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昱顧
(南京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自元倫理學的初始發(fā)展至今,元倫理與規(guī)范性問題之間就呈現出相融貫的特征。規(guī)范性語言關心的“并非人類‘是什么’,而是人類‘應當是什么’”[1],并涵蓋美學、元倫理學、政治哲學等多個領域。20世紀伊始,元倫理學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道德屬性和道德語言的探討。例如摩爾[2]提出對“好”這樣的道德概念作非自然屬性的分析;艾耶爾、史蒂文森等[3]從情感主義的立場將道德屬性還原為某種情感態(tài)度;布萊克本和吉伯德[4]分別從準實在論和規(guī)范表達主義的角度構建理論方案等等。由于人們逐漸發(fā)現“規(guī)范性”直接囊括了對道德方向的研究,因此在本世紀有關道德論述和道德屬性的分析逐漸轉為對規(guī)范性語言的整體性關注。規(guī)范性問題以其包容和更廣泛的效益在道德演說和道德語義學的范圍內被持續(xù)討論。人們更多地追問“規(guī)范性語言表達了什么意義”,探究規(guī)范性的概念和各個規(guī)范性詞項的內涵,并創(chuàng)新提出不同的規(guī)范性理論體系在分歧與交流中發(fā)展。
史蒂芬·芬利[5]身為當今西方哲學界頗受關注的學者,把規(guī)范性研究的語義問題作為自身學術研究的重要方向,試圖把語言意義解釋為規(guī)范性理論的基礎。他的目的-關系理論是關于規(guī)范性語言的統(tǒng)一意義分析理論,致力于通過“目的”概念的限定作用把關于“應當”的規(guī)范性命題轉換為關于“是”的自然語言命題,從自然主義還原論的立場為普通模態(tài)的“應當”和規(guī)范性“應當”提供統(tǒng)一的語義學方案。本文以芬利“目的-關系”理論的具體內容和特征展開,探究其理論在絕對性使用情境下遭遇的重大挑戰(zhàn)和芬利“修辭策略”的回應傾向,總結其思維特性,從而揭露理論的可能漏洞并嘗試提出合理的優(yōu)化路徑。
芬利的目的-關系理論從工具主義效用的應當命題出發(fā),這是因為應當的工具性使用在分析過程中存在最少的爭議,因此最便于做清晰的闡明。繼而芬利將一般性“應當”概念類比“必然”與“可能”概念,采取從普通模態(tài)向規(guī)范性模態(tài)遞進的分析策略,在規(guī)范性語言中提取關于“目的”的限定關系作為主要特征構成理論雛形。
目的-關系理論為規(guī)范性語言提供了自然主義還原論(Reductive Naturalism)的分析,把規(guī)范性語言理解為以“目的”的限定為主要特征的普通陳述句。也就是每一個“行動者X應當做p行為”的規(guī)范語句都等同于“為了目的e,大概率存在行動者X做p行為這一情形”。理論的構建內容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從應當命題(Ought-Proposition)中提取“目的(ends)”內容,利用目的對行為的限定功能解釋規(guī)范意義。第二,采取比較的方式,對實現概率介于“必然”和“可能”之間的規(guī)范行為“應當”進行概率量化。通過量化的概率描述規(guī)范性行為的實現可能。第三,結合語境的具體條件將規(guī)范性概念“應當”分析為一系列非規(guī)范性的術語或概念,并致力于統(tǒng)攝“應當”概念的所有合理用法。
首先,理論搭建了關于“應當”的規(guī)范性語言和關于“是”的非規(guī)范普通陳述句之間的橋梁?!笆?be)”與“應當(ought)”的區(qū)分肇始于休謨[6]的認知理論。休謨持相關二元論的立場,考慮“在理論推理層面,從關于事實的規(guī)則性的描述,前進到必然法則的表述,如何能夠得到合理的辯護”。他認為從“是”的認知判斷無法推出“應當”的規(guī)范判斷,因此我們對規(guī)范性問題的裁決無法由理性決定,而必然地指向人類的情感欲望。休謨[7]315關于事實認知和價值評價的劃分啟發(fā)了一些試圖利用非規(guī)范性、評價性或道義性的術語來分析“應當”概念的嘗試。例如理由應當(Reasons-Ought:利用理由的相關概念對應當做出解釋,認為X應當作p,即相比其他行為,X擁有更多的理由選擇p行為)和價值應當(Value-Ought:利用價值的相關概念對應當做出解釋,認為X應當作p,即相比其他行為,X采取p行為是更好/更有價值的)。兩者分別對“應當”概念做出了更加深入的分析,利用“理由”或“好”等概念將應當命題描述為實然判斷,把規(guī)范性語言還原為關于“是”的陳述句。
其次,芬利[7]315發(fā)現利用理由或價值比較來解釋“應當”實際無法擺脫規(guī)范性。例如“我應當尊老愛幼”在“理由應當”中該規(guī)范性語言能夠被分析為:“相比漠視老人兒童的行為,我擁有更多理由去尊老愛幼,理由包括但不限于尊老愛幼是傳統(tǒng)美德、尊老愛幼能夠促進社會進步等”。但把某種現實理由作為分析的結果顯然不夠徹底,理由的內容中仍然包含潛在規(guī)定性,因此本質上無法將規(guī)范性語言完全分解。這樣的分析僅僅屬于一種半途的嘗試和可能。于是芬利在這樣的分析思路上加以創(chuàng)新,對理由或關于價值的內容進行再分析和再還原,徹底將其中蘊含的規(guī)定性還原為關于“是”的自然語言,并提出“目的-關系理論”。
因此該理論延續(xù)了自然還原主義的立場(即同時秉持自然主義和還原論的觀點),將重點置于語義學的關注范圍,借鑒劉易斯和克拉澤[8]的模態(tài)分析理論,嘗試對“應當”進行徹底的還原式語義分析。應當語句在工具主義使用下的語言形式指向假言命令,即一種有條件的、為達到目的而采取的命令手段。假言命令的特點在于語句中同時包含某條件情形和功能性要求,并根據具體條件對行事者的未來行為提出要求。同時,該限定與行為之間存在工具主義的聯(lián)系,即前者推動后者的實現。根據這樣的語句特點,芬利通過假言命令的一種表面為非條件句句型的常用句式“為了(in order that)……,行動者X應當(ought to)……”,將命令中的限定解釋為期望達到的目的,憑借行為對目的的促進作用將它們之間的工具主義聯(lián)系做出了進一步闡明,納入目的-關系理論的范疇。
理論的具體論證建立在“應當”與“必然”“可能”等相似概念的類比之上。基于“必然”和“可能”概念同時從屬于非規(guī)范性的普通模態(tài)(Ordinary Modal,關注必然性和可能性的模態(tài)邏輯)和規(guī)范性的概念術語,論證首先從代表非規(guī)范性認知的普通模態(tài)出發(fā)。在這里,芬利[7]319繼承了劉易斯關于可能世界的觀點,將必然和可能進行了概率量化,如下:
必然模態(tài)(Modal Must):必然存在情形p=(定義為)在條件C得以實現的每一個可能世界中都存在p情形。
可能模態(tài)(Modal May):可能存在情形p=(定義為)在條件C得以實現的至少一個可能世界中存在p情形。
在對必然和可能進行的概率量化中,分析指向一般性的普通模態(tài),它的功能僅僅在于表達認知和描述,而不包含任何規(guī)范性。這對于規(guī)范性理論顯然是不夠的。在工具主義使用的情境中,我們必然地考慮認知情形p的功能效用和實現問題。因此為了在普通模態(tài)和規(guī)范性術語之間建立起統(tǒng)一的聯(lián)系,芬利[7]320引入“in order that e”修飾下的語句形式,將普通模態(tài)置于規(guī)范性情境之中,通過“目的e”實現的概率對相關的可能世界進行規(guī)范意義的限制。對此他提出論點:“作工具主義使用的規(guī)范性模態(tài)術語或概念,僅僅是在“為了……”(的語句形式)修飾下的普通模態(tài)術語或概念?!贝思礊槟康?關系理論的雛形,換句話說,工具主義的規(guī)范性概念也就是被置入目的-關系情境之中的普通模態(tài)概念。由此,芬利展示了其標準表述如下:
Muste(在目的e限定下的規(guī)范性必然模態(tài)):為了目的e,必然存在p情形=(定義為)在條件C得以實現的每一個可能世界中,都包含了目的e的實現和p情形的存在。
Maye(在目的e限定下的規(guī)范性可能模態(tài)):為了目的e,可能存在p情形=(定義為)在條件C得以實現的至少一個可能世界中,包含了目的e的實現和p情形的存在。
就這樣以普通模態(tài)詞“必然”和“可能”為例,目的-關系理論首先為工具主義的規(guī)范性語言做出了定義的直接分析,即通過目的限定——“in order that”語句形式的修飾,將普通模態(tài)的論述和規(guī)范性的表征結合起來,提供了關于兩組同態(tài)術語的統(tǒng)一、單義的語義學解釋,并反映了行為與目的之間特殊伴隨的概率關系。
再進一步的,基于對同態(tài)術語“必然”和“可能”概率量化的理解,芬利[7]322嘗試將“應當”概念置入同樣的表征方法,并對其進行相似的概率量化。我們在日常規(guī)范語言中能夠感知,表述“行動者應當工具性地做行為p”,是由于相比其它供選行為,行為p能更好地促進目的e的實現。也就是說,通過行為p實現目的e的概率大于其它供選行為,因此規(guī)范性“應當”的概念本質上就是比較性的,又由于在規(guī)范性的概念中,“應當”的規(guī)范程度弱于“必然”而大于“可能”(出于日常認知的考慮),于是它合理地被納入介于必然和可能之間的規(guī)范概念序列。那么再轉向對普通模態(tài)詞“應當”進行概率量化的考慮,芬利借助比較類R的集合加以解釋如下:
應當模態(tài)(Modal Ought):應當存在p情形(It ought to be the case that p)=(定義為)在C的條件之下,相比比較類R中任意成員的存在,p情形更有可能存在。
通過與其它可能情形(比較類R中的成員)的比較,芬利[7]323完成了在認知的可能世界中對應當的概率量化。從屬普通模態(tài)詞的“應當”概念和作規(guī)范性使用的“應當”概念展現了具備共同語義特征的理由根據,使得建立“應當”和“必然”“可能”之間的類比關系,綜合“應當”的語義內容,將其納入目的-關系理論成為可能。在此基礎上,根據已有的對必然和可能概念的分析,芬利從條件性概率(Conditional Probability)出發(fā)對目的-關系理論統(tǒng)攝下的應當概念進行定義如下:
可以看到,芬利“目的-關系理論”的論證大致?lián)碛腥缦聨c特征。其一,運用比較性質對道義模態(tài)詞進行解釋,為概率量化提供了可能。其二,在應當命題中提取目的概念作為理論的關鍵特征,對行為p做出事實限定,以代替規(guī)范的功能作用。其三,闡述目的e作為潛在事態(tài)和行為p的推動力關系,展現演說者的要求命令,集結表達主義和功能主義的主要優(yōu)勢。
工具主義條件下的應當命題是理論中最典型的使用,但并不囊括全部情形。由于目的-關系理論受到眾多關注,一些在規(guī)范性領域持實在論或準實在論立場的學者對其在絕對性使用(The Categorical Ought)下的條件提出質疑,認為理論無法囊括絕對命令(形式上無條件的命令手段)的規(guī)范情形。芬利[7]323則提出“修辭手法”為理論做出辯護,堅持目的-關系理論能夠涵蓋“應當”的所有使用范圍。
關于應當的命題一般被置于三種不同功能性的使用情境:一是理論的出發(fā)點,工具主義使用的應當(The Instrumental Ought);二是絕對性使用的應當(The Categorical Ought);三是預測性使用的應當(The Predictive Ought)。在第一種使用情境下,工具主義應當命題所表述的要求和命令顯然地包含某種條件限定,因而承擔商談、駁回、變更的可能。第二種絕對性的應當概念表達某種絕對命令,由于包含絕對性因素而無條件地不可抗拒。第三類預測性的應當概念使用范圍則較為狹小,作特殊句式使用,例如預測“明天應該會下雨”的情境。
對工具性應當概念的分析至此已經消除了其原本具有的規(guī)范性特征,取而代之的是關于條件概率的一系列非規(guī)范性認知表述。芬利的目的-關系理論關于規(guī)范性應當概念的自然主義式還原大致如此,但理論的完整度尚且遠遠不及,有爭議的部分在于絕對性使用和預測性使用的應當概念。在這里可以先對預測性使用的應當做出說明,因為根據芬利在第一部分關于普通模態(tài)詞應當的解釋,當我們進行“明天應當會下雨”“X明天應當會進行p行為”等預測性敘述的時候,表達的依然是關于未來的一種概率性的可能情形,即演說者認為自己預測情形實現的可能性大于沒有實現的可能性。但由于這是一種認知層面的表述,往往不被納入規(guī)范性的理解范圍,因此在對規(guī)范性應當的還原式語義分析進程中可以暫且被擱置。
目光轉向絕對性使用的應當命題。絕對性規(guī)范語言無法通過假言命令的形式加以解釋,這一語言事實構成了芬利目的-關系理論中的一大挑戰(zhàn)。該理論的本質意向在于從一個指向應當行為p的規(guī)范性要求中提取作為限定條件的目的e,構成目的e與規(guī)范行為p之間潛在事態(tài)和推動力的必然聯(lián)系。這在應當的工具主義使用中是顯然的,出于功能效用的考慮,每一個工具性的應當行為都服務于某一條件目的。然而,在作絕對命令使用的應當情境下卻無法作同等條件的考慮,因為在絕對性應然句最為明顯的表面特征——“應當”術語的前后通常都沒有“為了……”或類似表達的修飾[7]328。例如,“你應當活著”“不許作弊”等在日常生活中顯而易見的行為規(guī)范似乎是無條件成立的。這樣的規(guī)范性語句并不包含任何工具性的目的內容,因此無須任何補充說明或解釋陳述,展現出絕對命令的語言形式[9]。
從這一困難的表象出發(fā),我們即可深入應當作絕對性使用的本質作關鍵問題闡述,由此顯化出關于語用學情境的兩大困難:“會話難題(Communication Problem)”和“意義難題(Significance Problem)”。[7]331會話難題從會話具體情境的角度出發(fā),關于在相關目的的確沒有被引入語境范圍的狀態(tài)下如何合理陳述一個目的-關系命題。這涉及相關目的在語境中的預設和隱藏,但無論如何我們應當承認語境范圍內,一個不隨附任何目的索引的絕對命令。而意義難題則從應當命題的功能性本質角度出發(fā),探究應當在具體語境中的實踐意義。當我們用絕對命令的語句形式解釋絕對性應然句,則必然地意指它包含本質性的規(guī)定或建議功能,但從事實情況來說,目的-關系理論下的語言形式卻無法體現這一功能。目的-關系理論提供的相對化結構意味著其所包含的規(guī)定或建議始終與相關目的聯(lián)系而缺乏絕對權威的要素??偠灾?這樣的情形似乎導致了目的-關系理論的最大困難——無法從中獲取一個重要的目的限定,從而使構成該理論的基礎性目的關系最終成立。
“目的-關系”理論中關于絕對性使用的闡述如下:第一,承認目的-關系理論下應當概念作絕對性使用的事實情形,并明確否認被其它理論涵蓋的具有不同本質內容的絕對性應當存在;第二,區(qū)別了應當作絕對性使用時的意向特征,提出相關解釋;第三,指出理論的又一重要論點:作絕對性使用的應當命題即為根據語境預設了相關修飾的普通應然句[7]328。
芬利[7]328的第一點主張是為了支撐文中的論點“每一個規(guī)范性的應當概念都僅僅是‘為了……’修飾下的普通模態(tài)詞應當”,即申明其目的-關系理論涵蓋應當的全部使用范圍,能夠解釋所有語境形式下的規(guī)范性應當概念,并以此顯露策略——基于目的-關系理論已經為應當概念提供了完整正確的語義分析這一前提,再分述其絕對性使用的本質意義。那么如果最終通過其它論證提供了對絕對性使用的合理解釋,就恰好反證了理論系統(tǒng)的成功。再次,他通過第二點主張對應當概念的絕對性使用(亦可稱為非工具主義使用)進行解釋,認為其特征在于“行事者的行為p對于目的(關于欲望或意圖)而言所具備的工具主義價值并不是該命題的充分或必要條件”。也就是說,在應當的絕對性使用情境下,并非完全不存在任何指向功能性效用的特征,更合理的是應當的行為p不再取決于行事者自身的意圖,命令背后隱含的目的也與行事者自身的意愿無關,取而代之的是對諸如社會共識、傳統(tǒng)習俗等的關注,即芬利稱之為“一些顯然重要的東西”[7]331。
2)規(guī)范機車內通訊線纜的布線,杜絕線纜大幅度彎曲,通訊線纜與高電壓(電流)的電纜分隔開,防止線纜有高壓(電流)通過時影響通訊信號。
“應當”在工具性和絕對性使用下的區(qū)分由此得到闡明。工具性應當命題中包含的目的通常關注的是行事者個人的意圖和欲望,因此行為p對于目的e的推動意義在于滿足行事者內心的渴求,而絕對性應當命題的目的指向則更傾向于外在制約,例如社會群體間的某種共識或制度,或某種與行事者的個體私欲無關,但對于內心依然“顯然重要的東西”,那么無論行事者對該目的認同與否、關注與否,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外在的規(guī)范而不得不采取行為p以促進目的e的實現。那么依據該區(qū)分,命題的絕對性意義通過獨立于行事者自身態(tài)度的目的得到顯化,因此脫離了工具主義性質的范疇,意指外在因素對行事者的規(guī)范作用,同時,由于此類目的總是關于一些集體共識(比如促進社會福祉、維持生命)或者其它包含合理原因的承諾,因此無須特別說明。此外,芬利[7]330做出進一步闡述,認為在外在規(guī)范力作為主導的情境下,哪怕通過目的-關系理論的加工與分析,依然無法使目的的具體內容得到顯化,但也不影響上述解釋的指向,因為“無論如何都會存在一個供選目的為某一絕對性應然句提供合理解釋。”
從以上兩點主張可以看出,芬利[7]333對應當作絕對性使用的理解重點并不在于它表面無條件索引的語句形式,而在于語句背后的真實意圖。在具體的語境情形中,目的始終通過多種狀態(tài)或手法被隱藏或預設,他稱之為“修辭性的使用手法(The Rhetorical Device)”。
芬利把“修辭手法”當作目的-關系理論面臨絕對性挑戰(zhàn)時的回應策略,指出理論通過目的內容的隱藏或預設達到對絕對命令的容納。這一解決方式實際將關注重點放在了規(guī)范性語言帶有強迫功能的日常效用上。其中展現出的漏洞與不足仍在語言層面,即關于規(guī)范性語言和非制度性絕對命令的理解混淆,這些都亟待理論的進一步補充。
對于“應當”命題在絕對性使用的條件下似乎無法容納“目的”要素的質疑,芬利[10]指出,盡管呈現出絕對命令的語言形式,但規(guī)范性語言的絕對性使用并不是無條件的。更有可能的是,在日常交談中由于某些行為規(guī)范所指向的目的因為過于顯而易見而被演說者直覺性地忽略了。“語言表達認知,而認知必定關于世界”,因此語言的表達必然包含演說者內心的思維。正如實用主義所認為的那樣,“人類的語言能力(及語言指稱功能與真理性)與理性能力 (尤其是信念的形成與基于信念的推理能力)是人類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所獲得的有力生存工具。”[11]出于實用的考慮,規(guī)范性語言呈現出絕對性的特征。例如“我們應當保護環(huán)境”這一絕對性命題背后隱含的目的是“我們保護環(huán)境是為了人類的未來”,但“為人類未來”似乎是一個公認的、無法反駁的事實目的,因此無須做特別說明而在語言中被省略了。
關于“修辭手法”的回應重點涵蓋了兩方面內容。第一,修辭手法意味著“應當的絕對性使用是基于目的-關系理論下一種省略性的修辭使用”[7]333,也就是說并非在應當的絕對性使用中就無法容納目的的因素,而是出于語境和功能需要,利用修辭手法將關于目的的表述加以省略,使其呈現出絕對命令的語句形式。第二,說明絕對命令的語言形式是出于功能性的考慮。其功能性意義即在于利用這樣的修辭手法表達演說者的命令要求,指向“意義難題”中提及的建議、規(guī)定的本質功能,或者說從某種語境功能而言,應當的意義被用作一種迫使的規(guī)范力量。
分析從演說者和聽眾雙方的不同角度展開,具體涉及三種以不同個體認知為出發(fā)點的目的定位:來自演說者和聽眾達成了共識的目的認知、演說者自身的目的認知以及聽眾識別的目的認知。
首先,最易理解的是演說者和聽眾達成共識目的時的情境。此時的目的取決于例如社會公認的慣例、規(guī)則或制度,由于被普遍接受和認可,而無須做特別說明,因此應當命題具備省略的充分理由條件從而呈現絕對命令的語言形式。由于芬利的應對策略重點關注絕對性表達中的“修辭性使用手法”和演說者對聽眾的要求,那么從演說者和聽眾(潛在行動者)的角度出發(fā),考慮該修辭在語境中呈現的具體方法、目的內容在省略條件下對行為規(guī)范的效用以及絕對性特征在自然主義還原式分析中的顯化結果等等,能夠得到不同定位下的策略回應。但從規(guī)范理論出發(fā),同樣需承認該使用情境的確沒有擺脫目的限制的條件。因此,目的的省略和隱藏并不代表“相關目的沒有被引入具體語境”,實質仍與絕對性的特征相沖突,該說法亟待進一步消解。
第二,關注演說者自身的目的認知。當演說者自身對應當命題背后隱含的目的具有明確認知時,往往事實地采取修辭性手法表達命令要求,迫使聽眾服從目的,包括利用其他(更易達到效用的)目的、刻意強調、強制命令等,此時無論聽眾對目的的辨識程度如何,都在無形中增加了遵從命令的意向。這里有部分理由在于絕對性應當命題的一個重要特征,即 “實踐意義(Practical Significance)”。芬利[7]331認為應當作絕對性使用的功能意義在于演說者對待聽眾是否服從行為p的態(tài)度立場,這實際也就是“意義難題”中應當命題應該發(fā)揮的那種規(guī)定或建議的本質功能。也就是說,通過應當命題的絕對性使用,演說者的目的在于表達一個“要求”,該要求希望聽眾認同演說者本人對于一些目的(e1)的關注,并最終達到聽眾采取(能夠達到目的e2的)行為p的意圖。這里絕對性的使用包含演說者兩個層面的目的要求,首先要求聽眾認同他所關注的某個目的,其次要求聽眾在達成目的共識的基礎之上做出行為p。
第三,在演說者和聽眾都無法識別語境中相關目的的語境中,盡管演說者無任何目的傾向,但仍然做出了某種絕對命令的規(guī)范表達。芬利[7]334在此嘗試了幾種解釋方案,例如虛構主義的路徑,演說者假設存在重要的目的共識并進行表達;或使用“同義反復的贅述(tautologies)”手法,將絕對命令的句式“你應當做p(you ought to p)”演變成“為了實現p,你應當實現p(in order to p,you ought to p)”。他聲稱,“如果絕對性使用的真正會話功能在于達到相關目的的動機要求,而不是傳遞語義內容,那么它們的意義與同義反復就是兼容(相一致)的?!睙o論如何,利用同義反復的手法,絕對性應當句能夠成功達到會話目的,并展現與目的-關系理論的兼容。繼而得到一個可能的結論,即目的與手段本身相同,規(guī)范中應當做的事(行為p)等同于應當命題中包含的目的。然而此時仍然存在兩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一是同義反復在語義表述上的必然錯誤,二是此時目的因為與行為相等同而無法再表達限定功能。
而在從聽眾對目的的辨認為出發(fā)點的思考中,同樣存在相似的問題。無論聽眾的態(tài)度和認知變化,演說者都必然表達絕對性論述并對聽眾施以迫使服從的壓力,那么演說者只能夠利用與上文提及相類似的手法,例如預設目的、虛構目的以達到預期的語義效果。此時一個矛盾得到突顯,即其中工具主義的特征無法被繼續(xù)掩蓋,乃至失去了絕對性使用被賦予的非工具主義內涵。但同時,“修辭”的解釋亦間接解決了在會話交流中命題陳述之間互相沖突的可能問題,由于演說雙方都意在表達某種態(tài)度和要求,則意味著目的-關系理論能夠容納被置于絕對性規(guī)范問題中的分歧,也兼容語義矛盾的命題。
對于來自絕對性使用的挑戰(zhàn),芬利[7]333的解決方案似乎能夠被總結為:應當的絕對性表達屬于一種修辭手法的應用,即“基于目的-關系理論正確的假設,通過絕對性的實踐意義表達要求:聽眾關注某目的并根據它做出行動。”他的解決路徑大致彰顯了他的以下幾點思維特性:
第一,理論體現了他對規(guī)范性語言中相對化結構的本質追尋。芬利把包含某種關系屬性(Relational Property)的一般相對化結構當作決定規(guī)范性論述本質的關鍵要素。也就是說,有關規(guī)范性的判斷必然指向一定的標準或目的,建立起判斷和判斷根據之間的關系構成,如果脫離了根據的具體內容,判斷本身則無任何實質意義。他的關注從規(guī)范訴諸的來源要素轉向語言結構的基本應用條件,這一巧妙轉向避免了關于規(guī)范背后的指向(例如某種權威)是否完全絕對、不可變更的爭論以及最終確定某無條件規(guī)范來源的期望,呈現出容納多種不同質規(guī)范內容的理論優(yōu)勢。那么無論規(guī)范是否根據主體的欲望意圖、是否指向未經證實的權威,無論絕對命令是否完全獨立于具體事實,都不影響關系理論的意義與實質。
第二,理論體現了他對規(guī)范性語言從屬制度性絕對命令的堅持。從芬利對工具性應當和絕對性應當的區(qū)分可以看出,絕對性應當的特征在于目的指向與行事者個人欲望和意圖無關的要素,規(guī)范性來自獨立于行事者理性的外在因素。因此芬利所承認的絕對性應當從屬制度性絕對命令(Institutional Categorical Imperatives,以下簡稱ICIs)。但顯然,相關目的未被引入語境范圍的絕對命令實際可能指向一種非制度性絕對命令(Non-institutional Categorical Imperatives,以下簡稱NICIs)的規(guī)范語言[12]。此處可以通過芬利對規(guī)范性語言的一種代表形式——道德判斷的相關論述來理解。他反對道德論述在概念上從屬NICIs的可能,也就是不承認完全獨立于具體事實的判斷形式,以及無任何索引的無條件規(guī)范,而試圖證明道德論述實際僅僅從屬ICIs的合理性。在這里,芬利從根本上否認了非制度性絕對命令的存在意義,并依據制度性絕對命令的特征和實質把規(guī)范性論述納入具體制度和規(guī)則的關系結構之中。但在關于NICIs不成立的具體論證中,卻存在著一個顯然的漏洞。我們可以看到,芬利[13]在作關于論證前提“每一應然句都只有在關于行事者S的欲望集和參照標準I以合理方式連接的時候,才對行事者而言擁有規(guī)范性權威”這一事實證據的敘述時,聲稱這是“規(guī)范性權威的工具主義觀點所公認的事實證據”,也就是說,他的整個論證過程都建立在工具主義對規(guī)范性概念的理解之上,將非工具主義的絕對性規(guī)范命題排除在了討論范圍之外,這直接導致了論證不完全可靠。
第三,在目的-關系理論中,芬利將“一種修辭手法”列為理論最為關鍵的解決策略,并主張修辭作用下目的元素在絕對性應當命題中的省略。這實質上是否認了指向徹底絕對主義的規(guī)范性論述,即一種獨立于具體的語境,包含直覺性絕對權威的事實性論述存在。也就是說,所謂的絕對性應當概念本質上依然屬于一種特殊的工具主義使用,即從屬制度性絕對命令的范圍,而只是為了達到聽眾服從命令的功能效用,對該命令做了語義上“去目的索引”的修飾,使其表面擁有了無條件索引的表述結構。那么實際上盡管一開始芬利就用“無相關目的引入語境”的說法來描述作絕對性使用的應當,并用“關注點從行動者自身的欲望轉向演說者對聽眾的期望和要求”來解釋其與工具主義應當之間的區(qū)別,但其實仍然無法擺脫工具主義的影響,而只是將工具主義的服務對象從行動者自身轉向了演說者個人。且出于對元倫理情境主義的辯護,芬利認為規(guī)范性語言始終無法擺脫具體情境而從孤立的語義層面進行研究,因此必然地將會話情境中演說者與聽眾的個體思維、個人情感以及相關客觀具體條件納入考慮范圍。于是再進一步地,是否能夠將工具主義性能的應當命題解釋為僅僅指向行動者個人的欲望和意圖這一分析,乃至對目的元素的最終定位問題都同樣變得值得再商榷和反思,而如果擺脫了工具主義性能,行動p與目的e之間的關聯(lián)則似乎顯得并無充分必要,那么目的-關系理論亦失去了構建的根基。
在這樣的論證環(huán)境之下,芬利目的-關系理論仍然存在模糊的地方,而對于關鍵問題的解決,可靠出路似乎再次指向論證非制度性絕對命令的失敗,如果在脫離工具主義限制的情形下最終利用可靠證據證明了非制度性絕對命令不具備事實存在可能,也就真正消解了目的-關系理論的最大挑戰(zhàn)。
本文從史蒂芬·芬利關于規(guī)范性語言的“目的-關系理論”出發(fā),簡要闡述了理論的論證策略和基本內容。理論站在自然主義還原論的立場上,成功將規(guī)范性“應當”還原為關于“是”的命題,并容納應當的多種使用情境和多種內容意義,構建起相對完整的理論體系。相比傳統(tǒng)理論對規(guī)范事實的關注和爭議,芬利首次將目的內容作為規(guī)范性的重要特征,傾向于關注規(guī)范的事實功能,無疑具備創(chuàng)新性和前瞻性。但其中的最大弱點在于應當作絕對性使用時,絕對命令“無目的引入相關語境”的形式特征和理論具備的“目的限定”關鍵要素之間的沖突。盡管芬利采取“修辭性手法”做出解釋,但他實際未能對該“修辭”的具體使用表征做出合理解答,而僅僅提供了省略、虛設、強調語氣等模糊猜測。這一挑戰(zhàn)實際指向芬利對規(guī)范性語言必然從屬制度性絕對命令的觀點堅持,由于非制度性絕對命令是否成立尚無定論,以及關于絕對命令構成本質的理解存在偏差,因而同時容納非制度性與制度性的規(guī)范語言尚無法得到統(tǒng)一完備的分析。但無論如何,目的-關系理論通過對理由主義的再分析不僅擺脫了“理由”概念的模糊和繁復,又同時為“為什么我們應當做這些特定的事,而不是那些”提供了直觀合理的解釋,以及對表達主義的超越,還合理描述了演說者對聽眾的要求和命令,而且解釋了“規(guī)范性語言對聽眾的態(tài)度和行為產生促進影響”這一功能性現實要點,展現出現實規(guī)范的實用意義,具備較大的理論優(yōu)勢,值得補充和未來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