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珊 劉潔瑕

20世紀70至80年代，美國短篇小說出現(xiàn)了一次復興。雷蒙德·卡佛（1938—1988）被譽為“新小說”創(chuàng)始者，是“繼海明威之后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短篇小說作家”，也被《倫敦時報》稱為“美國的契訶夫”。

一、中外研究概況

當我們在談論卡佛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國外學者對卡佛的研究在20世紀70年代主要圍繞“極簡主義”寫作風格展開討論，其中包含卡佛作品主題的分析，認為其作品不是表面上那樣簡單的，而是蘊含著深刻的含義。20世紀90年代后，關于卡佛的研究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方向。例如，柯克·奈瑟特在《“愛這個詞”：雷蒙德·卡佛小說中的性政治與沉默》中從女性主義角度解讀了卡佛小說中的重要元素；凱奧·艾瑞在《誰控制了敘述：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家門口就有這么多的水〉不同版本》中從敘事學角度探討了卡佛小說中敘述者的聲音以及不同聲音的運用；杰西·組巴在《雷蒙德·卡佛與現(xiàn)代文學想象》中稱卡佛的敘事風格和代表作《大教堂》促進了現(xiàn)代文學想象?？梢姡瑖庥嘘P卡佛短篇小說的研究比較成熟，研究角度豐富。

相較而言，國內(nèi)對卡佛的認識始于1986年，在這一年《外國文學》期刊的第2期中學者劉斌發(fā)表了《卡佛的〈火〉評介》一文，主要剖析了《火》這部小說集的藝術創(chuàng)作特色。在同年的第8期中，杉杉和辛民發(fā)表了《談創(chuàng)作》一文，詳細介紹了卡佛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20世紀80至90年代，學界對于卡佛的短篇小說研究多局限于簡單的介紹，缺乏學術評論和文本分析。2000年之后迎來了新的研究階段。李公昭教授的《論卡弗（佛）短篇小說簡約中的豐滿》是國內(nèi)第一篇深入探討卡佛作品的極簡主義，贊賞“卡弗（佛）最大的藝術成就不是他表面的豐滿，而是他洗盡鉛華的簡約，以及他透過簡約風格和讀者參與所共同創(chuàng)造的豐滿”。關于卡佛與其他作家的比較研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周靜瓊，她比較全面地從荒誕、黑色幽默等方面分析卡佛和卡夫卡的相似性。2009年，唐偉勝撰寫的《體驗終結(jié)：雷蒙·卡佛短篇小說的結(jié)尾研究》是第一篇研究卡佛的博士論文的，這是卡佛研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節(jié)點，之前關于卡佛的研究更多是圍繞其作品的“極簡主義”。由此，敘事學等理論體系開始在卡佛作品研究中發(fā)揮作用。

縱觀卡佛的短篇小說，結(jié)合中外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卡佛善于從瑣事中反映尖銳的親密問題和社會矛盾。其所書寫的空間不僅在內(nèi)容層面推進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直觀地展示鮮活的日常生活畫面。因此，筆者從空間敘事理論出發(fā)，對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中的故事空間、心理空間和親密空間進行文本分析，了解敘事空間對小說人物角色的塑造和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聯(lián)，希冀該研究對卡佛的相關研究提供有益的借鑒與參考價值。

二、空間敘事

隨著人文社會科學的空間轉(zhuǎn)向，原來側(cè)重時間維度研究的敘事學也發(fā)生了空間敘事作為敘事理論空間轉(zhuǎn)向視域的一部分，被廣泛應用到哲學、社會學、地理學等學科，當下正是開展文學空間研究的最佳時期。

空間概念最早起源于西方社會學研究。20世紀70年代，空間研究在大批哲學家和理論家的推動下已成為西方主流話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亨利·列斐伏爾和米歇爾·?？隆：嗬ち徐撤鼱柺亲钤缦到y(tǒng)闡述了空間概念的學者，把馬克思的社會歷史辯證法翻轉(zhuǎn)成為一種“空間化本體論”，或?qū)v史辯證法“空間化”。米歇爾·?？玛P于空間問題的著作不多，但其相關論述影響頗深。他認為空間的時代即將到來，在《地理學問題》訪談中討論了空間的研究問題：空間以往被當作是僵死的、刻板的、非辯證的和靜止的東西。相反，時間卻是豐富的、多產(chǎn)的、有生命力的、辯證的。

空間敘事的出現(xiàn)歸功于約瑟夫·弗蘭克，他于1945年在《西旺尼評論》發(fā)表了《現(xiàn)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一文，提出了“空間形式”，認為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作品是“空間的”，它們用“同在性”取代“順序”，所謂的“純粹時間”根本就不是時間，是瞬間的感覺，也就是說，它是空間?，F(xiàn)代主義作家試圖讓讀者從空間上而不是從順序上理解他們的作品，他們通過“并置”的手段打破敘事時間順序，使文學作品取得空間藝術的效果。因此，對空間新概念的提出及新探討的拓展無論對社會學領域還是其他學科領域都有變革性意義。

國內(nèi)有關敘事學領域空間轉(zhuǎn)向的研究還遠不如國外豐富，但主要集中在六個方面：第一，敘事學研究的空間轉(zhuǎn)向；第二，文學、影視文本空間敘事解析；第三，空間敘事理論興起及其發(fā)展脈絡；第四，空間敘事的研究領域；第五，中國古代空間敘事概念梳理；第六，圖像敘事理論的探討。龍迪勇的《空間敘事學》一書將空間理論和敘事學相結(jié)合，填補了空間敘事理論的諸多空白，使空間理論在敘事學領域不再只是一種空洞的能指，而是提供具體可操作的理論指導。在其著作的后記中寫道：“‘空間敘事所涉及的空間大體上可以分為四類，即故事空間、形式空間、心理空間和存在空間。”

三、卡佛的空間敘事

細讀卡佛的短篇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用“空間”名稱來給小說命名，如《大教堂》《軟座包廂》《瑟夫的房子》《你在舊金山做什么》《阿拉斯加有什么？》《涼亭》《火車》《我打電話的地方》等。這些小說標題直截了當?shù)亟淮巳宋镄袆拥膱鏊臻g?？ǚ鹜ㄟ^書寫不同的空間來構(gòu)建故事情節(jié)，以刻畫鮮活的人物形象和促進人物性格的發(fā)展。

故事空間是文本內(nèi)容層面的要素，是文本中具體的物理空間?！八^故事空間，就是敘事作品中寫到的那種‘物理空間（如一幢老房子、一條繁華的街道、一座哥特式的城堡等），其實也就是事件發(fā)生地場所或地點。”（龍迪勇《空間敘事學》）卡佛在《小心》中濃墨重彩地描寫了男女主人公交談的環(huán)境—一個三層樓房的頂層，有兩個房間和一個衛(wèi)生間。房間里的屋頂傾斜得厲害。如果要在房間里走動，他得低著頭。從窗戶往外看時，他要把腰彎下來。上床和下床時，他都要十分小心。一共有兩把鑰匙。一把讓他進到房子里。然后，他上一段樓梯，穿過房子來到一個平臺。再然后，他還要上一層樓，才到他的房間，再用另一把鑰匙打開房門。像這樣的描寫是在卡佛的創(chuàng)作中較為突出地強調(diào)“空間”作用的典范，開篇段落直接描寫空間，塑造整體的、立體的畫境。塔利曾就處所意識分享道：“當我們在某個處所之內(nèi)（或之外）的時候，我們對它的感受不一定是快樂的，有時也會感到焦慮。這是一種存在主義式的焦慮，尤其是當我們在某個地方顛沛流離、迷失方向的時候，我們會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因此，處所意識包含了空間迷失的焦慮，它召喚我們在認知層面為處所繪制一幅地圖?！保ㄖ炝⒃?、陸揚、羅伯特·塔利《關于空間理論和地理批評三人談—朱立元、陸揚與羅伯特·塔利教授的對話》）卡佛在故事開始之前引導讀者游覽人物要行動的場所。傾斜、狹窄的樓房頂樓承載著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文中女主人公伊內(nèi)茲在與男主人公勞埃德辦理離婚，她前往勞埃德的新住所，也就是頂樓商量此事。但是，勞埃德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朵被耳屎堵住了，什么都聽不清楚，也預告并暗示后來要發(fā)生令人無可奈何的事情。“通過在敘事作品中書寫一個特定的空間并使之成為人物性格的形象的、具體的表征，則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種新方法?！保埖嫌隆犊臻g敘事學》）文中書寫的故事空間不僅見證了人物的行為舉止，也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特點。

空間敘事不僅是一種方位參照體系，還是一種價值反映體系；不僅是人物活動的場所，而且還作為一種文化情境參與了敘事與敘述。在《軟座包廂》開頭，卡佛寫道：“邁爾斯坐在頭等火車車廂里，橫穿法國，去斯特拉斯堡看望在那里上大學的兒子，那個已經(jīng)有八年沒見過面的兒子。”卡佛直截了當?shù)亟榻B主人公、地點，以及故事起因，即一位父親乘坐火車去探望兒子，想要彌補缺失的父愛和親情裂縫。“在走向車尾的過程中，邁爾斯不得不扶著走廊兩旁的窗戶，好讓自己站穩(wěn)。他關上狹窄的廁所門，上了鎖，然后打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火車忽然拐了一個彎，拋出一條弧線，車速卻還是那么快，邁爾斯得拽住水池才能保持平衡。”卡佛通過繪圖準確地繪制出邁爾斯與外部環(huán)境的位置關系，確定自身行動方向：走向車尾，走進廁所，拽住水池。他離開包廂，去往車廂外部，其實這是外部世界和主人公之間的隱喻邊界，一旦走出包廂，他便陷入空間迷失的焦慮中，反映出他不知如何面對即將見面的兒子的焦慮和不安。雖然他曾游歷歐洲，但是文中對旅途的回憶寥寥無幾，所描述的都是負面的、消極的?！八热チ肆_馬。幾個小時獨自一人地走街串巷以后，他后悔自己沒有參加旅游團。他感到了孤獨。他也去了威尼斯，一個他和他妻子曾經(jīng)無休止地說過想去參觀的城市。但威尼斯令他失望。他看到一個獨臂的男人吃炸魷魚，污穢的沾滿水漬的建筑，觸目可及。他坐火車去了米蘭，住在一家四星級旅店，整晚都就著索尼彩色電視看足球比賽，直到節(jié)目結(jié)束。”從客觀世界看，邁爾斯一直處在運動的狀態(tài)，但是他的思維和內(nèi)心仍在封閉狀態(tài)，停滯不前。他沒有準備好探望八年未見的兒子，最終只能維持現(xiàn)狀?！昂芸?，他們的聲音和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節(jié)奏融合在一起。漸漸地，邁爾斯感到自己被聲音裹挾著，跌進夢鄉(xiāng)?！笨臻g是故事人物性格生成的具體場所，也是其人物形象的最佳表征。在這篇小說中，無論是在擁擠的火車包廂，還是在開闊的大都市，主人公的心理空間都是空虛的、消沉的，是處在自我封閉、與人疏遠的狀態(tài)中。

親密空間獨立于由經(jīng)濟決定因素構(gòu)建的社會空間，給人帶來在家的感覺，即自在感，且具有治愈潛能。親密空間是個人生活中比較私密的空間，包括家宅、房間、花園、周圍院落等。家是人們溫暖的避風港，為人們提供安全感、歸屬感、舒適感。但是，在卡佛的小說中，家、臥室、客廳等親密空間意象卻充滿了壓抑、焦慮、沉默?！恫还苷l睡了這張床》中夫妻關系的疏遠在臥室中一目了然?！八澈髩|著個枕頭，幾乎把我這邊的床全占了。被單一直拉到她的肩膀處，床腳處的床單和毯子也被拉了出來?！痹谟H密空間中，男主人公失去了親密空間為自身所帶來的安全感和舒適感。他在回憶中提到：“我前妻常在睡夢里一面大哭，一面把被子蹬掉，就像有人在對她動手動腳一樣。有一次，在一個異常激烈的夢里，她一拳打在我的耳朵上。盡管我睡得很死，還是一巴掌打了過去，正打在她的額頭上。而后，我倆就大叫起來，不停地大喊大叫了好一陣。并不是因為我們弄疼了對方，而是倆人都給嚇著了，直到我打開燈，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過后，我們常拿這件事說笑—在夢里大打出手。后來的生活里，比這嚴重得多的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我們往往想不起那個晚上了。”親密空間的異化給人們精神世界造成了消極負面的影響，最終拉開人與人的距離，導致兩性關系的冷淡。當親密空間的內(nèi)涵不復存在，日漸空洞時，家庭也難以留存溫暖和慰藉的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

文學中的空間往往形成隱喻，深化故事的敘事含義。無論故事空間、心理空間、親密空間被作家敘寫得如何繪聲繪色，都表現(xiàn)了他們想要呈現(xiàn)的一種社會和生活信念。就像卡佛筆下的《大教堂》，雖然男主人公一開始封閉自我，對盲人進入自己的生活空間懷有排斥、抵觸的情緒，但隨著他與盲人心理空間的拉近，以及空間與人物互動關系的轉(zhuǎn)變，最后男主人公獲得頓悟并找到了歸屬與安全的空間。簡而言之，卡佛通過書寫不同類型的敘事空間，一方面表征人物性格及其形象，暗示故事中人物之間的關系和人物的心理行為；另一方面文本中敘事空間的交錯和切換共同推進著故事發(fā)展，潛藏著習慣的沖突、性格的沖突，以及價值的沖突，完成了對文本空間的整體建構(gòu)。但是，筆者認識到該分析仍有許多不足：首先，對空間的認知還停留在淺表層面，過于關注空間意象；其次，除了注重文本中出現(xiàn)的空間因素及其隱喻含義之外，也要加強文本敘事空間建構(gòu)和讀者認知空間的研究，才能深入掌握卡佛小說中空間建構(gòu)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