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想
五年前,我和趙琳相識于眉山的詩歌夏令營。本以為他來自西北,天地蒼茫,萬物生長,應是個壯漢。不想見了人,憨態(tài)可掬,性格溫柔,不純?nèi)皇悄嘧龅?,倒有幾分是水做的。原來他來自“隴上江南”——隴南??⌒闵酱ǎ火B(yǎng)人性情。他待人體貼,做事周到,面對我們這一眾散兵游勇,勇?lián)嚅L重任。臨別,他忽然要在詩集上留幾句詩,作為給我的寄語。詩的內(nèi)容我已忘記,但干凈、真誠,充滿綿密的回聲。這就是他的行事風格,無聲無息的相處當中,已經(jīng)對你產(chǎn)生了深厚的革命友情。就像他在詩歌里珍重語言的相遇一樣,在現(xiàn)實中,他珍重人與人之間的相遇。那是一種毫不摻假的珍重。
后來,趙琳成為“甘肅詩歌八駿”之一,馬踏飛燕,往天高地闊處去了。這一天,他約我寫一個評論,想起眉山往事,我欣然應允。結果他說:散文的。好吧,在我們一別兩歡、各奔前程的幾年,趙琳同志已經(jīng)破圈發(fā)展,成為豐子愷散文獎的青年得主。犯難的是我,從不知道散文還需要評論。因為在我看來,文學評論就是現(xiàn)代散文的一種,給散文寫評論,等于大蔥炒蒜,吃饅頭配面。好在他說,自由發(fā)揮。這就等于說他不挑食。
那么,我也勇?lián)淮沃厝?,就從他的多棲寫作說起吧。
一、草的世界不能被壓縮:從現(xiàn)代詩到現(xiàn)代散文
多棲寫作,其實并不稀奇。詩歌也好,散文也好,都是獨立的審美主體借助語言的隨物賦形。尤其是在中國,現(xiàn)代詩與現(xiàn)代散文是一個娘胎里誕生的,使用的都是“白話文”這一套語言。白話散文文無定形,應用極廣。白話詩一直想要從白話散文無處不在的言說之中掙脫出來、獨立出來,成為一個具有美學合法性和形式自足性的文體。但由于對于“字”傳統(tǒng)的放棄,進而對于嚴格的對仗、音韻學等古詩形制的放棄,自過去的眼睛看,現(xiàn)代白話詩其實不像“詩”了。就像拔了毛的孔雀,現(xiàn)代白話詩成為特征不明、身份可疑的一種文體。
而趙琳之所以會從現(xiàn)代詩走向現(xiàn)代散文,在我看來與這兩種文體糾纏不清的發(fā)生史十分相關,需要放在“詩的散文化”這一問題背景下理解。早在夏令營時期,我就感到趙琳的詩歌與我所熟悉的現(xiàn)代詩不大一樣。他的詩多多少少總給我“滿溢之感”,他會在詩歌的短小形制里,鋪展開一個遼闊而靜謐的世界,有草原、星空、花草、牛羊,也有村莊、父輩、飲食、男女。現(xiàn)代詩歌的形制不能滿足他,不能窮盡他的表達欲望。所以在我看來,他其實是一匹被關在詩歌馬廄里的散文之馬。早就有解放詩的桎梏,走向散文的沖動。
我甚至認為,他那慢條斯理的語言,他要表達的那個“穩(wěn)定的世界”,與現(xiàn)代詩這個容器其實并不那么相合。在我的偏見里,現(xiàn)代詩所表達的世界,是一個與古典世界發(fā)生了斷裂的世界,是一個被現(xiàn)代工業(yè)革命所侵占和改造了的世界,一個再次變得問題重重的世界。其時間是“寓永恒于一瞬”的時間,其空間是失去了穩(wěn)定性的、破碎的空間。因此,現(xiàn)代詩的語言應該是壓縮、加速、提純后的語言,因為要在微小的時空完成語言的起飛,需要非常快的加速度。這就決定了,現(xiàn)代詩不是誕生于一雙滿足的眼睛對世界的長久凝視,而是誕生于一雙失去了耐心的眼睛對世界的匆匆一瞥。
但趙琳是一個對人、對事充滿了耐心的人。當他看世界的時候,他是從一株草的眼睛里看。在草的眼睛里,世界不是高速攝影之下的輪廓、印象、感覺。相反,這是一個高度穩(wěn)固的視角,可以清楚、分明地看到一個個具體的形象,感受其形其色其味:“那些花苞還沒開,需要春風去吹開,隨后是蜜蜂和蝴蝶,再晚一場春雨,滿地的梨花堆在屋外,打開窗戶,淡淡的香味,和新茶差不多?!辈莸囊暯牵€是一個隱入塵煙的視角,趙琳以自己的“不見”,換來了眾生的“見”:“陽鎮(zhèn)的孩子們在雨中洗澡,女人在雨中坐在門檻納鞋底,男人們在閣樓修繕農(nóng)具……”
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世界,這個世界具體而微,眾生平等。這個世界“積攢著充足的氧氣和雨水”。趙琳要看顧的是那么多,詩歌的小體量,怎么可能盛得下呢?一個被現(xiàn)代社會的力度和速度所壓縮的世界,是可以裝進現(xiàn)代詩的,但是,草的世界不能被壓縮——這就是他的表意總是從現(xiàn)代詩這個形式容器里面滿溢出來的原因,這就是他逃離詩歌馬廄、奔向散文草原的原因。
二、長時段事物的召喚:散文的結構
如果要借助一個非文學的領域來幫助我們理解散文寫作,特別是散文的結構問題,我大概會選擇歷史學。
就寫作的對象來看,散文寫作與歷史寫作高度相似。年鑒學派認為,歷史寫作的對象有三種。一是長時段的事物,描述人和自然所構成的環(huán)境史,以千年為單位。二是中時段的事物,描述人類群體生活、經(jīng)濟活動與社會變遷,以幾百年為單位。三是短時段的事物,描述事件和人物的歷史,以幾十年到百年為單位。在年鑒學派看來,完整的歷史寫作需要將三個時段的景觀都呈現(xiàn)出來,三個時段的事物的組合,就構成了歷史寫作的結構。
現(xiàn)代以來的小說和詩歌,處理不了這么龐大的材料。他們死死盯著短時段的事物,尤其是作為個體的人的一生,現(xiàn)代詩甚至要把這一生以微分的方式,切割為無數(shù)奇跡的瞬間。但散文不一樣,散文寫作和歷史寫作一樣,對于材料的呈現(xiàn)具有很大的野心。長時段、中時段、短時段的事物,全部是散文寫作的對象。諸子百家的散文,側重對長時段問題的思考與解答;敘事詳盡的歷史散文,側重中時段的朝野變遷;游記小品與人物傳記,側重短時段的個體行蹤。散文的對象無所不包。散文的了不起是在這里,散文的麻煩也在這里——材料過多,對象過雜,反而難以結構了。
回過頭看趙琳的這篇散文,他為了讓自己的文章形成一種結構,頗費了心思。他從長時段所關注的環(huán)境史(日月星辰、四季變換)起筆,以中時段所關注的人類群體生活史(陽鎮(zhèn)的風土人情)為描述主體,以短時段所關心的人物與事件的歷史(洛陽、謝齊的婚戀)為穿針引線的線索,最終收筆,重新回到長時段事物的懷抱:“陽鎮(zhèn)的很多事物沒有變化,小路上的花草還是原來的種類,雨水也是無比熟悉的味道,大地只有一種聲音……”
這個結尾與《活著》的結尾如出一轍:“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tài),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我想特別指出的是:“大地”,這一最典型的、最穩(wěn)固的長時段事物,這個不朽的母親,永遠在語言的盡頭、文章的盡頭,“召喚”著從中國大地生長出來的作家。大地就是中國人的歸宿、中國人的彼岸、中國人的安魂曲。在短時段事物(有限性、有死性)中開始,在長時段事物(無限性、不朽性)中結束,這就是包括散文在內(nèi)的中國文章的結構秘密。
三、無依之地:散文寫作的權威性問題
談到什么是小說,什么是詩,我們雖然各執(zhí)一詞,但總能得出一個結論,說出我們心目中小說的長相,詩的長相。但很奇怪,談到散文,我們經(jīng)常無從談起,談起了也經(jīng)常不敢妄下結論。人事變遷是散文,花鳥魚蟲是散文,歷史軼事是散文,玄學哲思也是散文。由于涵蓋了長、中、短三個時段的材料,散文經(jīng)常信馬由韁,邊界很不清晰,似乎生活在一個“無依之地”:一切居無定所的文字,都可以歸入散文。
現(xiàn)代分工形成了現(xiàn)代社會紛繁的“技藝”。與其他文學門類相比,散文看上去最沒有專業(yè)壁壘,也就最不像一門技藝。從傳播力和影響力上看,這的確是一部小說占據(jù)C位的文學時代。在中國當代文學的大觀園里,散文家也許一直都沒有自己的“怡紅院”或者“瀟湘館”。當我們談論當代文學,編寫文學史,我們經(jīng)常忽視散文這種不好把握的文體。這大概就是我所感受到的散文的處境。
身處“無依之地”,這是散文的大自由,也是散文的大苦惱。這個苦惱的核心是:散文寫作的權威性在哪里?
首先,歷史寫作以其嚴謹?shù)目紦?jù)術、證偽術與證據(jù)法,民俗學、人類學以其深度的田野調(diào)查,新聞報道以其準確、客觀的事實呈現(xiàn),確立了在長時段、中時段和短時段內(nèi)容領域的“事實性權威”。其次,小說、戲劇、詩歌等文體,通過想象力以及強修辭性的話語,分瓜了短時段內(nèi)容的想象主權,一同確立了在短時段領域的“想象性權威”。最后,現(xiàn)代互聯(lián)網(wǎng)的資訊民主運動,如信息時代的普羅米修斯盜火,將獲取長時段、中時段和短時段信息以及借助信息下判斷的能力,從專家的手中奪回了大眾的手中。各個社交平臺上漫天紛飛的觀點類文章,讓散文所能提供的價值性信息大幅貶值,散文僅剩的“價值性權威”也被嚴重削弱了。
一個文體,如果不能在某一個領域提供一定的權威性,那就像一個國家失去了軍事上的威懾力,很快就會被別的寫作話語所侵占,喪失它的主權。當這個文體的主權喪失掉,它會繼續(xù)存在,但會成為一種被強勢話語所殖民的文體,一個殖民地。而今天,歷史寫作、非虛構、報告文學、新聞寫作,各種相對強勢的話語組成的聯(lián)軍,正在包圍散文。
——當然,永遠會有人站在另一邊,認為這只是自然科學的分類學思維在作怪。我們完全可以無視這些“威脅”,敞開一切文體的邊界,不去做傷筋動骨的區(qū)分。我們完全可以拆除散文與其他文體之間的高墻,讓散文與其他文體流動起來,回到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寫作傳統(tǒng)。就像趙琳在《陽鎮(zhèn),陽鎮(zhèn)》當中做出的嘗試——將民俗寫作、小說敘事與詩歌的感受力注入散文,讓散文繼續(xù)保持開放、雜糅和無邊無際。
這就是今天的散文:焦慮,同時充滿樂觀主義。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