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桂馥和鄧石如同生活在乾嘉時期,都有很大書名,卻沒有交集,兩人實際上代表了書家的兩種類型,即學者型和藝術家型,所以說對比兩個人的書學思想就很有意義。本文先從他們的生平入手,然后闡釋兩人書學觀念的不同,并用具體作品分析去解釋和支撐他們兩人的不同,最后再將焦距縮小,從整個清代乾嘉時期的書壇去談起兩人的差異并尋找原因,總結出兩種類型的書家在歷史中的不同地位。
【關鍵詞】桂馥;鄧石如;書學
【中圖分類號】J292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4-0014-04
一、桂馥與鄧石如的生平與交集
桂馥(1736-1805),字冬卉,號未谷,山東曲阜人,是中國清代著文字學家。除此之外。桂馥在書法、篆刻方面也有著述且具備很高的造詣。鄧石如(1743-1805),字頑伯,安徽懷寧人,是乾嘉時期最為出色的書家之一,其在篆刻上提出“以書入印”,對后世影響極大。
桂馥長鄧石如七歲,但兩人卻是同年去世。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鄧石如在北京受到劉墉和陸錫熊的褒揚而名聲大振。同年,桂馥登第成了進士,于北京謁見阮元。可惜的是,兩人這時候并沒有交集,從現有的資料中也找不到任何他們交往的資料,以當時鄧石如的名氣,桂馥在《國朝隸品》中評論了31人的隸書,卻沒有提及鄧石如。排除偶然的因素,可以推測其原因有二,一是鄧石如進京后遭翁方剛的排擠,而桂馥又與翁過從甚密,桂馥或因礙于與翁方剛的關系而不與鄧交往;二是桂馥自稱“學人”,對“書畫藝人”頗看不上,而鄧石如是典型的“藝人”,自然不在桂馥掛齒之列。
然而歷史不會忽略那些出色的藝術家?,F在來看,鄧石如的書法成就和貢獻都遠在桂馥之上。本文將對桂馥和鄧石如的書法觀念差別、差別形成的原因、這些觀念又如何從他們的作品中體現出來的以及二人在歷史上的定位進行細致探討。
二、桂馥與鄧石如的書風及書學理念的異同
桂馥與鄧石如(下面簡稱“桂”“鄧”)的書風差距雖然很大,但又有相同處,即用筆都是鋪鋒用筆,筆畫完全脫離了描畫之意。在桂、鄧之前,王澍擅篆書,其篆書特別強調線條粗細勻停,用筆顯得單一,其末流甚至靠燒毫截鋒、固守玉箸鐵線之法,致使作品毫無生氣。桂和鄧很明顯的都避開了這一點。所以說,盡管桂、鄧之間的差距頗大,但在這一點上還是相同的,這也是清代人在寫篆隸上的一大突破——重視線條本身,充分發(fā)揮毛筆的特性。加之使用生宣、宿墨,寫成蒼茫古拙的效果。那么桂馥和鄧石如在書法的不同在哪里呢?
第一,對待書法的態(tài)度不同。桂和鄧最大的差別或許就在對待書法的態(tài)度上,桂馥是一位學者,也曾遠宦云南,自視“學人”,對待文藝并不重視,他在自己的著述《晚學集》中說道:“無才不煩讀書,讀書莫要于治經……凡裘馬、亭館……書畫……爭逐好此者,皆才人也……人胸中不可無主,有主則客有所歸,岱宗之下諸峰羅列而有岳為之主,則群山萬壑皆歸統(tǒng)攝,猶六藝之統(tǒng)攝百家也。”[1]1可見,他認為最重要的是治經,其他的都處于附屬位置,藝術只是娛樂罷了。而平民出身的鄧石如是一名職業(yè)藝術家,一生以鬻書刻印自給,自然就要特別重視書法和篆刻。鄧石如曾經到南京梅镠家學習,其間臨摹《石鼓》《嶧山碑》《泰山刻石》《開母石闕》《敦煌太守碑》《天發(fā)神讖碑》等秦漢及唐代等名碑各百本,還手寫《說文》二十本、隸書《史晨前后碑》《華山碑》《張遷》等碑各五十本,用功如此之深,可見,鄧石如早已經把書法當成生活中的頭等大事了。
第二,書學思想的不同。桂和鄧在書學思想上的差別是源自兩人對書法態(tài)度不同造成的,桂馥把書法當成業(yè)余愛好,進而在書學思想上闡發(fā)不多;而鄧石如則不然,其書法創(chuàng)作上獲得了很大的成就,因此他在書法理論上也有很多新的建樹。
桂馥的書學思想,即是“厚古薄今”,桂馥尤其好古,對于新鮮的東西不感興趣,例如他在自己的書法品評文章《國朝隸品》中對清初以來的31位隸書書家進行品評,總體而言是貶低大于肯定,對稍有個性的書法家便不稱贊,而他所推崇的書家多是沒有太多個性、中規(guī)中矩的一群人。梁啟超在評價桂馥文字學扛鼎之作《說文解字義證》中闡述的最為明確:“桂書恪守許舊,無敢出入,惟博引他書作旁證,又皆案而不斷?!盵2]222從梁啟超的評價中可以知道,桂馥特別崇信古典,喜歡旁征博引,而自己不做絲毫發(fā)揮,這也可以看出他的守舊思想,不僅是在其文字學方面,其書學思想上也是一樣。在這方面,還有一個例證,即是其對《繆篆分韻》的編纂,桂馥編纂的《繆篆分韻》是最早的漢印集字工具書,提倡的就是一種集古創(chuàng)作的方法,從中也可以看出桂馥在印學上的觀念,這些觀念與其在書學上是一致的。另外,桂馥在他的印學著作《續(xù)三十五舉》序中說:“摹印變于唐,晦于宋,迨元吾丘衍作《三十五舉》始從漢法……且近世流弊……因續(xù)舉之。”[3]306從這段話可以知道桂馥編纂《續(xù)三十五舉》的目的在于糾正“近世流弊”,其矛頭直指近世以及編纂《印人傳》的周亮工。從上述例證中都可以看出,桂馥的書學思想是崇古而薄今、好古而薄變的,對于不合古法的都貶斥,體現了一種凡古皆好、泥古不化的特點。
鄧石如也是很重視傳統(tǒng)的一個人。當有人指責他的字“破壞古法”,鄧石如直接回答道:“某書修短肥瘦皆有法,一點一畫皆與秦漢碑刻合,不似公俗出,放蕩任性無所忌。”[4]7可以看出,面對別人的質疑,鄧石如在自我辯護時也認為自己堅持了“秦漢”的傳統(tǒng),以證明其創(chuàng)作在傳承上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上文提到了鄧石如在南京梅镠家學習,臨摹了大量的經典作品,也足以證明其特別重視傳統(tǒng)。與桂馥不同的是,鄧石如從一開始就是從分析、辯證的角度去學習古人,鄧石如曾自述學習篆書的經歷:“余初以少溫為歸,久而審其利病,于是以《國山刻石》《天發(fā)神讖文》《三公山碑》作其氣,《開母石闕》致其樸,《之罘二十八字》端其神,《石鼓文》以鬯其致,彝器款識以盡其變,漢人碑額以博其體?!盵5]174通過這一段文字,一方面可以看出鄧石如學習的范圍非常廣泛,另一方面可以看出鄧石如學習邏輯明確、目的性強。在學習古人的基礎上,鄧石如頗有創(chuàng)新精神,鄧石如曾刻過兩枚印章,分別刻寫著“用我法”和“我書意造本無法”,這兩句話雖然都不是鄧石如原創(chuàng),但也頗為體現了鄧石如的心境?!拔視庠毂緹o法”出自宋代蘇東坡《石蒼舒醉墨堂》中的“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此處蘇東坡所謂“意造”“無法”并非是完全沒有法度,而是對傳統(tǒng)深入的學習后,按照自己對傳統(tǒng)的理解去重構。在這里,鄧石如的書學思想已經明顯地表現出來了,有著對過往名家的反思,也有對所學碑刻的體會,同時,他又表現出來了不愿屈居人下,而要“用我法”的創(chuàng)新精神,實際上鄧石如也確實做到了,李剛田認為“書法史上有兩位開創(chuàng)者,是唐代的顏真卿和清代的鄧石如”[4]21。確實鄧石如的開拓意義是很大的,在篆書上,他解散了之前篆書創(chuàng)作的“二李”模式,對后世影響巨大。更重要的是,鄧石如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隸書創(chuàng)作,在審美上避開了之前文人審美中“崇虛”的特點,另現了一種充實的美感,雖然有不少的非議,然這種打破卻是無法撼動的了。
此外,鄧石如還有一些書學思想值得注意,這些思想很明顯與技法關系較為密切,以下將結合一些具體作品來進行對比。他在《論書》里提出“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鄧氏首創(chuàng)了“計白當黑”的理論,這一理論遙接老子“知白守黑”的哲學思想,使得哲學、書畫技巧和書法理論相結合,讓書法理論得到了一次飛升。尤其是前面的兩句“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更像是對“計白當黑”的解釋,本來篆書、隸書強調對稱、空間分布均勻,而鄧石如卻強調空間的強烈對比,這種對比更像是行書、草書里的空間關系,可見鄧石如的隸書創(chuàng)作是在秦漢經典的基礎上進一步的發(fā)揮,而不是亦步亦趨地追隨秦漢書風。鄧石如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書學思想是“求規(guī)之所以為圓,與方之所以為矩者以摹之”,這個思想其實展現了鄧石如在創(chuàng)造新思想的同時,對方圓規(guī)矩也極為重視。
三、從桂馥與鄧石如的作品看兩人書學思想的差異
對于桂馥和鄧石如的書學思想的討論,筆者分別挑選了桂馥和鄧石如相同形制的作品進行對比。
首先從用筆上看,桂馥的《隸書嵇康軸》(圖1)中線條多是拖筆而成,中間沒有任何變化,就比如“康”和“師”的豎畫,一筆拖過去,尤其僵硬。相比而言,鄧石如的《隸書新洲詩》(圖2)則用筆富于變化,大多數的筆畫都有微小的粗細和方向變化,比如“影”的三撇,再比如“落”字和“蓼”字的燕尾筆畫,并不是直接的一筆直下,而是有微微的弧度。鄧石如的字里每一根橫畫都有不同的姿態(tài),都是經過充分考量的,可以看出鄧石如點畫的豐富性比桂馥要高出很多。從結構上看,桂馥的結構大多呆板,諸如“藉”“論”,還有左上角的“而”,幾乎都可以在外面套一個正方形,沒有比較突出的筆畫,各個筆畫間也比較均勻;反之看鄧石如的作品,就會發(fā)現幾乎找不到正方形的字。從章法上看,桂馥的作品沒有什么新意,而鄧的整體章法壓緊左右距離,甚至出現了穿插,這樣就凸顯字距,字有大有小、有長有短、有疏有密,整體上卻很和諧,輕盈的行書落款與厚重的正文產生了強烈的對比。
通過了解桂馥的書學態(tài)度,就可以理解他的作品,桂馥在書寫的時候頗為不屑于細小的技巧。鄧石如與桂馥則相反,他書寫的變化是著意的,章法上左右緊密,上下空出很大,體現了鄧石如“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書學思想。由于清人寫隸書普遍偏大,所以為了避免松垮,不得不壓緊字內空間,以達到凝聚厚實的效果,鄧石如所寫的風格也是很密集的,但他卻特別注重字內留空,比如其作品《隸書新洲詩》中“檣”字右下角的框里,緊密之中留出了很大的空,展現了鄧石如“計白當黑”的理念。
還有鄭簠,他與桂馥走了兩個極端,桂走向了板滯的極端,鄭走向了多變的極端,鄧石如則堅定了自己正大剛健的風格,然后盡可能在樸實和多變中做到兼容并蓄,這就體現了鄧石如“用我法”的書學思想。鄭簠的筆畫變化更多體現了他對漢隸“文”的改造,即用傳統(tǒng)帖學中的“巧”“虛”和“多變”來表現漢隸,鄧則是表現出平民審美的“樸實宏大”,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似乎鄧氏的書風更能體現出漢隸的精神。
四、桂馥與鄧石如書學思想差異的原因
一是乾嘉時期的學風。隨著滿清入關,顧炎武等一些漢族士人認為明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學術不求實際,于是發(fā)起了“樸學”;到了康乾之世,隨著清朝文字獄的興起,很多漢族知識分子把畢生精力都投入到“考據學”中,一方面可以遠離政治旋渦,另一方面,漢族士人似乎堅信扎實的學風能促成漢民族的復興。所以表現在這一時期學者身上的特點是講求實際、重實輕虛,對待文藝多持有輕視的態(tài)度。戴震是乾嘉時期第一流的大學者,對于不做學問而耽于詩文書畫者,戴震都恥于和他們交往。由此可以理解桂馥對書法持有那樣的態(tài)度,就不足為奇了。但對于鄧石如來說,則沒有如此的負擔,鄧石如并不是學者,甚至也沒有考取任何功名,所以鄧石如并未受到當時學界的影響。
二是康乾書壇的背景??登赖臅鴫?,雖然有碑派書風的興起,但是也有著許多不利的因素,比如受到了帝王喜好的影響,康熙皇帝崇拜董其昌,董書便盛行;乾隆喜歡趙孟頫,學趙者趨之若鶩,當時圍繞在康熙和乾隆身邊的書法家,多名有余而實不至,給當時書壇帶來了極壞的影響。另外清朝的科舉考試衍生出的“館閣體”,遠比明朝的“臺閣體”更為死板,即便如劉墉和翁方綱這樣的大家,終其一生也并沒有完全擺脫時風和館閣體的影響。甘中流先生認為“其時的主流書法觀念及實踐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屈從于統(tǒng)治者的意志。理論家們雖然能上溯篆隸以研究書法淵源,但并非追尋篆隸的真精神,而是服從中正平和的官樣書體格局?!盵6]437在這一方面,鄧石如同樣不受到其影響,由于既不考取功名,不用去寫死板的“館閣體”,另外他常年不在士人圈內,也不用受到時風的左右,可惜桂馥沒有這樣的條件。
三是個人原因??梢詮膬蓚€方面去說,首先,鄧石如很幸運的是他年輕時候就受到了名家的提攜和幫助,圍繞在他身邊的一些文人如程瑤田等多是一些已有大名的學者,并且他能到南京大藏家梅镠家長期學習,這個時期對他的思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桂馥年輕的時候交游的人物如顏懋仝、顏崇椝等人多是鄉(xiāng)賢,在當時也并無大名,加之齊魯之地、孔孟故里當時也是風氣保守,這對桂馥后來的思想都有較大的影響。其次,兩人身份不同,桂馥雖是知名學者,但也是官僚,生活上有基本的保證,身邊不乏求字者,桂馥大可不必去附和索書者。而鄧石如則是一名職業(yè)藝術家,就要為自己的作品銷路擔憂,他得要有自己明確的個人風貌、特點,其作品也要具有豐富性和完整性,鄧石如肯定有這方面的考慮,加之其本性里不愿意屈居人后的性格,便造就了其奇崛的書風。
五、總結
有人認為對歷史的理解比歷史事實更重要。筆者認為這個觀點符合思想家和藝術家,但并不符合考據學者們,且這兩類人是不能偏廢的。如果只做考據,糾結于歷史事實的真?zhèn)味鄙倮斫?,必定會一葉障目;但是如果只強調理解而不去作足夠的事實考據,那么對“歷史的理解”就會陷入空洞、漸入頹唐,正如清代人所激烈批判的明末時期的學術界。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顯然鄧石如是偏重于“理解”和創(chuàng)作的,所有傳統(tǒng)和經典都只是被鄧石如當作參考,學習古人但“用我法”。而桂馥則是傳統(tǒng)的保有者和繼承者,帶著“考據”的精神,所以桂馥的創(chuàng)作成就并不高,但如桂馥這樣一批人的重要性并不能被忽視,實際上如果不是清初以來這一批考據學者的努力,鄧石如的創(chuàng)新就無所憑借,他也不可能成為清代篆隸創(chuàng)作的高峰。
注釋:
①王冬齡:《清代隸書要論》,上海書畫,2003,第3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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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宋元利(1988.10-),男,漢族,山東臨沂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書法與篆刻創(chuàng)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