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鐸
摘 要|本文通過明代文學著作“二拍”中的復仇案件對復仇這一法律史上的經(jīng)典問題進行探析。根據(jù)“一般到特殊”的邏輯研究方法,“二拍”中的復仇案件可分為一般復仇、血親復仇、冥靈復仇三類。一般復仇案件涉及《大明律》中“殺傷”“犯奸”“賊盜”等法律規(guī)定,結(jié)合《大明律》對這些案件進行分析可以得出明代司法存在漏洞、老百姓乃至官員私力復仇漠視司法、明代對“強盜”罪進行嚴厲打擊等結(jié)論;“血親復仇”的背后是“禮法沖突”這一兩難問題。民間對血親復仇的態(tài)度一貫是理解與支持,官方對血親復仇的態(tài)度則因歷史的發(fā)展在不同朝代有所不同,明代的法律規(guī)定在一定程度上肯定與鼓舞了血親復仇行為,官方對血親復仇的態(tài)度相比以往朝代更加寬容,與民間對血親復仇的態(tài)度趨于一致,這是明代之前歷朝歷代都不曾出現(xiàn)的新情況,與明代資本主義經(jīng)濟萌芽的出現(xiàn)以及明代社會轉(zhuǎn)型與文化變遷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明末亦出現(xiàn)了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批判君主專制的啟蒙思想;“冥靈復仇”離不開冥間審判,冥間審判反映出的“因果報應”等法律觀念在現(xiàn)世中具有著“教化百姓,減少社會犯罪;維持秩序,助益社會治安”的社會功能?!岸摹睆统鸢讣诿鞔鐣鹬鴳蛺簱P善的積極社會效果。
關鍵詞|復仇;“二拍”;明代司法;法律觀念;冥間審判
作者簡介|李亞鐸,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法學院2021級法律史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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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復仇作為法律史上的經(jīng)典命題,長期以來深受學界關注,且研究成果頗豐。以“二拍”復仇為主題的研究成果亦數(shù)量繁多。但毋庸諱言,對“二拍”復仇的研究,無論是在數(shù)量上、范圍上抑或是深度上,目前仍有很大的空間。
“二拍”是明代文學家、戲曲家凌濛初所著的兩部擬話本小說,它們所展現(xiàn)的基本上是明代市民階層的生活,雖是屬于文學的小說,卻也能真切地反映明代社會中出現(xiàn)的種種復仇現(xiàn)象以及明代的有關法律規(guī)定。
復仇案件的類型與分類標準不一而足。通過對“二拍”復仇案件進行統(tǒng)計,根據(jù)“一般到特殊”的邏輯研究方法,本文將復仇分為一般復仇、血親復仇與冥靈復仇三類,嘗試結(jié)合《大明律》的有關法律規(guī)定對一般復仇案件進行探析;闡述“血親復仇”背后的“禮法沖突”問題,對“血親復仇”進行溯源,探析明代官方與民間對“血親復仇”的態(tài)度,對官方民間之態(tài)度進行比較研究的同時探析其趨于一致的原因;對冥界的發(fā)展溯源、對冥間審判的審判官以及審判工具進行探析并進一步分析冥間審判反映出的法律觀念及其發(fā)揮出的社會功能,以期對明代復仇的有關問題有所個人的見解,同時希望本文能對解決當前社會中仍然存在的復仇問題有所幫助。
二、“二拍”復仇案件及其分類
“二拍”復仇案件經(jīng)統(tǒng)計如下:
考慮到學界常用的“一般到特殊”的邏輯研究方法,依據(jù)閱讀與梳理得出的“二拍”復仇案件總體所體現(xiàn)出的特點(血親復仇案件、冥靈復仇案件在“二拍”復仇案件中占據(jù)較大的比例),結(jié)合客觀的情況(“血親復仇”與“冥靈復仇”是中國古代官方與民間常常爭議與討論的對象,且往往被學者作為研究的對象),本文將“二拍”復仇案件分為“一般復仇”“血親復仇”“冥靈復仇”三類?!耙话銖统稹奔粗钙胀ǖ?、常見的涉及殺傷類的報復行為;“血親復仇”與“冥靈復仇”,則因其各自具有獨特的內(nèi)涵,故均屬于具有特殊性質(zhì)的復仇類型。
“一般復仇”,具體而言,是指對他人傷害、殺害或者侮辱到己身的行為采用傷害或者殺害的方式予以反擊的復仇,是比較普通、常見的復仇類型?!岸摹敝械囊话銖统鸢讣小冻蹩膛陌阁@奇》卷六的“賈秀才復仇案”、《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七的“王氏落發(fā)為尼復仇案”、《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的“楊太尉復仇案”,共三個?!耙话銖统稹钡奶攸c是在案件中存在著殺傷行為,如“賈秀才復仇案”中,賈秀才與其妻巫氏用計復仇,咬斷了卜良的舌頭,使其在官府被杖決而死,并殺死了趙尼姑;“王氏落發(fā)為尼復仇案”中,王氏與丈夫崔俊臣遭遇強盜搶劫,家人盡被殺害,丈夫不得已跳水,下落不明,王氏時刻準備復仇,最終強盜顧阿秀兄弟等一伙人被官府捉拿歸案,不分首從,均被判死罪;“楊太尉復仇案”中,任君用與楊太尉的姬妾通奸,楊太尉深感受辱,便用計酒誘,閹了任君用。
“血親復仇”是因他人傷害或者殺害自己的血親(指祖父母、父母以及子女等與己身具有血緣關系的親屬)而對他人實施的復仇。在中國古代,人們最重要的社會關系是家族血緣關系,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因而對某一個人的人身傷害,被認為是對一個家族全體成員的侵害;對某一個人的人身傷害行為的報復,針對的是加害人的家族成員?!把H復仇”就發(fā)生在這樣的背景與人們的觀念之下?!岸摹敝械难H復仇案件有《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九的“謝小娥為父夫復仇案”[1]、
《二刻拍案驚奇》卷四的“張珍、張瓊兄弟為父復仇案”[2]、《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一的“王世名為父復仇案”[3],共三個?!把H復仇”的特點是因自己的血親受到傷害或者被殺害而為其復仇,如“謝小娥為父夫復仇案”,謝小娥的父親和丈夫被強盜所殺,她為父親和丈夫復仇;“張珍、張瓊兄弟為父復仇案”,張珍、張瓊兄弟因父為人所殺而為父復仇;“王世名為父復仇案”,王世名因父被殺而為父復仇。
“冥靈復仇”指依靠冥界、幽靈的力量而為的復仇。“二拍”中的冥靈復仇案件有《初刻拍案驚奇》卷十四的“楊化復仇案”[4]、《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的“王大使復前生之仇案”[5]、《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七的“牛馬眾生復仇案”[6]、
《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的“焦文姬復仇案”[7]、《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三的“劉念嗣冥靈復仇案”[8]、
《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六的“陳祈復仇案”[9],共六個?!摆れ`復仇”的特點是復仇依靠冥界、幽靈的力量?!皸罨瘡统鸢浮敝?,楊化被于大郊殺死后,魂附于得水妻李氏之身訴于官府,最終于大郊被判處死刑;“王大使復前生之仇案”中,王大使前生為一少年時被李參軍所殺,后轉(zhuǎn)世投胎為王大使,殺掉了李參軍;“牛馬眾生復仇案”中,牛馬等眾生在陽世被屈突仲任以各種巧樣吃法吃掉,殘酷至極,后來屈突仲任至陰間對理,牛馬等眾生皆欲復仇,屈突仲任遂在陰間判官與明法人的指引要求下還牛馬等眾生之債;“焦文姬復仇案”中,文姬因被滿少卿拋棄而亡,后來在冥間得到冥府的批準,至陽世索滿少卿之命于陰間對理;“劉念嗣冥靈復仇案”中,劉念嗣因兒子被妻子無情拋棄而借尸還魂向妻子復仇;“陳祈復仇案”中,陳祈已經(jīng)給付了毛烈贖田銀,毛烈卻賴道沒有,不肯還原券。陳祈遂至東岳行宮禱告,而后陳祈、毛烈以及高公三人一起到陰曹地府對理了結(jié)此案,王者最后判道:陳祈、僧人智高還未至死期,讓他們在陽世受報。毛烈罪惡較多,押入地獄受罪。
三、“二拍”一般復仇案件探析
“二拍”中的三個一般復仇案件,都涉及殺傷行為,下文將結(jié)合《大明律》對這些案件中的殺傷行為進行探析。此外,“楊太尉復仇案”與“賈秀才復仇案”兩個案件均涉及到了《大明律》所規(guī)定的“犯奸”罪,“王氏落發(fā)為尼復仇案”則涉及到了《大明律》所規(guī)定的“賊盜”罪,下文將以此為分類對這些案件中的“罪與刑”問題以及其它有關問題作進一步地探析。
(一)涉“犯奸”一般復仇案件探析
“楊太尉復仇案”與“賈秀才復仇案”頗有相似之處,首先,在復仇緣由上,前者是館客任君用與姬妾通奸,后者是妻子被人強奸,在法律上均牽涉到《大明律·刑律》中規(guī)定的“犯奸”罪;其次,在復仇方式上,楊太尉與賈秀才、巫氏均未走告官這一渠道,而是動用私刑或者用計;最后,在復仇結(jié)果上,館客任君用被閹,卜良被咬斷舌頭,后被官府杖決而死。
“楊太尉復仇案”中,任君用與姬妾之通奸行為屬于《大明律·卷第二十五·刑律八·犯奸》中規(guī)定的“和奸”罪:“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其和奸、刁奸者,男女同罪?!?,依據(jù)該規(guī)定,任君用與楊太尉之姬妾均應受到“杖九十”的刑罰。此外,楊太尉閹割任君用的行為亦觸犯了律法,屬于《大明律·卷第二十·刑律三·斗毆》中規(guī)定的“斗毆”罪:“……若斷人舌,及毀敗人陰陽者,并杖一百,流三千里。仍將犯人財產(chǎn)一半,斷付被傷篤疾之人養(yǎng)贍?!薄皻∪岁庩枴?,即指斷去男子陰莖,破損外腎的行為。依據(jù)該規(guī)定,楊太尉應受到“杖一百,流三千里”,將自己的一半財產(chǎn)交給任君用以供其養(yǎng)贍的刑罰。比較對“和奸”罪與“斗毆”罪的處罰可以得出,有權(quán)勢的楊太尉對與其姬妾通奸的任君用施加了比律法規(guī)定的刑罰更加嚴重、更加慘酷的私刑。該案從側(cè)面也反映出,明代的司法在權(quán)勢面前顯得蒼白無力,這是中國古代“司法與行政合一、司法依托于行政”這一情況導致的必然結(jié)果。
“賈秀才復仇案”中,卜良強奸巫娘子,按
《大明律·卷第二十五·刑律八·犯奸》“犯奸”條“強奸者,絞”[1]之規(guī)定,其應被判處絞刑。趙尼姑為卜良行奸創(chuàng)造條件,與卜良當屬共同犯罪,根據(jù)《大明律·卷第一·名例律》“共犯罪分首從”條“凡共犯罪者,以造意為首,隨從者,減一等”之規(guī)定可知,卜良“造意”為首犯,趙尼姑協(xié)助為從犯。從犯“減一等”,根據(jù)明代“五刑二十等”的刑罰體系,趙尼姑應被判處流刑,流三千里,杖一百。賈秀才與妻巫氏殺死卜良、趙尼姑與小尼的行為屬于《大明律·卷第十九·刑律二·人命》規(guī)定的“謀殺人”罪:“凡謀殺人,造意者,斬;從而加功者,絞”,根據(jù)案件可知,賈秀才為“造意人”,巫氏為“從而加功者”,依律兩人均應判處死刑,但最終該案未被官府發(fā)覺。比較“強奸”罪與“謀殺人”罪及其各自的刑罰規(guī)定可以得出,賈秀才與巫氏對犯“強奸”罪的卜良與趙尼姑實施了比律法規(guī)定的刑罰略為嚴重的私刑。
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妻妾與人通奸或者被人強奸,于男子而言都是極不光彩的事情,在復仇方式的選擇這一問題上,楊太尉與賈秀才毫無疑問都考慮到了個人的名聲,選擇了“私了”,這反映了明代乃至整個中國古代人們對于涉奸之事的看法與處理態(tài)度:恥辱,盡量不告官,不被人知曉。楊太尉與賈秀才的私力復仇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震懾壞人、懲惡的結(jié)果。同時,這兩個案件也折射出明代司法的漏洞,對于案件的檢驗過于簡單、草率,以致案件真相被淹沒,兇手逍遙法外;折射出老百姓乃至官員對于司法的漠視與不信任,在發(fā)生刑事案件時,一般采用私人的力量解決,而不訴之于官府。
(二)涉“賊盜”一般復仇案件探析
“王氏落發(fā)為尼復仇案”的最后,薛御史將顧阿秀等一眾強盜押解歸案,將所查到的贓物一一核對完畢,然后作出判決。最終的判決結(jié)果是:“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決不待時?!边@一結(jié)果雖僅寥寥數(shù)筆,卻頗有意味。
“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這個判決結(jié)果,正與《大明律·刑律》對“強盜”罪的規(guī)定相同,《大明律·卷第十八·刑律一·賊盜》“強盜”條規(guī)定:“凡強盜已行,而不得財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財者,不分首從,皆斬?!蓖瑫r也足見明律對“強盜”罪處罰之重。
“決不待時”,四字含義頗深,可以說,在中國古代,對某罪行刑的時間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該罪的嚴重性以及統(tǒng)治者對該罪的打擊力度。中國古代有“秋冬行刑”之說,認為春夏是萬物萌生、生機勃發(fā)的季節(jié),不宜行刑,而秋冬則萬物凋零,此時人主應“順天道肅殺之威,而施刑害殺戮之事”,體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的恤刑原則。然而,對于一些嚴重危害封建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犯罪,則不適用“秋冬行刑”?;氐健巴跏下浒l(fā)為尼復仇案”的判決,對顧阿秀等強盜“決不待時”,更是表明了“強盜”罪的嚴重性與明代官方對“強盜”罪嚴厲的打擊。其實,對“強盜”罪的嚴厲打擊是每個朝代都非常注重的,因其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稍不加防范就可能威脅封建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
四、“二拍”血親復仇案件探析
“血親復仇”是中國古代官方與民間常常爭議與討論的對象,也一直是當今學界關注的主要復仇類型。之所以“血親復仇”受到如此廣泛的關注,是因為其背后存在的“禮法沖突”兩難問題。對“血親復仇”的探析,可以從前法制社會與法制社會兩個時期出發(fā)。前法制社會,因為還是以血緣為中心的原始氏族部落社會形態(tài),不具備政治組織形態(tài)與司法運作程序,因而血親復仇被看作是解決仇恨的常見且正當?shù)姆绞健4藭r自然也就沒有所謂“禮法沖突”問題。而在進入法制社會后,在法律“殺人者死”的原則下,血親復仇成為了挑戰(zhàn)國家法律權(quán)威的非法行為,但另一方面,中國古代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日益成為封建統(tǒng)治者治理國家的指導思想,而以“孝”為核心的儒家思想是支持和鼓勵復仇的(“血親復仇”是諸多復仇類型中最典型最核心的類型,故一般所言“復仇”二字,皆為“血親復仇”之義。本文“‘二拍血親復仇案件探析”章節(jié)亦如之)?!抖Y記·檀弓上》記載了子夏與孔子對于復仇問題的討論,“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曰:‘請問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弗與共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斗。曰:‘請問居從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為魁。主人能,則執(zhí)兵而陪其后。”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孔子的復仇態(tài)度,他支持復仇,同時又表達了復仇方式需要因親疏而定的態(tài)度:有父母之仇,則與仇人不共戴天,不做官、睡草苫、枕盾牌,隨身佩戴武器,時刻準備復仇;有兄弟之仇,便不和仇人在同一個國家做官,如果奉君命出使,即使相遇也不能決斗;有堂兄弟之仇,不做復仇的領頭人,如果堂兄弟家的主人能帶頭報仇,就拿著武器在后面陪著去。孔子是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對復仇的態(tài)度深深影響著儒家復仇思想的形成。如此,“禮法沖突”的兩難問題形成,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在處理復仇案件時都不得不面對這一兩難抉擇。
上述“二拍”中的三個血親復仇案件,都是為父復仇(“謝小娥為父夫復仇案”是為父親與夫君共同復仇),為父復仇是中國古代諸多血親復仇案件中最普遍最典型的類型,這應當受到了儒家思想“居父母之仇”“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的影響。下文通過對“二拍”中的血親復仇案件進行分析,探析明代官方與民間對血親復仇的態(tài)度。
(一)從“二拍”案件看明代官方對血親復仇的態(tài)度
有關官方對于復仇規(guī)定的記載,可追溯至西周?!吨芏Y》對于復仇作了種種規(guī)定,設立的有專管復仇事務的官吏,復仇需要走法定的程序,即只要事先在朝士處登記仇人的姓名,將仇人殺死即可無罪。秦經(jīng)商鞅變法,國家明令禁止復仇:“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蔽鳚h由于律法的遺失,官方對復仇問題的態(tài)度無從得知,不過,瞿同祖根據(jù)桓譚的上書推測,西漢末年或者更早就已有禁止復仇的法令。東漢和帝時根據(jù)以往的“決事比”定成《輕侮法》(即殺死侮辱父母者不獲死罪),在中國歷史上非常罕見地對復仇予以寬縱,不過《輕侮法》僅僅適用了很短的時間。東漢的“趙娥復仇案”廣為人知,該案中趙娥的言語以及福祿長尹嘉欲棄官與趙娥一起逃走等行為,可明證當時的法律禁止復仇——欲救趙娥,福祿長除了棄官與趙娥一起逃走外,別無他法。魏晉南北朝時期統(tǒng)治者一般禁止復仇,且三令五申,屢加嚴禁。唐律雖沒有復仇的規(guī)定,但有犯同謀故斗殺,即處以絞或斬,因而也是禁止復仇。宋代亦然。唐代發(fā)生了徐元慶復仇案、張瑝張琇兄弟復仇案、梁悅復仇案等復仇案件。徐元慶案發(fā)生在唐朝武后年間,最終的處置采用了右拾遺陳子昂的建議,“誅之而旌其閭”,即殺掉徐元慶卻又對其進行旌表。后世柳宗元不贊同陳子昂的觀點,撰《駁復仇議》駁之,認為禮與刑均是為了防亂,二者本合用異,旌表與誅殺不能同時施加在一個人身上。張瑝、張琇兄弟后被判處死刑,據(jù)史料記載,該案在當時引來了很多批判。梁悅最終被減輕刑罰,時任職方員外郎的韓愈以此案為引撰《復仇狀》,闡明了處理復仇案件應當具體案件具體分析的觀點。宋王安石撰《復仇解》,大膽質(zhì)疑《周禮》中“凡復仇者,書于士,則殺之無罪”的做法,獨辟蹊徑地闡述了自己的復仇觀念,幾近于現(xiàn)代法治社會之觀念。元朝對于復仇的規(guī)定在中國法律史上顯得尤其特別,父為人所殺,子毆死仇人,不但不用抵罪,殺父仇人那邊還需支付燒埋銀五十兩。這與元朝統(tǒng)治者的少數(shù)民族風俗習慣密切相關。及至明代,官方對復仇又有其別樣的規(guī)定。
明代延續(xù)以往朝代禁止復仇的一貫態(tài)度(元朝除外),律法中雖無關于復仇的明確規(guī)定,但《大明律·卷第二十·刑律三·斗毆》“父祖被毆”條規(guī)定:“若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而子孫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其即時殺死者,勿論?!保馑际钦f,如果祖父母、父母被人所殺,在當時立即便殺死了行兇人的,無罪,若事后擅自殺害行兇人,則要處以杖刑六十的刑罰,可見明代之處罰相較以往朝代為輕(如前文所述,唐宋律沒有復仇的規(guī)定,但有犯同謀故斗殺,即處以絞或斬),對血親復仇表現(xiàn)出了更為寬容的態(tài)度。這樣寬容的態(tài)度在“二拍”復仇案件官吏乃至皇帝的態(tài)度中亦可見一斑。在“謝小娥為父夫復仇案”中,太守將小娥復仇之事備細向皇帝上奏,言多懇切,而皇帝最終也明旨批下,免除了謝小娥的死罪,且令有司旌表其廬。在“王世名為父復仇案”中,陳、汪兩大尹皆欲簡尸而輕世名之罪,而世名最終竟出乎眾人意料地撞階自決。之后世名與其妻亦受朝廷旌表。
“王世名為父復仇案”中王世名最初與王俊私和的行為涉及到中國古代法制歷史上的“私和罪”。在中國古代,子孫私自與殺害父祖的仇人達成和解而不告官處理,是一種非常嚴重的“不孝”行為,因其敗壞了“孝”道,而“孝”乃是封建統(tǒng)治者藉以治理國家的儒家思想之核心,以至于唐代以后國家律法中直接出現(xiàn)了“私和罪”,對私和行為進行刑法上的嚴厲打擊。在統(tǒng)治者看來,受害者子孫的復仇行為雖不是一件好事而須嚴格限制或禁止,但他們與仇人私和、隱匿其事而不報官卻更壞、更可怕。因為復仇雖然損害了國家司法權(quán),卻弘揚了孝道,有得有失;而私和則既讓有損國家司法權(quán)威的奸賊逍遙法外,同時又敗壞了“孝”道,給統(tǒng)治者竭力維護的統(tǒng)治秩序以雙重打擊。另一方面,對復仇者與私和者自身而言,復仇者往往被認為尚不失孝子之心,復仇行為情有可原,得到社會上的贊許與法外寬宥;而私和者則被認為是大悖孝道之不孝之子,其行為為社會所不齒,為法律所不容,將受到社會和法律雙重制裁。從原文可知,世名在私和之后,便受到了周圍人們的不齒,社會的“制裁”,“外邊人不曉得備細,也有議論他得了田業(yè)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與人辨明?!薄洞竺髀伞分幸嘤袑Α八胶妥铩钡囊?guī)定,《大明律·卷第十九·刑律二·人命》“尊長為人殺私和”條規(guī)定:“凡祖父母、父母及夫,若家長為人所殺,而子孫、妻妾、奴婢、雇工人私和者,杖一百,徒三年?!币蚨诒景钢?,世名在手刃仇人王俊之后將私和所得全部入官時說:“今既已殺卻仇人,此項義不宜取,理當入官?!?/p>
綜上,明代官方對復仇的態(tài)度可總結(jié)如下:首先,禁止復仇;其次,寬容復仇行為,對復仇行為規(guī)定了相較以往朝代更輕的處罰;最后,禁止私和。在統(tǒng)治者看來,寧愿發(fā)生復仇行為,也必須嚴禁私和??偠灾鞔穆煞ㄒ?guī)定在一定程度上肯定與鼓舞了復仇行為。
(二)從“二拍”案件看明代民間對血親復仇的態(tài)度
歷朝歷代,老百姓往往以內(nèi)心中最樸素的情感出發(fā),給予體現(xiàn)著孝義精神的血親復仇行為以支持鼓勵,明代自然也不例外。
“謝小娥為父夫復仇案”中,“地方(人等)”出現(xiàn)了多次,頗具意味。是“地方(人等)”幫助謝小娥擒住申春、押解人犯、闡明事由……這“地方(人等)”,正是老百姓的象征。復仇者謝小娥與他們共同生活在社會的底層,觀念認同使得他們對謝小娥復仇行為有著強烈的共情,進而為謝小娥的復仇提供幫助。復仇之后,“地方(人等)”并沒有因此而畏懼謝小娥,相反,因復仇而身上閃爍著孝之光芒的小娥仿佛成了“地方(人等)”爭先守護的心中之神,“張公命花紅鼓樂,送他歸本里”,“小娥父夫之族,還有親屬在家的,多來與小娥相見問訊”[1],“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聘的殆無虛日”[1]。老百姓的這些行為反映了他們對謝小娥復仇行為的理解與支持,體現(xiàn)了他們對復仇者謝小娥的尊重、敬佩與仰慕。
“王世名為父復仇案”中,老百姓對復仇者王世名的守護、敬佩、仰慕展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在得知世名報父仇殺人、拿頭首告后,老百姓的行為如下:
“一傳兩,兩傳三,哄動了一個縣城。但見:人人豎發(fā),個個伸眉。豎發(fā)的恨那數(shù)載含冤,伸眉的喜得今朝吐氣。挨肩疊背,老人家擠壞了腰脊厲聲呼;裸袖舒拳,小孩子踏傷了腳指號咷哭。任俠豪人齊拍拿,小心怯漢獨驚魂?!?/p>
在縣堂問訊世名之時,“看的人恐怕縣官難為王秀才,個個伸拳裸臂,候他處分。見說申詳上司,不拘禁他,方才散去?!保?]如此守護,與“謝小娥為父夫復仇案”中一般。及至后文,諸生認捐三十兩,從厚治世名之喪,兩學生員為文祭世名,諸生讀罷祭文,放聲大哭,山搖地動,聽說的人都流下眼淚。
綜上,明代民間對復仇的態(tài)度可總結(jié)如下:老百姓與復仇者有著強烈的觀念認同,因而守護、敬佩、仰慕復仇者,對復仇者的復仇行為往往表現(xiàn)出深深地理解與支持。
(三)明代官方與民間對血親復仇態(tài)度之趨近及原因
明代官方對復仇的態(tài)度總體來說雖然禁止復仇,但在復仇行為的處罰上與其他朝代相比明顯寬容了許多,可以說,明代官方在一定程度上肯定與鼓舞了復仇行為。將明代官方與民間對復仇的態(tài)度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明代官方與民間對復仇的態(tài)度竟然趨于一致,均表現(xiàn)出了理解、肯定與支持的態(tài)度。
之所以會出現(xiàn)官方與民間對復仇的態(tài)度趨于一致的情況,有著諸多方面的原因。概括地說,即明代社會轉(zhuǎn)型與文化變遷。具體而言,首先是明代等級劃分的松動與國家與社會二元分立格局的變化。“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明代經(jīng)濟有了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新變化,資本主義經(jīng)濟萌芽出現(xiàn)且取得了一定的發(fā)展,從事工商業(yè)者愈發(fā)增多,傳統(tǒng)的等級劃分如“士農(nóng)工商”出現(xiàn)了較大的松動,“工商”兩者的地位較以往有了明顯的提高,統(tǒng)治者已不能像之前的朝代那樣,實實在在徹底地貫徹“重農(nóng)抑商”原則。民間力量逐漸強大了起來,因而統(tǒng)治者在處理復仇問題時,比以往朝代更加注重從民間的角度思考問題,對復仇的態(tài)度遂比以往的朝代更加寬容,其實等級松動的結(jié)果就是國家與社會二元分立格局發(fā)生了變化,官方不再像之前的朝代那般高高在上,老百姓亦不像之前那般卑微渺小,官方與民間相比以往的朝代有了更多的來往,兩者固有的矛盾沖突隔閡等因而得以化解,二者的發(fā)展趨勢前所未有地由對立轉(zhuǎn)變?yōu)榱藚f(xié)調(diào)融合并進;其次,老百姓權(quán)利意識的覺醒。“明律‘輕其所輕,反映了社會歷史的演進與風俗民情的移化,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約束力有所松弛”,明代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發(fā)展沖擊著傳統(tǒng)倫理道德,使傳統(tǒng)倫理道德在老百姓心中的神圣地位動搖,老百姓自然就慢慢地不再將傳統(tǒng)倫理道德奉為圭臬。因而對于傳統(tǒng)的一些觀念,諸如《周禮》中所體現(xiàn)的“親親”“尊尊”原則有所批判和質(zhì)疑,對“忠君”“事君猶事父”“三綱五?!钡扔^念亦有所淡化。如明成化時九卿因為國家出現(xiàn)災害與異變而向皇帝陳言,其中一項就提及,當時“軍民服色器用,近多僭越”;再如明代通俗文學的興盛,出現(xiàn)了一些很大膽的甚至沖擊封建禮教的作品,像許仲琳所著《封神傳》,其中哪吒逼父、楊戩反殷皆是傳統(tǒng)禮教所不容之事,作者在小說中卻言之津津;再如本文所探析之著作“二拍”,其中不乏有悖傳統(tǒng)禮教精神的淫褻之作。可以這樣說,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明代老百姓權(quán)利意識的覺醒,老百姓不再一味遵從儒家倫理,不再一味服從統(tǒng)治者。甚至于在明末,出現(xiàn)了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啟蒙思想家,他們以先秦時代傳統(tǒng)的民本思想為基礎,前所未有地對延續(xù)千年的君主專制政治法律制度進行猛烈抨擊,提出了諸如“天下為主,君為客”“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等激烈的具有強烈批判性質(zhì)的主張,在當時稱得上驚世駭俗、振聾發(fā)聵。這與當時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萌芽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是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的。明朝統(tǒng)治者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因而對復仇表現(xiàn)出更加寬容的態(tài)度,以順民心。
五、“二拍”冥靈復仇案件探析
“二拍”中的冥靈復仇案件共六個,幾乎占據(jù)“二拍”全部復仇案件的半壁江山。為什么比例如此之高?實際上,這跟古人的善惡正義觀與因果報應觀有關聯(lián),古人認為,在陽間無法實現(xiàn)的正義,死后在陰間即可實現(xiàn)。古語也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諸多冤假錯案的發(fā)生、現(xiàn)世正義無法實現(xiàn)根源在于中國古代各個朝代司法漏洞的廣泛存在、官僚體制的缺陷等因素,老百姓對這些無法改變、無能為力,遂求助與寄希望于幽冥世界的力量。在這六個案件中,一半都是因為自身在陽世被殺,轉(zhuǎn)而通過冥界力量進行的復仇,自身被殺,怨氣最重,即便成為冥界之鬼魂,亦要枕戈寢苫、磨刀霍霍,竭力完成復仇,故而此類案件最多;除此之外還有因男子負心自身被拋棄而亡的、因身死孩子被妻子拋棄的、因自身被欺詐且在現(xiàn)世無法求取公道的。
對冥靈復仇案件進行探析,需要對“冥界”的發(fā)展進行溯源。冥界,全稱是幽冥世界,它是人們對現(xiàn)實世界于冥間的投射。因而研究幽冥世界的發(fā)展時,頗可借鑒與參照現(xiàn)實世界的發(fā)展歷程。幽冥世界的發(fā)展歷程可分為“無政府狀態(tài)”“有政府組織狀態(tài)”兩個時期?!坝姓M織狀態(tài)”時期又可分為“本土政府組織狀態(tài)”時期與佛教傳入中國后的“融合政府組織狀態(tài)”時期。幽冥世界“無政府狀態(tài)”時期近似于現(xiàn)實世界的原始社會時期,在該時期,冤魂復仇行為還相當素樸、原始,停留在個人仇恨個人的復仇行為,沒有人許可、同意或支持他的復仇行為。這一特點,在墨子的鬼故事杜伯復仇案中可得到佐證:被周宣王冤殺的杜伯,臨死之際立下了要對宣王復仇的毒誓,后來果然應驗。這一時期的冥靈復仇行為,雖然沒有冥界的審判,沒有談及后世的因果報應之說,但冥界審判之意已存,因果報應之觀念已在。從秦漢開始,中國本土幽冥世界的建構(gòu),依循現(xiàn)世的官僚體制原則次第展開,幽冥世界開始進入“本土政府組織狀態(tài)”,相繼出現(xiàn)了“地下主”“主藏君”等冥界之主,及至后來,形成了北方以“泰山府君”為幽冥教主的和西南以“酆都大帝”為幽冥教主的兩大幽冥世界體系。這是地道的本土幽冥世界架構(gòu)。佛教約在兩漢之際傳入中國,此后,幽冥世界的素材更豐富,也更加復雜,并且時代越晚越顯得精致細膩。幽冥世界的組織架構(gòu)不斷擴編,幽冥教主從單一的“閻羅王”走向聯(lián)合共治的“十王”,后來又形成了地藏菩薩統(tǒng)御閻羅“十王”的龐大組織架構(gòu),“特別是本土地獄又與印度地獄結(jié)合,形成后世所熟知的‘十殿閻王統(tǒng)轄十八地獄說?!毕挛膶⑼ㄟ^分析“二拍”中的冥靈復仇案件,對冥間審判進行探析。
(一)從“二拍”案件看冥間審判
在“二拍”冥靈復仇案件“牛馬眾生復仇案”“陳祈復仇案”“楊化復仇案”中涉及到了許多冥界官職,諸如“冕旒兗袍的王者”“判官”“城隍”“明法人”“牛頭夜叉”“鬼卒”“獄卒”“青衣人”“黃衣人”等。下文將著重探析“王者”“判官”“城隍”等審判官角色,并對其中出現(xiàn)的冥間審判工具“業(yè)鏡”進行探析。
1.冥間審判主:閻王與地藏
“陳祈復仇案”中,出現(xiàn)了“冕旒兗袍的王者”這一角色,原文中寫道:“只見旁邊列著兵衛(wèi)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么人,遠望去是冕旒兗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說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來,將毛烈枷了”[1],王者與判官相較,一個是“坐”,一個是“走上去說”,地位高下不言自明,且“王者”“冕旒兗袍”,正是現(xiàn)世中的唯我獨尊之皇帝形象。那么,這里的“王者”,是指“閻羅王”,還是后來取而代之的幽冥教主“地藏菩薩”?
閻羅王,簡稱閻羅、閻王,“是幽冥世界的審判主,諸鬼中的大王。”[2]他并非中國本土產(chǎn)物,而是在漢魏六朝時期,隨著佛教進入中國,并且很快就在中華大地上生根、開花、結(jié)果,挑戰(zhàn)本土的冥界權(quán)威“泰山府君”“酆都大帝”,逐漸成為家喻戶曉的冥界之王。他代表不講人情、公正無私、永不妥協(xié)的酷吏形象,讓人望而生畏、不敢親近。因而在現(xiàn)世人們看來,地獄是個充斥著各種慘酷之刑、到處充滿驚悚恐怖的幽暗世界,是個到處彌漫著殘酷與死亡氣息、沒有希望、沒有出路的場域。
地藏菩薩,俗稱“地藏王”。大約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地藏信仰傳入中國,但并沒有得到廣泛的傳播?!耙恢钡叫史g《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jīng)》及三階教的大力宣揚,地藏菩薩才開始在中國佛教信仰中有了一席之地?!保?]在唐朝前期,地藏菩薩還只能稱得上是一個普通的頭陀沙門,在一生中經(jīng)歷諸多苦行,只為達到自己救濟眾生的理想。而在死后的世界里,其最多與阿彌陀佛的凈土結(jié)合,成為祈福與許愿的對象。唐代中葉以后,地藏菩薩的信仰開始有了大的轉(zhuǎn)變。他逐漸以救贖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因不忍見地獄之苦,便到地獄中與閻羅王共同一處,別床而坐,試圖憑借自己的力量拯救所有地獄罪犯。最后地藏菩薩以解救地獄眾生之名,取閻羅王而代之,入主幽冥世界,統(tǒng)御冥界十王,約在晚唐五代,成為新一任幽冥教主。
“陳祈復仇案”中的“王者”應當指“十王”之一,很可能就是閻羅王,而非“地藏王菩薩”?!巴跽叽笈?,“叫取枷來,將毛烈枷了”,從原文中“王者”的這些粗暴言行可以得出該結(jié)論。閻羅王代表著不講人情的酷吏形象,地藏王菩薩對待罪犯則無疑以慈悲為懷。他的鴻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對此最好的佐證。
2.冥間審判官:判官與城隍
“牛馬眾生復仇案”“陳祈復仇案”中均出現(xiàn)了“判官”?!芭qR眾生復仇案”中,屈突仲任被兩個青衣人套走。至陰間見到判官,卻是仲任之姑夫鄆州司馬張安,仲任忙向姑夫求情,張判官遂與明法人商量對策,最后取仲任血與牛馬等眾生吃,且告知仲任其罪孽深重,需刺血寫一切經(jīng),才能抵罪?!瓣惼韽统鸢浮敝幸嗍怯膳泄傧刃袑徟校髮讣闆r告知“王者”,最終由“王者”裁決。
判官,應該是中國古代幽冥世界的組織架構(gòu)中讓世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冥府最重要的幕僚。在判官之中,名氣最大、最為人們所熟知的莫過于《唐太宗入冥記》中給唐太宗添壽還陽的崔判官。該故事在《西游記》中也出現(xiàn),使得崔判官更加廣為人知。至宋朝,冥界判官已發(fā)展為宋、王、崔、趙“四大判官”。判官的職掌,根據(jù)上述“二拍”案件以及《唐太宗入冥記》等史料,顯然是輔助閻王斷案,兼總理冥界雜務。陳登武在《從人間世到幽冥界:唐代的法制、社會與國家》一書中說:“‘判官的角色,在地獄審判發(fā)展史上,非常重要,特別是宋元之后,‘判官更是冥判文學著作中的靈魂要角?!薄岸摹壁れ`復仇案件正是這一論述的鮮明體現(xiàn)。
“楊化復仇案”中涉及“城隍”的部分很少,“李知縣齋戒了到城隍廟虔誠祈禱,務期報應,以顯靈佑”,此句之后,下文即是楊化魂附之事。在全文看來,此部分雖只寥寥幾行字,卻頗有意味,完全可以認為正是李知縣的虔誠祈禱打動了城隍,楊化遂得到城隍允許,有了這一魂附復仇的機會。
城隍這一角色,在中國古代冥靈復仇案件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在中國古代民間信仰中,他是非常著名的陰間司法官,執(zhí)掌審判世人善惡是非。眾所周知,即便當今,各個地方也幾乎都有城隍廟的存在,城隍廟中即供奉著城隍。然而,城隍并非一開始就是具有審判職能的陰間司法官。最初的城隍大約只是與農(nóng)田相關的溝渠之神,后來可能隨著農(nóng)業(yè)的進步和聚落的拓展,城隍逐步轉(zhuǎn)化為村落保護神,成為日后信仰的原型。目前學界大致同意,約在唐朝,城隍入主冥司,成為陰間的司法審判官。
3.冥間審判工具:業(yè)鏡
“陳祈復仇案”中有這樣一段對“業(yè)鏡”的描述:“……指著毛烈的心道:‘我陰間只憑這個,要什么執(zhí)照不執(zhí)照!毛烈道:‘小人其實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業(yè)鏡過來。旁邊一個吏就拿著銅盆大一面鏡子來照著毛烈。毛烈、陳祈與高公三人一齊看那鏡子里面,只見里頭照出陳祈交銀,毛烈接受,進去付與妻子張氏,張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見在?!睆倪@段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幽冥世界的斷案,已經(jīng)摒棄了現(xiàn)世中斷案依靠執(zhí)照等證據(jù)俗物的那一套,而是憑人的良心,憑借業(yè)鏡來還原案件的真相,從而進行斷案。
“業(yè)鏡”,它是一種彰顯罪犯罪惡、使罪犯心服的工具?!啊锶吮慌卸ㄗ锖?,經(jīng)常會有所不服,心有未甘,于是閻羅王就會以‘業(yè)鏡讓他們各自觀看自己所造的罪業(yè)。”后來,以鏡子作為彰顯罪惡的工具,成為法文化中具有高度象征意涵的一個器物。眾所周知,在古代衙門中,往往懸掛著“明鏡高懸”的大匾,這與“業(yè)鏡”思想的傳播就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二)冥間審判反映出的法律觀念
冥間審判反映出了“復仇公道觀”“地獄懲罰觀念”“因果報應觀念”等法律觀念。
復仇公道觀,是指復仇者可以依靠冥間審判達到復仇目的、實現(xiàn)公道的觀念?!岸摹敝械内れ`復仇案件體現(xiàn)出了這一觀念,復仇者們或是受到殘忍對待(如牛馬等眾生),或是被男子負心拋棄(如焦文姬),或是被欺詐(如陳祈)……他們在陽世無法為自身討得公道,遂向陰間求告,經(jīng)過冥界的準許或?qū)徟校罱K得到了公正的結(jié)果。
地獄懲罰觀念,即因人在陽世中有惡的行為而在陰間地獄給予其懲罰的觀念。“牛馬眾生復仇案”中屈突仲任在陰間遭受“放血”的懲罰,小償牛馬等眾生些債;陳祈復仇案中,毛烈因罪惡較多,被判“押入地獄受罪”。
因果報應觀念,即種什么因、結(jié)什么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觀念。這個觀念在“二拍”每個冥靈復仇案件中都有體現(xiàn),是上述觀念的核心,可以說,“復仇公道觀”“地獄懲罰觀念”均根植于“因果報應觀念”。
(三)冥間審判觀念發(fā)揮出的社會功能
冥間審判觀念發(fā)揮出了“教化百姓,減少社會犯罪;維持秩序,助益社會治安”的社會功能,對于許多長久生活在鄉(xiāng)村社會里的老百姓而言,冥間審判、鬼神之說、因果報應觀以及地獄懲罰觀念等等常??梢园l(fā)揮比國家律法更大的嚇阻效果。如《太上感應篇》中所說:世道變化,人心莫測,禮教勸化不了,刑罰亦無法禁止。只有“感應”二字,可以令人有從善遠惡的想法,老百姓不畏懼王法,但沒有不害怕鬼神的。這些觀念的存在,等于是告訴現(xiàn)世中的老百姓,在陽世中為善,那么在陰間亦將有善報,能進入“快樂之
處”[1];在陽世中為惡,那么在陰間亦將遭受惡報、遭受仇人的復仇、遭受冥界的審判,將進入地獄受到無盡刑罰。老百姓在心中有了這些觀念之后,在為惡之時心頭自然有所顧忌,擔心遭受仇人在冥間的控告,擔心冥間的審判與懲罰,擔心因果報應的發(fā)生,如此,社會犯罪現(xiàn)象必然有所收斂,社會秩序與國家法秩序得以更加穩(wěn)定,社會治安狀況得以進一步提高??梢哉f,“因果報應觀念”以及“復仇公道觀”“地獄懲罰觀念”常常可以發(fā)揮“王法所不及”的社會功能。因此,封建統(tǒng)治者常會利用冥間審判說以及因果報應觀念來實現(xiàn)對國家與社會的治理。
六、結(jié)語
通過以上對“二拍”復仇案件的分類、簡介以及對“二拍”一般復仇案件、血親復仇案件、冥靈復仇案件的探析,可以管窺明代社會中出現(xiàn)的種種復仇現(xiàn)象。對“二拍”一般復仇案件的探析,本文主要結(jié)合《大明律》中涉及殺傷、“犯奸”以及“賊盜”等犯罪的有關法律規(guī)定,得出明代司法存在漏洞、老百姓乃至官員私力復仇漠視司法、明代嚴厲打擊“強盜”犯罪等結(jié)論;“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明代資本主義經(jīng)濟萌芽的出現(xiàn),使明代社會轉(zhuǎn)型,文化發(fā)生較大變遷。在社會轉(zhuǎn)型與文化變遷的背景下,明代等級劃分松動,國家與社會二元分立格局發(fā)生變化,老百姓權(quán)利意識逐漸覺醒,甚至于明末出現(xiàn)了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對延續(xù)千年的君主專制政治法律制度進行猛烈抨擊的啟蒙思想家,本文對“二拍”血親復仇案件探析得出的明代官方與民間對血親復仇趨于一致的理解、肯定與支持態(tài)度是上述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冥間審判角色包括冥間審判主與冥間審判官,冥間審判主有閻王與地藏,冥間審判官有判官與城隍,冥間審判主的地位高于冥間審判官。冥間審判工具是業(yè)鏡。冥間審判反映出了“復仇公道觀”“地獄懲罰觀念”“因果報應觀念”等法律觀念。這些觀念在現(xiàn)世中發(fā)揮出了“教化百姓,減少社會犯罪;維持秩序,助益社會治安”的社會功能?!岸摹睆统鸢讣傮w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點,對民眾有一定的教化功能,在明代社會起到了懲惡揚善的積極社會
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