗教感情不存在了,

今夜它活生生地扯動我沒有潤滑油的脖頸,

向上,拉動,千百只螢火蟲、蝙蝠、飛蛾撲入我懷中

相比之下,正常版本一分句為一行,缺乏起伏。而森子的分行因為生澀的割裂,句子支離破碎,則凸顯出了寫作主體的勉強對抗與脆弱感。且因大量形容詞連續(xù)讀起來便有些臃腫,而“伸出來”與“將我劫走”、“宗教”與“感情”、“活生生地扯動”與“沒有潤滑油的脖頸”,都是后者作前者定語,分別作為前行末尾與后行之首,既保證了行與行之間意義的粘連,也上下呼應,起了強調作用。這樣的結構設計,在展示出主體與自然景物掙扎景象的同時,有了急促、強音的效果,內涵與表現(xiàn)形式一致,更具戲劇色彩。

我耳邊回響蜜蜂蜇過一般的低語

“頭頂?shù)男强?,內心的道德律?!贝髮W畢業(yè)時

我曾把它抄在一位好友的留言本上,星空和道德

也舍我而去。這幾年,我在陋室里和影子爭論

終極價值和意義,卻沒有跳出緊閉的視窗

呼吸一下夜空的芳香。一位女散文家

曾同我聊過她去高原的感受“夜里,月亮

大得嚇人,我一夜不敢睡覺……”

此刻,我似乎明白,或者是愈加糊涂了

童年蒙昧中敬畏的事物,不是沒有緣由

眼前的星空與飛蛾顯然已經刺痛了詩人。接著上一句的夜晚飛蟲意象,下一句又用了只在白天行動的“蜜蜂”,且以“蟄過一般的低語”這種通感的方式從自然里的星空過渡到哲學里的“星空”,帶來片刻的閃光與道德的痛感。也正是從此開始,詩歌重心從視覺的紛繁自然地轉移到內心的追問、掙扎與思維爆炸。之后幾行是明顯的對比:“陋室”“影子”“終極價值和意義”對“星空”“道德”“夜空的芳香”,相反的修飾詞體現(xiàn)了情感傾向。陋室、影子與終極價值使人聯(lián)想起柏拉圖的“洞喻”,正如人們只能在洞穴中看到真理影子的影子,城市里(與大自然相對)的詩人也只能與次等且虛偽的“影子”空談價值與意義。

第二個引語來自“女散文家”,“高原”“月亮”“嚇人”“童年蒙昧中敬畏的事物”對應著“山中”“星星”“吃驚”“原始的宗教/ 感情”,以及女散文家身份與男詩人身份、引號內散文體的句子與詩歌分行,處處相應和,成為前文的復調,重復訴說著共同的人文情懷。

或許,我出生前曾在月亮或火星的隕石坑里睡過覺

更壞的說法是我被洗過腦,像傳說中的

瑪麗蓮·夢露在澳洲成了牧羊人的妻子

今夜,我感到自己似乎犯下了“重生罪”

覆蓋,一代覆蓋一代。我自以為清醒地在

接下來,是三行如“癲癇病發(fā)”一般令人眼花繚亂的幻想場面,含混而充滿張力。超脫了現(xiàn)實限制,掙脫了語法邏輯,“我”仿佛成了飄浮于平行宇宙間的一粒微塵,以各種形態(tài)生活于擁有各種物理規(guī)律、運作邏輯的世界。三行詩句的主體分別為:幽靈或粒子形態(tài)的“我”、被洗腦的“我”、異世界陌生化的“瑪麗蓮·夢露”,而這些主體的行動有無數(shù)種解釋。例如第一句“出生前”,可以是幾年前,也可能是幾千幾萬年前;而主體形態(tài),可能是神秘的魂靈,也可能是物理學上一顆組成生物的基本粒子,這粒子曾是隕石坑的一部分,在多年后又塑造了“我”的身體……滄海桑田的宇宙與不變的粒子,在無常的同時,亦生出永恒之感。第二句“洗腦”可能用于傳銷、政治控制、情人之間的精神操控,在讀者想象中,“我”的身份不斷變幻。“洗腦”和“傳說中的”都給人不可信和縹緲之感,加重了這三行詩的迷幻與傳奇色彩。而視角亦在不斷轉換:從在火星、月球上與讀者距離極遠的限知視角,到“我”自身的回憶視角,再到跨越美國(“瑪麗蓮·夢露”的祖國)與澳洲,定位到一片草原,或是一個牧羊人農舍的上帝視角。

詩人在一小段內用了“或許”“似乎”“自以為”,態(tài)度愈發(fā)謙卑,使詩歌整體不過于荒誕。而生造詞“重生罪”極妙,既有情節(jié)的連續(xù)性,與前文關于“我”不同生命形態(tài)的表述以及“瑪麗·蓮夢露”犯下的重婚罪的暗合,也與文本背后內涵相一致: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再生再造,而是紛繁念頭的誕生與爆炸,在腦海中“覆蓋,一代覆蓋一代”。這一段,是全詩最難讀懂,也最“炫技”的一段。

樓頂間寫下過這樣的詩句:

“城市的浮光掠影驚嚇了膽小的星星?!?/p>

現(xiàn)在看來那完全是胡扯,自欺欺人,

我抬頭尋找著銀河,在鄉(xiāng)村飯店前的小河邊坐下

腦海忽然冒出一句話“宇宙誕生于大爆炸?!?/p>

“樓頂間”是與山中所對立的觀察位置,“膽小的”與“令人畏懼、吃驚”的星星形成反差,蘊含著詩人鮮明的價值判斷:比起城市,自然里的星星才是令人尊敬的?!般y河”“浮光掠影”“大爆炸”則延續(xù)并加深了前文燦爛紛繁的基調。星星戲劇般的嗡鳴、成百上千飛蟲的舞動、心靈深處被蟄過的痛感、詩人與散文家的合唱,離奇的文字蒙太奇,超越了五感,共同上演一場超現(xiàn)實主義的戲劇,產生爆裂般的美學體驗。

二、中西融匯:發(fā)現(xiàn)城市心靈的缺口

全詩大量、重復地提到自然景物,以及城市與郊外風景的對比,結合以上解讀,可以明確看到森子對自然界的驚嘆與熱愛,自然的美,引發(fā)了對長久在城市里居住的麻木的感官與心靈的一次滌蕩。

詩歌中復歸自然的行動,以及引入的寫法,與中國古代詩人自魏晉以來親田園、遠世俗的傳統(tǒng)相合。他們多以對自然景物的高超處理來表達內心,無論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的以景襯情還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的物我交融,均別有境界。不過古詩寫景多是對象化、工具化的,即使偶有主體化了的景物基本上也不曾擁有過人的生命力,而是照應詩人情感,以達到物我相融的境界。[2]即使是“蟲棲雁病蘆筍紅,迴風送客吹陰火”(李賀)這樣華麗地渲染大自然“行動力”的詩句,詩人與自然的主客關系也依舊不曾顛倒。

從目的上來說,中國古代詩人對田園的向往,多是出于對城市仕宦生涯或主流價值觀的厭惡,對隱逸的向往(如阮籍、王維),常常走向人格操守的凈化,借自然之口證自我之道,尋覓知音。而西方帶有泛神論與生態(tài)主義哲學色彩的詩歌,對應的則更多是一種審美范疇的崇高之感,相應的創(chuàng)作主體也就自然被弱化。如19 世紀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在《序曲》第六卷,寫到“低語”的巖石,令人“頭暈目?!钡纳较?,“放蕩不羈”的云朵,以及將這一切視作“同一”———“偉大《啟示錄》中的字符”。[3]因此,森子主客顛倒的寫法,與西方更為接近。當然,森子并非開創(chuàng)者,隨著現(xiàn)代詩的發(fā)展,創(chuàng)作中所謂的古今界限、中西界限早已被打破,穆旦于1949 年在《森林之魅》中便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是什么聲音呼喚?有什么東西

忽然躲避我?在綠葉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視,我移動

它輕輕跟隨。黑夜帶來它嫉妒的沉默

貼近我全身。而樹和樹織成的網

壓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這首詩便是將“我”客體化,感受自然可怖之美的一例經典,無論情感還是形式都十分西化。從分行形式上來說,《夜宿山中》與其亦不無相似之處。然而,森子的落腳點,并非像西方那樣將自然景物神化或是為了寓言性而將其驚悚化,也并非為表達某種訴求,而是與自然景物一種現(xiàn)象學式的相遇,帶有“天人合一”的浪漫色彩。同樣需要厘清的是,盡管詩中出現(xiàn)了“宗教”一詞,復述了康德的話語,也有對“洞喻”的化用,但這些只作為詩人達到寫作效果的方法,落腳點并不在于某種宗教或哲學上的信仰。例如在引用康德處,此句相當于名人語錄,被大學生以一種社交方式抄在留言本上,讀者與其當真去深挖,不如就結合詩歌語境來解釋其字面含義,體會詩人對古典的、樸素的人生觀的贊賞。一方面,他采用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少有的主客倒置手法,另一方面,在內涵上又近似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思想,于是帶有中西交融的效果。也正因此,讀者們可能會感覺到割裂,如前文提到,前五行的寫法帶有中國古典韻味,之后猛然轉向現(xiàn)代的、西方色彩濃重的描寫,略顯突兀。

從整體來看,《夜宿山中》其實并非森子詩作中比較現(xiàn)代化和西化的那一類,他的大多數(shù)出名詩作都偏向先鋒。森子并非讀者友好型詩人,他的多數(shù)詩歌文本在修辭和邏輯上都顯得私密且混亂,泛著碎玻璃一般的色澤,如《閃電須知》。而針對森子的評論主要都是談其寓言性、轉喻、隱喻等藝術特色,本文選擇的研究對象卻并不能很好地在這種意義上展開。《夜宿山中》是一首相對好懂的詩,敘事連貫,情感傳統(tǒng),其中最具森子隱喻色彩的三行(“或許,我出生前……的妻子”),比起其他多少有價值指向的詩句,因其足夠荒誕,意象與意象之間足夠毫無關聯(lián)(僅靠一些類似的邏輯擺在一起),而讓普通讀者放棄為其建構連貫意義的閱讀策略,更多從審美角度來欣賞。這三行過后,很快,又復歸平淡、克制的敘述。自然,已經有人發(fā)現(xiàn)了森子詩歌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蔣浩在2001 年將森子的詩歌分為兩類:一類是以《卡夫卡日記》為代表的“前線戰(zhàn)斗”式詩歌,“甚至構成他的標志性面具”,而另一類是“‘合乎于心靈和性情’的個人寫作,她不張揚,不輕謾,很好地隱敝在喧囂的‘當代’的面具后面,是心靈與語言搏斗、個人經驗與當代特征相互契入的‘深度描寫’”。他贊許后者來自于“個人生命歷史的不可置疑的‘信’和‘真實’”[4]。盡管如前文所言,《夜宿山中》是略微混亂的,它出于森子現(xiàn)代的寫作習慣與對傳統(tǒng)精神深度的向往,來自于西方崇高思想與東方無神或泛神論的結合。但比起那些較為先鋒的代表作,《夜宿山中》又顯得樸素、傳統(tǒng),它傳遞的精神是包容的,超越了國籍、時代的界限,因而具有動人的力量。

蔣浩所分的前一類詩歌,常常以都市元素作為現(xiàn)代性的隱喻,表達一些隨時代而變的新思緒。比起自然中的星星,城市的浮光掠影就如存在主義詩人里爾克所言“生活的贗品”,那種遠離喧鬧的城市煙火,轉投自然懷抱的句子,仿佛是對前一類詩歌語言的暗中背反,與里爾克臨終前寫下的句子是如此相契合:“我常想到你,詩人、朋友,這同時也讓我想到世界,可憐的瓦罐碎片還想得起自己來自泥土。(可惜,我們過度依賴感官,卻離內心越來越遠,一如字典的作用就是讓人瀏覽而非認真閱讀,這真讓人感到痛苦?。盵5]

三、對讀生與死:找尋意義的來處

站在精神的缺口,我們要隨著詩人的行動,探究其以何種路徑從自然界里接收人生奧義。標題“夜宿山中”給了提示:山是詩人找尋意義的地點,夜宿則是詩人接收意義的限定環(huán)境。其實類似標題并不少見,有人在公眾號上編了一組詩,收錄了20 首與夜宿郊外有關的詩歌。摸黑寫下的句子往往是朦朧多義的,如“我只能在月亮入睡之前采下一朵小小的火焰/ 照著散落在山中的文字/ 照著走過的岔路,心中涌出的歧途”(劍男《夜宿白兆山》),又如“夜色明凈,如一面鏡子/長久地凝視,在鏡中/ 想起誰,誰就是我”(阿川《夜宿沙洋》)。相較之下,白天是明亮的,也是一成不變的、對象化的,而黑夜是絕佳的曖昧場所,那種朦朧、神秘、熱烈直至失控的幻想,讓人聯(lián)想起孕育著各種野性之美的子宮。黑夜與白天,生命與死亡的意義在這里被重新探討,在這組詩之外,筆者選用另一位湖北詩人毛子寫于2014 年的詩歌《夜行記》來進行對讀,可以獲得更多啟示:

群峰起伏,仿佛語種之間

偉大的翻譯

就這樣穿行于峽谷中

我們談起世事經亂

——談起簡體和繁體曾是一個字

弘一法師和李叔同,是一個人

昨天和明天,使用的是同一天

當談到這些,天地朗廓,萬籟寂靜

惟有星河呼嘯而來

像臨終關懷……

這是一首精巧的短詩。它與《夜宿山中》都始于對日常生活的偏離,通過重新發(fā)現(xiàn)眼前的景物,而生出關于存在、生死的思考;兩者都有城市與自然生活的對比——“世事經亂”與“萬籟寂靜”,“浮光掠影”與星月、飛蟲,有趣的是,此詩最后兩行“惟有星河呼嘯而來/ 像臨終關懷……”與《夜宿山中》最后一句話“宇宙誕生于大爆炸”遙相對應,仿佛一個在寫死亡,一個在寫新生。

《夜行記》中最具有哲理色彩的一句話“昨天和明天,使用的是同一天”,即每一天都是“今天”,這種既分離又統(tǒng)一的三分法,使人聯(lián)想起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時間結構:“保持——原初印象——預持”,簡單來理解,“保持”是對過去記憶的保持,或言“昨天”,“預持”是意識對未來的投射,或言“明天”,而“今天”則是當下的原初印象。現(xiàn)象學時間構成是含混的,“保持”“預持”都屬于邊緣域,沒有明確界限,且不斷移動著,但始終有一個“原初狀態(tài)”位于中間,那便是意義生發(fā)的地方。正如這段詩句中被隱去的“今天”,實際上最為重要。當星河“呼嘯而來”,也是詩人從過去將來的浩瀚里與“今天”迎頭撞上之時。與此同時,若將“臨終關懷”視作一種比喻,則不僅僅是“死亡”——如果下一刻是死亡,上一刻則是誕生,唯有此刻,是真正的詩意蘊藏之處,在中間狀態(tài)里,意義生生不息。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言:“此生此世不過是真理的一半,人生的意義要從生與死的深淵中去找尋。”[6]

里爾克在1925 年11 月寫給維托爾德·于勒維那封著名的信里寫道:“生與死,認可一個而不認可另一個,乃是一種終將排除一切無限物的局限。死是生的另一面,它背向我們,我們不曾與它照面:我們的此在(Dasein)以兩個沒有界限的領域為家,從二者取得無窮的滋養(yǎng),我們必須嘗試對它取得最大的意識……”[7]《夜宿山中》同樣不只有“出生”的意識,還有對于生與死之間的探索。它的敘事時間是不斷回溯的,從城市居民,到大學,再到童年,直到原點,然而原點不是寂滅,卻是誕生。與《夜行記》的全部順時敘事不同,《夜宿山中》的逆時敘事,使讀者每讀一遍這首詩,便重新經歷一次詩人在詩歌中所描述的過程,如同一段視頻反復正放、倒放,也就暗合了“重生”之義。非死去不能重生,森子選擇在詩歌內部“死去活來”,以敞開自我,體驗一次次沉浸在自然、宇宙與時間之中,與意義不期而遇的時刻。那么,我們可以說,這兩首詩并非一個寫“生”,一個寫“死”,在這里,兩首詩共同擁有時間和空間的流動,生與死的流動,存在的意義在生命的某個詩意縫隙,洶涌而來。

此外,通過《夜行記》的題眼,我們可以找到打開這一意義生發(fā)機制的鑰匙——“翻譯”。翻譯,是用一個類似的東西去解釋另一個陌生的東西,兩者互相相似,又互為不同。因此群山之中一座山是另一座山的翻譯,同一個人的一個名字是另一個名字的翻譯,星河呼嘯與人生的中間狀態(tài)互為翻譯……隨著毛子在詩中不斷推進他的思想,直至落腳在星河帶來的終極關懷,最后我們不難得出結論:明義上,物與物互相翻譯,暗義上,整首詩亦是對那段旅程的翻譯。創(chuàng)作時的體驗,萬事萬物,一切語言以及一切存在,都互為隱喻,互相說明。因此選取哪一組對照物,或是思緒落到哪一顆星球都不再重要。詩是以詩意的言說,越過言說的詩意,翻譯了詩人之存在。盡管都帶有宗教與現(xiàn)實、哲學的元素,詩歌形式上的拓展也可以足夠豐富,但這兩首詩以“翻譯”來解,其實十分簡單澄明。

四、“宇宙誕生于大爆炸”——詩歌語言的重建與生成能力

拿著“翻譯”的鑰匙,再回頭看《夜宿山中》的脈絡,便十分清晰。全詩有非常多直接的自白,體現(xiàn)其對存在的態(tài)度。在本詩中部,詩人曾說“我似乎明白,或者是愈加糊涂了”,面對童年時期蒙昧卻無遮無蔽的情感,“似乎明白”的,是真切地對大自然敞開了自己,而真正的意義是可以被感知,被接近,卻不能被抓住的幽靈,于是越說越不明,猶如“神近在咫尺/ 卻難以觸及”[8]。但詩人做出了繼續(xù)探尋、把握、言說它的嘗試。接下來的思維脈絡,是通過一番遐想得到啟示“似乎犯下了‘重生罪’”,以及可以理解為最后的解答的“腦海忽然冒出一句話‘宇宙誕生于大爆炸’”,與此同時,新的意義也生成了?!坝钪嬲Q生于大爆炸”或“重生罪”作為《夜宿山中》的題眼,以及整首詩明義與暗義相一致的表現(xiàn)形式,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當場的、絕佳的意義生成范本。

“宇宙誕生于大爆炸”,作為全詩最后一句話,有三個作用——對前文敘事鋪墊敘事的銜接,對聯(lián)想的收束,與新的想象的激發(fā)。首先,對鋪墊的銜接,即前文所分析過的時間倒敘與空間流動。其次,對聯(lián)想的收束,最直接地看,即對全詩最富有技巧性的一段遐想“或許,我……一代覆蓋一代”的收束,這一段在寫法上亦極具現(xiàn)象學混亂、多義的意味。森子一向善于利用看似毫不相關的意象組合,造成此種效果。這類句子常常帶有隱含的一致性與寓言性,如“椰子樹搖曳椰子汁/天涯松動了東坡的牙齒/ 第一次缺席中原的一場大雪/ 遺憾的洞穴里沒有我在張望”(《亞龍灣,看日出》2018);也有完全難以找到主旨的“100 年后,雪蝴蝶的日記被后人發(fā)現(xiàn)/ 她在無頭山嫁給了煤黑子,就是庸人贊美的采光人/ 生下了麝鳳蝶、柑橘鳳蝶和一棵玉蘭樹/ 后來,她去廣東找孫中山/ 北伐又開始了……”(《密訪圣殿迷宮的雪蝴蝶》2022),這一段引文同樣有著時間上的穿越、不符合史實的歷史人物,語義的含混,以及某女子在某地嫁給一類勞動人民的句式,后面亦跟著“生育”這一動作(在本詩中,是“重生罪”)?!氨狈ビ珠_始了”非常妙,這種時間上的重復,同樣有多重宇宙、多次出生的輪回之感。這類天馬行空的句子沒有真正的界限,卻可以有一個更高的解釋,糅合的,重新打散、隨機組成的,非對象化的,正在發(fā)生的……在《夜宿山中》收束于“宇宙誕生于大爆炸”這一句,既沒有損失其活力,且削弱了前文的荒誕感,生出一種純粹的崇高之情。隨著詩句的不斷往復,體驗被擴散、延長,瞬時內的無限意義敞露無遺。最后,在有關“誕生”的表述之后,戛然而止,留給讀者無限想象空間,于是必然生成新的、更加個人的、具體的,也顯得更加有意義的激發(fā)。

“重生罪”則帶有強烈的情感傾向,弗洛伊德曾提出“死本能”概念,回歸原初的寂靜是人的本性,在《夜行記》中,人也不過是被動地卷入“死亡”,那么為什么森子要去追求“生”,不惜犯下“重生罪”?這里的“罪”是一種反諷,從存在主義的思想來看,“重生”不是罪,渾渾噩噩的“生”(城市生活)才是罪,若是拋下無意義的重復與喧鬧,能達到充滿意義的“生”,也許便能跨越對死亡的本能渴望。事實上,在文學中確實可以無限次“重生”而不必受罰,也可以無限期地停留在生命當中充滿激情與熱愛的一刻。森子寫于2005 年的《深秋,慢板》最后兩行尤為動人:“我不期盼春天提前/ 而是要將每一天都過得厭倦”?!皡捑搿痹緫撌侨藗兠τ谏娴娜粘顟B(tài),但詩人卻主動去尋求,“要”“每一天”“都”過得厭倦,使得生活不再是被施與、被強加,而是快樂地、纏綿地去過的,于是詩句背后的含義變得一點兒也不“厭倦”,甚至永遠也不會“厭倦”。以這樣的理解回到“洞穴”與“影子”那一段,便會知道詩人的本意其實與柏拉圖的“洞喻”里追求的最高的唯一的類型對立,他所向往的,反而是真實的生活,是千頭萬緒、曖昧不清的,因而是純粹以個人之力賦予自身的永不停歇,也永不重復的意義。與世界拉扯,與宇宙共謀,便是成功的“重生”。

當今科技愈加發(fā)達,但與之相對的,詩人荷爾德林關于“貧乏的時代”的論斷卻愈發(fā)使人警醒,主體實在性的貧乏,意義的貧乏,真正的歡愉的貧乏等等。森子是一個關切存在、充滿危機意識的詩人,他的詩歌與生活緊密結合。他常為人們共同經受的命運寫詩,為一切意義丟失以及找回的時刻寫詩。森子曾說寫詩“就是要將自己也扔出去”,是被“拋出地球的軌道”[9],這一觀念正與海德格爾的“被拋”思想有共通之處。出于這樣的邏輯,面對意義的危機,森子通過離開城市,回到山中,將自己拋向宇宙來完成一次“朝圣”——一種徹底的自我解蔽,一種敞開狀態(tài),它源自泥土、天空中無處不在的神性光輝,原初的敬畏與激情,再通過詩人之心折射出來。所以詩人會在人們習以為常的景物面前大為驚異,為天空中的星辰折服,帶領讀者回歸弱小的嬰兒時代,再一次認識這個世界,而讀者在一次次的閱讀中,亦能隨之反思與找尋自我,產生類似甚至更為豐富的審美體驗。

無論是“宇宙誕生于大爆炸”,還是“重生罪”,森子所利用的語言技巧與最終目的都是相互促成、相互解釋、相互交融的,就像毛子詩里的“翻譯”,要生成一種原初生命的詩情,便要用一種“宇宙爆炸”般的語言去言說,而原初的詩情又回以語言更深的詩意——類似于闡釋循環(huán)。更進一步,《夜宿山中》以非對象化的方式反映人的共同的存在處境——太過對象化、客體化、欲望泛濫而意義缺失的世界。優(yōu)秀的作品不僅僅能自我言說,還可以與其他作品相互解釋,與存在對話,對實際生活進行合乎人性的重建,賦予新的意義。

森子在寫詩時,不大可能是明確抱著現(xiàn)象學或存在主義的覺悟在寫,也不一定有那么多技巧上的考量,但正如他說過“詩歌本身就是精神的樣式,詩歌之外并無詩歌精神。詩人通過語言能量的注入、傳遞其精神,詩歌進入閱讀、傳播領域也是通過語言來完成的。那就是說,詩人的使命與責任感是——改變語言(何其難,這幾乎是不能完成的任務。改變語言即改變思維方式、行為方式與表達方式),從而生成世界”[10]。詩的審美是直觀的,答案卻朦朧不明,但只要進入詩歌語言,我們就擁有了相互對話的鑰匙。一首詩能夠翻譯另一首詩,一些話語能夠反映一些境遇,詩人以語言影響、改變甚至生成我們的生活世界,是以成為經典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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