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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晚期的勃艮第與法國民族國家建構(gòu)

2024-01-03 03:44:30

朱 明

近年來,學(xué)界興起了對現(xiàn)代國家建構(gòu)的討論。在現(xiàn)代國家興起之前,歐洲出現(xiàn)過封建領(lǐng)地、領(lǐng)地國家(territory state)、王朝國家、帝國等政治組織形式。傳統(tǒng)觀點認為,中世紀晚期是法蘭西民族和國家形成的重要時期,這時期百年戰(zhàn)爭促進了英國和法國兩個國家的形成,國家治理機構(gòu)的完善、民族意識的形成等都成為現(xiàn)代國家的標(biāo)志。①參見Philippe Contamine, Guerre, état et Société à la fin du Moyen ?ge, Paris: Mouton, 1972; Jean-Philippe Genet ed., Genèse de l’Etat moderne: prélèvement et redistribution, Paris: CNRS, 1987;Colette Beaune, Naissance de la Nation France, Paris: Gallimard, 1985;[ 美 ]約瑟夫·R. 斯特雷耶:《現(xiàn)代國家的起源》,華佳等譯,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31—46 頁。但是,這時期形成的王朝國家雖然比此前的封建領(lǐng)地有了更大的發(fā)展,但還沒有達到現(xiàn)代國家的程度。當(dāng)下法國史的書寫,往往以巴黎為中心,以王權(quán)的統(tǒng)一為主線,并未注意到法國不同地域的多樣性。法國的國家建構(gòu)不僅靠王權(quán)推動,還與眾多領(lǐng)地國家的參與密不可分。這些領(lǐng)地國家在今天看來是法國的大區(qū)或行省,但在當(dāng)時是有可能獨立為一個王朝國家的政治體,介于封建領(lǐng)地和王朝國家之間,有成熟的政治架構(gòu)和文化認同,到了近代才被整合進法國的以巴黎為中心的王朝國家。實際上,王權(quán)擴張和領(lǐng)地國家整合是法國現(xiàn)代國家建構(gòu)的兩個重要基礎(chǔ)。

勃艮第(Bourgogne)公國在法國國家建構(gòu)的復(fù)雜過程中具有典型意義。中世紀晚期,在法國的東部出現(xiàn)的這個領(lǐng)地國家,是直到近代早期才被并入法國的王朝國家。由于所處地緣的重要性,勃艮第在歐洲國際舞臺上扮演著重要角色。它幾乎獨立于法國王朝國家,并與其他領(lǐng)地國家展開激烈競爭,這一階段是法國從封建時代向現(xiàn)代國家發(fā)展的重要階段。①亨利·皮朗很早就注重對勃艮第公國的研究,并將其置于比利時民族主義的框架內(nèi)進行,認為勃艮第可以被看作國家(protomodern state),其與法國的分離為現(xiàn)代比利時提供了歷史依據(jù)和合法性。參見Henri Pirenne, Histoire de Belgique, vol.2, Du commencement du XIVe siècle a la mort de Charles le Téméraire, Brussels: H. Lamertin, 1903。赫伊津哈則從宮廷文化角度考察勃艮第,也強調(diào)了其與法國的不同。參見Johan Huizinga, “Burgund: Eine Krise des romanisch-germanischen Verh?ltnisses”, in Historische Zeitschrift, Bd. 148, H. 1, 1933, pp. 1-28. 赫伊津哈這篇長文認為勃艮第公國的失敗對歐洲的地緣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但是對具體原因和表現(xiàn)論述不夠充分。這兩位學(xué)者的研究對后世影響極大,但也不可避免地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近年關(guān)于勃艮第公國的最新研究有:Werner Paravicini ed., La Cour de Bourgogne et l’Europe: Le Rayonnement et les Limites d’un Modèle Culturel, Ostfilden: Jan Thorbecke, 2013 和élodie Lecuppre-Desjardin, Le Royaume Inachevé des Ducs de Bourgogne (XIVe-XVe siècles), Paris: Belin, 2016。Wim Blockmans et al., eds., Empowering Interactions: Political Cultures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State in Europe 1 300-1 900(Routledge, 2009)亦從新的角度對早期國家形成給予了討論。這些討論都沒有具體化到微觀和區(qū)域?qū)哟蔚难芯浚鞘泻偷赜虻目臻g恰恰是考察國家權(quán)力強弱的重要維度。君主權(quán)力與中央—地方在空間中的博弈近年來成為西方學(xué)術(shù)界研究的新視角,參見Murielle Gaude-Ferragu et al.,eds., La Cour du Prince: Cour de France, cours d’Europe (XIIe-XVe siecle), Paris: Honoré Champion, 2011;Patrick Boucheron ed., Marquer la Ville: Signes, Traces, Empreintes du Pouvoir (XIIIe-XVIe siècle), Paris: Publications de la Sorbonne, 2014。在對勃艮第的考察中,人類學(xué)的方法也多被用于考察國家的權(quán)力場域,因此也將勃艮第當(dāng)作“劇場國家”來看待,從中管窺國家是如何通過儀式進行社會控制的。參見Edward Muir, Ritual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如何看待這樣一種早期國家形態(tài),以及它的城市在歐洲現(xiàn)代國家整合進程中的作用和地位?本文試圖以勃艮第公國為中心,以其在城市空間中的活動和表征,考察其權(quán)力運行和國家建構(gòu)。

一 作為領(lǐng)地國家的勃艮第公國

現(xiàn)代省份意義上的勃艮第位于今法國東部,其歷史可追溯至日耳曼民族大遷徙時建立的勃艮第王國。中世紀的勃艮第被夾在法、德之間,屬于加洛林王朝分裂之后形成的中法蘭克王國,這個王國北起下洛林(比利時)、上洛林(阿爾薩斯、洛林),南至上勃艮第(勃艮第、弗朗什—孔泰)、下勃艮第(普羅旺斯),還包括意大利北部。法、德一直在爭奪這個狹長形的中法蘭克王國的遺產(chǎn)。9 世紀末的封建化時代,勃艮第成為公國,并在其后不斷向周邊擴張。②Jean Richard, Les Ducs de Bourgogne et la Formation du Duché du XIe au XIVe Siècle, Paris: Belles Lettres, 1954, pp. 6-13.法國在瓦盧瓦王朝時期將勃艮第并入,由王室宗族擔(dān)任勃艮第公爵,這就形成了由法蘭西王室旁支統(tǒng)治的勃艮第公國。然而,這個公國自建立伊始,就不斷向外擴張,逐漸建立起獨立的領(lǐng)地國家,并且謀求法國王位,與瓦盧瓦王朝的法國分離并相互抗衡。

墨洛溫王朝和加洛林王朝都實行諸子析產(chǎn)制,均造成分裂和內(nèi)戰(zhàn)。從卡佩王朝開始,隨著封建制度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宗親分封制度(apanage,或同族分封,該詞源自中古拉丁語“ad panem”,字面意為給予面包,亦可譯為賞賜地)。王權(quán)為了加強對邊遠地區(qū)的控制,往往設(shè)置代理人。領(lǐng)有封地者為王公(prince),封地稱為王公領(lǐng)地(principauté)。王公由國王賜封,有的選自王室同族,有的來自地方豪強。這些王公在受封后會變得愈加獨立,他們將爵位傳給后代。因此,平行的分封制逐漸發(fā)展為垂直的繼承制。③Claude Gauvard, La France au Moyen Age du Ve au XVe siècl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96, p. 116.隨著王公領(lǐng)地迅速擴大和發(fā)展,公共權(quán)力逐漸從國王轉(zhuǎn)至王公手中,有些王公甚至獨立稱王,無視國王的主權(quán)和權(quán)威。卡佩家族便是從加洛林王朝分封的王公中發(fā)展出來的一個成功案例。12、13 世紀,卡佩朝國王以法蘭西島為根據(jù)地,也將宗親分封制作為統(tǒng)治的輔助手段,使封建君主制在13 世紀得到迅速發(fā)展。①Jean Favier ed., La France Médiévale, Paris: Fayard, 1983, p. 255.由于宗親分封制的確立,中央與地方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②這一時期,除宗親王公外,瓦盧瓦王朝還有一些與法國王室并無血親關(guān)系的王公領(lǐng)地:地理位置頗為重要的布列塔尼、弗蘭德爾、洛林以及富瓦(Foix)、阿馬尼亞克(Armagnac)等;與王室家族有著或多或少聯(lián)系的波旁、阿朗松(Alen?on)、圣保爾(Saint-Pol);處于法國西南部和中央高原的規(guī)模較小的王公領(lǐng)地,包括領(lǐng)有吉耶納(Guyenne,或加斯科涅)的英格蘭國王。相對于這些異姓王公領(lǐng)地而言,國王對宗親王公領(lǐng)地的控制權(quán)更強。參見Claude Gauvard, La France au Moyen Age du Ve au XVe siècle, p. 450。瓦盧瓦王朝繼承了這種分封制度。其國王通過分封王室宗親的方式擴大統(tǒng)治力量,王公也作為國王與臣民的中介,將王室文化和等級觀念傳播到邊疆地區(qū)。約翰二世(1350—1364 年在位)和查理五世(1364—1380 年在位)時,分封了貝里公爵、安茹公爵、勃艮第公爵,其均為瓦盧瓦王室的宗親,因此也被稱作“百合花王公”(les princes des fleurs de lis)。他們在財政上極度依賴國王,國王則控制王公領(lǐng)地上的教堂、市場,享有鑄幣權(quán)、征兵權(quán)、廢黜貴族權(quán)等,王公的臣屬也可以到巴黎的最高法院直接向國王上訴。當(dāng)國王強大時,王公一般都會臣服于其威權(quán)之下,宗親分封有利于其統(tǒng)治,然而當(dāng)王權(quán)衰微時,這種制度則會起到阻礙作用。14 世紀時,便出現(xiàn)了王公權(quán)力的擴張和僭越,其領(lǐng)地內(nèi)的臣民大多都對王公而非國王產(chǎn)生認同。王公也于領(lǐng)地內(nèi)建立起獨立的財政和司法體制,極力維護自己的特權(quán)。卡佩王朝末期,國王曾給諸多王公領(lǐng)地頒發(fā)王室特許狀,予以其特權(quán)。然而,之后因英法戰(zhàn)爭、國王患病而無法正常理政等因素,導(dǎo)致國王權(quán)力式微,使得國王與王公、王公與王公之間的均衡狀態(tài)被打破,法國由此進入“王公領(lǐng)地時代”③David Potter, France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62.,有些王公領(lǐng)地甚至形成獨立君主國,對國王的權(quán)威構(gòu)成了極大的威脅,勃艮第公國便是典型。

在勃艮第公國的發(fā)展歷程中,四任勃艮第公爵起到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但是,前兩任和后兩任公爵的統(tǒng)治方針并不一樣,分別體現(xiàn)了14 和15 世紀兩個時期的差異。第一任勃艮第公爵“勇敢的”菲利普(Philippe le Hardi,1363—1404 年在位)是法國瓦盧瓦王朝國王約翰二世的四子,他通過聯(lián)姻獲得富裕的弗蘭德爾地區(qū)。然而勃艮第公爵這時期還是以法國作為其主要政治活動場所,將重心仍然放在巴黎,積極參與了巴黎的內(nèi)戰(zhàn)。在其兄長查理五世逝世后,勃艮第公爵與其他兄弟(安茹公爵、貝里公爵)一起輔佐侄子查理六世(1380—1422 年在位),直到查理六世20 歲時才將權(quán)力歸還于他。在此期間,查理六世封兄弟路易為奧爾良公爵(1392—1407 年在位),欲借助兄弟之力來鞏固王權(quán)。但是,1392 年開始,查理六世患上嚴重的精神疾病,無法正常履行國王職責(zé),奧爾良公爵由此代國王處理政事。1404 年,“無畏的”約翰(Jean sans Peur,1404—1419 年在位)繼位第二任勃艮第公爵,為爭奪國王查理六世的監(jiān)護權(quán),與奧爾良公爵展開了激烈的斗爭。兩派在財政方面存在著深刻的矛盾。奧爾良公爵路易的許多領(lǐng)地都受贈于國王,而且日常支出也由王室為其支付。15 世紀初開始,國王每年都支付給他20 萬法郎,而勃艮第公爵的年金僅為10 萬法郎。這種財政分配不均便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兩派之間的矛盾。此外,兩派在政治觀念上亦存在著巨大的分歧?!盁o畏的”約翰遵循其父提出的“善治”(bon gouvernement)理念,④Bernard Guenée, Un Meurtre, Une Société: L’Assassinat du Duc d’Orléans, Paris: Gallimard, 1992, pp. 170-171.認為王國行政機構(gòu)臃腫,財政支出過多,稅收入不敷出,尤其批評奧爾良公爵的龐大支出加重了國家的財政負擔(dān)。奧爾良公爵則認為,要推動國家進步,就必須改進行政和稅收,從嚴執(zhí)法,聽從民意。從此,兩方各自結(jié)盟,形成兩股力量,宣傳各自的政治主張,奧爾良公爵一方強調(diào)國家主權(quán)和國土完整,推崇理性和效率,大量提拔有能力的官員,以及增加稅收;勃艮第公爵一方則要求限制國家的膨脹發(fā)展,推崇圣路易時期王國政府的模式,鼓吹改革,以達到復(fù)古目的。改革與進步兩種政治口號的對立是兩派對立的重要方面。①Fran?oise Autrand ed., La France et les Arts en 1 400: Les Princes des Fleurs de Lis, Paris: Réunion des musées nationaux, 2004,p. 33.由此,雙方的矛盾不斷加劇,水火不容,奧爾良公爵于1407 年在巴黎被刺殺,②Bernard Guenée, Un Meurtre, Une Société: L’Assassinat du Duc d’Orléans, pp. 177-178.最終導(dǎo)致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又稱勃艮第派與阿馬尼亞克派的內(nèi)戰(zhàn)(1407—1435 年)。奧爾良公爵路易的兒子查理得到岳父阿馬尼亞克公爵的支持,成立了一個與“無畏的”約翰相對抗的同盟,網(wǎng)羅了貝里、波旁、布列塔尼等公爵勢力,稱為“阿馬尼亞克派”。此后,兩派均獲得過巴黎市民的支持,先后占領(lǐng)了巴黎?!盁o畏的”約翰于1419 年與法國王太子查理(未來的查理七世)談判時被對手阿馬尼亞克派暗殺。到第三任公爵“好人”菲利普(Philippe le Bon,1419—1467 年在位)時,開始并推動了勃艮第公國獨立化的進程。他在百年戰(zhàn)爭中被迫退出巴黎,投靠英國,站在了法國王室的對立面,其支持英國王子亨利繼任法國王位,從而導(dǎo)致1429 年前后出現(xiàn)了兩個法國國王。國王查理七世(1422—1461 年在位)領(lǐng)導(dǎo)阿馬尼亞克派同勃艮第公爵繼續(xù)進行斗爭,直到1435 年同“好人”菲利普在阿拉斯(Arras)簽訂和約,承認勃艮第公國獨立,方才結(jié)束了這場內(nèi)戰(zhàn)。③Claude Gauvard, La France au Moyen Age du Ve au XVe siècle, p. 475.勃艮第公爵與法國王室達成和解,也有助于結(jié)束英法百年戰(zhàn)爭。

此后,勃艮第公國利用聯(lián)姻、戰(zhàn)爭等手段大肆擴張領(lǐng)地,獲得了法國北部皮卡第地區(qū)和低地地區(qū)的大部分。為了打造一個獨立的勃艮第公國,公爵將低地的弗蘭德爾、布拉班特、埃諾、荷蘭—西蘭、盧森堡等并入,④Wim Blockmans and Walter Prevenier, The Promised Lands: The Low Countries Unver Burgundian Rule, 1 369-1 530,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8, pp. 85-86; p. 76.然后再同其勃艮第領(lǐng)地連起來。經(jīng)過幾任公爵的辛苦經(jīng)營,勃艮第公國不斷向?qū)嶓w國家發(fā)展,成為一個囊括今法國東部和東北部的領(lǐng)地國家。⑤Bertrand Schnerb, L'état Bourguignon, 1 363-1 477, Paris: Perrin, 2005.在勃艮第公國的發(fā)展歷程中,低地有著重要的意義。到15 世紀,勃艮第公國的政治重心逐漸從勃艮第本土轉(zhuǎn)向低地地區(qū)。究其原因,1422年法王查理六世和英王亨利五世去世后,法國王室開始采取反攻策略,不斷贏得勝利。尤其是1430年前后圣女貞德的不斷勝利,勃艮第在法國內(nèi)部的發(fā)展空間越來越小。同時,勃艮第東邊的德意志皇帝的實力也開始增強,對勃艮第不斷侵吞帝國在低地的利益感到不滿。⑥Wim Blockmans and Walter Prevenier, The Promised Lands: The Low Countries Unver Burgundian Rule, 1 369-1 530,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8, pp. 85-86; p. 76.在這兩種力量的推動下,勃艮第公爵更努力地建造一個獨立的中間王國,與法國王室斬斷聯(lián)系。如果說前兩任公爵還將法國視作祖國的話,第三任公爵就不再對法國有歸屬感,而是致力于建設(shè)自己的勃艮第國家,并且打造出勃艮第的身份認同。同時,中世紀晚期的低地地區(qū)經(jīng)濟實力不斷上升,成為歐洲的經(jīng)濟中心,這也是勃艮第公爵高度重視低地的原因。除此以外,勃艮第公爵的大戰(zhàn)略還要將洛林和瑞士吞并,重新恢復(fù)歷史上的中法蘭克王國。

正是由于這種阻力,到15 世紀末,雖然法國國王通過百年戰(zhàn)爭收復(fù)了英國在歐陸的領(lǐng)地,但勃艮第卻走向獨立,日益脫離法國王室控制,并且建立“公益同盟”與法國國王對峙。直到桀驁不馴的第四任勃艮第公爵“勇士”查理(Charles le Téméraire, 1467—1477 年在位)在1477 年的南錫之戰(zhàn)中被法國國王路易十一(1461—1483 年在位)擊敗后,勃艮第公國的部分領(lǐng)土才被整合進法國。⑦Christopher Allmand ed., 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 vol. 7,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 454-455.但勃艮第伯國(今弗朗什—孔泰)、低地等仍處于獨立狀態(tài),并與哈布斯堡帝國結(jié)合,依然與法國王室進行不屈的斗爭。勃艮第的遺產(chǎn)導(dǎo)致了法、德之間長達數(shù)百年的爭奪。從中世紀晚期到近代早期,勃艮第一直試圖建構(gòu)一個國家,這個大戰(zhàn)略通過巴黎和領(lǐng)地兩個層次進行。

二 勃艮第公國與瓦盧瓦王朝在巴黎的空間爭奪

巴黎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權(quán)力場所,凡是想要獲得法國最高權(quán)力的君主,都要在巴黎擴大其影響,對巴黎的城市空間施加其印記。權(quán)力所有者們在城市建筑等方面競相攀比,將空間作為競爭的一種方式,他們在空間中鑄造權(quán)力場所。勃艮第公爵雄心勃勃地在巴黎擴張自己的勢力范圍,在巴黎的城市空間中打造自己的符號和景觀。尤其是在勃艮第公國初期,勃艮第公爵與巴黎的王室還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想要通過在巴黎和宮廷獲得更大的權(quán)力和更多的利益。

卡佩王朝時期,法國貴族向巴黎集中的趨勢愈加明顯。在巴黎的城市空間中,呈現(xiàn)出貴族宅邸向國王的居住區(qū)域不斷集中的趨勢。貴族們紛紛在王室居住地附近購買地產(chǎn),建造豪宅或交易房產(chǎn),顯示出王國首都的強大吸附力。國王早期住所在西岱島,13 世紀遷移到塞納河右岸,此后越來越多的貴族也隨之搬到右岸居住。瓦盧瓦王朝建立初期,國王獲得了更大的權(quán)力空間,其新建的大型宮殿便體現(xiàn)出威嚴壯觀的特點。強權(quán)國王查理五世在位時期,在塞納河右岸修建新的城墻,并建造新的宮殿。原先的西岱島王宮被塞納河右岸的盧浮宮城堡所取代,成為國王的主要居所,該城堡失去了最初的軍事防御功能,逐漸變成了純粹的王宮和權(quán)力的象征。①朱明:《中世紀晚期巴黎的王權(quán)與城市》,《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 2014 年第6 期,第93 頁。因此,靠近盧浮宮的地方形成了王公集中住宅區(qū),如奈斯勒宮(Nesle)、波旁宮(Bourbon)、波西米亞宮(Boheme)、阿圖瓦宮(Artois)。②Mary Whiteley, “Le Louvre de Charles V,” in Revue de l’Art, vol. 97, 1992, p. 60.王權(quán)影響了巴黎宅邸的空間分布。③參見Boris Bove, “à la Recherche des H?tels Princiers de Paris: Un Inventaire Impossible?,” in Murielle Gaude-Ferragu et al.,eds., La Cour du Prince: Cour de France, cours d’Europe (XIIe-XVe siecle) 中的地圖。1380 年,查理五世的去世導(dǎo)致王權(quán)在巴黎城市空間中的擴張出現(xiàn)停滯。尤其是查理六世患病后孱弱無能,導(dǎo)致1392 年之后的將近30 年的時間里,王權(quán)的空間范圍大大收縮,王公們趁機大肆擴張勢力范圍。他們在巴黎購買或轉(zhuǎn)售住宅,以此彰顯權(quán)力。

勃艮第公爵趁此機會在巴黎建造豪華的私邸?!盁o畏的”約翰想要對王國進行改革,他尋求中下層的支持,尤其是在工商界尋求支持,因此將位于塞納河右岸的市場(Les Halles)附近作為自己的勢力范圍,這里也是其宅邸阿圖瓦宮所在地。阿圖瓦宮是13 世紀末由阿圖瓦伯爵在其地產(chǎn)上幾經(jīng)擴建形成的,位于腓力二世城墻之內(nèi),靠近厄斯塔什教堂。④Jean Richard, “Documents des XIIIe et XIVe Siècles Relatifs à l’H?tel de Bourgogne, ” Bulletin de la Société de l’histoire de Paris et de l’Ile de France, vol. 17, 1890, pp. 137-139.“勇敢的”菲利普于1369 年與阿圖瓦伯爵女繼承人弗蘭德爾的瑪格麗特結(jié)婚,獲得這處宅邸。“無畏的”約翰為了提防奧爾良家族,在阿圖瓦宮建了一座21 米之高的塔樓用于防御,⑤Bernard Guenée, Un Meurtre, Une Société: L’Assassinat du Duc d’Orléans, pp. 182-183.這座塔樓成為勃艮第家族權(quán)力的重要象征。即使半個世紀后,這座宮殿依然豪華耀眼。根據(jù)勃艮第公國的宮廷史家查斯特林(Georges Chastelain, 1405—1475)的記載,1461 年8 月29 日,勃艮第公爵“好人”菲利普進入巴黎,參加法國國王路易十一的加冕典禮時,阿圖瓦宮裝飾得宏偉豪華。“人們從未見過如此氣派奢華的王公宅邸,以及氣勢恢宏的房間和絢麗貴重的掛毯,巴黎各個階層的人都慕名前來,從早到晚,絡(luò)繹不絕,一直持續(xù)到9 月底公爵離開巴黎?!雹轐ervyn de Lettenhove ed., Oeuvres de Georges Chastellain, vol. 4, Bruxelles: F. Heussner, 1863-1866, pp. 93-94.他還在服裝和馬車上鑲滿了各種貴重的寶石,在巴黎舉行的宴會上也大量使用金銀餐具,包括刻有勃艮第家族徽章的純金盤子,法國國王則在勃艮第公爵耀眼的光芒下顯得尤為黯淡。在巴黎的一個月中,勃艮第公爵竭盡所能地向巴黎炫耀他的藝術(shù)與權(quán)力。①Werner Paravicini ed., Paris, Capitale des Ducs de Bourgogne, Ostfildern: Thorbecke, 2007, pp. 415-422; pp. 374-375;p. 377; p. 379; p. 382.

在巴黎締造權(quán)力空間時,勃艮第公爵遇到了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奧爾良公爵。奧爾良公爵路易擁有的宅邸并不多,最初的是1388 年末購置的波西米亞宮。為獲得輔佐和幫助,查理六世希望奧爾良公爵的宅邸靠近盧浮宮,因此路易購買了這處位于盧浮宮東北方向緊靠城墻的住宅,并斥資2000 法郎,委托王室建筑師艾姆約(Jean Amyot)大規(guī)模改造宅邸。奧爾良公爵還花費500 法郎在城墻上建造了一座塔樓,使城墻穿過宅邸,成為宅邸的屏障。②Werner Paravicini ed., Paris, Capitale des Ducs de Bourgogne, Ostfildern: Thorbecke, 2007, pp. 415-422; pp. 374-375;p. 377; p. 379; p. 382.1390 年,完成首批改造工程后,公爵舉行了盛大慶祝會,波西米亞宮便成為奧爾良公爵的主要居所。到1395 年,為了靠近國王新居——圣保爾宮,奧爾良公爵路易又搬到巴黎城東的圣保羅區(qū)。他首先花費3 000 里弗購買了圣安托萬路上兩座帶有花園和葡萄園的宅邸,3 年后他賣掉了這兩處房產(chǎn)以購買波特恩宮(Poterne),花費了11 000 里弗,還聘請建筑師雷蒙德(Raymond du Temple)對波特恩宮進行大規(guī)模改造,建造螺旋式樓梯、長廊、圖書館等。他還利用國王的贈金購買了查理五世城墻周圍的大片土地,使自己的宅邸位于新舊兩座城墻之間。③Werner Paravicini ed., Paris, Capitale des Ducs de Bourgogne, Ostfildern: Thorbecke, 2007, pp. 415-422; pp. 374-375;p. 377; p. 379; p. 382.為了彰顯權(quán)力,他在城墻上建造了比利塔樓(tour de Billy)。1404 年,奧爾良公爵又賣掉波特恩宮,購買了鄰近的圖爾奈勒宮(Tournelles),這處宅邸正好面向國王居住的圣保爾宮。次年他又獲得查理六世贈予的另一處宅邸,面向圣安托萬路,花園面對塞萊斯定(Celestins)修道院。這個位置正好連接起圖爾奈勒宮和比利塔樓,④Werner Paravicini ed., Paris, Capitale des Ducs de Bourgogne, Ostfildern: Thorbecke, 2007, pp. 415-422; pp. 374-375;p. 377; p. 379; p. 382.使公爵控制的區(qū)域更加寬廣,構(gòu)成了國王宅邸的東部屏障。奧爾良公爵在圣保羅區(qū)實力也非常強,他有很多親信住在這個區(qū)域,而瓦盧瓦王朝的其他王公基本上沒有居住在此的。奧爾良公爵擁有的仆從人數(shù)也遠超其他王公,1406 年其宅邸有300 多名仆從,而勃艮第公爵和貝里公爵都只有250 人,甚至還有說法認為奧爾良公爵有600 多名騎士隨從。⑤Thierry Dutour ed., Les Nobles et la Ville dans l’Espace Francophone (XIIe-XVIe siècles), Paris: Presses de l’Université Sorbonne,2010, p. 181.

除了私人空間外,勃艮第公爵和奧爾良公爵也在公共空間展開競爭。勃艮第公爵在巴黎要求其支持者和派系成員佩戴徽章符號,象征其力量占據(jù)了公共空間,也暗示對那些不服從于己的人的威脅。據(jù)當(dāng)時人記載,1411 年在巴黎有10 萬之眾佩戴圣安德烈十字和百合花盾形紋章,在半個月當(dāng)中,不佩戴這個標(biāo)志的人就不被允許出城。⑥Alexandre Tuetey ed., Journal d’un Bourgeois de Paris, 1 405-1 449, Paris: Libraire de la Société de l’Histoire de Paris, 1881,p. 12; p. 90.1418 年5 月29 日,當(dāng)勃艮第派再次回到巴黎掌權(quán)時,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和各個階層都佩戴上了圣安德烈十字徽章,不算兒童的話多達20 萬人。⑦Alexandre Tuetey ed., Journal d’un Bourgeois de Paris, 1 405-1 449, Paris: Libraire de la Société de l’Histoire de Paris, 1881,p. 12; p. 90.除了巴黎,那些支持勃艮第派的城市如蘭斯、夏龍、特魯瓦、歐塞爾等也都亮出圣安德烈十字,并高呼勃艮第萬歲。⑧Nicolas Offenstadt, “Guerre Civile et Espace Public à la Fin du Moyen ?ge: La Lutte des Armagnacs et des Bourguignons,” in La Politisation: Conflits et Construction du Politique Depuis le Moyen ?ge, Renn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Rennes, 2010, p. 123.然而,奧爾良公爵不甘示弱,他也將其徽章標(biāo)志印刻在城市空間中,擴大影響力。如在波西米亞宮和波特恩宮,彩色玻璃上繪有公爵徽章,尤其是豪豬和狼這兩種形象,被當(dāng)作公爵的符號。在螺旋樓梯處、臥室中也裝上繪有國王和公爵的徽章的雙面彩色玻璃。⑨Werner Paravicini ed., Paris, Capitale des Ducs de Bourgogne, Ostfildern: Thorbecke, 2007, pp. 415-422; pp. 374-375;p. 377; p. 379; p. 382.奧爾良公爵通過這種方式彰顯其在城市中的權(quán)力和地位,以及他與國王的立場的一致性。

此外,宗教空間也是權(quán)力展現(xiàn)的重要方面,兩派通過教堂進行宣傳戰(zhàn)。勃艮第公爵在厄斯塔什教堂中建有圣安德烈(St André)禮拜堂,祭拜家族保護神圣安德烈,也經(jīng)常去西岱島王宮的圣禮拜堂、盧浮宮的禮拜堂、圣保羅教堂,尤其是在天主教節(jié)日時要拜訪巴黎圣母院。奧爾良公爵在厄斯塔什教堂和圣保羅教堂中也有禮拜堂,但是對塞萊斯定修道院更加重視,他資助塞萊斯定修會,并在不同的塞萊斯定修道院中建立禮拜堂。這有很強的政治意義,因為這個修會從建立之初就受到法國王室的偏愛,所以奧爾良公爵也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他將自己的印記明顯地留在這個修會。建筑師雷蒙德負責(zé)塞萊斯定修道院中禮拜堂的裝飾,1394 年竣工后,公爵贈予了儀式用的金銀器,室內(nèi)裝飾有公爵的徽章和金百合花的盾形徽章,還有國王查理五世、奧爾良公爵路易及其妻子的畫像。路易有意仿照法國國王將圣德尼修道院作為王室修道院的做法,想要將塞萊斯定修道院打造成自己的“王室修道院”。他的父親葬在這里,他自己的兩個夭折的孩子也葬在這里,除了將其作為家族墓地,他也將忠實于己的親信葬在這里,并為其舉行盛大葬禮,以此體現(xiàn)他的權(quán)力和影響。①Werner Paravicini ed., Paris, Capitale des Ducs de Bourgogne, pp. 384-385.

王公們對巴黎空間的競相爭奪對國王在巴黎的權(quán)威構(gòu)成了威脅。雖然法國國王一直將巴黎作為首都,卻對巴黎不再有信心。這一方面是由于王公們在巴黎拉幫結(jié)派、好狠斗勇,還搶占和控制巴黎城市的大量空間,風(fēng)頭都蓋過國王,另一方面是由于英法戰(zhàn)爭中法國失利,在勃艮第公爵的斡旋下,查理六世被迫于1420 年簽訂條約,宣布英國國王為其合法繼承人。因此,此后的十幾年里,巴黎都處在英國的控制之下,直到1437 年查理七世才重獲巴黎。但收復(fù)巴黎后,國王已經(jīng)選擇將巴黎以外的地方作為王室駐地,尤其是盧瓦爾河谷(Loire Valley),圖爾成為法國實際上的都城。雖然查理六世在患病之前,從1 380 到1392 年幾乎每年約有200 天居住在巴黎,②Jean-Marie Le Gall ed., Les Capitales de la Renaissance, Renn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Rennes, 2011, pp. 46-47.但從1392 年起,尤其是查理七世和路易十一在位時期,法國國王基本上都居住在圖爾。直到16 世紀,巴黎實際上都不是法國的都城,③Donatella Calabi, La Citta del Primo Rinascimento, Roma: Laterza, 2001, p. 13.或者說它也可以被看成是一個沒有國王的首都。

作為法國都城的巴黎不僅僅是一個城市,更是一個王權(quán)符號,王公貴族們都會逐王宮而尋居所。但是,當(dāng)國王勢力不斷減弱時,巴黎的權(quán)力空間立即被王公們所填補,他們在此競相斗爭,將自己獲取的權(quán)力投射到城市空間中,在建筑等景觀上留下印記。正是這時期巴黎空間中國王權(quán)力的缺失,才使勃艮第公爵有機會利用和占領(lǐng)巴黎的空間,通過巴黎施加其政治影響,并與政敵奧爾良公爵激烈爭奪。勃艮第公爵曾經(jīng)占過上風(fēng),差些取代王室正宗,但其最終沒能絕對控制巴黎,這是其戰(zhàn)略失誤的結(jié)果,也是其另建領(lǐng)地國家的原因。從此,勃艮第對法國的離心傾向愈來愈強,最終獨立。

三 勃艮第公國的領(lǐng)地國家建構(gòu)

除了在巴黎進行競爭,勃艮第公爵等王公也在各自領(lǐng)地經(jīng)營、打造類似君主國的領(lǐng)地國家,發(fā)展有效的行政、司法和財政機構(gòu),并建造首府城市和各自的宮廷。這時期以中心城市為首府的領(lǐng)地國家大量涌現(xiàn),構(gòu)成歐洲的普遍現(xiàn)象。勃艮第公爵的領(lǐng)地主要包括勃艮第本土和低地地區(qū),這兩個地區(qū)被連結(jié)起來,構(gòu)成了一個以第戎、布魯塞爾為中心的領(lǐng)地國家。這也是比利時學(xué)者亨利·皮朗和荷蘭學(xué)者約翰·赫伊津哈將比利時民族國家的源頭追溯至勃艮第公國的原因所在。

最初的勃艮第公爵很重視巴黎,但隨著其領(lǐng)地國家的發(fā)展,后來的勃艮第公爵越來越致力于經(jīng)營自己的領(lǐng)地國家?!坝赂业摹狈评諒母赣H約翰二世處得到勃艮第公國以后,就在第戎和巴黎之間穿梭。當(dāng)他在1384 年因聯(lián)姻而獲得弗蘭德爾后,巴黎則成為勃艮第與弗蘭德爾南北兩處龐大領(lǐng)地之間的中轉(zhuǎn)站。據(jù)統(tǒng)計,在四任勃艮第公爵的行程中,約有4 200 次是以巴黎作為駐蹕地,共計3 840 天,其中“勇敢的”菲利普停留了2 320 天(570 次),“無畏的”約翰有1 320 天(42 次),“好人”菲利普則為200 天(16 次)。①Werner Paravicini ed., Paris, Capitale des Ducs de Bourgogne, pp. 111-112; p. 107.勃艮第公爵在巴黎近郊的圣德尼(Saint-Denis)、圣日耳曼(Saint-Germain-en-Laye)、文森(Vincennes)、貢弗朗(Conflans)、科爾貝伊(Corbeil)、蓬圖瓦茲(Pontoise)、蒙特魯(Montereau)等處也有宅邸。前兩任公爵在這些地方駐留的時間相當(dāng)長,但從“好人”菲利普開始則大幅縮短了在巴黎的逗留時間,更多是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上,最后一任公爵“勇士”查理則幾乎沒有在巴黎停留過,②Werner Paravicini ed., Paris, Capitale des Ducs de Bourgogne, pp. 111-112; p. 107.他主要致力于自己領(lǐng)地的事務(wù),漸與法國王室分道揚鑣。

在勃艮第公爵的領(lǐng)地國家中,低地與勃艮第相連,形成龐大的勃艮第公國。它的財政中心先后設(shè)在第戎和里爾,議會分別設(shè)在第戎和根特。這一時期,王公們模仿國王,在各自的領(lǐng)地吸引小貴族和資產(chǎn)者前來,并聘用同國王宮廷類似的專業(yè)行政管理者,朝著現(xiàn)代國家的方向發(fā)展。③David Potter, France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 p. 70.最明顯的標(biāo)志就是財政署(chambres des comptes)的設(shè)立。王室的財政署是13 世紀中葉圣路易創(chuàng)建的,14 世紀初固定在巴黎西岱島王宮。1370 年左右布列塔尼公國設(shè)立財政署,隨后波旁公國和貝里公國設(shè)立了這一機構(gòu),1386 年勃艮第公爵在第戎和里爾也設(shè)立了兩處財政署。④Christopher Allmand ed., 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 vol. 7, p. 435.王公們還建造了法院等專門機構(gòu),由公爵的顧問主管。王公在各自的領(lǐng)地攫取了本屬于國王的權(quán)力,他們封授爵位、設(shè)立集市和市場、鑄幣、組織軍隊,創(chuàng)立各種行政管理機構(gòu)。這些舉措使王公逐漸發(fā)展成為獨立的君主,其頭銜也發(fā)生變化,如1420 年布列塔尼公爵就自稱“蒙受主恩的公爵”⑤Claude Gauvard, La France au Moyen Age du Ve au XVe siècle, pp. 451-452.,獨立的野心昭然若揭。

勃艮第公爵在其領(lǐng)地國家中努力建設(shè)首府城市,以之作為獨立國家的象征。1419 年,“無畏的”約翰被刺殺后,繼任勃艮第公爵的“好人”菲利普很少再到巴黎,其在巴黎的阿圖瓦宮就處于半荒廢狀態(tài),勃艮第公爵開始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上建造宮殿。1435 年《阿拉斯和約》 簽署后,巴黎已然不再是勃艮第公爵的宮廷所在地和權(quán)力中心,勃艮第公爵更加全力以赴地經(jīng)營勃艮第公國,致力于將其宮廷打造成當(dāng)時歐洲的文化中心,而公國的首府第戎就是這個中心的所在地。在第戎,城市中最核心的地方是公爵府。這里最早是3 世紀羅馬城墻的一處堡壘,9 世紀建成城堡,15 世紀50 年代建起公爵府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府外有著豪華的立面,府內(nèi)則辟有規(guī)模很大的客廳和餐廳,公爵府的建筑上還建造起一座塔樓(Tour Philippe le Bon),有316 級的螺旋式樓梯通往方形的頂部。這顯然也是模仿了巴黎的王宮,⑥Mary Whiteley, “Le Louvre de Charles V,” in Revue de l’Art, p. 66.螺旋式樓梯在當(dāng)時多為國王和王公們所青睞,是王權(quán)空間的重要表現(xiàn),也逐漸成為勃艮第公爵和勃艮第領(lǐng)地國家的權(quán)力標(biāo)志。勃艮第公爵也在第戎的宗教空間中彰顯其權(quán)力。“勇敢的”菲利普為第戎圣禮拜堂增建了拱頂和大門,到“好人”菲利普時又增添了彩繪玻璃窗,這座圣禮拜堂很可能是在有意模仿巴黎西岱島王宮的圣禮拜堂。⑦S. Jugie, “La Sainte-Chapelle du Palais des Ducs de Bourgogne”, Musée des Beaux-Arts de Dijon, 2002.“勇敢的”菲利普還在第戎近郊建立查爾特勒修會的尚莫爾修道院(Chartreuse de Champmol),并將其作為家族的墓地。從1383 年開始施工,到1388 年教堂落成并被祝圣,整個工程花費了75 000 法郎,由專門人員負責(zé)。公爵延請了參與建造查理五世的盧浮宮的王室工程師德魯埃(Drouet de Dammartin)和雷蒙德負責(zé)工程實施,⑧Richard Vaughan, Philip the Bold: The Formation of the Burgundian State, Woodbridge: The Boydell Press, 2002, pp. 202-203.表現(xiàn)出向王室看齊的決心。公爵還從低地地區(qū)延請許多藝術(shù)家到第戎,為修道院打造大量引人入勝的藝術(shù)品。早在1372 年他就邀請馬爾維勒(Jean de Marville)擔(dān)任其宮廷藝術(shù)家,負責(zé)公爵家族墓地的早期修建工作,并設(shè)計了查爾特勒修道院入口處的雕塑,將公爵夫婦的雕塑放在圣母、施洗約翰和圣凱瑟琳雕像的中間,以此增強勃艮第家族的神圣性。1389 年馬爾維勒死后,他的學(xué)生斯魯特(Claus Sluter)接替老師擔(dān)任宮廷藝術(shù)家,負責(zé)公爵家族墓地的雕塑工作。①Richard Vaughan, Philip the Bold: The Formation of the Burgundian State, p. 203.尚莫爾修道院內(nèi)有“勇敢的”菲利普和“無畏的”約翰夫婦的雕像,腳部和頭部位置分別用大理石雕刻了精美絕倫的獅子和天使,在石棺的周邊還雕刻有悲慟哭泣的人,做工極其細致。赫伊津哈將其稱作“藝術(shù)中所知的最深刻的哀悼表情,是一曲石頭葬禮進行曲”②[ 荷蘭 ]約翰·赫伊津哈:《中世紀的衰落》,劉軍等譯,北京: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1997 年,第265 頁。。對于勃艮第公爵而言,第戎就相當(dāng)于法國的巴黎,是勃艮第國家的心臟。

在原本不屬于法國王公統(tǒng)治的低地地區(qū),勃艮第公爵也加強了文化的建構(gòu)。他們在此經(jīng)營時留下大量城市建筑,如斯勒伊斯(Sluis)的城堡、阿圖瓦的艾斯丹(Hesdin)城堡、布魯日的王公宮殿(Prinsenhof)、布魯塞爾的公爵宮(Coudenberg),③Till-Holcher Borcher ed., Le Siècle de Van Eyck: Le Monde Méditerranéen et les Primitifs Flamands 1430-1530, Bruges: Ludion,2002, p. 167.以及大量教堂和市政廳建筑。對城市空間的改造體現(xiàn)了公爵的政治意圖。

布魯日本來是一座工商業(yè)城市,13 世紀達到了很高程度的自治,其城市中心處是市政廳和市集廣場,但14 世紀被勃艮第公國并入后轉(zhuǎn)變成一座宮廷城市。勃艮第公爵在城市西部邊緣處建有一座豪華的宮殿,經(jīng)常居住于此,并參與城市的公共慶典活動。宮殿不斷被擴建,尤其是從14 世紀末起開啟了長期的增建工程。14 世紀90 年代末,起居間增加了一間大廳和走廊,還增加了一間禮拜堂。到“好人”菲利普時,宮殿被更大規(guī)模地改造和擴建,增加了更多的房屋、一間側(cè)翼建筑、雙走廊、一間禮拜堂以及一座鐘樓。到“勇士”查理時又增建了一座網(wǎng)球場。④Andrew Brown, Civic Ceremony and Religion in Medieval Bruges c.1300-152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pp. 226-227; pp. 237-241.勃艮第公爵還經(jīng)常舉行盛大的進城儀式。這種儀式在中世紀中后期經(jīng)常被一些君主所使用,而勃艮第公爵也希望利用這種儀式強化自己的合法性和國家權(quán)力。在進城儀式中,市民要為公爵和公爵夫人準備厚重的禮物,主要是葡萄酒和布匹。這種進城儀式舉行得頗為頻繁,尤其是在15 世紀,而禮物的厚重程度也隨之增加。此外,還會有一些表演,如馬戲、決斗、鼓號、場景劇等,城市在這方面的花費也逐年增加。更重要的是,公爵希望通過進城儀式,將自己權(quán)力的信息傳達給市民,以彰顯公爵對這座城市以及低地地區(qū)的控制。譬如,在1440 年12 月11 日的一次進城儀式中,“好人”菲利普就將自己裝扮成基督彌賽亞的角色,在城門處由扮演施洗者約翰的人引領(lǐng)進入城市,城市也將自己扮成了耶路撒冷。在這種角色扮演中,公爵強化了自己作為城市保護人的身份,將自己的權(quán)威表現(xiàn)給了市民,⑤Andrew Brown, Civic Ceremony and Religion in Medieval Bruges c.1300-152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pp. 226-227; pp. 237-241.國家與城市的從屬關(guān)系得以確立。

在根特,勃艮第公爵也努力將自己的權(quán)力和意志施加到城市空間當(dāng)中。根特是一個工商業(yè)城市,其市民自治傳統(tǒng)非常強烈。城市中心以富商和貴族宅邸為主,勞工居住在城市邊緣,自治城市基本上是以城市中心的鐘樓和市政廳為代表,勃艮第公爵的宮殿位于距離城市中心不遠處的北邊。在這里,勃艮第公爵將宮殿建設(shè)得非常宏偉,有三進大門,還有一個養(yǎng)了很多獅子的動物園,以此作為公爵權(quán)力在城市空間的印記。⑥Peter Arnade, Realms of Ritual: Burgundian Ceremony and Civic Life in Late Medieval Ghent,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 44-45.勃艮第公爵也經(jīng)常在根特舉行進城儀式。此外,為了拉攏根特的精英階層,第一任公爵“勇敢的”菲利普還加入城市定期舉辦的射擊儀式,甚至還成為射擊兄弟會的其中一員,親自參與對城市精英文化的締造,拉近公爵與城市民眾的關(guān)系,使市民產(chǎn)生對公爵的認同感。①Peter Arnade, Realms of Ritual: Burgundian Ceremony and Civic Life in Late Medieval Ghent, p. 71.

除了弗蘭德爾地區(qū),勃艮第公爵還大力開發(fā)東邊毗鄰的布拉班特地區(qū)。1430 年,布拉班特歸勃艮第公爵所有。1441 年,“好人”菲利普將公爵府搬到了布魯塞爾,將這里作為勃艮第公爵的主要駐蹕地。他將布魯塞爾的公爵宮打造得極其豪華,修建了大廳,還裝修了花園。勃艮第公爵在任時期,市政廣場和市政廳也得到了修繕,城市面貌煥然一新。此外,里爾、阿拉斯等城市也是勃艮第公爵努力打造的空間。勃艮第國家形成了以這批城市為中心連結(jié)成的網(wǎng)絡(luò),其重心位于低地地區(qū)。

勃艮第公爵還大力發(fā)掘低地地區(qū)的藝術(shù)家,通過建設(shè)宮廷和資助藝術(shù)努力提高勃艮第的名聲?!坝赂业摹狈评召澲瞬┟来模↗ean de Beaumetz)、馬魯埃(Jean Malouel)、貝勒休斯(Henri Bellechose)等畫家。到“好人”菲利普時,更是大力贊助藝術(shù)家為其粉飾權(quán)力,顯示公爵的慷慨、權(quán)力和榮耀。尤其是他于1425 年邀請凡艾克(Jan van Eyck)擔(dān)任其宮廷畫師。②Till-Holcher Borcher ed., Le Siècle de Van Eyck: Le Monde Méditerranéen et les Primitifs Flamands 1430-1530, pp. 44-45.凡艾克所開創(chuàng)的畫派確實有助于勃艮第公爵名聲的傳播。他還派凡艾克作為大使出使國外,開展藝術(shù)家外交,打開勃艮第在國際上的新局面。勃艮第公爵的贊助使低地地區(qū)的藝術(shù)家群體和藝術(shù)流派脫穎而出,更使弗蘭德爾畫派成為文藝復(fù)興初期全歐洲模仿的對象。其通過藝術(shù)奠定政治地位的做法也被意大利、德國的統(tǒng)治者競相效仿。③Patrick Boucheron, “Non domus ista sed urbs: Palais Princiers et Environnement Urbain au Quattrocento (Milan, Mantoue,Urbino),” in Valérie Theis et al., eds., Les Palais dans la Ville: Espaces Urbains et Lieux de la Puissance Publique dans la Méditerranée médiévale, Lyon: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Lyon, 2004;Pierre Monnet, “Villes et Territoires dans l’Empire à la fin du Moyen Age: Pour une Approche Régionale entre Villes, Principautés et Royauté en Allemagne,” in Actes: A Cidade Mediaval em Debate, Lisboa, 2011.勃艮第公爵還建立騎士團,一方面是為了更好地控制和籠絡(luò)小貴族,另一方面可以更好地同其他王公競逐權(quán)力。1430 年,“好人”菲利普在布魯日創(chuàng)建“金羊毛騎士團”(Ordre de la Toison d’or),寓意古希臘英雄伊阿宋率領(lǐng)阿爾戈號取金羊毛的傳說,以此宣傳勃艮第家族的特洛伊英雄始祖的“神話”。④勃艮第公爵尊崇的人物有赫克托爾、亞歷山大大帝、愷撒等,這都是建構(gòu)其王朝正統(tǒng)性和合法性的手段。尤其是愷撒征服高盧的故事被“勇士”查理用來作為建立“比利時—勃艮第國家”的歷史依據(jù)。參見Yvon Lacaze, “Le R?le des Traditions dans la Genèse d’un Sentiment National au XVe Siècle,” in Bibliothèque de l’école des chartes, vol. 129, 1971, pp. 358-363. 法國王室亦有這種起源神話的宣傳,因而在王公與國王之間出現(xiàn)了闡釋權(quán)的競爭。勃艮第公爵于1430 年獲得布拉班特公國,由于布拉班特從13 世紀起就宣稱自己源自加洛林帝國時期的洛塔林吉亞(Lotharingia),因此,擁有布拉班特公爵的頭銜就相當(dāng)于擁有洛塔林吉亞公爵的頭銜,也就擁有了獨立于法、德之間的歷史依據(jù)。參見Wim Blockmans and Walter Prevenier, The Promised Lands: The Low Countries Unver Burgundian Rule, 1369-1530, p. 92。騎士團的成員都是來自勃艮第公國各處的貴族,最初主要是來自勃艮第和法國北部,但是之后來自荷蘭、西蘭的越來越多。⑤Wim Blockmans and Walter Prevenier, The Promised Lands: The Low Countries Unver Burgundian Rule, 1369-1530, p. 74.從中也可以看出公國的重心越來越移往低地地區(qū)。當(dāng)然,這也是公爵增強個人對貴族凝聚力的有效手段,尤其是那些新征服的地區(qū),通過建立榮譽體制,激發(fā)上層精英對公爵的認同。

通過這些手段,勃艮第公爵努力建構(gòu)一個領(lǐng)地國家。尤其是當(dāng)統(tǒng)治重心轉(zhuǎn)移到低地地區(qū)時,其獨立于法國王室的傾向更強。同時,勃艮第公爵也面臨著與其他王公甚至法國國王的競爭。奧爾良公爵路易早年從兄長查理六世獲得圖雷納(Touraine),1392 年受封奧爾良公爵后又依次購得阿斯蒂(Asti)、布魯瓦(Blois)、昂古萊姆(Angoulême)等領(lǐng)地,但其領(lǐng)地不像勃艮第公國那樣集中,難以形成統(tǒng)一的領(lǐng)地,也不能集中建造宮殿和禮拜堂等紀念性建筑,因而阻礙了領(lǐng)地國家的建構(gòu)。⑥Fran?oise Autrand ed., La France et les Arts en 1 400: Les Princes des Fleurs de Lis, p. 33.他沒有巴黎、第戎那樣的首府城市,只能借用巴黎的空間進行建設(shè),將其宅邸和機構(gòu)設(shè)在巴黎,借助國王的權(quán)威提升自己的地位。但是,奧爾良公爵仍努力在巴黎的西南和東北方向進行經(jīng)營,兼并或購買了不少領(lǐng)地,他也曾試圖在這些領(lǐng)地里建造一些紀念性建筑物,如在巴黎北部近郊建造米隆堡(Chateau de La Ferté-Milon)、皮耶楓城堡、庫西城堡,①Jean Mesqui, “Les Chateaux de Louis D’Orléans et leurs Architectes (1 391-1 407),” in Bulletin Monumental, vol. 138, 1980,pp. 294-295; pp. 297-299.在盧瓦爾河流域建造新堡(Chateauneuf-sur-Loire),其他則分散在瓦茲河谷、夏特敦、奧爾良、蘇瓦松等處。②Jean Mesqui, “Les Chateaux de Louis D’Orléans et leurs Architectes (1 391-1 407),” in Bulletin Monumental, vol. 138, 1980,pp. 294-295; pp. 297-299.這些城堡的建造是為了保衛(wèi)其領(lǐng)地,可以看出奧爾良公爵為了擴大其勢力范圍所做出的努力,但明顯遜于勃艮第公爵。

對領(lǐng)地國家同樣重視的還有貝里公爵。除了1360 年獲得的貝里公國,他的領(lǐng)地還有普瓦圖(Poitou)伯國、奧弗涅(Auvergne)公國、埃當(dāng)普(étampe)伯國、布洛涅(Boulogne)伯國等,面積總共達到45 萬平方公里,占整個王國的八分之一。貝里公爵作為極其重要的藝術(shù)贊助人,也被稱作“豪華者約翰”(Jean le Magnifique, 1340—1416)。雖然他在巴黎也有宅邸,但更多的經(jīng)營還是在其領(lǐng)地。貝里公國的首府城市布爾日是貝里公爵的重要駐地。倚靠古羅馬時代的城墻處所建造的豪華的公爵宮是其權(quán)力的象征。公爵宮由建筑師居依(Guy de Dammartin)負責(zé)建造,耗時長久,有寬敞的大廳、禮拜堂和裝飾豪華的房間,還有圖書館和塔樓,在大廳和臥室之間還有時興的螺旋式樓梯,突出公爵的崇高地位。③Christiane Prigent, Art et Société en France au XVe siècle, Paris: Maisonneuve & Larose, 1999, p. 83.布爾日的禮拜堂也被貝里公爵當(dāng)作家族的墓地,模仿的是巴黎西岱島王宮的圣禮拜堂。貝里公爵還將布爾日作為其財政中心,在此設(shè)置審計院,以管理內(nèi)務(wù)收支。④David Potter, France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 p.72.在布爾日附近建造的默恩城堡被當(dāng)時史家富瓦薩(Froissart)譽為最美麗的城堡,他估計貝里公爵為此花費多達30 萬法郎。⑤Fran?oise Autrand, Jean de Berry: L’Art et le Pouvoir, Paris: Fayard, 2000, p. 361.該城堡的特點是有高聳的、開窗的塔樓,頂層有多邊形的觀景平臺,達到極其豪華的程度,連勃艮第公爵都派人來此學(xué)習(xí)經(jīng)驗。⑥Richard Vaughan, Philip the Bold: The Formation of the Burgundian State, p. 204.為了將他精心建造的宮殿傳播于世,貝里公爵在定制的宗教時禱書中將這些宮殿繪制成精美絕倫的插圖。1410—1416 年由林堡兄弟制作的《豪華時禱書》 (Les Tres Riches Heures du duc de Berry)中,有多幅彩圖描繪了貝里公爵領(lǐng)地上的建筑,包括呂西尼昂城堡、普瓦圖伯爵宮、杜爾當(dāng)城堡、埃當(dāng)普城堡,此外還有巴黎的奈斯勒宮、西岱島王宮、盧浮宮、文森城堡。⑦Thomas Rapin, Les Chantiers de Jean de France, Duc de Berry, Université de Poitiers, 2010, pp. 9-11.貝里公爵將受自己權(quán)力影響的城市通過藝術(shù)表現(xiàn)出來,通過這種政治宣傳增強自己的權(quán)威和聲望,這種方式在當(dāng)時被廣泛模仿和借鑒。

這時期法國國王也嘗試在巴黎以外的圖爾建造首府城市,整合國家空間。查理七世、路易十一在圖爾打造了豪華的宮殿。位于圖爾西郊的城堡成為王室駐地,國王在此居住了50 多年。這里有國王的一套行政班子,包括大主教、王室法院、鑄幣廠。1448 年,查理七世還派遣了著名商人雅克·科爾(Jacques Coeur)來這里經(jīng)營,使這里成為王國的主要兵工廠之一,而且還使絲綢業(yè)在這里扎根。雅克·科爾依靠東方香料的壟斷貿(mào)易和絲綢等奢侈品的生產(chǎn),使圖爾成為重要的商業(yè)和經(jīng)濟中心,超過了之前在法國中部占據(jù)商業(yè)中心地位的城市布爾日。⑧André Chédeville et al., eds., La Ville en France au Moyen Age, Paris: Seuil, 1998, pp. 439-441.國王除了極力打造新的都城圖爾之外,還處心積慮地打壓王公們的首府城市。貝里公爵1416 年死后無嗣,他的領(lǐng)地普瓦圖和布爾日隨后都被國王查理七世侵占。也正是由于此前王公的影響深入城市,因此國王需要采取與當(dāng)?shù)鼐⒒セ莺献鞯牟呗圆拍芎芎玫乜刂七@兩個城市,逐漸地將其身份從王公的城市改為國王的城市。

在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國民族國家未形成之前,領(lǐng)地國家紛紛出現(xiàn)并相互競爭。勃艮第公爵作為其中之一,努力締造一個“中法蘭克王國”。勃艮第在領(lǐng)地國家的建設(shè)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幾乎脫離法國王權(quán),建立起一個與其并行發(fā)展的“國家”。歷任公爵試圖通過建設(shè)首府城市來加強國家管理,通過參與城市中的儀式、改造城市景觀和控制城市空間塑造國家認同,甚至打造共同記憶,締造“民族”神話。這個領(lǐng)地國家既有實體的宮廷與制度,也有象征性的符號,無異于一個“民族國家”。

四 結(jié) 語

勃艮第國家從封建領(lǐng)地發(fā)展為領(lǐng)地國家,是中世紀晚期歐洲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它對此后法國和德國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甚至一直到20 世紀,對法、德之間的地方認同和區(qū)域建構(gòu)都起到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作用。當(dāng)不同的歷史敘事發(fā)生沖突時,我們需要跳出民族國家的框架,從長時段和大視野來看國家的形成和發(fā)展。這就要追溯至中世紀晚期,彼時的歐洲普遍出現(xiàn)了封建領(lǐng)地沒落和領(lǐng)地國家增強的趨勢。

勃艮第領(lǐng)地國家的建構(gòu)最終失敗,除了以上所述法國國王的國土整合以外,還有一些原因。首先,從地緣上來看,勃艮第沒有將其本土與低地地區(qū)之間的洛林完全降服。洛林公爵雖然也參加了“勇士”查理的公益同盟,但始終站在神圣羅馬帝國一邊審時度勢。因此,勃艮第就無法在地域上實現(xiàn)統(tǒng)一,進而無法建立起一個中心城市。盡管阿拉斯、里爾、根特、布魯塞爾、布魯日都先后成為中心,公爵也經(jīng)常在這些主要城市之間巡游,①Patrick Boucheron et al., eds., Le Prince et Les Arts: France, Italie (XIVe-XVIIIe siècles), Paris: Atlande, 2010, p. 218.但是,這種情況實際上阻礙了勃艮第作為國家的發(fā)展,使其缺乏凝聚力。其次,勃艮第公爵的擴張策略也導(dǎo)致其覆亡,其在法國北部皮卡第地區(qū)的擴張已經(jīng)嚴重威脅到巴黎,在洛林的擴張則直接導(dǎo)致了南錫之戰(zhàn)。由于地緣的原因,重建一個從北海延伸到地中海的國家的嘗試歸于失敗,“中法蘭克王國”雖然是一個很好的政治遺產(chǎn)和合法性借口,但是當(dāng)時法、德在進行領(lǐng)地整合和國家建構(gòu)的過程中,它們對相互之間的區(qū)域進行擴張和空間擠壓,勃艮第很難在這個夾縫中生存。再次,還有偶然的因素,那就是勃艮第公爵幾代單傳,四代以后只剩下一位女繼承人,領(lǐng)地最終被并入哈布斯堡家族??v觀當(dāng)時的歐洲,旁支取代正統(tǒng)并非沒有成功的可能,如英國的蘭開斯特家族、卡斯蒂利亞的特拉斯塔馬拉家族,因此勃艮第的國家建構(gòu)也有成功的可能。但是,特定的空間特點和地緣政治,使勃艮第的國家建構(gòu)最終不得不走向失敗,從而奠定了法、德國家建構(gòu)的成功。

在法國的民族國家和王朝國家的歷史敘事中,勃艮第是一個很重要的部分。15 世紀中后期,法國王權(quán)逐漸強大,瓦盧瓦王朝的國王開始打造一個統(tǒng)一國家,將封建時代的領(lǐng)地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國家的領(lǐng)土。尤其是“蜘蛛國王”路易十一時期,將獨立傾向日益加強的領(lǐng)地國家整合進他的王國,并對各領(lǐng)地國家的首府城市進行征服和改造,削弱其特權(quán),監(jiān)督其活動。國王對城市頒布特許狀,使城市效忠于國王,以此架空王公,②André Chédeville et. ed, La Ville en France au Moyen Age, pp. 576-577.并建立新的建筑和地標(biāo),改變城市景觀。③參見朱明:《中世紀晚期法國國家構(gòu)建中的城市》,《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 2019 年第5 期,第214 頁。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幾近獨立的王公領(lǐng)地基本上都被納入國王的統(tǒng)治之下,勃艮第公國也是在這時最終失敗的。勃艮第公爵在巴黎的宅邸逐漸荒蕪。1461 年“好人”菲利普返回時曾希冀重修阿圖瓦宮,但路易十一沒有應(yīng)允,使其希望破滅,布魯塞爾由此成為勃艮第唯一的首府城市。勃艮第最后一任公爵“勇士”查理在巴黎的空間更為局促,阿圖瓦宮被弗朗索瓦一世拆得只剩下塔樓,并于1477 年當(dāng)“勇士”查理在南錫戰(zhàn)役中戰(zhàn)死后立即將這里據(jù)為己有。①A. Perrault-Dabot, “Historique de l’H?tel d’Artois Devenu H?tel de Bourgogne et son Dernier Débris la tour de Jean-sans-Peur et le Berceau de la Comédie Fran?aise,” in L’Ami des Monuments et des Arts, vol. 16, 1902, pp. 325-327.1482 年,“勇士”查理的女兒兼繼承人去世,法國國王兼并了勃艮第公國的本土。公國曾經(jīng)的首府第戎的公爵府也被改造成國王大廳,從此被當(dāng)作行省政府所在地,國王經(jīng)過勃艮第時也會在這里停駐。從巴黎到第戎,勃艮第公國的城市空間都經(jīng)歷了重組,被改造成代表王權(quán)的空間,其余領(lǐng)地則被德意志的神圣羅馬帝國接收并改造,乃至于皇帝查理五世就對勃艮第的低地地區(qū)有很強烈的認同,此后德意志與法蘭西之間依然圍繞著歷史上的“勃艮第”展開爭奪。從路易十四時期到一戰(zhàn),再從二戰(zhàn)到歐共體的誕生,眾多歷史紛爭都與這個地區(qū)密切相關(guān)??梢?,這個“邊疆”地帶在被賦予法蘭西民族身份的同時,也與其他鄰國有著歷史關(guān)聯(lián)。同時,勃艮第也有著很強的地方認同,幾代勃艮第公爵在制度層面的建設(shè)和完善,使勃艮第公國產(chǎn)生了長時段的影響。亨利·皮朗和約翰·赫伊津哈在進行歷史闡釋時,就強調(diào)了勃艮第和低地地區(qū)的密切聯(lián)系與整體性,他們的歷史觀構(gòu)成了19、20 世紀比利時和荷蘭史學(xué)家的國家主義立場,對比利時和荷蘭的民族國家建構(gòu)產(chǎn)生影響。

19 世紀,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和勒南(Ernest Renan )分別以德、法為依據(jù)提出文化民族主義和政治民族主義;20 世紀上半葉,又有學(xué)者提出德、法的族裔民族主義和公民民族主義;到20世紀后期,民族主義理論中比較流行的當(dāng)屬以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主義派,認為是工業(yè)化催生了民族主義,而民族主義締造了民族國家。就法國的民族國家而言,一般認為是在法國大革命之后對王朝國家和舊制度批判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霸髁x”(premordialism)則強調(diào)西歐在中世紀就已存在民族和民族情感,多為中世紀史家如博納(Colette Beaune)、吉內(nèi)(Bernard Guenee)、哈斯丁斯(Adrian Hastings)所堅持。②Umut Ozkirimli, Theories of Nationalism: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2nd Edi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 58;pp.148-150.然而,這些論斷往往忽視空間維度,將歷史上法國的疆域先驗地設(shè)定為與當(dāng)下一致,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回溯式的國族史敘述。這也是民族國家和王朝國家的敘事都面臨的問題。中世紀晚期的勃艮第就構(gòu)成了一個反例,它并沒有建立起對“法國”或“瓦盧瓦王朝”的認同,而是以特定的地域為中心進行國家建構(gòu)。因為“法國”的形成過程很漫長,其在空間上也存在著多樣性,即使近代法國民族主義者強調(diào)的“自然疆界”在長時段中也是不斷變化的。近年有史家提出“勃艮第化”的概念,就是試圖從空間角度界定勃艮第的歷史特性。③é. Lecuppre-Desjardin, Le Royaume Inachevé des Ducs de Bourgogne (XIVe-XVe siècles), p. 317.霍布斯鮑姆提到符號、象征在共同體形成中的作用,其實中世紀晚期的勃艮第也存在這些打造共同身份和歸屬的做法。這也是為何安東尼·史密斯針對現(xiàn)代主義提出“族群—象征主義”,認為現(xiàn)代國家的形成是以前現(xiàn)代時期族群共同體的形成作為基礎(chǔ)的,這些族群有著共同的文化、記憶和地域。④Umut Ozkirimli, Theories of Nationalism: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2nd Edi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 58;pp.148-150.皮埃爾·諾拉也指出:“民族本身完全是一種象征,它所有的表達構(gòu)成了民族的框架和基礎(chǔ)?!雹軵ierre Nora, Les Lieux de Memoire, t. II, La Nation, Paris, Gallimard, 1997, introduction, p. X.中世紀晚期勃艮第的建構(gòu)恰好符合這種理論上的預(yù)設(shè),這也是它產(chǎn)生長時段影響的原因,至于它后來又是如何被納入法國、經(jīng)歷“法蘭西化”的,則又是關(guān)于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另外一個重要問題。總之,勃艮第的案例可以使我們從歷史的維度反思理論,也使我們深入思考法國歷史錯綜復(fù)雜的時空特性,并加深我們對中世紀晚期到近代早期歐洲國家形成的認識,重新思考其必然性和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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