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嬌

摘 要 《漢語大字典》中收錄“笪”表拉船竹索的用法，并采用《字匯》的觀點，注音dá。然《字匯》釋義有誤，且“笪”該義正確的讀音應(yīng)為tán。就其來源問題，學(xué)者多以“笪”為本字，但事實上“笪”表竹索義的用法僅有一例，且出現(xiàn)時間比“”晚，它只是“”的換旁俗省字?！啊睘椤袄W”的異體俗字，“繵”又來自“纏”，是“纏”的名詞分化字。

關(guān)鍵詞 《漢語大字典》 笪彈 繵

“笪”，《漢語大字典》（以下簡稱《大字典》）注音dá，釋義為：“拉船的竹索?！蹲謪R·竹部》：‘笪，答也，即竹笝。元周密《齊東野語·舟人稱謂有據(jù)》：‘鐘會呼捉船索為百丈。趙氏注云：“百丈者，牽船篾，內(nèi)地謂之笪?！薄?/p>

上文引用的《齊東野語》原文后面緊跟趙氏自注“笪”“音彈”二字，《大字典》將該條用例置于dá音下，不妥。另，《大字典》采用《字匯》的觀點，《字匯·竹部》原文為：“當(dāng)拔切，音妲，答也，即竹笝?！睂ⅰ绑巍贬尀椤按稹保缫娪凇逗槲湔崱ぽ犿崱罚骸绑?，當(dāng)拔切，答也。又竹??！倍逗槲湔崱贰捌渥⑨屢灰悦巍对鲰崱窞楦灞荆砸运麜鴵p益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查檢《增韻·曷韻》作：“笪，笞也。又竹??！保?］《洪武正韻》中“笞”“答”因形近而致誤，而《字匯》收字又以《洪武正韻》為主，承襲其訛，并據(jù)“答”字條釋義，補充“竹笝”義?！墩滞ā芬庾R到《字匯》誤字，將“答”改為“筥”，并刪掉“竹笝”義，而“筥”亦為“笞”字之訛。［2］

此外，表示“拉船的繩索”義除了寫作“笪”外，還可寫為“?”“彈”“彈子”等，音義相同，只有寫法不同。關(guān)于本字問題，清陳鱣在《恒言廣證》卷五“?”字條中云：

“?”即笪之俗字?！斗窖浴贰肮V篖”郭注：“江東呼笪音靼?！斌?、?一聲之轉(zhuǎn)?！洱R東野語》：“舟子呼牽船之索曰‘彈子，意謂吳諺耳。而鐘會呼捉船索為百丈。趙氏注云：‘百丈者，牽船篾，內(nèi)地謂之笪，音彈。是知方言俗語皆有所據(jù)?！?/p>

黃侃對《通俗編》“彈子”條評語也有類似看法：“（彈）亦作‘?，正作‘笪，《一切經(jīng)音義》引《說文》：‘箬也?！秉S侃認為表“牽船之索”義的“彈”“?”的正字應(yīng)為“笪”。曾昭聰（2015）《〈通俗編〉黃侃評語“正字”辨》也認為“笪”是宋代“彈子”一詞的古本字，“?”為近代漢語中的后起俗字或音借字。

清俞樾對“笪”之本字說提出質(zhì)疑，他在《茶香室三鈔》卷二十六“牽船之索謂之彈子”條中談道：

此（《齊東野語》文）則“彈子”當(dāng)為“笪子”?？肌绑巍弊謴膩頍o平聲，且亦無牽船索之說，然即此知“牽船之索謂之彈子”則自宋已然矣。

俞樾的懷疑是正確的，“笪”在韻書當(dāng)中多為上、去、入聲，無平聲讀音，此前也確無“船索”義?！绑巍钡囊饬x主要有：一表擊打或擊打所用之物?！墩f文·竹部》：“笪，笞也。”段注：“笪者，可以撻人之物?！鼻邋X坫《說文斠詮》：“聲義與撻同?！薄稄V雅·釋詁三》：“擔(dān)，擊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擔(dān)者，《說文》：‘笪，笞也。《玉篇》《廣韻》并音丁但切。笪與擔(dān)同。”二做名詞，指粗竹席。《玉篇·竹部》：“笪，麤籧篨也。”《廣韻·曷韻》：“笪，竹??！薄都崱り马崱罚骸绑?，覆舟簟?！薄斗窖浴肪砦濉肮V篖”郭注：“似籧篨，直文而粗，江東呼笪?！边€有一種說法認為“笪”表示竹筍皮，嚴可均校議據(jù)《玄應(yīng)音義》卷十七所引《說文》改為“笪，箬也”?！绑琛?，《說文·竹部》：“楚謂竹皮曰箬?！倍巫ⅲ骸敖袼自啤S籜箬是也。毤而陊地，故竹篆下垂者像之?！币陨线@些“笪”的意義均與“船索”義無關(guān)。曾昭聰（2015）言《說文》“竹皮”未必是竹筍外殼，還可指竹篾，竹篾可以用來編繩索，由此推斷“笪”即“彈子”的本字。曾說牽強，若按此論，不獨“笪”字，則凡有“竹皮”之義者，如“筠”“籜”“箁”等，皆可為“彈子”之本字。且“箬”與“篾”關(guān)系較疏，強加攀附缺乏依據(jù)，以此來解釋“笪”，不甚妥當(dāng)。

其次，“笪”作“牽船之索”講，目前僅見于趙次公對杜甫《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百丈誰家上瀨船”一句的注文中。《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二十五卷收錄趙氏注，宋刻本中“笪”寫作“宣”?！洱R東野語》不同版本中趙氏注用字也有差異，朱菊如、段颺等《齊東野語校注》云：“笪，原本、毛本作‘宣，從張本改?！彼螌O奕《履齋示兒編》同樣引到趙氏注，見《正誤·百丈》篇，其中元刻本、明刻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中均作“宣”，《知不足齋叢書》作“?”。侯體?。?011）《〈履齋示兒編〉的學(xué)術(shù)得失與版本流傳考略》指出元刻本是最接近原書面貌的版本，《知不足齋叢書》本雖然以明刻本為底本，但是又先后經(jīng)過盧文弨、孫志祖、徐鯤、錢馟等人校讎勘定，是最為精善的版本。據(jù)此我們可以推斷“笪”原寫作“宣”。而“宣”應(yīng)為“亶”字之誤（趙次公借“亶”表示“?”）。由于“亶”字較為生僻，故其后注“音彈”?！靶惫盼淖鳌啊?，異體字又作“”等，字形與“亶”相近，容易訛混。后人發(fā)現(xiàn)“宣”與“音彈”不符，疑字誤，遂在傳抄時改為“笪”。“亶”“旦”作為聲符，每?；Q，如《集韻·緩韻》：“坦，平也，明也?；驈膩崱！庇帧肚f子·至樂》“游之壇陸”句于省吾（2009）《雙劍誃諸子新證》云：“壇應(yīng)讀作坦，猶袒之作襢，但之作亶也?！苯钥勺C?！绑巍贝饲盁o“船索”義，故此處應(yīng)為“?”之換聲旁俗省。盧文弨等學(xué)者可能早就發(fā)現(xiàn)“笪”與“?”的關(guān)系，因此在《知不足齋叢書》本中徑改為常用字“?”。

再者，表拉船纖索義的“?”，在北宋時期已習(xí)見，出現(xiàn)時間早于“笪”，如魏野《三門留題》：“人家無釣具，鳥道有?痕?！背處熋稀度胗咳乐小罚骸帮L(fēng)急輒先千浪破，岸欹能把一?牽?！薄稘h語大詞典》“?”字條所舉最早例證為《履齋示兒編》文，鑒于上文提到的該書不同版本之間的用字差異以及年代早晚等問題，換為魏、程兩例更為妥帖。

據(jù)上可知“笪”非“?”之本字，而是“?”之換旁俗省。關(guān)于“?”的來源問題，“?”應(yīng)為“繵”的換旁俗字，《集韻·寒韻》：“繵，繩也?！薄袄W”的詞源又可進一步追溯到“纏”。聲符“廛”與“亶”古常相通，郭晉稀在《聲類疏證》中有詳細論述：

《說文》鹯，籀文從廛作。纏亦作繵，《史記·扁鵲傳》“動胃繵緣”，正義：“謂脈纏繞胃也?！薄稘h書·古今人表》“安陵繵”，師古曰“繵即纏字也”，《戰(zhàn)國策》作壇?！都崱罚骸袄p繵同?！薄兑磺薪?jīng)音義》十二：“鱣，古文同?！贝私詠崱⑩苈曂ㄖC。亶、廛古韻同安部，后世而侈弇鴻細或有不同?！稄V韻·仙》“廛，直連切”，澄母；《寒》“壇，徒手切”，定母：舌音類隔之說不可信，澄母古讀定，兩字雙聲正轉(zhuǎn)。

《疏證》中提到“纏”“繵”同，是指“纏”表“約束、纏繞”義時，二者是異體字的關(guān)系，《集韻·仙韻》：“纏，《說文》：‘繞也。一曰束也。又姓?；蜃骼W。”其實“纏”除了上述動詞義外，也可作為名詞，表示繩索等，同樣可以與“繵”構(gòu)成異體字關(guān)系。如《淮南子·道應(yīng)篇》“臣有所與供儋纏采薪者九方堙”，高誘注：“纏，索也。”又如《韓非子·說疑》：“或在囹圄縲紲纏索之中。”縲、紲、纏、索，四者皆為繩索。《岳麓秦簡》：“令曰：諸傳書，其封毀，所過縣官【輒復(fù)封以令、丞印】，封纏解，輒纏而封其上，毋去其封?！钡谝粋€“纏”即名詞，注云：“纏，索，封檢用的麻繩。”由于“纏”產(chǎn)生的時間早于“繵”，因此可以將“纏”視為“繵”之本源。

因繩索多以竹篾為之，故“繵”俗換旁作“?”?！蹲謪R補·竹部》：“?，纖索。”宋以來用例常見，除上文所舉魏、程二詩，再如宋岳珂《愧郯錄》卷十三：“左右后轅各小輪一，無齒，系竹?并索在左右軸上。”宋周必大《泛舟游山錄》：“舟人放?稍緩，幾觸石觜，賴永新客舟艤岸，以篙拒之而過，其勢甚危?！泵魉螒?yīng)星《天工開物·漕舫》：“伏獅前為閥閱，后為寢堂。桅為弓弩，弦蓬為翼，櫓為車馬，?纖為履鞵?！鼻孱櫻孜洹短煜驴ね潞佑洝罚骸霸O(shè)舟子弗戒，?纜中斷，船隨糧推，一舟而撞損?！?/p>

“彈”則為“?”之同音借字，元楊顯之《臨江驛瀟湘秋夜雨雜劇》第二折：“【試官云】河里一只船，岸上八個拽。你聯(lián)將來?！敬薜槭吭啤咳暨€斷了彈，八個都吃跌。”元張養(yǎng)浩《通州巡舟》：“欹枕篷窗，覺風(fēng)波只在頭邊。桂櫂舉搖開翠煙，竹彈斜界破平川?！敝駨棧辞拔乃浴皬椬印?，拉船的竹索。又作“彈牽”，方以智《通雅·諺原》：“彈牽，船上水曳牽，即牽字去聲，其竹索謂之彈子，大者曰纜?！?/p>

“彈”除了當(dāng)牽船篾講外，還可指其他繩索。例如“秧彈”即秧繩，元王禎《農(nóng)書》農(nóng)器圖譜六“秧彈”條：“秧壟以篾為彈。彈猶弦也。世呼船牽曰彈，字義俱同。蓋江鄉(xiāng)柜田，內(nèi)平而廣，農(nóng)人秧蒔，漫無準則，故制此長篾，掣于田之兩際，其直如弦；循此布秧，了無敧斜，猶梓匠之繩墨也?！弊g注云：“秧彈即秧繩，今用棕繩或塑料繩，所以有的地方又叫‘棕線，大丘水田要求插秧整直時用之，不限于柜田?！笨梢姟皬椬印辈幌抻跔看€可以應(yīng)用到農(nóng)業(yè)活動中，使用范圍擴大。

“麻彈索”或“麻彈”，即粗麻繩，如宋梅應(yīng)發(fā)等《開慶四明續(xù)志》卷六：“若火隊器具，則鐵鍋六口，水桶一十二只……匾擔(dān)六十條，麻彈索四十條?！笨梢娝未鷮幉ň陀小奥閺椝鳌币晃?，且保留至今，《阿拉寧波話》修訂版（朱彰年等2016）中有“麻彈”一詞：“一種特別粗的麻繩，常用來捆石板等重物：俗語：小舌頭使麻彈吊?！?/p>

綜上所述，“繵”為“纏”表繩索義的分化字；“?”又是“繵”的異體俗字，二者聲符相同，義符不同；“笪”為“?”的換旁俗省，用例較少，多數(shù)情況下是借同音字“彈”來表示“?”。清孫錦標《通俗常言疏證·什物》：“彈子，《集韻》：‘繵，音檀，繩也。按，牽船之索，可作‘繵子。”孫已注意到“彈”與“繵”的關(guān)系，只是未進一步溯源。結(jié)合此前的討論，《大字典》中表“拉船的竹索”義的“笪”應(yīng)改讀“tán”，且在釋義前加“同‘?”，并刪除所引《字匯》的相關(guān)內(nèi)容。有關(guān)“彈”的解釋，前面要加“通‘繵”或“通‘?”，標明通假?！稘h語大詞典》《辭源》等大型辭書也可據(jù)此調(diào)整“笪”“彈”“?”的注音、釋義或例證等問題。

附 注

［1］ “笞”“答”字形相近易混，《增修互注禮部韻略》許多元刻本、明刻本也出現(xiàn)將“笞”訛作“答”的狀況，如元至正十五年建安陳氏余慶堂刻本、明刻本（編號：12860）均訛作“答”。宋刻本不誤。

［2］ “厶”與“口”常換用，此處“筥”則為“笞”之訛，王筠《說文句讀》“笪”字也談道：“《類篇》：‘笪，筥也。案，‘筥亦‘箬之訛，猶今本之訛為‘笞也。然則此字當(dāng)與‘箬相繼，殆訛為‘笞之后，始迻以冠‘笞之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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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臺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山東 264005）

（責(zé)編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