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靜 尚潤澤
摘 要: 作為“楓橋經驗”在新時代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訴源治理能有效緩解人民群眾與日俱增的解紛需求同人民法院日益緊張的司法資源之間的矛盾,使糾紛消解于萌芽狀態(tài)。囿于當前司法實踐及學理上對法院的訴源治理角色定位不明,有的法院在推進訴源治理過程中出現“過度退縮”或“過度冒進”的異化現象,有悖于訴源治理設計的初衷,難以發(fā)揮其制度上的效用。鑒于此,有必要從理論層面厘清法院在訴源治理中的應然角色定位,防止出現角色反差及功能失調?;貧w法院參與訴源治理的正當性基礎,以及基于對現實與理論邏輯的雙重考量,法院應積極投身于訴源治理實踐并承擔參與者角色,在“源頭預防”“訴前調解”“司法裁決”三個不同階段發(fā)揮遞進式作用。
關鍵詞: 訴源治理;基層治理;楓橋經驗;法院角色;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
中圖分類號: D926.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673-3851(2023) 02-0119-06
Advance and retreat of the role of cour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
WU? Jing1, SHANG? Runze2
(1.Zhejiang Hangzhou Intermediate People′s Court, Hangzhou 310008, China; 2.Anhui Hefei Luyang Primary People′s Court, Hefei 230001, China)
Abstract: ?As the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Fengqiao Experience in the new era, the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 emphasizes source governance of conflicts and disputes, which can relieve tension and strain effectively between people′s increasing needs for dispute resolution and decreasing judicial resources of people′s courts and curb the increase in conflicts and disputes from the source and in the bud. However, subject to restrictions on the vague role of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 of courts in judicial practice and in theory, there appear alienation phenomena of excessive retreat or advance of courts in process of practicing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 which is contradictory to the original design intention and is difficult to maximize value of system of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 Therefore, it is necessary to clarify the ought-to-be role of courts in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 so as to prevent malposition and dysfunction. Returning to the legitimacy basis of participation of people′s courts in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 and considering both the reality and theoretical logics, courts should devote actively to the practice of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 take on the role of participant, and then play a progressive role in three different stages, namely "source prevention, pre-litigation mediation and judicial decision".
Key words: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 grassroots governance; Fengqiao Experience; role of courts; diversified dispute resolution mechanism
在訴源治理視域下,法院所扮演的角色應當與審判權在國家、社會中的權利、義務和行為模式相一致。若法院在訴源治理中出現角色不清等情形,便會產生應然角色與實然角色的反差,從而造成法院的功能失調[1]。關于法院在訴源治理中的角色定位問題,理論界存在較大爭議。有學者認為,訴源治理實質上是法院運用非訴化的手段輔助政府及其職能部門的行政性治理[2];也有學者認為,法院在訴源治理中處于司法斷后而非前置主導的角色,不宜在司法治理之外主動廣泛地挖掘矛盾糾紛[3]。實踐中,不乏有法院基于司法能動主義的錯誤認識和政績追求,在訴源治理中出現角色反差及功能失調??偟膩砜?,各界仍未將法院在矛盾糾紛的“源頭預防”“訴前調解”“司法裁決”三個階段中扮演何種角色進行精細化、精準化定位。
以法院為代表的司法機關參與訴源治理何以正當?法院系訴源治理的參與者還是主導者?法院在訴源治理中的三個不同維度分別發(fā)揮何種作用?為了回答上述問題,本文首先分析法院參與訴源治理過程中的異化現象。其次,立足本土化思維審視現代型法院與基層社會治理間的關系及界限,厘清政治機關與審判機關雙重屬性,指出法院動態(tài)調整司法理念主動參與訴源治理的正當性基礎。最后,以盧曼系統(tǒng)論為指引,提出法院在不同階段的遞進式角色定位,克服“法院中心主義”傾向產生的“去界分化”風險。
一、困局:法院在訴源治理中的進退失據
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內生型權威的日漸式微,宗族長老等傳統(tǒng)精英作為化解基層矛盾糾紛的主力地位逐漸喪失,加之法治理念的不斷普及深入,權利意識和規(guī)則意識逐漸在基層民眾心中“生根發(fā)芽”。人們也逐漸拋棄了內部柔性化解糾紛的理念,轉而尋求國家審判機關等外生型權威解決糾紛。近年來,“訴訟爆炸”的現象深刻反映了人民法院逐步取代基層社會內生型權威的地位,成為基層糾紛化解主力軍的現實境地。但這種主要仰賴訴訟解決社會糾紛的模式開始顯露不少弊端,引起了實務界及學界的高度關注。
“治政之要在于安民。”評價任何解紛路徑的優(yōu)劣,均要以糾紛化解效果為導向,此外,是否促進了社會和諧穩(wěn)定亦是一項重要的衡量標尺。相較于單一的訴訟解紛模式而言,以訴源治理為目標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在破解基層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方面具有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這也在全社會尤其是司法實務界形成了普遍共識。訴源治理作為“楓橋經驗”在新時代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強調對矛盾糾紛的源頭治理。其通過在不同層次采取有針對性的糾紛預防和化解措施[4],密植遞進式分層過濾矛盾糾紛體系,促使矛盾糾紛解決在基層、化解在萌芽,實現了矛盾糾紛化解從“治已病”到“治未病”的重大轉變。訴源治理的提出和有效推進,回應了人民群眾與日俱增的解紛需求同有限的司法資源之間的結構性矛盾,是符合中國情境、彰顯“東方智慧”、順應司法規(guī)律、具有本土特色的矛盾糾紛化解“新時代路徑”。
當前,訴源治理正在全國各級法院如火如荼開展。盡管不少法院的訴源治理工作取得顯著成效,但不可忽視的是,實踐中同樣存在部分法院參與不當的異化現象,主要體現為“能動”與“克制”的認識模糊,“前進”和“后退”的角色混亂,以及“治理”與“裁判”的邏輯混淆:一方面,有的法院對訴源治理仍心存顧慮,認為這會將法院從化解社會矛盾糾紛的“最后防線”推至“第一線”,有突破司法被動性之嫌,因而不愿主動參與;另一方面,有的法院對訴源治理的認識存在偏差,認為其應處于訴源治理的主導地位,對社會矛盾糾紛不分情況地大包大攬,過度介入尚未成訟的社會糾紛。究其根源,主要是由于實踐中的探索不足與理論上的眾說紛紜,由此引發(fā)了法院在訴源治理中角色定位模糊的問題[3]。此外,囿于法院長期以來承擔糾紛化解“主力軍”的固有路徑,部分地方黨委、行政機關等承擔社會治理職能的機構尚未破除“單線作戰(zhàn)”的機制藩籬和“有糾紛找法院”的思維定式,陷入矛盾糾紛源頭化解功能弱化和主動性式微的桎梏之中。對于“法院主導型”的訴源治理模式,依然存在“讓子彈飛一會兒”的觀望態(tài)度。
二、回歸:法院參與訴源治理的正當性基礎
法院作為裁判機構,其權威來源之一便是客觀中立。實踐中,不少法院或是心存顧慮而止步不前,或是隨意而為、以政績?yōu)橄?。有學者對某市中級法院及其下轄基層法院訴源治理活動進行實證分析后指出,既有實踐存在有損法官“中立”角色、超出能動司法界限的倫理風險、架空立案登記制、模糊訴中調解與和解的界限、沖擊國家機關職能分工的法治風險,以及誘發(fā)糾紛非實質性化解、人案矛盾非有效緩解的技術風險[5]。鑒于此,有必要從理論上對法院參與訴源治理的正當性基礎予以證成,引導其主動投身于訴源治理的實踐。
(一)破除審判權良性運轉障礙的現實需求
在當代中國社會變遷與國家轉型的現實語境下,糾紛數量激增、種類日趨復雜,“訴訟爆炸”現象在民事司法領域早已稀松平常[6],“案多人少”及“案結事不了”的矛盾由此愈發(fā)激化?!鞍付嗳松佟蓖癸@的是匯聚于法院的大量訴訟案件與法院有限審判資源之間存在巨大鴻溝,“案結事不了”折射的是糾紛經過法院的裁判處理后仍然無法得到真正化解的尷尬境地。前者表現了審判機關在面對司法需求過載時的無能為力與無可奈何,后者則反映了司法裁判權威性與有效性的不斷消減與日漸式微??梢哉f,這兩大障礙極大地制約了審判權的良性運轉,不利于司法公正與司法效率的實現。
面對審判權在超負荷運轉之下出現的功能失靈困境,作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重要舉措之一——訴源治理由此應運而生。有別于傳統(tǒng)型糾紛解決機制,訴源治理不僅著眼于“治標”,即緩解當下的人案矛盾,更注重“治本”,即強調從糾紛源頭上治理,從長遠上減少訴訟增量。具體而言,在訴源治理視閾下,矛盾糾紛的治理過程可進一步劃分為前端解紛、訴前解紛與訴訟解紛三個階段。通過全面構建遞進式的矛盾糾紛分層過濾體系,前移解紛端口,下沉解紛力量,從“事后救濟”轉為“事前預防”,讓大量矛盾糾紛于生發(fā)之處得到關照,于萌芽之際得到調和,于訴至法院之前得到解決,在訴訟之端得到處理,有效避免大量糾紛進入審判程序,盡可能減少衍生案件的產生,進而達到“人案平衡”和“案結事了”的目標,破除審判權良性運轉的障礙。
(二)滿足人民群眾多元解紛需求的應有之義
隨著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理解日漸具化,對實質正義的追求日漸強烈,對多元解紛程序的需求日漸突出[7]。人民法院具有的化解矛盾、定分止爭、救濟權利的司法功能,理應在多元解紛中有所作為。然而,從法院發(fā)揮司法功效的傳統(tǒng)路徑觀之,法院往往是以事后的生效裁判對業(yè)已成訟的糾紛作出最終定論,難以從根源上起到預防和化解矛盾的效用。更何況,對于合法權益已然受損的當事人來說,選擇訴訟方式來解決糾紛,還需經歷漫長的等待以及承受高昂的訴訟成本,無疑是雪上加霜。簡言之,法院憑借以往單一的司法裁判功能已無法滿足當今紛繁復雜的社會需求,且裁判的局限性也昭示了向法院提起訴訟并非是最佳、最有效的解紛方式。
相較司法裁判在回應社會需求上表現出的“力不從心”,訴源治理能有效彌補傳統(tǒng)訴訟解紛方式之不足。通過聚焦訴源治理這一基層社會治理現代化目標,在糾紛解決機制的建構與完善進路上發(fā)力,實現從單一司法訴訟“獨木橋”到多部門齊抓共管解紛“立交橋”的轉變,構建符合規(guī)律、高效便民、共同發(fā)力的多元解紛路徑,讓當事人以低成本、低訴累方式解決糾紛,將矛盾糾紛置于基層和萌芽狀態(tài)化解。申言之,訴源治理為處于沖突之中的當事人增設了除訴訟以外的更多自由選擇,提供了多層級、多門類、多主體糾紛解決方式的機會,實現糾紛化解中的“帕累托最優(yōu)”[8]。
(三)促進基層社會治理法治化的必由之路
與行政權天然具有的主動性與擴張性不同,司法權的運行表現出被動性與中立性的特征。有鑒于此,長期以來司法權始終以消極司法的姿態(tài)游離于社會治理體系之外,以審判為首要職能的人民法院也并未被認作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社會治理主體。然而,伴隨社會主要矛盾的轉變,司法資源分配的不平衡、發(fā)展的不充分與人民群眾日益多元的解紛需求之間的矛盾愈加明顯,消極司法對于解決社會糾紛、修復社會關系、創(chuàng)新社會治理的能力日益弱化。相反,積極司法強調司法活動是社會治理的關鍵面向和有力抓手,法院應以積極、主動的姿態(tài)踐行司法為民理念,提升社會治理法治化水平[7]。
誠然,法院的基本角色定位是裁決糾紛,但并不意味著這是法院唯一的工作職能?,F代型法院往往在發(fā)揮上述基本功能的前提下,行使著其他功能[9]。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了黨委領導下的多元共治社會治理體系,其中強調了司法權的合理運用在完善社會治理格局的法治保障功能。實際上,行使審判權的人民法院,在法律領域具有的專業(yè)性和權威性的優(yōu)勢,能夠為社會治理法治化和基層治理現代化提供專業(yè)的法律指導及方向引領,從而促進基層社會治理的自我完善與自我發(fā)展,這與積極司法的理念不謀而合。因此,法院主動參與訴源治理,并非是對司法權基本特征和固有司法規(guī)律的突破,而是為適應時代需求和完善社會治理對司法理念作出的動態(tài)調整。從消極司法到積極司法的轉變,能夠有效克服消極司法在社會治理中的參與不足,充分發(fā)揮基層社會治理過程中的法治保障作用。
三、澄清:法院系訴源治理的參與者而非主導者
當前,學界及實務界關于法院在訴源治理中應承擔主導者還是參與者角色的問題存在較大爭議。有觀點認為,考慮到司法解紛的專業(yè)化,以及實現基層治理法治化乃訴源治理的制度目的,訴源治理應采法院主推下的多元共治機制[7];有觀點則認為,訴源治理強調于源頭處消弭糾紛,其很大程度上依賴多元社會力量的共同參與,特別是黨委于其中發(fā)揮的領導作用,故法院不可能成為訴源治理的主導者[10]。相較而言,后者更值得肯定,主要是基于對現實及理論邏輯之雙重考量。
(一)現實邏輯:法院無法成為訴源治理主導者的現實因素
訴源治理是一項多方共同參與的系統(tǒng)工程,法院不具有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的統(tǒng)籌能力。正如《法治中國建設規(guī)劃(2020—2025)》提出的“整合基層矛盾糾紛化解資源和力量”之構想,訴源治理通過搭建全社會共同參與的社會矛盾糾紛解決平臺,實現行政部門、審判機關、仲裁機構、調解組織、公證機關等主體的協調聯動,引導各類解紛機制積極參與、多元共治、各取所長、各盡其能。就社會治理的中國語境而言,黨的領導是訴源治理工作取得實質性成效的根本保證。堅持黨的集中統(tǒng)一領導和全面領導制度,充分調動社會各方力量共同參與,匯聚起強大的基層社會治理合力,從而推動形成人員聯動、力量聯動、資源共享的訴源治理工作格局。相較于黨委強大的統(tǒng)領能力,法院顯然無法以一己之力匯聚訴源治理過程中多元主體的思想共識,也無力統(tǒng)籌協調社會各界共同有序參與訴源治理大局。有相當一部分基層法官坦言:“在社會矛盾化解中,人民法院的力量僅僅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在社會綜合治理這臺高速運轉的大機器面前,人民法院扮演的角色僅是修理維護的作用?!保?1]
訴源治理是對矛盾糾紛積極主動地進行源頭治理,而法院以審判為主的職能決定其不宜成為訴源治理的主導者。一方面,法院主導訴源治理將造成本職工作的本末倒置。法院是國家的審判機關,通過審判維護權益、解決糾紛、捍衛(wèi)公平乃法院天職所在。法院的首要職責會是、仍然是且將始終是司法審判[8]。一旦法院成為訴源治理的主導者,就意味著其將原本花費在審判工作的大部分精力轉投至社會治理領域,儼然從司法裁判者倒置為社會治理者。另一方面,即便是在司法能動主義的語境下,司法審判職能并非可以無限度延伸。特別是在尚未成訟糾紛的解決初期,法院更應努力避免司法審判職能觸角的過度擴張與蔓延。一旦司法權過度延伸,將產生法院主導下的訴源治理異化風險[3]。將法院置于訴源治理主導者角色,無疑是過分強調司法能動主義與過度延伸法院司法審判服務的體現。
(二)理論邏輯:法院主導下的訴源治理模式將引發(fā)系統(tǒng)風險
將訴源治理納入系統(tǒng)論視閾下進行理論分析,可以發(fā)現法院主導下的訴源治理模式將會引發(fā)相應的系統(tǒng)風險。依據盧曼(Luhmann)的系統(tǒng)論,社會是由不同的功能子系統(tǒng)構成,各個子系統(tǒng)以“結構耦合”的形式相互影響,并通過溝通媒介和特有的二元符碼,解決子系統(tǒng)與環(huán)境之間的復雜關系[12]。法律系統(tǒng)是社會的一個功能子系統(tǒng),具有自我觀察、自我反思的能力以及“自我指涉”和“外部指涉”的特性,亦即通過系統(tǒng)的“運作封閉性”與“認知的開放性”來保證自身的獨立性和自主性[13]。
一方面,系統(tǒng)的正常運行要求各子系統(tǒng)之間嚴守彼此界限,實現各自功能的特定化。功能的特定化限定了系統(tǒng)操作的具體界限,且能夠通過對規(guī)范運作的取向而被承認。喪失了功能特定化,系統(tǒng)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與可能性[14]。因此,審判系統(tǒng)作為法律系統(tǒng)的子系統(tǒng),也應在法律的特定功能范圍內活動。令人遺憾的是,在訴源治理這一基層社會治理子板塊推進的過程中,邊界思維并沒有在地方內部樹立,部分地方將大量社會治理事務導流至審判機關。即便是審判機關都沒有對自身功能的理解保持理性克制,常常以能動司法之名承擔起社會治理“排頭兵”角色,肇致審判系統(tǒng)與其他系統(tǒng)間的界限愈發(fā)模糊不明,引發(fā)審判系統(tǒng)在訴源治理的“去界分化”風險。
另一方面,系統(tǒng)的正常運行要求各子系統(tǒng)嚴守其內在的自主性,且不得越界對其他子系統(tǒng)的功能造成傾軋。由于沒有任何子系統(tǒng)能夠在功能上相互代替對方,故而每一個子系統(tǒng)相應地具有一項獨特的功能??梢?,子系統(tǒng)的自主性是關乎全系統(tǒng)協調運轉不可或缺的關鍵屬性[13]。反觀現實,某些法院通過“法官進網格”的形式,安排干警定期前往街道、社區(qū)駐點,甚至對訴前階段的家事糾紛提前介入,先行啟動程序調查事實,指導當事人起訴、收集證據、申請人身保護令等,儼然充當起當事人“法律顧問”的角色。這種現象反映出部分法院還未在訴源治理工作中找準自身的定位。倘若法院沒有對“自我差異性”的固守,越俎代庖將屬于其他組織的職能攬入懷中,這勢必將扭曲審判系統(tǒng)自身的運行軌道。當審判系統(tǒng)放棄與其他系統(tǒng)及外部環(huán)境的溝通,主動將其置于訴源治理的主位之上,擔負起糾紛化解綜合性平臺的主導責任時,便脫離了自身系統(tǒng)賴以存在的“運作上的封閉”,難免會陷入“開放系統(tǒng)”回歸的窠臼中。
四、重構:法院在訴源治理中的應然定位
針對目前部分法院在訴源治理中出現的“過度退縮”及“過度冒進”兩類不當實踐,應在理論上厘正其應然角色定位并作出相應調整。如前所述,正因法院參與訴源治理有其正當性,故其應投身于訴源治理實踐并發(fā)揮作用,即要適度地“進”;同時,立足于現實與理論兩大邏輯,法院亦不能在訴源治理中占據主導或過度參與,即要適當地“退”。放眼訴源治理的三個層次,法院在這三個階段發(fā)揮的作用應有所不同、有所側重,呈現出明顯的遞進態(tài)勢。
(一)源頭預防為先:前端解紛中有限參與
在“源頭預防為先”的第一階段,法院在前端解紛環(huán)節(jié)需要從“以我為主”轉為“有限參與”,堅持在黨委領導的訴源治理格局中發(fā)揮法治保障作用,不過于主動介入矛盾糾紛,避免突破司法權固有屬性。
一方面,要堅持黨委領導下的訴源治理機制。各級法院應以更加積極的態(tài)度參與黨委領導下的社會治理體系,在統(tǒng)籌協作中適時發(fā)揮審判機關的系統(tǒng)性功能,助力矛盾糾紛源頭治理,讓大量矛盾糾紛預防、排查、化解在萌芽,解決在當地。以浙江的改革實踐為例,可以發(fā)現當前法院已由最初的“引領者”轉變?yōu)槿缃竦摹皡⑴c者”角色,訴源治理工作機制不再如以往一般緊緊依附法院運作,而是過渡為多方共同參與的一站式解紛平臺[3]。具體而言,依據各地實際情況,浙江法院將訴訟服務中心的整體或者部分(成建制)入駐黨委政法委牽頭設立的社會治理綜合服務中心(信訪超市),以信訪超市為訴源治理的中樞平臺與指揮紐帶,由其統(tǒng)一受理矛盾糾紛、劃分類別、并分流至不同調解主體進行化解等工作。法院則依托該中心有序參與到訴前矛盾糾紛調解工作,糾正了以往僅依靠法院“單打獨斗”的訴前矛盾糾紛化解模式。
另一方面,要發(fā)揮法治保障作用但不僭越固有司法職權。訴源治理是對矛盾糾紛的綜合治理與協同治理,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訴源治理新格局需要各治理主體的分工合作和有序配合[15]。在黨委領導的社會治理體系中,法院應立足本職,著重發(fā)揮司法在完善基層社會治理中的保障作用?;诜ㄔ涸诩m紛解決方面的高度專業(yè)性與法律權威性,法院可通過法律咨詢、業(yè)務培訓、實地指導等方式,加強對各類調解組織的業(yè)務指導,助推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向上發(fā)展[16]。同時,法院也要牢固樹立“司法并非是社會矛盾糾紛化解的第一道防線”底線思維,避免過度挖掘、介入社會矛盾,防止自身淪為化解社會矛盾糾紛的“第一責任人”。
(二)非訴機制挺前:訴前解紛中積極引流
在“非訴機制挺前”的第二階段,法院在訴前解紛環(huán)節(jié)需要堅持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在不違背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下,引導鼓勵其優(yōu)選和解、調解等訴外糾紛解決方式化解矛盾,積極促使訴前糾紛向訴訟外其他解紛方式引流。
一方面,要加強訴前多元解紛機制的聯動。訴前多元解紛聯動工作的開展離不開多方參與和共同合作。法院要積極轉變以往獨自化解矛盾糾紛的工作思路,著重加強糾紛化解的社會化、專業(yè)化、類型化運作體系構建,推動更多法治力量向引導端和疏導端發(fā)力,打造各方有序參與訴前矛盾化解的全新格局。其中,針對當地收案量較大的類型化行業(yè)糾紛,可通過設置相關行業(yè)協會訴前調解程序,如由銀行業(yè)協會負責對金融借款合同糾紛的先行調解,以此發(fā)揮行業(yè)調解組織的專業(yè)化優(yōu)勢,大幅降低進入訴訟程序的類型化糾紛數量,最大程度實現“行業(yè)糾紛由行業(yè)解決”的良好治理效果。
另一方面,要強化對司法確認程序的適用。司法確認程序通過賦予調解協議強制執(zhí)行力,將人民調解委員會的調解成果在法律層面予以固定,使大批經過調解程序的矛盾糾紛化于未發(fā)、止于未訴。這對于支持和保障人民調解組織發(fā)展、提升糾紛解決效率、明確法律規(guī)則、穩(wěn)定法律關系發(fā)揮了積極作用。為解決當前司法確認程序在實踐中適用比例不足的問題,法院應主動向前來立案的當事人告知司法確認程序的內容及優(yōu)勢,提高當事人對司法確認程序的認知程度與可接受度,鼓勵引導其選擇司法確認程序高效化解糾紛;同時,將司法確認案件的承辦數量和辦案質效等情況納入法院日常工作考核,進一步強化辦案人員辦理司法確認案件的內生動力,切實提高矛盾糾紛的訴前化解率。
(三)法院裁判終局:訴訟解紛中主動作為
在“法院裁判終局”的第三階段,法院在訴訟解紛環(huán)節(jié)需要立足自身審判職能主動作為,努力提升訴訟案件審判質量,及時進行判后答疑消除當事人疑惑,增強人民群眾對司法裁判的信服感和滿意度,實現息訴服判和案結事了。
一方面,要精準推進案件繁簡分流。在當前司法資源愈發(fā)緊張的現實語境下,推進案件繁簡分流、輕重分離、快慢分道,能夠有效破除資源配置不平衡、解紛力量不均勻、解紛規(guī)則不健全的藩籬,推動訴源治理實質化進程。在分流環(huán)節(jié),通過加強“人工智能+繁簡分流”的深度融合,由機器進行自然語言識別,將抽取的案件關鍵要素與事先建立的繁簡分流標準進行比對,從而實現對繁簡類別的科學精準分流。在審理環(huán)節(jié),一是推進簡案快審,通過建立速裁快審團隊,促進訴調對接實質化,訴訟程序簡捷化,做到應調盡調、當判則判,從簡從快辦理簡單案件,切實減輕當事人訴累,避免訴訟延遲帶來的不正義;二是推進繁案精審,使承辦法官得以集中精力辦理疑難復雜要案,通過類案推送、智能檢索、專業(yè)法官會議等舉措,降低其在認定事實、適用法律的出錯幾率,減少上訴、改判及發(fā)回重審案件數量。
另一方面,要規(guī)范完善判后答疑程序。判后答疑既是審判工作的重要“后半場”,也是強化訴源治理效果的最后關鍵舉措。通過出臺規(guī)范性文件來完善判后答疑程序,依法向不服法院生效裁判的案件當事人進行釋法說理,有助于促進當事人對生效裁判的息訴服判,從源頭上減少一審案件衍生出的二審、再審、執(zhí)行、信訪等案件。具體可借鑒浙江高院有關判后答疑的程序性規(guī)定,明確判后答疑的適用情形、工作原則、責任主體、答疑流程、后續(xù)處理等內容。例如,參照《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判后答疑的若干規(guī)定》第2條、第6條及第7條的相關規(guī)定,法院在收到當事人提出的判后答疑申請后,由原承辦法官對案件審理及制判過程中的程序適用、證據采納、事實認定、裁判理由等向當事人進行解答,全程做好答疑記錄,并根據當事人申訴有理與無理兩種情況分別作出不同的處理。
五、結 語
作為一項系統(tǒng)性、全局性工程,訴源治理涉及多個社會治理角色的相互配合,這一過程需要打破諸多壁壘、建構多項機制、統(tǒng)籌多方利益,依靠法院在地方政治生態(tài)中的力量,顯然難以為之。因此,地方黨委能否轉變思路,切實承擔起“中軍帳”的職責,進而使成員單位之間打通隔膜、共享資源、合作共謀,決定了訴源治理的最終成效。人民法院唯有在黨委領導下,遵循“到位但不越位”的原則,把準進與退之間方寸,方能發(fā)揮其在訴源治理中的正向功效,在完善基層社會治理、維護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中貢獻司法力量、彰顯司法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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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秦紅嫚)
收稿日期:2022-02-20網絡出版日期:2022-11-14
作者簡介:吳 靜(1993-),女,海南東方人,法官助理,碩士,主要從事民事訴訟法學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