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會瑩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小青作為中國民間傳說白蛇傳中的重要角色,在不同時代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加工下,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特別是香港作家李碧華筆下的《青蛇》和二十一世紀國產(chǎn)動漫《白蛇2:青蛇劫起》(下文簡稱《青蛇劫起》),這兩部作品中小青的形象都發(fā)生了顛覆性改變,從女性主義美學視域去審視這些變化,其審美主體、審美觀念以及審美領域的呈現(xiàn)都有了全新生動的闡釋。
當種族生存的依憑不再依賴生殖繁衍,以女性為中心的母系氏族讓步于父系社會,而隨之建立的嚴明的秩序往往以其溫和的面具抹殺隱去統(tǒng)治的秘密。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男性往往處在社會的中心位置,女性則被排擠在外,淪為邊緣人。波伏娃用“第二性”這一概念來概括女性的尷尬境地,指出“男人是主體,是絕對,而女人是他者”[1],“第二性”的存在是十分廣泛的,它滲透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審美主客體方面,男性常常作為審美第一性,審視一切,定義所有,而女性則淪為被觀賞的審美客體,常常處于被動地位,在較長時間中,女性在審美主體方面的權利是被忽視的。伴隨著女性主義運動而產(chǎn)生的女性主義美學則提倡打破這種審美的不平等關系,將女性放到審美主體的位置,從女性獨有的審美角度出發(fā),打破傳統(tǒng)的審美主體視域,審視男性的同時也審視自我。這種嘗試在《青蛇》和《青蛇劫起》中對于小青形象的重塑有較為生動的體現(xiàn)。
傳統(tǒng)的白蛇傳中的小青形象主要是從男性這一審美主體出發(fā)進行塑造的,許仙和白素貞是表現(xiàn)的主角,小青在傳說中所承擔的更多的是服務型功能。而對于兩個主角的塑造,無論是其性格特點還是人物命運,都帶有較為濃厚的男性審美色彩。白蛇的溫婉善良,對家庭的無私付出,對于丈夫的忠貞不渝,這一切都是符合中國古代對女性的所有要求,這充滿“女人味”的形象無疑是滿足了男性審美需要,是男性審美主體主導下的審美構建。而青蛇作為傳說中襯托白蛇的配角,她任性貪玩,利用自己的美色誘騙男性,吸食其陽氣以增加道行。塑造者往往借用妖魔化的小青來警醒世人戒色戒欲,以此來加強社會教化,達到加強自身的統(tǒng)治的目的。
然而無論是李碧華筆下的小青還是《青蛇劫起》中的小青,其人物形象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肚嗌摺烽_篇道:“我今年一千三百多歲”[2]3,“我”這一敘事人稱的運用,將小青的地位上升到主角位置,巧妙地將“配角主角化”[3],賦予了小青雙重身份,“我”既是故事的親歷者,又是旁觀者,以獨特的雙重視角觀察審視人間?!肚嗌呓倨稹饭适碌某尸F(xiàn)也是從小青視角展開,以“我”進入虛構世界后的所見所感為線索,從女性獨特的視域出發(fā)審視美和人性。重塑后的小青這一女性形象成為審美主體,打破了女性被審視的被動地位,在重新審視男性同時也不斷反思女性這個群體,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女性在審美主體方面的空白。
傳統(tǒng)民間白蛇傳中,關于男性形象的塑造更多是從處于統(tǒng)治地位的男性審美主體視角出發(fā),因此傳說中的男性形象的呈現(xiàn)也多是主流思想觀念的折射。重塑后的小青作為第一敘事人,審視著男性、秩序、兩性之間的關系,“我”眼中的男性有了別于傳統(tǒng)的更加立體的新性格。
在《青蛇》中,小青冷眼旁觀著男性。許仙作為青蛇和白蛇命運悲劇的源頭之一,不再是溫柔善良的代表,相反,他好色縱欲、虛偽貪婪,除了一張俊俏的臉別無他物,面對青蛇誘惑時的搖擺不定,面對法海威脅時的膽小怯懦,這一切使得許仙成為了負心漢的典型代表。傳說中許仙的癡情專一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他在面對大災大難前的軟弱,這些都被“局外人”小青看在眼中。文中另一個重要的男性——法海,他是佛教的代表,象征的是一種威嚴的秩序,意味著禁欲與超脫。但小青眼中的法海卻有著更豐富的性格,他死板苛刻,卻也有著人的欲望,他不僅僅是“我”的對立面,也是“我”情感的投射對象,“我”甚至愛慕過法海,哪怕經(jīng)過數(shù)百年,他仍然是存封在“我”內(nèi)心的一個名字。通過小青這一女性審美主體的視角,我們獲得了一種全新的審視男性的角度。
《青蛇劫起》中的小青亦獲得了獨立的審美主動權,從女性獨特的視域出發(fā)審視美和人性。小青親歷的男性也可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代替法海維護修羅城的牛頭幫幫主,他強勢且專制、貪婪且兇殘,是傳統(tǒng)秩序的象征;另一類是以司馬為代表的在壓迫中努力生存的普通男性,他們身上既有善良的人性,也充滿著自私利我的缺點。這一類群體在某種程度上是秩序的反叛者,但是他們的反抗僅限于秩序中的不利己部分,在更大程度上,他們是舊秩序的維護者,是現(xiàn)代社會中更加真實的男性的展現(xiàn)。作品通過表現(xiàn)小青與男性接觸過程,由感性感知到理性反思的層層深入,展現(xiàn)其步步覺醒的轉變過程,折射出女性的強烈的探索與重建精神:打破原有的秩序,爭取獨立的人格。這些男性在小青這一女性審美主體的眼中,褪去了美化的濾鏡,更加真實全面地展現(xiàn)在大眾的視野中。
重塑后的小青獲得了獨立的人格空間,擁有女性特有的感知能力和更加豐富的精神世界,通過女性視域去展現(xiàn)了更加立體的男性群體。
女性以其特殊的生理結構,更加細膩的情感,在觀察時具有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審美視角的優(yōu)勢,重塑后的小青作為一個獨立的審美主體,不僅審視著異性,同樣也觀照反思著自己所屬的性別群體。
《青蛇》中的白蛇順應最原始的欲望,步入人類社會之后的她有著女性的矜持,初見許仙時的嬌羞,與許仙成婚的執(zhí)著,成家之后維持生計的努力,為了愛情變得矯情盲目甚至放下自尊,哪怕知道許仙的不忠,白蛇依然選擇了隱忍與接受,這一切都被“我”冷眼旁觀著。她“自愿被傳統(tǒng)的女性身份所馴化,失去了作為一個獨立個體最原始的自由的生命力”[4],這種選擇更像是中國幾千年來女性由于長期地接受教化而產(chǎn)生的潛意識選擇的體現(xiàn),也從側面反映出女性身上存在著一種潛意識的自我約束。經(jīng)歷過幾千年的傳統(tǒng)思想的教化,不僅社會上的男性會給女性冠以某種枷鎖,女性由于長時間接受了某種設定,自身也存在著缺陷,因此在遭受不公的時候,她們想到的不是反抗,而往往是陷入迷茫與彷徨的困域。
成為審美主體的小青不僅審視著身邊的白蛇,也觀照著自己所屬的女性這個群體?!耙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詞人——像剛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盵2]45-46面對這種生存怪相,同為女性的小青有了很深的情感共鳴。作為獨立的審美主體,“我”見證了歷史上女強者的悲慘一生,她們雖然沒有依賴于男性,卻始終都在承擔“命運上的詭秘與凄艷的煎熬”[2]46,因為無所依靠,所以她們“不比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2]46。此時的小青明白了女子的一生總歸都要有所依附,轉而尋找自己的依靠。但在目睹了白蛇歸附男性的悲劇之后,小青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女性應該以何種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社會中?又該怎樣處理與男性之間的關系?結合當時大的時代語境,作者更像是借著青蛇的困惑來訴說彼時背景下女性在面對社會角色地位轉變時的焦慮與困惑,傳達出女性對于未來的無措感。
小說的結尾處作者寫道:“我一擰身子,裊裊地裊裊地追上去……”[2]135小青從蛇形變回了人形,再次回到人類社會,之后又會經(jīng)歷什么,是宿命還是輪回,是全新的開始還是對白蛇命運的重蹈,文末并沒有給我們留下明確的答案,這種饒有意味的開放式結局,留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同時也發(fā)人深思?!拔摇钡囊簧诮?jīng)歷,也在旁觀,“我”以我獨特的審美視角書寫著我自己的人生,審視著人世間的種種真與假、善與惡、錯與對,“我”勇敢地直視自己的真實想法,直觀地表達著內(nèi)心的原始欲望,揭示了步入人類社會中的“我”生存狀態(tài)最為真實的一面,也從側面為我們洞察處在時代變化中的女性的現(xiàn)實狀況提供了一種新視角?!拔摇彪m然不斷犯錯,也時常迷茫,一生都在困境中苦苦掙扎著,但始終沒有停止探索女性與世界與社會的相處之道。
《青蛇劫起》中的小青帶著對姐姐強烈的執(zhí)念來到修羅城。在這個弱肉強食的虛幻世界中,小青在危機時刻遇到了孫姑娘。孫姑娘是來自現(xiàn)代社會中的攀巖愛好者,她獨立自強,面對強勢男性蛇妖的褻瀆,全力反抗,拒絕順從,在短暫的相處中,她告誡小青“這個世界,不夠強,就沒得選”的生存法則,并將生存的本領一一傳授。在小青看來,孫姑娘不僅是自己的朋友,更像是自己的引導者,她的反叛精神深深影響著小青,覺醒的種子已然在心中萌發(fā)。在牛頭幫與羅剎的交戰(zhàn)中,孫姑娘不幸去世,這也直接促進了小青的主體意識的覺醒。小青所審視的女妖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依附于男性,以羅剎女妖為代表,她們漂亮能干,但是缺乏組織能力,因此只能依附于男性;另一類特例獨行,以寶清坊的小狐貍為代表,她精明神秘,在危急時刻給予了小青幫助。影片主要以小青清醒理智的視角去俯察這個弱肉強食的修羅場,在這里有赤裸裸的人性,但更有互助自強的精神。影片通過賦予小青獨立的審美主體視角,在審視眾生中不斷反思自己,著重表現(xiàn)女性在尋找完整獨立的自己的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種種困惑與磨難。如果說李碧華筆下的青蛇是反叛者,那么國產(chǎn)動漫中的小青更像是理智的化身,作為審美主體的她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已經(jīng)從迷茫徘徊者轉變?yōu)樘剿鲗嵺`者,這種進步是顯而易見的,這也似乎象征著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女性從覺醒到躊躇再到覺醒的轉變。
兩部作品通過對傳統(tǒng)民間故事的顛覆性改編,賦予以往配角以主角身份和審美主體地位,借助女性所特有的視角與細膩的情感來感知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女性在審美主動權方面的空白。
中國封建社會中,森嚴的等級制度下,特別是“男尊女卑”正統(tǒng)思想的教化,女性往往處于被管制的地位,缺乏獨立的審美意識,其審美觀念也時常依附于男性的審美趨向,在女性氣質(zhì)上主要表現(xiàn)為順從柔弱,并以之為美,經(jīng)封建社會正統(tǒng)思想的不斷強化,這種男性主導下的審美觀念逐漸內(nèi)化到女性的心靈深處。隨著世界范圍內(nèi)女性主義運動的蓬勃發(fā)展,女性主義美學應運而生。女性主義美學以女性作為第一視角,聚焦女性的成長歷程,以女性自身特有的感知作為切入點,重新審視女性氣質(zhì)中的“美”,女性氣質(zhì)之美不再是男性主導定義的順從柔弱之美,相反,女性氣質(zhì)也可表現(xiàn)為獨立陽剛,這也反映出女性主義美學視域下審美觀念的多元化與包容性。
《青蛇》中的白蛇具有典型的傳統(tǒng)女性氣質(zhì)。許仙上門還傘時,她表現(xiàn)得“那么荏弱、風情,卻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似的”[2]31,以至于“誰不生同情,企圖保護?”[2]31通過自己的柔弱來換得男性的保護沖動。當許仙要白素珍猜測自己帶回來的小包中裝的東西時,“她猜的時候,一雙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輕鎖著眉,細抿著嘴,專心致志地猜,好像就是她最偉大的基業(yè)。猜不中,再全力以赴,好令對面的許仙狡狡一笑,頭搖了又搖,洋洋得意。他太開心了:女人正處下風呀?!盵2]51白蛇用適時的裝傻換得男性處于上風的快感,這似乎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作為妻子一種智慧的體現(xiàn)?;貧w家庭的白蛇努力經(jīng)營生計,成為左鄰右舍眼中的女強人,在眾人夸贊中也夾雜著一些風言風語。許仙因為這些流言開始埋怨自己的妻子,面對丈夫的不滿,“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惠女強人的外衣脫掉,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2]49。這是中國女性特有的“憐我情結”[5]157的表現(xiàn),即“克制、堅忍、含蓄、凝重”[6]136的特質(zhì),在儒家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的教化下,在道家逆來順受的宿命觀的引導下,以及佛教的輪回說的影響下,一步步內(nèi)化形成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審美觀,“即屈服順從的品德引出以嬌小柔弱為美,從克制忘我的精神引出以凝重適度為長的審美情趣”[5]157。因此,當女性的地位與男性有所沖突的時候,白蛇自覺地選擇退讓,將“大權”重新交還給男性,自己變回了依賴男性的柔弱賢內(nèi)助。
這種典型的東方女性氣質(zhì)的形成有其深厚的社會歷史背景。中國傳統(tǒng)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和男耕女織式的勞作方式使得女性被緊緊地束縛在家庭之中,同時,以這種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為基礎所構建起來的上層建筑,包括儒釋道合流所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社會傳統(tǒng)風俗認知,不斷強化著女子不宜拋頭露面、不宜擁有決定權的思想,因此,女性以家庭為中心,以丈夫為重心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是一件最為尋常不過的事情。順利融入人類社會的白蛇,越來越像一個女人,她勤勤懇懇,小心謹慎,在丈夫面前懂得適時裝弱,為了討丈夫的開心,甘愿放棄一身救死扶傷的本領,做回“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2]48的符合男性審美觀念的妻子。但是,這在小青的眼中是獻媚,降低自己的身份去討好別人的行為是滑稽可笑的。小青不理解白蛇的“智慧”,甚至幾次都要揭穿她,即使在與白蛇發(fā)生矛盾之后,小青嘗試用柔弱去占有許仙,她的內(nèi)心卻是十分排斥的,特別是在揭穿許仙虛偽面具之后,小青開始對傳統(tǒng)社會男權主導下的不合理的女性審美觀念進行冷靜的審視與反思,她不再用傳統(tǒng)女性氣質(zhì)中的柔弱之美去吸引男性,而是向比自己強大的法海發(fā)出了挑戰(zhàn),轉而尋求自我的強大,打破傳統(tǒng)的觀念對于女性氣質(zhì)的束縛,表現(xiàn)出獨立自強的新的女性氣質(zhì),這體現(xiàn)了她作為女性獨立審美意識的覺醒。
《青蛇劫起》中小青的審美觀念的形成是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影片著重刻畫了小青審美觀念轉變的心路歷程,重塑后的小青身上具有新鮮的血液,其女性氣質(zhì)一出場就展現(xiàn)出了異于尋常的特征,但此時的小青受到周圍環(huán)境,特別是白蛇的影響,雖然已經(jīng)擺脫了傳統(tǒng)審美觀念對于女性氣質(zhì)定義的束縛,但獨立的審美觀念還沒有完全形成。白蛇雖然在影片中僅僅存在于開端處,我們?nèi)匀豢梢钥闯鏊砩暇哂休^為濃厚的傳統(tǒng)女性的氣質(zhì)。小青對于白蛇的審美觀念表現(xiàn)出強烈的排斥,她將白蛇的悲劇根源歸結為依附了軟弱無力的男人,在小青看來,白蛇應該找一個強大的可以保護自己的男人,而不是寄托于一個軟弱的許宣。受到白蛇悲劇的影響,剛墜入修羅城的小青仍然希冀找到一個強大的男性依賴。在遇到司馬官人之后,被其強大所吸引,在某一瞬間,小青對他也表現(xiàn)出依賴性,此時的小青身上仍然殘留了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但在同伴遇難生死攸關之時,司馬提出拋棄同伴的建議,并且勸阻小青營救別人。在拒絕司馬的自私請求之后,小青眼中的強者亦將自己視為累贅,被拋棄的小青陷入絕望的困境,一度想要放棄的她,最終還是在自己執(zhí)念的呼喚下,重新踏上覺醒之路。她不再尋找強者的庇佑,而是直面黑風洞,向傳統(tǒng)的秩序發(fā)起了挑戰(zhàn),在一次次的失敗中不斷反思,她的意念逐漸增強,審美觀念也由依附強者轉變?yōu)閷で笞陨淼莫毩⒆詮?。司馬的背叛是小青獨立的女性氣質(zhì)形成的轉折點,他者冷酷無情的拋棄促進了小青內(nèi)心獨立審美觀念的第一次覺醒,在冷靜的審視下,小青自身獨有的女性氣質(zhì)開始逐漸走向成熟。黑風洞中戰(zhàn)勝法海則預示著小青獨立的女性氣質(zhì)的完全形成:不依賴于男性,獨立自信,尋求兩性之間的平等。影片聚焦于小青獨立審美觀念的轉變過程,突出表現(xiàn)了小青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獨立自強的女性氣質(zhì)的形成歷程,揭示女性在尋找屬于自我獨特氣質(zhì)過程中的艱辛。影片最后小青打破了陳規(guī)舊俗,離開了修羅城,執(zhí)念隨風散,青白二蛇重新相遇,相見后的小青稱姐姐為“小白”,這也從另一方面反映出小青的獨立的人格與氣質(zhì)的形成。
兩部作品中,重塑后的小青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主表達權利,在親歷實踐中具有了更加獨立的審美觀念,不再將傳統(tǒng)的男性視域下對于女性氣質(zhì)之美的要求作為準則,轉而表現(xiàn)為對自我能力的追求和對自我價值的肯定,由依附到獨立,由外表到內(nèi)在,逐步形成更加開放包容多樣的審美觀念。
“從身體出發(fā)的美學正是對于身體性的美學思考。它試圖在審美領域里凸顯由身體性所規(guī)定的個體性存在的意義,也就是人的不可替代和不可重復的唯一性,以及由此出發(fā)所建立的相關身體性的共生關系?!盵7]身體在我國古代哲學中是一個重要維度,但是與西方身體美學不同,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觀念中,我們對于身體的展示有一種與生俱來無法克服的羞恥感,這就使得我們對于身體的展現(xiàn)往往以含蓄的形式呈現(xiàn),甚至直接避免出現(xiàn),雖然在一些思想較為開放的朝代也有過突破,但是受到統(tǒng)治思想的打壓,這些突破很難成為主流。在此影響下,本身就處于“第二性”的女性,其身體的展示往往被壓抑,淪為男性觀賞的物品,甚至成為人們盡量避免觸碰的禁區(qū)。女性主義身體美學從女性身體出發(fā),揭示男權制度下對于女性情感和欲望的壓抑,以女性身體作為反抗的武器,“身體也成了女性借以言說自己,獲取自由及求得解放的語言”[8],對于傳統(tǒng)的審美視域進行重新審視。
在傳統(tǒng)的白蛇傳說中,小青往往以女妖的形象呈現(xiàn)出來,對于小青身體的展示,更多的是描繪攝取人的靈識的恐怖場景,借以警醒人們要修身禁欲。因此,民間傳說中關于身體的展現(xiàn)是從消極方面展開的,目的還是與政治統(tǒng)治相掛鉤。無論是《青蛇》還是《青蛇劫起》,重塑后的小青對于身體的展示呈現(xiàn)出更加積極的一面,突破了傳統(tǒng)美學視域下對于身體之美的遮掩與羞恥感,這是從女性身體層面對于女性合理情欲訴求的表達。
首先,《青蛇》中出現(xiàn)了很多對于女性身體部位的描寫,如小青初到人間時對于舞娘的觀察,“腳底和手指,都涂上紅色,掌心也一點紅,舞動時,如一雙雙大眼睛,在眨。舞娘的眼神放任頑皮,頸脖亦推波助瀾地挫動,雙目左右一睨,眉飛色舞,腳上的銀鈴響個不?!盵2]19,手、腳、脖頸、眼睛,在作者獨特的構思下通過小青的視角構制出香艷頹靡的情欲氛圍,性感的舞娘激起了“我”的好勝心,“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們貨真價實”[2]19,隨著舞娘的扭動,“我”也翩躚起舞。文中對于身體的展示不再是“不潔”與“淫蕩”的代名詞,而更多呈現(xiàn)出的是女性由于身體結構所帶來的優(yōu)越感。再如,小青在誤食呂洞賓的七情六欲藥丸之后,內(nèi)心情欲萌發(fā)時的描寫:“我還不是一個女人,我有不可思議的不安定。每當這不安定的情緒細嚙心胸時,我難過得要在小小庭院中扭動身軀亂舞?!盵2]53-54小青自己的欲望之火已然在內(nèi)心燃燒,小青的情感與身體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女性通過自己獨有的身體來排解自己的不安,這體現(xiàn)了小青作為女性對于身體欲望大膽的正面直視。
其次,兩性之間的生活在《青蛇》中也從幕后走向了臺前,成為人們審美的對象?!盎鹪趲?nèi)燒著。黑暗中,只聽見輕微的喘息,她把他纏繞著”[2]33這種情色場面的描寫通過小青的視角展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在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的身體往往被遮蔽起來,女性對于兩性的審視也往往會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但是重塑后的小青面對兩性之間的關系,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敢于直接凝視,這是對傳統(tǒng)的身體禁欲主義的一次突破。對于兩性生活的審視,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小青自我身體欲望的覺醒,“我”開始意識到內(nèi)心蠢蠢欲動的欲望,并模仿著白蛇尋找自我欲望的滿足方式。兩性場景的描寫所要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感覺上的沖擊,更多的是通過對兩性之間正常的交往的展現(xiàn)來抒發(fā)身體的欲望。
《青蛇劫起》中對于女性身體之美的展現(xiàn),突破了傳統(tǒng)美學對于女性身體美的定義,呈現(xiàn)出更加多樣化的表達。首先,對女性身體之美的評價不僅僅局限于弱柳扶風之態(tài)的傳統(tǒng)單一評判標準,女性身體美的呈現(xiàn)也可以是陽剛健壯。勞拉·穆爾維曾指出:“在一個性別不平等支配下的世界,‘看的’快感中,‘主動的男性的’‘主動的女性的’之間發(fā)生分裂”[9]。在這種分裂狀態(tài)下,女性的身體往往被當做滿足男性視覺快感的工具,其本身所承擔表達自我的功能被消解。而為了更好的滿足男性審美的需要,男性身體的呈現(xiàn)以高大威猛為主,女性則被禁錮在嬌小柔弱的軀體之中。影片中的小青一出場就已經(jīng)打破了傳統(tǒng)觀念中對于女性身體的美的定義:女性身體美的呈現(xiàn),不再局限于柔弱,也可以表現(xiàn)為充滿力量與侵略性。小青在影片中不再是嚴裝重裹,其象征力量的身體線條直接呈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下。面對牛頭幫幫主的無情殺戮,法海對人性欲望的壓抑,小青以其身體作為對抗,向著傳統(tǒng)的秩序發(fā)起了猛烈的挑戰(zhàn)。重塑后的小青并沒有被簡單地賦予男性所具有的威猛強壯,充滿力量的背后依然保留著女性身體的智慧。小青的身體雖然較之牛頭幫幫主顯得嬌小,但女性身體中以柔克剛的智慧在關鍵時刻發(fā)揮了巨大作用。而在與法海的決斗中,女性身體的韌性也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男性是陽剛的,卻是易折的,女性是陰柔的,卻更顯堅韌。女性身體所具有的優(yōu)勢被進一步體現(xiàn)出來,這有利于我們更好地正視女性身體的獨有價值。
其次,女性身體意識中的獨立探索精神也被凸顯出來。重塑后的小青不僅在外表上有所突破,更表現(xiàn)在其身體意識的進一步成熟。洗浴時,面對司馬對自己身體的凝視,小青沒有表現(xiàn)出嬌羞與遮掩,而是堂堂正正地與之直視。這種鏡頭語言的展示,不僅更加真實地體現(xiàn)了小青的形體之美,也反映出了女性對于自我身體的一種獨立的掌握?!吧眢w美學盡管也關心形體的外在之美以及其他一些外在的身體表現(xiàn)和標準,但是,它所探討的主要是身體本身的內(nèi)在感知與意識能力”[10]。小青因為執(zhí)念來到修羅城,在面對人性的黑暗面時,“執(zhí)念的顯現(xiàn)化過程更是自我主體的再次確認過程”[11],執(zhí)念也是支撐她走下去的精神支柱。這種執(zhí)念在表面看來是對白蛇的一種依戀,從更深層次來講,這種執(zhí)念本身就是身體意識的一部分,尋找姐姐的過程更像是在尋找完整的自己的過程。
重塑后的小青,用身體作為自己解放的武器,一方面敢于推翻被男權規(guī)則定義的身體之美,直面欲望的載體——身體,真實地表達自己的身體經(jīng)驗,從身體出發(fā)感知自我;另一方面深入挖掘女性身體潛在的獨特優(yōu)勢,立足于女性獨一無二的身體構造,用身體去感知自我意識,體驗一個更為真實完整的自我。女性主義身體美學下重塑的小青,其身體意識大大增強,其獨立性也有了進一步的表現(xiàn)。
小青作為中國民間傳說白蛇傳中的重要角色,在時代發(fā)展中,不斷重塑,于不同語境下呈現(xiàn)出各異的形象特色。重塑后的小青打破了長期處于審美客體的被動地位,從“第二性”的服務角色到擁有自覺的審美意識的審美主體,從女性獨特的生理結構以及細膩的情感出發(fā),為我們帶來了全新的思考世界的角度,從中我們體會到了一個女性從懵懂到覺醒步步爭取審美獨立過程的艱辛;發(fā)現(xiàn)了女性審美主體視域下人性和美的多樣性;看到了一個女性將身體作為欲望載體,表達自己合理情感訴求的勇敢嘗試。這種重塑是對男性審美主導下舊秩序的反叛與顛覆,是時代進步的體現(xiàn)。
但我們同時也應該注意:重塑過程中,無論是李碧華筆下的青蛇,還是新的時代話語體系下國產(chǎn)動漫對于小青形象的改編,都或多或少存在著一些遺憾。例如,在李碧華小說中,許仙不僅是白蛇悲劇的推手之一,他的出現(xiàn)更是引發(fā)青白二蛇的大戰(zhàn)。原本的相依為命的姐妹卻因為同一個異性的出現(xiàn)執(zhí)劍相對,這似乎會給人們帶來一種錯誤的引導:男性的出現(xiàn)會打破女性之間原有的平衡。在小說中,同性以及異性之間的矛盾沖突往往會被強化處理,經(jīng)過藝術加工后尖銳的矛盾呈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是否會加劇兩性之間的對立與矛盾?國產(chǎn)動漫《青蛇劫起》中,男性被刻板塑造成為或貪婪或無情或軟弱等負面形象,僅承擔了小青的對立面的功能,這種將男性簡單處理為扁平人物的處理手法也似乎有失偏頗。重塑后的小青從女性視角出發(fā)重新審視傳統(tǒng),帶給我們觀察世界全新的角度,雖然重塑過程中存在一些遺憾,但是就其改編而言所帶來的積極價值是更為主要的。小青形象的重塑揭示了女性作為獨立的審美主體在覺醒過程中所呈現(xiàn)的一些積極變化,包括對于女性氣質(zhì)的重新定義和女性身體之美的深度挖掘,都對傳統(tǒng)美學有了很好的補充。這種覺醒不僅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女性在審美主體方面的空白,女性獲得了自己的話語權,以更加主動積極的精神面貌表達著自身的欲望與情感訴求,另一方面對民間傳說進行新視角闡釋,也有利于我們在新的時代背景下重新發(fā)現(xiàn)民間智慧中“小人物”的價值,更好地傳承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