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史記》中有周平王元年東遷洛邑之說,古今學者罕有異議,以至成為定論。但詳細考察《史記》此說的史料來源,發(fā)現(xiàn)其本之于《秦記》,而后者僅記周幽王十一年幽王被殺,秦襄公被封為諸侯。至于周東徙洛邑事,雖在周幽王十一年之后,至于具體在何年,《秦記》并未明確。實際上,《史記》中的這一說法基于司馬遷個人的推斷,未有可靠資料憑據(jù)。根據(jù)清華簡《系年》等文獻可知,平王東遷絕非一蹴而就,而是歷經(jīng)一個過程:平王元年東遷的地點是成周,即考古所發(fā)現(xiàn)的韓旗成周;再結合《左傳》《國語》等文獻中的記載可知,平王三十三年之后又從韓旗成周遷至洛邑,即考古所發(fā)現(xiàn)的澗河王城?!妒酚洝穼⑦@一過程籠統(tǒng)地說成平王元年東遷洛邑,并不準確。
關鍵詞: 清華簡《系年》;平王東遷;韓旗成周;澗河王城;《史記》
中圖分類號:K2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4)06-0129-15
作者簡介:王紅亮,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西安 71011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清華簡書類文獻與上古史研究”(23BZS001)
① 晁福林說:“《系年》公布后,出現(xiàn)了自《竹書紀年》后最系統(tǒng)、最可信、年代最早的關于兩周之際的歷史記載,其中大部分史事不見于傳世文獻?!薄豆疟局駮o年》未有關于平王東遷年代、地點的記載?!督癖局駮o年》雖載:“平王元年辛未,王東徙洛邑?!钡鶕?jù)王國維的考證,這一說法實際上是后人根據(jù)《史記·周本紀》所作,未可信。方詩銘、王修齡認為今本可能是南宋以后人編的。參見晁福林:《改革開放40年來的先秦史研究》,《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8年第1期;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4、263頁;“前言”,第2頁。
② 關于周平王東遷的年代,學者意見主要有六種:公元前771年,周亡王十一年,李零持此說;公元前770年,平王三年,王紅亮持此說;公元前759年,平王十二年,李學勤持此說;公元前758年,平王十三年,晁福林持此說;公元前748年,平王三年,朱鳳瀚持此說;公元前737年,平王三十四年,劉國忠持此說。關于成周與洛邑的關系,學者多主張二者同一,未言二者區(qū)別。參見李零:《讀簡筆記:清華楚簡〈系年〉第一至四章》,《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6年第4期;王紅亮:《清華簡〈系年〉中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年代考》,《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4期;李學勤:《由清華簡〈系年〉論〈文侯之命〉》,《揚州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晁福林:《清華簡〈系年〉與兩周之際史事的重構》,《歷史研究》2013年第6期;朱鳳瀚:《清華簡〈系年〉“周亡王九年”再議》,《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6年第4期;劉國忠:《從清華簡〈系年〉看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史實》,陳致主編:《簡帛·經(jīng)典·古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7頁。
周平王元年(前770)東遷洛邑,一般被認為是西周與東周的分界點,可見這一事件在中國古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這一說法的明確提出,根據(jù)現(xiàn)有傳世文獻考察,最早可上溯至西漢司馬遷所撰的《史記》。司馬遷提出此說后,古今學者罕有異議,以至成為定論。但是,隨著近年來清華簡《系年》等資料的公布,《史記》平王元年東遷洛邑說受到了很大質疑。
據(jù)《系年》可知,平王東遷絕非即位后立即東遷洛邑,而是歷經(jīng)一個過程:“周亡王九年”平王被立于“京師”,“三年”又徙于“成周”,后晉國又開始“啟于京師”,“鄭武公亦政東方之諸侯”?!断的辍分械倪@些記載,是目前看到關于平王東遷“最系統(tǒng)、最可信、年代最早”的記載。①但簡文中“周亡王九年”“京師”“三年”“成周”以及“啟于京師”“鄭武公亦政東方之諸侯”究竟如何解釋,自《系年》公布至今,學界雖然進行了艱辛的探索,并提出了一些很有價值的觀點,但總體上仍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爭論的焦點有二:其一,“周亡王九年”如何解釋?目前主要有三種代表性意見,詳見后文;其二,關于平王東遷的年代、地點以及洛邑與成周的關系,學者雖據(jù)清華簡《系年》提出了很多說法,②但多與《史記》相違,那么《史記》所載平王元年東遷洛邑說是否可信?如不可信,為何不可信、又因何不可信?對此學界很少有深入探討。實際上,平王元年東遷洛邑說可信與否的判定,不僅直接決定著清華簡《系年》相關簡文的解讀,更涉及整個兩周之際歷史的構建。
眾所周知,史料批判是史學研究的前提。史料批判分兩個層次:一是文本層面的批判,即文本自身不僅要邏輯合理,而且與其他文本也不能沖突,即清代學者王引之所言“揆之本文而協(xié),驗之他卷而通”;【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自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頁?!慷鞘聦崒用娴呐校次谋静粌H要邏輯合理,而且要符合事實,有事實性的資料予以佐證。具體到《史記》平王元年東遷洛邑說的考察,從文本層面講,不僅要對《史記》文本本身以及此說的史料來源進行批判考察,而且要將這種記載與其他先秦文獻如《左傳》《國語》《古本竹書紀年》及清華簡《系年》等資料相對證,看其是否有矛盾;從事實層面講,通過考古學者的努力,現(xiàn)在已經(jīng)搞清楚了洛陽地區(qū)西周城址大致有三座,即瀍河成周城、韓旗成周城和澗河東的王城,那么《史記》平王元年東遷之洛邑究竟是哪一座城址,是否與考古發(fā)現(xiàn)相符合,這也需要進一步的驗證。本文結合清華簡《系年》和最新考古資料,從史源學角度切入,對《史記》所謂的平王元年東遷洛邑說法進行考察,并將其從文本與事實兩個層面進行驗證,對平王東遷的年代和地點作進一步深入探討,希冀對這一重大歷史地理問題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史記》平王東遷洛邑說史源考
關于平王東遷洛邑,《史記》言之甚詳,如:
(1)《周本紀》:“平王立,東遷于雒邑,辟戎寇。”
(2)《秦本紀》:“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c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乃用駵駒、黃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畤。”
(3)《十二諸侯年表》:“平王元年(前770),東徙雒邑。”“(秦襄公八年,前770)初立西畤,祠白帝?!?/p>
(4)《六國年表序》:“太史公讀《秦記》,至犬戎敗幽王,周東徙洛邑,秦襄公始封為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見矣?!?/p>
(5)《封禪書》:“自周克殷后十四世,世益衰,禮樂廢,諸侯恣行,而幽王為犬戎所敗,周東徙雒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為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暤之神,作西畤,祠白帝?!薄墩x》:“秦襄公,周平王元年封也?!?/p>
(6)《齊太公世家》:“(齊)莊公二十四年(前771),犬戎殺幽王,周東徙雒。秦始列為諸侯。”
(7)《管蔡世家》:“(蔡)厘侯三十九年(前771),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周室卑而東徙。秦始得列為諸侯?!保ā墩x》:“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平王東徙洛邑,秦襄公以兵救,因送平王至洛,故平王封襄公?!保埃ú埽┗莶迥辏苡耐鯙槿炙鶜?,因東徙,益卑,諸侯畔之。秦始列為諸侯。”
(8)《陳杞世家》:“(陳)平公七年(前771),周幽王為犬戎所殺,周東徙。秦始列為諸侯。”
(9)《晉世家》:“(晉)文侯十年(前771),周幽王無道,犬戎殺幽王,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為諸侯?!?/p>
(10)《楚世家》:“若敖二十年(前771),周幽王為犬戎所弒,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為諸侯?!?/p>
(11)《匈奴列傳》:“申侯怒而與犬戎共攻殺周幽王于驪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獲,而居于涇渭之間,侵暴中國。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東徙雒邑。當是之時,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為諸侯?!薄疽陨弦膮⒁姟妒酚洝肪硭摹⑽?、一四、一五、二八、三二、三五、三六、三九、四○、一一○,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89、230、670、835、1634、1795、1894、1900、1906、1980、2045、3485頁。下劃線為筆者所加,后文同。】
上述文字,(1)言“遷”,其他均言“徙”,而此“遷”字,很可能本亦作“徙”,【張文虎曰:“《黍離疏》引作‘東徙雒邑’?!队[》引作‘乃東徙雒邑’?!眳⒁姀埼幕ⅲ骸缎?酚浖馑麟[正義札記》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8頁。王叔岷曰:“《御覽》引作‘乃東徙洛邑,避戎寇也。幽王在位凡一十一年’。《文選》范蔚宗《后漢書皇后紀論注》引‘遷’亦作‘徙’,義同?!蹲蟆氛讯陚魇枰w’下有‘徙’字,(蓋一本‘遷’作‘徙’,傳寫誤合之耳。)‘雒’亦作‘洛’……。‘雒邑’字作‘洛’,后人所改也。(篇末贊:‘周乃東徙于洛邑。’亦同此例。)《詩·王風·黍離》《疏》引此‘雒’亦作‘洛’?!眳⒁娡跏遽海骸妒酚洈易C》,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0頁。根據(jù)唐代孔穎達《黍離疏》以及北宋李昉等編纂《太平御覽》引文可知,《周本紀》的“遷”蓋本作“徙”。】“雒邑”即“洛邑”。【本文為統(tǒng)一起見,除引文外,據(jù)學界通行說法,“雒”“平王東徙”均分別作“洛”“平王東遷”。】關于“遷”和“徙”二字,本義和引申義均相近,區(qū)別在于詞源,前者多有升高、上飏義,后者多與轉移有關,【參見王鳳陽:《古辭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33頁?!抗首鳌搬恪庇谖牧x更恰切。且王叔岷引《太平御覽》作“乃東徙洛邑,避戎寇也。幽王在位凡一十一年”,《史記》修訂本《??庇洝氛f“辟戎寇”后,“疑文有脫誤。按:高山本此下有‘當此之時秦襄公以兵送平王平王封襄公以為諸侯賜之以西地從武王盡幽王凡十二世’三十六字”,【《史記》卷四,第218頁?!繉ⅰ短接[》所引與日本高山本合觀,今本很可能存在脫文,如按《??庇洝匪f,則(1)中述平王東遷亦涉及秦襄公封諸侯事。
據(jù)上引文字,《史記》所揭示的平王東遷史事主要涉及四方面內容:一是時間在平王即位后之元年;二是方向向東,據(jù)(11)可知是由豐鎬至洛邑,正是自西向東,故曰“東徙”;三是所遷目的地是洛邑;【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曰:洛邑“即王城也。平王以前號東都,至敬王以后及戰(zhàn)國為西周也”。參見《史記》卷四,第189頁?!克氖侵芷酵鯑|遷或與秦襄公事有關。周平王東遷或與秦襄公封為諸侯同年,如(6)(7)(8)(9)(10)(11);或與秦襄公初立西畤同年,如(3);或與此二者均同年,如(2)(4)(5);或不明確,如(1)。至于司馬遷認為平王東遷究竟與秦襄公封為諸侯同年還是與襄公初立西畤同年,下文將詳細分析。
《史記》上述記載的史源為何呢?王玉哲通過考察《秦記》,說兩周之際的史事,《史記》本之于《秦記》,【王玉哲:《周平王東遷乃避秦非避犬戎說》,《天津社會科學》1986年第3期。】這是可信的?!妒酚洝逢P于“周東徙洛邑”記載即是根據(jù)《秦記》,證據(jù)有三:一是由上引(4)可知,關于“周東徙洛邑”事,《秦記》中即有記載;二是《史記》述平王東遷事時,經(jīng)常會提及秦襄公事;三是根據(jù)上引(3)(6)(7)(8)(9)(10)具有明確紀年的記載,即便是記述周、齊、蔡、曹、陳、晉、楚等國史事,也要提及此年秦襄公始封侯或初立西畤,這說明《史記》所載這些國家史事的系年很可能也是依據(jù)《秦記》。
《史記·六國年表序》中有“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以及“太史公讀《秦記》,至犬戎敗幽王,周東徙洛邑,秦襄公始封為諸侯”云云?!尽妒酚洝肪硪晃澹?35-836頁。】“周東徙洛邑”事很可能本之于《秦記》。但是《秦記》“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那么平王東遷洛邑的時間是否亦據(jù)《秦記》呢?王鳴盛說:“案不載日月,想年則載之。”【王鳴盛:《蛾術編》卷五四,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772頁?!筷愔币嘌裕骸啊肚赜洝敷w例依據(jù)太史公所言,紀年不紀日月,所載各事似起于春秋戰(zhàn)國?!薄娟愔保骸妒酚浶伦C》,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9頁?!康牵妒酚洝で乇炯o》曰:“(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紀事?!薄尽妒酚洝肪砦澹?30頁。】秦文公十三年當周平王十八年(前753),那么是否意味著《秦記》始于秦文公十三年呢?經(jīng)過學者考察,《秦記》敘事開端于文公之父襄公。王國維說:“《秦記》不載日月,……自秦襄公元年至秦二世三年,依《秦本紀》《始皇本紀》及此篇(指《六國年表》),皆系五百六十九年,必出一本;別篇與此篇有異者,殆另有所本。故此篇除去與《左傳》《戰(zhàn)國策》及此書諸篇相同者,皆司馬遷取諸《秦記》者也。又《戰(zhàn)國策》不紀年,諸侯史記又亡,則此篇所記年載,亦出《秦記》無疑?!薄就鯂S弟子所記,轉引自金德建:《司馬遷所見書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415頁。】金德建也認為,《秦記》始于秦襄公元年(周幽王五年,前777),因為《秦記》雖然是文公時期開始寫作的,但文公原是襄公所生,文公時初置史官,所以《秦記》里的事跡敘述便從襄公開頭了?!窘鸬陆ǎ骸端抉R遷所見書考》,第419頁?!俊肚赜洝肺墓院髴撌蔷幠暧浭碌模珜η叵骞乱灿凶酚?,是否編年則未可知。
那么,“周東徙洛邑”事《秦記》對其是否系年呢?因為《秦記》已散佚,【《秦記》可能亡佚于魏晉以后。參見金德建:《司馬遷所見書考》,第423頁?!咳欢抉R遷撰寫《秦本紀》時必參考之,因此我們姑且對《秦本紀》作以考察?!尽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襄公立,享國十二年。初為西畤。葬西垂。生文公?!薄端麟[》:“此已下重序列秦之先君立年及葬處,皆當據(jù)《秦紀》為說,與正史小有不同,今取異說重列于后?!眳⒁姟妒酚洝肪砹?,第358頁。若此處據(jù)《秦記》,惜未載“周東徙洛邑”事?!俊妒酚洝で乇炯o》曰:
(秦襄公)七年春,周幽王用褒姒廢太子,立褒姒子為嫡,數(shù)欺諸侯,諸侯叛之。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殺幽王酈山下。而秦襄公將兵救周,戰(zhàn)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迸c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國?!尽妒酚洝肪砦澹?29-230頁?!?/p>
這段文字記述了周幽王廢嫡立庶、幽王之被殺、秦襄公救周、周東遷洛邑與襄公將兵送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并賜岐以西之地等五件史事,但敘事主題是秦襄公始封侯事。而紀年只有一個——秦襄公七年,據(jù)《十二諸侯年表》當周幽王十一年(前771),幽王之被殺即在此年;其余包括周東遷洛邑在內的四件史事并未明確年代。根據(jù)《秦本紀》可以推測,《秦記》“秦襄公七年(當周幽王十一年)”條大概記述了犬戎殺死幽王、秦被封為諸侯,而周東遷洛邑事未明年代而僅附記于其后。
但是,從上文所引《史記》記事可知,關于周東遷洛邑的年代,有些地方記載與秦襄公封為諸侯同年,有些地方記載又與其初立西畤同年,那么何者為是呢?《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載周幽王十一年當秦襄公七年,“幽王為犬戎所殺”,“(秦襄公)始列為諸侯”;周平王元年當秦襄公八年,“平王元年東徙雒邑”,“(秦襄公)初立西畤,祠白帝”?!尽妒酚洝肪硪凰?,第670頁?!繐?jù)此,幽王之死與秦襄公始列為諸侯同年,均在周幽王十一年;而平王東遷洛邑則與秦襄公初立西畤同年,均在平王元年。根據(jù)上引(3)(6)(7)(8)(9)(10)具有明確紀年的記載,秦襄公始列為諸侯就在周幽王十一年,除此之外,《史記》其他篇章所載亦同,【《史記·魯周公世家》:“(魯)孝公二十五年,諸侯畔周,犬戎殺幽王。秦始列為諸侯。”魯孝公二十五年當周厲王四十六年(前782),周幽王十一年據(jù)《十二諸侯年表》當魯孝公三十六年,筆者認為《魯孝公世家》的年代可能有誤,或是另外一套紀年系統(tǒng)。參見《史記》卷三三,第1848頁?!咳纭堆嗾俟兰摇罚骸埃ㄑ啵╉暫疃辏ㄇ?71),周幽王淫亂,為犬戎所弒。秦始列為諸侯。”【《史記》卷三四,第1877頁?!俊端挝⒆邮兰摇罚骸埃ㄋ危┐鞴拍辏ㄇ?71),周幽王為犬戎所殺,秦始列為諸侯?!薄尽妒酚洝肪砣?,第1960頁?!恳虼耍妒T侯年表》的記載是可信的,即周幽王十一年秦襄公始列為諸侯,次年即周平王元年秦襄公初立西畤,祠白帝。
那么,周東遷洛邑是否也在周平王元年呢?上引張守節(jié)《正義》認為秦襄公是因為“平王東徙洛邑,秦襄公以兵救,因送平王至洛,故平王封襄公”,因此“秦襄公,周平王元年封也”,即認為秦襄公始列為諸侯應該與平王東遷同年,在周平王元年。此說看似邏輯可通,實不可從。前文已述,從年代上可以明確秦襄公始列為諸侯與周幽王之死同年,而這里關鍵問題是秦襄公為何封侯,是否是因為送平王至洛邑?根據(jù)上引(5)說“秦襄公攻戎救周”,(11)說“秦襄公救周”,至于(2)雖說秦“襄公以兵送周平王”,但并未言送平王至于洛邑,因此張守節(jié)之說不可信。實際上,秦襄公在平王東遷過程中并未起到什么作用。上引(11)《匈奴列傳》說“申侯怒而與犬戎共攻殺周幽王于驪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獲,而居于涇渭之間,侵暴中國。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東徙雒邑。當是之時,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為諸侯”,可見犬戎殺死幽王后,并未撤退,而是侵占周土,肆虐鎬京,當時周都形勢極其危急,但幽王剛死,平王的力量又不足以平戎,當此時,具有豐富的與戎斗爭經(jīng)驗的秦國出兵伐戎至岐,秦襄公已然成為對付西戎的中堅,此即“攻戎救周”。但犬戎勢力強大,非一朝一夕所能平定,平王認為宗周鎬京與其落入犬戎之手,還不如許秦襄公一個空頭許諾,于是即出現(xiàn)了《秦本紀》所謂“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c誓,封爵之”事??梢姡耐踔琅c平王封襄公為諸侯事并不矛盾,此當在周幽王十一年。至于后來平王東遷,“襄公以兵送周平王”事,也并非子虛烏有,只是此事不是平王封襄公的理由。
總之,《史記》關于平王東遷洛邑的記載主要是依據(jù)《秦記》,但后者僅記周幽王十一年幽王被殺,秦襄公被封為諸侯。至于周東遷洛邑事,《秦記》并未明確紀年。《秦本紀》說幽王被犬戎殺后,秦襄公封侯,周避犬戎難,東徙洛邑,可推知《秦記》記平王東遷在周幽王十一年之后,那么,司馬遷為何認為周東遷洛邑在平王元年呢?除《秦記》外,司馬遷是否還參考了其他文獻呢?《漢書·司馬遷傳》說撰寫《史記》時“司馬遷據(jù)《左氏》《國語》”云云,【《漢書》卷六二,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7頁?!靠梢姟秶Z》《左傳》等文獻是司馬遷憑據(jù)的重要史料。關于平王東遷,二書亦有記述:
(12)《國語·周語中》周大夫富辰說:“我周之東遷,晉、鄭是依。”【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5頁。】
(13)《左傳》襄公十年周卿伯輿所屬大夫瑕禽說:“昔平王東遷,吾七姓從王?!?/p>
(14)《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東遷也,辛有適伊川,見被發(fā)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秦、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p>
(15)《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王子朝發(fā)動叛亂,告于天下諸侯道:“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攜王奸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遷郟鄏?!薄疽陨弦膮⒁姉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83、393-394、1476頁。】
上述文獻中,(12)(13)均言“東遷”,然而東遷的時間、地點均未明確。至于(14)中辛有說從“平王之東遷”到魯僖公二十二年(當周襄王十五年,前638)“不及百年”者,以往學者對此爭論甚多,且多認為難以憑信,【關于《左傳》僖公二十二年所記這條資料,學者或認為此說不可信,如杜預說“計此去辛有過百年,而云‘不及百年’,《傳》舉其事驗,不必其年信”;或推測辛有此言說于春秋中葉,如楊伯峻說“平王元年距此一百三十三年,而此言不及百年者,或辛有之言說于中葉”;甚至于質疑《左傳》的史料價值,如南宋學者胡銓《讀〈左氏〉雜記》就說“按辛有自平王東遷時說,至此已越百年,而云不及百年,可見《左氏》之誣”。參見《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五,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936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94頁;曾棗莊主編:《宋代序跋全編》第6冊,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3840頁?!靠梢娺@條資料難以確定平王東遷年代,即便司馬遷看到亦難以解釋。至于(15)中的郟鄏即“周之王城,漢之河南,在今洛陽市”,【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671頁?!颗c《史記》所說洛邑是同地異名;但關于“攜王奸命,諸侯替之”,如今依據(jù)《古本竹書紀年》與清華簡《系年》方知是晉文侯殺攜王事,而《史記》對此只字未提,司馬遷也無從得知?!旧圯碚f《史記》關于平王東遷事源自《秦記》,而后者隱去了周二王并立的史實。參見邵蓓:《平王東遷的史料分析》,鄔文玲、戴衛(wèi)紅主編:《簡帛研究二○二二(春夏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73頁。】因此,《史記》對于平王東遷洛邑的記述,其根據(jù)是《秦記》等文獻。然而《秦記》對平王東遷洛邑的具體時間并未明確,僅言在幽王十一年之后,至于《史記》把平王東遷洛邑的時間定到平王元年則來自司馬遷個人的推測,【《史記·晉世家》說:“靖侯已來,年紀可推?!眳⒁姟妒酚洝肪砣?,第1978頁??梢姟妒酚洝匪浤甏?,文獻如沒有確切紀年,司馬遷對其紀年是上推的。】并無可靠史料予以憑據(jù)。
二、平王東遷洛邑年代考
關于平王東遷的具體年代,上引《左傳》中的兩條資料有明顯的提示,但是由于“文獻不足征”,司馬遷未能挖掘出它們的史料價值,現(xiàn)在我們可以根據(jù)《古本竹書紀年》與清華簡《系年》等資料,重新揭示它們所提供平王東遷年代的具體信息。
上引文獻(15)中的所謂“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者,楊伯峻注云:“謂天不佑周,使王昏亂不順,因失其位。幽王嬖愛褒姒,立其子伯服(當為伯盤)為太子,而廢太子宜臼及其母申后,申侯怒,與繒、西戎犬戎攻幽王,殺幽王于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室而去?!薄緱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第671頁?!繐?jù)《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周本紀》,此事當周幽王十一年。“攜王奸命,諸侯替之”者,據(jù)清華簡《系年》和《古本竹書紀年》,可知攜王是幽王弟弟余臣,【清華簡《系年》第二章說“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立二十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于虢”。參見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38頁?!洞呵镒髠髡x》引《古本竹書紀年》亦謂:“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公所殺。以本非嫡,故稱攜王。”參見《春秋左傳正義》卷五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591頁。】《系年》又稱之為“攜惠王”,攜王立二十一年(前750),【據(jù)《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當周平王二十一年(前750)。】晉文侯殺攜王?!岸ㄍ跛?,用遷郟鄏”者,杜預注:“王嗣,宜臼也?!薄尽洞呵镒髠髡x》卷五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592頁。】郟鄏即“周之王城,漢之河南,在今洛陽市”,與司馬遷所說洛邑是同地異名,《左傳》謂周平王遷郟鄏。值得注意的是,“攜王奸命,諸侯替之”與“而建王嗣,用遷郟鄏”明顯是前后相承的二事,晁福林據(jù)此即敏銳地指出,“平王遷往郟鄏應當是攜王被廢以后的事情”,【晁福林:《論平王東遷》,《歷史研究》1991年第6期。實際上《系年》“說法與《左傳》昭公二十六年中王子朝所敘述的西周史是暗合的”,參見王暉:《春秋早期周王室王位世系變局考異——兼說清華簡〈系年〉“周無王九年”》,《人文雜志》2013年第5期?!抗势酵踹w郟鄏事當在周平王二十一年之后。又,《國語·鄭語》:“及平王末,而秦、晉、齊、楚代興,秦景(莊)、襄于是乎取周土。晉文侯于是乎定天子?!表f昭注:“定,謂迎平王,定之于洛邑?!薄拘煸a:《國語集解》,第477頁?!繐?jù)此平王東遷洛邑應在平王二十一年以后至平王末年事。
又,前引文獻(14),司馬遷根本未用這條資料,古今學者對此條文獻的解釋也是分歧甚大,以至懷疑這條資料甚至《左傳》的史料價值。然而筆者認為,《左傳》乃如筆直書,辛有之說可信?!蹲髠鳌焚夜甑摹捌酵踔畺|遷”正對應于上引王子朝所說“而建王嗣,用遷郟鄏”,前文已言后者在平王二十一年后至于平王末年。關于平王的卒年,《春秋》隱公三年:“三月庚戌(十二日),天王崩?!倍抛ⅲ骸爸芷酵跻病!蓖辍蹲髠鳌芬噍d:“三年春,王三月壬戌(二十四日),平王崩。赴以庚戌,故書之?!薄尽洞呵镒髠髡x》卷三,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3738頁?!抗势酵踝溆谖迨荒辏ㄇ?20,當魯隱公三年)。辛有說平王東遷至此“不及百年”,可進一步推測平王東遷蓋在三十三年(前738)之后。
根據(jù)以上兩條資料,可知周平王東遷郟鄏在平王三十三年之后、平王卒之前,這與司馬遷所說的平王元年東遷洛邑說相悖。
實際上,根據(jù)清華簡《系年》可知,平王元年東遷的不是洛邑而是成周?!断的辍返诙略唬?/p>
(1)繒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滅,周乃亡。(2)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立二十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于虢。(3)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晉人焉始啟于京師,鄭武公亦政(正)東方之諸侯。【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38頁。序號(1)(2)(3)乃筆者為便于討論所加。】
此段簡文分三部分敘事:第一部分周幽王之滅、西周之亡事,結合《國語·鄭語》中“(周)幽王八年而桓公為司徒,九年而王室始騷,十一年而斃”【徐元誥:《國語集解》,第477頁?!?,及《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載幽王十一年“幽王為犬戎所殺”,【《史記》卷一四,第670頁?!靠芍耐跖c伯盤之死、西周之亡在幽王十一年無可置疑。第二部分攜惠王之立與被殺事,此處關鍵是“立二十又一年”的主語究竟是攜惠王還是晉文侯?類似語句出現(xiàn)于《竹書紀年》,王國維將其定為晉文侯,晉文侯二十一年當周平王十一年(前760)?!就鯂S:《今本竹書紀年疏證》,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第265頁?!坷顚W勤認為,王氏系年有誤,因為從《系年》全篇的紀年文例比勘,這二十一年只能是攜王二十一年(當周平王二十一年),典型者如第六章:“惠公既入,乃背秦公弗與。立六年,秦公率師與惠公戰(zhàn)于韓?!薄纠顚W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50頁?!俊傲⒘辍币仓荒転闀x惠公紀年?!纠顚W勤:《由清華簡〈系年〉論〈文侯之命〉》,《揚州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因此攜惠王之立在平王元年,被殺在平王二十一年亦可確定。這兩部分敘事年代確定后,可作為進一步討論之定點?!緟⑼跫t亮:《清華簡〈系年〉中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年代考》,《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4期?!?/p>
第三部分平王東遷事的年代,學者爭議最大,如果以前兩部分敘事年代作為定點來衡量,關于“周亡王九年”,學界意見主要有三種:【除這三種看法外,還有兩種看法值得注意:一是將“亡王”解釋為“無王”,“周亡王九年”指幽王之死后九年間(前770—前762);但這種說法建立在“立二十一年”定為攜惠王二十一年基礎之上,恐不可從。二是將“亡王”解釋為“已經(jīng)去世的王”,“周亡王九年”指周幽王九年(前773);但此說將幽王之死、西周之亡定在周幽王八年,不僅與本文所引《史記》《國語·鄭語》相矛盾,也與《古本竹書紀年》所謂“幽王十年九月,桃杏實”的記載相矛盾?!康谝?,將“亡王”解釋為“無王”,年代上(3)接續(xù)(1),(2)為插入語,“周亡王九年”指幽王之死后第九年(前762)?!纠顚W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39頁;李學勤:《由清華簡〈系年〉論〈文侯之命〉》,《揚州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康诙?,將“亡王”解釋為“無王”,年代上(1)(2)(3)為連續(xù)敘事,“周亡王九年”指攜惠王死后九年間(前749—前741)。【劉國忠:《從清華簡〈系年〉看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史實》,陳致主編:《簡帛·經(jīng)典·古史》,第177頁;王暉:《春秋早期周王室王位世系變局考異——兼說清華簡〈系年〉“周無王九年”》,《人文雜志》2013年第5期?!康谌?,將“亡王”解釋為亡國之君,“周亡王”指周幽王,敘事上(3)接續(xù)(1),(2)為插入語,“周亡王九年”即周幽王九年(前773)。【王紅亮:《清華簡〈系年〉中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年代考》,《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4期。】這三種說法中,學者爭議主要有兩點:一是“亡王”究竟何解?二是(1)(2)(3)是否為連續(xù)敘事?而這兩點中,爭議最大的為后者,下面先對第二點作以討論。
要確定(1)(2)(3)是否為連續(xù)敘事,(2)是否為插入句,首先,須考慮《系年》簡文敘事中是否具有這種體例?!断的辍窂捏w例上而言,每章都有個獨立主題,圍繞這個主題通過若干歷史事件進行歷史敘事;這些歷史事件的年代安排上,每個事件內部是按照年代先后排序,但各個事件之間并不完全按照年代先后關系,為了敘事的完整性等需要,會有一些插敘的內容,比如第十九章:
(4)昭王既復邦(楚昭王十一年),焉克胡(楚昭王二十一年)、圍蔡(楚昭王二十二年)。(5)十又一年,蔡昭侯申懼,自歸于吳(楚昭王十一年)。(6)吳泄庸以師逆蔡昭侯居于州來,是下蔡(楚昭王二十三年)。(7)昭王即世,獻惠王立,楚人焉間蔡(楚惠王四十二年)。【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84頁。該段簡文有錯簡,筆者有校證,參見王紅亮:《清華簡〈系年〉新釋二則》,鄔文玲、戴衛(wèi)紅主編:《簡帛研究二○二四(春夏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1-5頁。序號(4)(5)(6)(7)乃筆者為便于討論所加。】
這段簡文中,(5)即插在(4)與(6)之間。這與第二章(2)插入(1)與(3)之間很類似,均為插敘手法。另外,值得注意的是(4)(6)(7)三個事件均無年代,(5)為何要標出“十又一年”呢?因為此是插敘,若不標明年代,讀者容易誤解,故標明之。這與第二章中,由于(3)接續(xù)(1),故須“九年”前要加“周亡王”,即表明是承接“周乃亡”而言。二者如出一轍。無獨有偶,晚于《系年》的《竹書紀年》亦存在這種敘事方式?!蹲髠鳌氛压昕资枰吨駮o年》云:
(8)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以為大子,與幽王俱死于戲。(9)先是,申侯、魯(“魯”當作“曾”)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稱天王。(10)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公所殺。以本非適,故稱攜王?!尽洞呵镒髠髡x》卷五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591-4592頁。序號(8)(9)(10)乃筆者為便于討論所加。】
這段文字中,(9)為插入語,(10)接續(xù)(8)。這證明戰(zhàn)國時期的史書不乏這種敘事方式。
其次,之所以認為(2)是插入語,更多的是出于史事年代的考慮。正如上引提出第二種觀點的學者自己所指出的,因為傳世文獻記載平王東遷時有秦襄公、衛(wèi)武公、鄭武公等擁立與協(xié)助,如果不把(2)看作插入語,這樣確定的年代與許多傳世文獻記載不合?!緞遥骸稄那迦A簡〈系年〉看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史實》,陳致主編:《簡帛·經(jīng)典·古史》,第178頁。也有學者雖然重新考證了秦襄公、文公的年代,力圖否定《史記》所載。實際上《系年》所記年代還涉及其他諸侯的年代,僅僅調整秦襄公、文公年代不能解決問題。也有學者認為《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所記晉、鄭、秦三君年代均有舛誤,實際上他們都是在平王三十四年東遷之后辭世的。筆者認為這種說法事實上徹底打亂了《史記》構建年代序列,正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將導致司馬遷依據(jù)大量資料所構建的整個年代系統(tǒng)的劇烈變動,實難信從。】故第二種說法可以排除?!局档米⒁獾氖?,提出這種看法的學者后又著文表示贊同第三種說法,參見白國紅、劉國忠:《〈春秋〉始于隱公新解——以清華簡〈系年〉為切入點》,《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4期?!?/p>
實際上,關于前兩種說法,學者已經(jīng)指出跟傳世文獻所載有諸多矛盾處,【參見王紅亮:《清華簡〈系年〉中周平王東遷的相關年代考》,《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4期?!拷Y合上文的論證可知,第三種說法應該是目前較合理的一種解釋。因此,周亡王九年即周幽王九年,此年平王被立于京師,由于幽王健在,故此年非平王元年。所謂“三年”,當指三年后,【《系年》第十六章:“楚共王立七年,令尹子重伐鄭,為之師。晉景公會諸侯以救鄭,鄭人止隕公儀,獻諸景公,景公以歸。一年,景公欲與楚人為好,乃脫隕公,使歸求成?!边@里的“一年”應相當于“一年后”,根據(jù)《左傳》,簡文所述事正在楚共王九年。參見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74頁?!慨斨芷酵踉?,此年東徙止于成周,晉人啟京師、鄭武公政諸侯。
周幽王九年,晉文侯立平王于京師,此“京師”據(jù)文義可推知當在晉地。《公羊傳》桓公九年:“京師者何?天子之居也。”【陳立:《公羊義疏》卷一四,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522頁?!靠梢娞熳铀犹幖纯煞Q京師。由于晉文侯于此地迎立平王,故此處可稱“京師”?!断的辍分^晉文侯在少鄂迎接到平王,可見平王已經(jīng)流落到了晉國境內,后立于“京師”。從文意判斷,“京師”離“少鄂”不遠,且“京師”很可能就在晉國境內;另由“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可證“京師”在成周之西。值得注意的是,2020年5月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對陜西韓城陶渠遺址進行發(fā)掘,經(jīng)過三年多工作,確認該遺址面積約80萬平方米,有高等級居址區(qū)、普通居址區(qū)、大型墓葬區(qū)、中小型墓葬區(qū)等區(qū)域。尤其是發(fā)現(xiàn)了9座“甲”字形大墓,目前發(fā)掘了8座“甲”字形大型墓、7座中型墓,其中“甲”字形大型墓埋葬有數(shù)量不等的車馬,在大中型墓葬中發(fā)現(xiàn)殉人現(xiàn)象比例較高。另出土銅戈上有“京”字。考古人員初步判定陶渠遺址的性質為春秋早期的“京”邑,跟《系年》中的“京師”有關?!竟啵骸哆@里可能是“京師”》,《陜西日報》2023年2月24日,第7版;趙茁軼、張琪悅:《2023年陜西六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陜西日報》2024年2月3日,第4版?!窟@是很有見地的。首先,從地理位置上看,韓城與山西鄉(xiāng)寧隔黃河相望,與《系年》描述的情形吻合。其次,《系年》第三章云:“周室既卑,平王東遷,止于成周。秦仲(指秦襄公)焉東居周地,以守周之墳墓,秦以始大?!薄纠顚W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41頁?!科酵跏菑摹熬煛睎|遷成周的,此后秦人占據(jù)該地,而陶渠遺址的葬制與葬俗具有明顯的秦人特色,亦與簡文相合。總之,此“京師”很可能就位于今陜西韓城。周平王元年“乃東徙,止于成周”者,止訓為居,【《詩·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鄭玄箋:“止,猶居也?!薄妒酚洝ぶ鼙炯o》:“古公亶父……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踰梁山,止于岐下?!薄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皽褂谫瘛!眳⒁姟睹娬x》卷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344頁;《史記》卷四、一二九,第148、3963頁。】據(jù)此則周平王元年遷到了成周。
平王東遷并止于成周后,“晉人焉始啟于京師”?!笆紗ⅰ闭?,開始拓土之義,【《國語·鄭語》:“楚蚡冒于是乎始啟濮?!倍鳊g云:“啟是拓土?!眳⒁姸鳊g:《國語正義》卷一六,成都:巴蜀書社,1985年,第1078頁?!巴赝痢奔撮_土動工,為后面的興建“京師”打好基礎?!考撮_始開辟土地進而興建“京師”,可見此“京師”與周幽王九年晉文侯所立平王之“京師”不同,亦與“成周”相異,那么究竟是何地呢?筆者以為指洛邑,《春秋》桓公九年:“九年春,紀季姜歸于京師。”楊伯峻注:“京師指洛邑,此時周室都洛邑?!薄緱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第125頁。】故成周與洛邑不同。晉人為何要在平王東遷成周后才開始修建洛邑呢?因為平王東遷的最終地點就是洛邑,亦即《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王子朝所說“而建王嗣,用遷郟鄏”,據(jù)此可知洛邑的始建應該在平王元年。尤為需要注意的是,王子朝說平王從成周到洛邑是“用遷”,這說明此次遷徙的方向不一定是向東。
“鄭武公亦政東方之諸侯”是指鄭武公為東方諸侯之長。【整理者認為“政”通“正”,訓為長。參見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40頁??蓮摹!赌印し敲稀罚骸岸跆煜?,政諸侯。”孫詒讓注:“政、正通,正猶長也。”參見孫詒讓:《墨子間詁》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68頁。】“東方之諸侯”,主要指函谷關以東的魯、衛(wèi)、齊等國?!蹲髠鳌烦晒辏骸班S犫將新軍,且為公族大夫,以主東諸侯。”杜注:“主齊魯之屬。”【《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八,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168頁。】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甲、乙)》載“世及吾先君武公,……魯、衛(wèi)、蓼、蔡來見”,【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陸)》,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第119、125頁?!坷顚W勤已指出此即《系年》所謂“正東方之諸侯”,為東方各國所尊崇?!纠顚W勤:《有關春秋史事的清華簡五種綜述》,《文物》2016年第3期?!繉τ邶R國,鄭武公也聯(lián)合成功?!蹲髠鳌冯[公三年:“冬,齊、鄭盟于石門,尋盧之盟也?!睏畈ⅲ骸皩?,溫也。尋盟,即修舊好之義。盧盟在春秋前?!薄緱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第30頁?!眶旊[公三年當周平王五十一年(前720),據(jù)此可知鄭、齊舊有盟交,此蓋鄭武公聯(lián)合之結果。值得注意的是,清華簡《鄭武公夫人規(guī)孺子》載:“吾君(指鄭武公)陷于大難之中,處于衛(wèi)三年,不見其邦,亦不見其室。如毋有良臣,三年無君,邦家亂已。自衛(wèi)與鄭,若卑耳而謀?!薄纠顚W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陸)》,第104頁?!窟@里的鄭武公“處于衛(wèi)三年”,指鄭武公繼位的前三年(前770—前768),“大難”指武公之父桓公死于驪山之難,“室”指妻室?!娟烁A郑骸墩勄迦A簡〈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的史料價值》,《清華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苦嵨涔次磺叭陼r平王即在成周,而此時攜王余臣已經(jīng)被以虢公翰為首的內諸侯立于虢,成為平王的主要對手。結合前引《系年》第二章(2),以及《古本竹書紀年》(10)等文獻,邦君諸正指以虢公翰為首的內諸侯?!就跫t亮:《由清華簡〈系年〉論兩周之際的歷史變遷》,《史學月刊》2015年第2期?!慨敃r,平王的王位能否穩(wěn)固,關鍵是要取得外諸侯尤其是以齊、魯為首的東方諸侯的承認與支持。面對這種情勢,鄭武公臨危受命,承擔了重大任務,處于衛(wèi)國三年聯(lián)絡東方諸侯。那么,鄭武公為何要居于衛(wèi)呢?我們知道,“共和行政”時期有共伯和,童書業(yè)認為此人即衛(wèi)武公,并說武公是當時外諸侯的領袖,【童書業(yè):《論“國人暴動”》,《山東大學學報》1962年第2期。】此人也是周平王的堅定支持者。《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載:“(衛(wèi)武公)四十二年(前771),犬戎殺周幽王,武公將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為公。”【《史記》卷三七,第1926頁?!苦嵨涔幱谛l(wèi)國,身居諸侯之長的位置,可知衛(wèi)國很可能是當時外諸侯聯(lián)絡處。總之,簡文中“晉人焉始啟于京師,鄭武公亦政東方之諸侯”二句,即《國語·周語中》載周大夫富辰所謂“鄭在天子,兄弟也。鄭武、莊有大勛力于平、桓,我周之東遷,晉、鄭是依”,《晉語四》載鄭大夫叔詹所說“吾先君武公,與晉文侯勠力一心,股肱周室,夾輔平王”,【徐元誥:《國語集解》卷二、一○,第45、330頁。】足見晉文侯與鄭武公在平王東遷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尚書·文侯之命》載周平王嘉獎晉文侯說“汝多修,捍我于艱,若汝予嘉”,李學勤先生認為這是晉文侯殺死攜王后,周平王嘉獎晉文侯所說的。參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114頁;李學勤:《由清華簡〈系年〉論〈文侯之命〉》,《揚州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
綜上所述,通過《系年》可知,平王元年東遷的地點是成周,而東遷洛邑實際上是在平王三十三年之后。上文已述,《史記》主張平王元年東遷洛邑說;那么,成周與洛邑究竟是何種關系呢?司馬遷的所謂洛邑與《系年》中的成周是否為一地呢?對此,《系年》整理者未言,但有學者認為二者為一地,成周即洛邑。【蘇建洲等:《清華二〈系年〉集解》,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118頁?!繉嶋H上,關于成周、洛邑與王城的關系,是困擾考古與歷史學界的老問題,聚訟已久,迄今未有定論?,F(xiàn)在我們根據(jù)《系年》論證了平王元年東遷且居于成周,此后晉、鄭幫助周營建洛邑;又根據(jù)《左傳》《國語》等論證了王子朝所謂的“用遷郟鄏(王城)”當在平王三十三年之后、平王卒之前,且從成周到洛邑王子朝說是“用遷”,很可能洛邑就不在成周之東;這些結論的得出給這一問題的探討提供了新的視角。下面,我們結合考古資料,對上述問題加以探討。
三、平王元年初遷韓旗成周、三十三年之后又遷洛邑王城說
關于春秋時期的王都,清代學者顧棟高認為有洛邑王城與成周兩處:
洛邑王城:今河南府洛陽縣城內西偏,即王城故址。周公營洛邑澗水東,瀍水西,南系乎洛水,北因乎郟山。自平王東遷至景王十一世皆居此。敬王遷成周,王城廢。至赧王復居之。郟鄏即郟山,北邙山也,在洛陽縣城北二里。亦謂之郟?;钙吣赀w盟、向之民于郟,杜注:“郟,王城?!敝P鄏即王城之別名矣。
成周:在今河南府洛陽縣城東二十里。周公營王城,并營下都處殷頑民,在瀍水之東,與王城相去十八里,亦謂之成周。昭二十六年子朝奔楚,其余黨多在王城。敬王畏之,徙都成周。成周狹小,乃請諸侯城之。自是迄春秋之末,凡書京師者皆指成周。翟泉,杜注:“城內太倉西南池水也?!编嵤显唬骸暗胰驹谙露汲潜?,城成周時乃繞翟泉于城內?!闭讯晏焱蹙佑诘胰晔既胗诔芍?。此時狄泉與成周猶為兩地?!绢櫁澑撸骸洞呵锎笫卤怼肪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705-706頁?!暗胰被蜃鳌暗匀薄!?/p>
顧氏的上述說法主要是根據(jù)《春秋》經(jīng)傳。根據(jù)金文以及考古資料,周公營建洛邑是洛邑王城、周公營王城的說法是不正確的,但顧氏所謂春秋時期有洛邑王城和成周兩處城址的說法則基本正確,
學者通過對近年來考古發(fā)掘資料的梳理,已經(jīng)確認在河南省洛陽市區(qū)及其周邊存在3座周代城址,即瀍河成周城、韓旗成周城和澗河東的王城。瀍河成周城位于今河南洛陽瀍河兩岸,是西周初年周公營建的成周,興盛于西周早中期,廢棄于西周晚期。瀍河成周城廢棄后,繼之而起的是韓旗成周城,位于瀍河成周城東、今漢魏洛陽故城,始建于西周晚期,在春秋晚期又有修補和增筑。澗河東的王城,始建于春秋時期至戰(zhàn)國早期,且僅有宮城而無郭城?!拘煺逊澹骸稏|周王城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52-53頁。韓旗成周城,許宏等學者稱之為“韓旗周城”。徐昭峰稱之為“狄泉成周城”,但正如顧棟高所說,狄泉與成周城最初分開,即前者在后者之城外,直到春秋晚期的魯昭公二十六年之后才將狄泉擴建入成周城內,二者合一。因本文討論西周晚期與春秋早期的成周城,故沿用學界慣例,將其稱之為韓旗成周城。參見許宏:《先秦城邑考古》,北京:西苑出版社,2017年,第216頁?!?/p>
顧棟高所說的周公營建的成周即瀍河成周城,而春秋時期洛邑王城可以推定即澗河東的王城,此時的成周指的則是韓旗成周城。過去有學者認為王城包含于成周以及王城始建于周初等說法,【關于“成周”與“王城”的關系以及始建年代,學術界一致認為成周始建于周成王時期,但關于王城何時建成,以及二者的關系如何,有很大爭論,主要觀點可歸納為三種:一是王城始建于西周,王城是成周的一部分,春秋以后分開,而分開的具體時間,李學勤、杜勇說是周敬王時期(前510)、陳公柔說是春秋以后;二是王城始建于西周,成周與王城是兩城,彭裕商、胡進駐持此說;三是王城之名出現(xiàn)于春秋時期,意即王城建于春秋時期,戰(zhàn)國以后分開,童書業(yè)、李民持此說。參見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14-15頁;杜勇:《周初東都成周的營建》,《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7年第4期;陳公柔:《西周金文中的新邑、成周與王城》,《慶祝蘇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386-397頁;彭裕商:《新邑考》,《歷史研究》2000年第5期;胡進駐:《關于洛陽周都與東周王陵的幾個問題》,《考古與文物》2006年第5期;童書業(yè):《春秋王都辨疑》,《童書業(yè)歷史地理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78-199頁;李民:《洛邑、成周與王城補述》,《中州學刊》1991年第2期。】現(xiàn)今的考古發(fā)現(xiàn)資料證明是不能成立的:因為澗河東的王城的夯土以及遺物的年代決定了該城的始建年代即在春秋早期,【梁云:《成周與王城考辨》,《考古與文物》2002年第5期?!恳虼送醭鞘冀ㄓ谥艹跽f不能成立;而現(xiàn)今發(fā)現(xiàn)的王城遺址,面積很大,規(guī)制宏偉,根本就是一座獨立的城,因此包含說也不能成立。【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第15頁?!?/p>
筆者認為,平王元年所遷的成周即韓旗成周。1984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對洛陽東郊的今漢魏故城遺址進行發(fā)掘,經(jīng)過對發(fā)掘資料的進一步整理研究,確認了被疊壓在漢魏洛陽城下的西周時期城址,即韓旗成周城。城址東西約2500-2650米,南北約1800-1900米,合當時的東西6里、南北4里余。初步研究的結果認為,城址的年代“至少不會晚于西周中晚期”?!局袊鐣茖W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城隊:《漢魏洛陽故城城垣試掘》,《考古學報》1998年第3期;錢國祥:《漢魏洛陽故城沿革與形制演變初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21世紀中國考古學與世界考古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438頁。梁云認為該城址建造于春秋早期或兩周之際。徐昭峰認為梁氏所判有誤,他認為應當在西周晚期。筆者認同徐昭峰說。參見梁云:《成周與王城考辨》,《考古與文物》2002年第5期;徐昭峰:《成周與王城考略》,《考古》2007年第11期?!?007年2月至11月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又對洛陽漢魏故城遺址進行勘探發(fā)掘,清理出可以確定的西周墓葬9座,東周墓葬10座,其中西周墓葬M175年代可推定為西周晚期?!局袊鐣茖W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城隊:《河南洛陽市漢魏故城M175西周墓發(fā)掘簡報》,《考古》2014年第3期?!筷P于該城址的性質,《試掘報告》認為即上引《春秋》昭公三十二年晉合諸侯所城的周敬王時期的成周,根據(jù)是:該城址最早位于漢晉洛陽城址中部,為西周時期所筑;春秋晚期又向北增擴(增擴部分即文獻所稱的“狄泉”);而后者對應于周敬王十年晉合諸侯增擴成周,將狄泉括入成周內史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城隊:《漢魏洛陽故城城垣試掘》,《考古學報》1998年第3期;錢國祥:《漢魏洛陽故城沿革與形制演變初探》,《21世紀中國考古學與世界考古學》,第438頁?!靠梢?,韓旗成周城即周敬王時期所擴建的成周無疑。
關于韓旗成周的始建年代,根據(jù)考古資料判定應在西周晚期,那么具體在何時呢?有學者結合文獻推測在周宣王時期,【徐昭峰:《成周與王城考略》,第65頁;侯衛(wèi)東:《論西周晚期成周的位置及營建背景》,《考古》2016年第6期。】筆者認為厲王、宣王時期較可信。前文已述,《春秋》《左傳》提到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的“成周”一般應指韓旗成周?!蹲髠鳌焚夜哪辏骸罢倌鹿贾艿轮活悾始m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睏畈ⅲ骸罢倌鹿?,召公虎?!倌鹿斨軈柾踔艿滤ノ⒅畷r,故云不類。”【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423頁?!窟@里的成周即指韓旗成周,而召穆公即厲王時人,這說明成周在周厲王時已經(jīng)建成。《春秋》宣公十六年:“夏,成周宣榭火?!倍抛ⅲ骸爸v武屋,別在洛陽者?!薄尽洞呵镒髠髡x》卷二四,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099頁?!織畈f:“(榭)本作射,其后加偏旁作榭,指土臺上之廳堂式建筑,用以習射講武者。”【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767頁?!空缟弦櫁澑咚J為的,春秋時期的成周在清代的“河南府洛陽縣城東”,這與杜預認為成周宣榭合,即考古發(fā)現(xiàn)的韓旗成周城。成周里有“宣榭”,而在西周厲王、宣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亦有“宣榭”的記載,如厲王時期的簋蓋(《集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簡稱《集成》),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所引銘文盡量以通行文字寫出?!?296,西周厲王):“唯二年正月初吉,王在周卲宮。丁亥,王格于宣射(榭)?!毙鯐r期的虢季子白盤(《集成》10173,西周宣王【虢季子白盤的制作年代除了西周宣王時代說外,還有周夷王以及春秋時說,最近有學者提出兩周之際說;唐蘭力主宣王說,對其他說法均有辯駁,筆者同意其說。參見唐蘭:《虢季子白盤的制作時代和歷史價值》,《唐蘭論文集(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809-819頁。】)載“王各(格)周廟,宣爰鄉(xiāng)(饗)”,馬承源說:“據(jù)此銘可知宣榭為周王宣揚戰(zhàn)功、宴饗功臣的處所。”【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09頁。】即是宣王在宣榭舉行饗禮,以表彰虢季子白之戰(zhàn)功??梢姡瑓柾?、宣王時期建成成周應該是無可疑問的。
韓旗成周的建設目的,具有明顯的軍事性質。首先,從地理上講,正如主持漢魏洛陽故城發(fā)掘的錢國祥所言,漢魏洛陽城處于伊洛盆地中部的古洛河北側,其所在的沖擊臺地相對寬闊平坦,自邙山至古洛河南北大十余里,東西兩側臺地雖然略窄,但緩沖地帶綿延更寬,更易于城市的防護、回旋和擴展。【錢國祥:《漢魏洛陽故城沿革與形制演變初探》,《21世紀中國考古學與世界考古學》,第439頁?!啃煺逊逡舱J為,漢魏洛陽故城背靠邙山,南臨洛河,地勢險要,西周晚期出于軍事原因筑城于此是可以理解的?!拘煺逊澹骸冻芍芘c王城考略》,第65頁?!科浯?,成周有宣榭這樣的習射講武的廳堂室建筑,也是韓旗成周城軍事性質的表征。再次,從西周晚期金文中看,厲王、宣王時代出征的基地就在成周:虢仲盨蓋(《集成》4435,西周厲王):“虢仲以王南征,伐南淮夷,在成周?!辈阁ā妒钻柤稹贰臼钻桚S、上海博物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編:《首陽吉金:胡盈瑩、范季融藏中國古代青銅器》(簡稱《首陽吉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所引銘文盡量以通行文字寫出。】36,西周厲王):“唯王九月初吉庚午,王出自成周,南征?!斌ā都伞?323,西周厲王):“唯王十月,王在成周,南淮夷遷及內,伐……,王令追襲于上洛……。唯王十又亦曰,王格于成周太廟,武公入右,告擒……。”另外,晉侯蘇鐘(《近出》【劉雨、盧巖:《近出殷周金文集錄》(簡稱《近出》),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所引銘文盡量以通行文字寫出。】35—50,西周宣王):“唯王卅又三年,王親遹省東國、南國。正月既死霸戊午,王步自宗周。二月既望癸卯,王入格成周。二月既死霸壬寅,王續(xù)向東。三月方死霸,王至于分行。王親令晉侯蘇率乃師……,王唯返歸,在成周公族整師,宮?!便懼小俺芍芄逭麕煛?,馬承源認為公族是官名,整師指整頓師旅,成周有八師宿衛(wèi)軍,指對伐東國的師旅班師后進行整頓?!抉R承源:《晉侯蘇編鐘》,《上海博物館集刊》第7期,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6年,第15頁?!客趸氐匠芍苷麕煟@說明韓旗成周確實是西周晚期厲王、宣王時期重要軍事基地。
到了幽王時期,《國語·鄭語》載周幽王八年鄭桓公為周司徒,周太史史伯對鄭桓公說:“王室將卑,戎狄必昌,不可偪也。當成周者,……”這里的“成周”,徐元誥曰:
陳奐曰:“成周即上文云‘東土’是也。成周,雒陽,非雒邑也?!稘h書·地理志》:‘河南郡,雒陽,周公遷殷民,是為成周。河南,故郟鄏地,周武王遷九鼎,周公致大平,營以為都,是為王城,至平王居之。’又云:‘雒邑與宗周通封畿,東西長而南北短,短長相覆為千里。’是王城一曰雒邑,為漢之河南縣。平王遷于王城,謂之東都。周公營成周,為漢之雒陽縣。韋注以成周為雒邑,誤矣?!痹a按:成周在今河南洛陽縣西北?!拘煸a:《國語集解》,第461頁?!?/p>
董增齡亦曰:“隱三年《傳》杜注:‘成周,洛陽縣?!福航窈幽虾幽细尻柨h東北有洛陽故城?!薄径鳊g:《國語正義》卷一六,第1030頁。】據(jù)此則成周也是指韓旗成周無疑?!拘煺逊逡舱J為此即韓旗成周城。參見徐昭峰:《東周王城研究》,第23頁?!?/p>
正是由于從西周晚期的厲王、宣王時期開始,韓旗成周城已經(jīng)建成,且由于易守難攻,地理位置險要,因此《系年》第二章曰“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第三章曰“周室既卑,平王東遷,止于成周”,這里的成周即指韓旗成周,也就合乎情理了。
平王遷居韓旗成周后,正如前文所考,晉國就幫助平王開始營建洛邑王城,這就是澗河王城。一方面,澗河王城始建于春秋早期,能支撐此說的考古學證據(jù),一是地層依據(jù)。東周王城57LST130的四層疊壓在夯土“二層臺”上,“二層臺”及原筑夯土的年代不晚于春秋中期,而澗西58T9的原筑夯土包含有殷代晚期至西周的簋片、罐片以及一片春秋早期的板瓦,而夯土的年代應由包含物最晚的遺物來決定,故東周王城的始建應在春秋早期。【梁云:《成周與王城考辨》,第53頁?!慷呛煌两ㄖ?。在澗河東瞿家屯一帶發(fā)現(xiàn)了被認為是東周早期的夯土甲南、北兩組建筑,這是東周城內的主要建筑之一?!局袊鐣茖W院考古研究所編著:《洛陽發(fā)掘報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第139-140頁?!咳峭趿昱c車馬坑。2001年8月至12月,今東周王城距王城東墻30米處發(fā)掘了2座車馬坑和3座大型墓葬和若干小型土坑豎穴墓,車馬坑時代為春秋早期,墓葬由于盜掘嚴重而無法確定年代,學者根據(jù)車馬坑斷定這些墓葬應屬于春秋早期,而以往在該區(qū)域也發(fā)現(xiàn)過幾座大型墓葬,從規(guī)格、規(guī)模上都是國君一級的墓葬,因此該區(qū)域就是東周早期的王陵所在?!緞⒏涣?、安亞偉:《洛陽:從車馬坑找到東周王陵》,《文物天地》2002年第2期?!?001年9月在又在王城陵區(qū)的洛陽第二十七中學基建工程考古勘探中發(fā)現(xiàn)了3座東周墓葬,其中編號為C1M10122亞字形大墓,學者推斷是周平王之墓?!韭尻柺形奈锕ぷ麝牐骸堵尻栿w育場路東周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11年第5期?!苛硪环矫妫瑥奈墨I上講,《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載王子朝所謂“而建王嗣,用遷郟鄏”,即周平王遷“郟鄏”之事,郟鄏即王城?!蹲髠鳌坊腹吣辏骸扒铮嵢?、齊人、衛(wèi)人伐盟、向。王遷盟、向之民于郟?!倍蓬A注:“郟,王城。”【《春秋左傳正義》卷七,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807頁。】魯桓公七年當周桓王十五年(前705),可見春秋初期又向澗河王城遷徙人口。
澗河王城位于韓旗成周城以西20余里,由韓旗成周城遷至澗河王城是從東往西,故王子朝說這一遷徙過程時說是“用遷”而非“東遷”,這就進一步證實平王是先東遷至韓旗成周,后又遷澗河王城的。
四、平王先東遷成周又遷洛邑王城的原因
上引《史記·匈奴列傳》載,西周都城宗周鎬京被犬戎攻破后,犬戎并未撤退,而是盤踞于此,繼續(xù)肆虐宗周。大概制作于兩周之際的《詩·小雅·雨無正》【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622-629頁。該詩的分章即據(jù)本書?!拷o我們描繪了犬戎攻破鎬京時的情景?!娟烁A终J為《雨無正》作于兩周之際。參見晁福林:《上博簡〈詩論〉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92頁。】《雨無正》第二章曰:“周宗既滅,靡所止戾。正大夫離居,莫知我勚。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諸侯,莫肯朝夕。”就是講周王室(具體指周幽王)滅亡以后,王室官員無所安身,正大夫(指天子六卿)離開王都而散居各處,內卿大夫和諸侯都開始不早起晚睡盡心王事。第四章曰“戎成不退,饑成不遂”,即外部犬戎正在攻破鎬京而沒有撤退的跡象,內部又有饑荒災害,【馬瑞辰說:“‘戎成不退’,外患熾而敵勢強也;‘饑成不遂’,內災起而兵弱也。不退即指敵言,不遂指周民言為允?!备吆嗾f:“戎,兵也。此句言兵禍已成,尚未退去。作者寫此詩時,大概犬戎還未退出鎬京一帶。遂,亡也。此句言饑荒之災已成,沒有消除?!眳⒁婑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25頁;高亨:《詩經(jīng)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7頁?!空婵芍^是內憂外患。而此時秦襄公出兵進攻犬戎,為了不讓祖宗基業(yè)落入外族之手,平王審時度勢,做了兩方面努力:一方面,封襄公為諸侯,以籠絡正在崛起的秦人;另一方面,賜予秦“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c誓,封爵之”,這雖然是空頭許諾,但也是不讓祖宗基業(yè)不至于落入外族之手的不得已之舉,即清華簡《系年》第三章所謂“周室既卑,平王東遷,止于成周。秦仲焉東居周地,以守周之墳墓,秦以始大”。
幽王被殺以后,周平王已經(jīng)被晉文侯立于京師(今陜西韓城),由于鎬京仍為犬戎所侵占,所以他無法遷到鎬京。而韓旗成周城,一方面是周舊的陪都,基礎設施較完善;另一方面地理位置險要,易守難攻,平王東遷于此無疑為最明智之舉,這就是《系年》所謂“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的主要原因。平王居于成周后,被內諸侯擁立的幽王弟弟余臣成為平王的主要對手?!断的辍氛f“晉人焉始啟于京師,鄭武公亦政(正)東方之諸侯”,晉文侯幫助平王營建洛邑王城,鄭武公聯(lián)合東方的外諸侯來對付攜王,可以說攜王與平王的“二王并立”,本質上是兩種政治勢力的對立。到了平王二十一年,攜王被晉文侯所殺,平王的對手也消除了,此時的澗河王城已經(jīng)建成,故在此之后平王東遷王城。平王從韓旗成周遷到澗河王城后,澗河王城與韓旗成周城的功能發(fā)生了變化:前者作為東周王朝的正都,主要是政治與經(jīng)濟功能;后者主要是拱衛(wèi)王城的陪都。【徐昭峰:《東周王城研究》,第28頁?!俊蹲髠鳌冯[公三年載周平王五十一年周平王卒,鄭莊公“又取成周之禾,周、鄭交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7頁。】足見平王遷至王城后,成周仍為周的重要都邑。
總之,平王東遷過程中,主要依賴以晉、鄭為代表的外諸侯,這也導致外諸侯勢力迅速發(fā)展?!秶Z·鄭語》說:“及平王末,而秦、晉、齊、楚代興,秦景、襄于是乎取周土。晉文侯于是乎定天子,齊莊、僖于是乎小伯,楚蚡冒于是乎始啟濮。”【徐元誥:《國語集解》卷一六,第477頁?!繉嶋H上,秦、晉、齊、楚外,還有鄭國。由于鄭國在平王東遷中的重要作用,在春秋初期就成為強國,《左傳》隱公三年載“鄭武公、鄭莊公為平王卿士”。童書業(yè)有“鄭莊小霸”的說法,他認為春秋初期鄭國小而強,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鄭莊公的外交政策?!就瘯鴺I(yè):《春秋左傳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8-41、284-286頁?!楷F(xiàn)在我們根據(jù)清華簡的資料可知,鄭國的強大與鄭武公作諸侯之長以及聯(lián)絡東方之諸侯也有重大關系,正是由于鄭武公的基礎,鄭莊公時期才能出現(xiàn)“小霸”的局面。
五、結 語
本文所論涉及與今日史家多有異議之平王東遷的年代、地點以及過程等重要史事與歷史地理,現(xiàn)將主要結論歸結如下:
第一,關于《史記》平王元年東遷洛邑說的史料來源?!妒酚洝逢P于平王東遷洛邑的記載主要是依據(jù)《秦記》,但后者僅記周幽王十一年,幽王被殺,秦襄公被封為諸侯。至于周東徙洛邑事,雖在周幽王十一年之后,至于具體在何年,《秦記》并未明確。司馬遷所謂平王東遷洛邑在元年的說法實際上來自司馬遷自己的推斷,未有可靠的資料憑據(jù)。
第二,關于平王東遷的年代、地點與過程。平王元年東遷到了成周,此即考古所發(fā)現(xiàn)的韓旗成周城,由于其位于西周都城鎬京以東,故曰“東遷”。平王三十三年之后,又從韓旗成周城遷至澗河王城,由于后者位于前者以西,故王子朝說是“用遷”。而《史記》將這一復雜過程籠統(tǒng)地說成平王元年東遷洛邑,顯然是不準確的。
第三,關于清華簡《系年》關鍵詞句之新解讀?!断的辍匪^“三年”(當周平王元年)所徙于“成周”指韓旗成周,始建年代在周厲王、宣王時期。平王遷到韓旗成周后,晉又開始“啟于京師”,即晉文侯開始拓土新建洛邑王城(澗河王城),《系年》所載與考古發(fā)現(xiàn)相合。關于“鄭武公亦政(正)東方之諸侯”,即清華簡陸《鄭武公夫人規(guī)孺子》“吾君陷于大難之中,處于衛(wèi)三年,不見其邦,亦不見其室”事,具體指在平王徙居成周后,鄭武公臨危受命,作為諸侯之長,處于衛(wèi)國聯(lián)絡東方諸侯。正是由于有了鄭武公時期的奠基作用,才有了春秋初期“鄭莊小霸”的局面。
(責任編輯:史云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