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顯
作家北溟魚在《長安客》中寫道:“后人不能知道柳宗元一生里任何的豐功偉業(yè),正如后世已經(jīng)忘記他的敵人,忘記提攜過他憎恨過他的那些皇帝,甚至不再關心踩在他身上的腳屬于誰。他們只記得詩人柳宗元。”
印象中的柳宗元,以“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名號流芳千古,是一位冠絕盛唐的大人物,家世顯赫,人間驕子,人生豁達……
直到這一天,我拂開歷史的煙云,真正走近他。
我看到十二歲的他,跟著父親顛沛在藩鎮(zhèn)割據(jù)的混亂時代,四處流離。即使家道中落,河東柳氏的輝煌早已不再,母親寧愿餓著肚子也要他啃讀老宅里的三千卷皇帝賜書。
我看到二十歲的他,熟讀經(jīng)史、議論古今,迫不及待地想長大與父親共振柳家榮耀,卻陷入永遠的“來不及”的境地,這一年,他成了失去父親的兒子。
二十歲,在當今時代還只是上大學的年紀,可是留給柳宗元的時間并不多了,中興柳家的重擔壓在他一人肩上,求取功名幾乎是他實現(xiàn)抱負唯一的道路。一年后,他進士及第,聲名大振,守孝三年后再考,博學宏詞登科,授集賢殿書院正字,算得上是個有功名的人了。
從九品上到從六品上,如果不出意外,柳宗元大概會像今天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循規(guī)蹈矩地過著平平無奇的職場生活,直到退休??墒且馔馄徽堊詠怼?/p>
他站錯隊了。
一位短命的皇帝,一場短命的改革,徹底斷送了他的一生。三十二歲,柳宗元升職為從六品上的禮部員外郎,這已是自他叔伯祖柳奭擔任宰相被武則天清算后,河東柳氏出任的最大的官職了,成就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父親和祖父。誰承想,巔峰之后,竟是無盡深淵。
太子李淳登基后,還沒來得及施展抱負的柳宗元被劃入敵對派,盡管柳宗元殷勤地草擬《禮部賀立皇太子表》《禮部賀改永貞元年表》,依然抹不掉貼在他身上的政治標簽。從此以后,他不僅再也無法帶領河東柳氏重回榮耀,甚至祭掃祖祠、安居樂業(yè)也成了奢望。
流放永州的左遷路上,他面臨的是親人的相繼離世。
新婚的妻子早幾年就因難產(chǎn)去世。流放永州第一年的夏天,母親也去世了?;貧w長安遙遙無期,興復柳家更成奢望,好友故交避而遠之,三十三歲的他,徹底成為天地間的孤兒。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們依然能感到他那寒燼入骨的孤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絕非一種豁達的哲思,而是痛徹心扉的寒冷。想哭,卻流不出一滴淚;無聲地吶喊,卻發(fā)不出半個音,只有雪落下的真空似的寧靜?;蛟S,當時的柳宗元在想,時光就此凍結,痛苦從此冰封,多好。
泰戈爾說:“只有經(jīng)歷過地獄般的磨礪,才能練就創(chuàng)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奏出世間的絕響?!?/p>
苦難造就了遺世而獨立于天地間的偉大詩人—柳宗元。
從永州到柳州,他帶著深沉的痛苦,接受自己成為“孤獨行路人”的命運。他逐漸走出陰霾,興修水利,開荒生產(chǎn),修辦學堂,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寄情山水,作出《永州八記》;他時隔湘水,穿越歷史的時空對話屈原,作《天說》《天對》《晉問》,仿《離騷》而歌《懲咎賦》《閔生賦》《夢歸賦》《囚山賦》。他一生留存的詩文作品有六百余篇,與韓愈并稱為“韓柳”,與劉禹錫并稱為“劉柳”,與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并稱為“王孟韋柳”。
柳宗元耗盡一生,期待重返長安??僧敾实鄣脑t書終于飛至的時候,他已病逝在柳州,其所有的夢想都化為泡影。
千百年后,長安的皇親貴戚早已成為舊時光里的塵埃。那時的長安也成為今日西安的一部分。而柳宗元,這位來自大唐的孤獨行路人,依然帶著他的詩文,緩行至時光的盡頭,永遠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