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初詞人,首推納蘭性德。從納蘭性德的詞作中可以看出,身為滿族的他作詞時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有著充分的繼承:無論是其詞作中體現(xiàn)的儒家士大夫的思想、運用自如的漢人典故,還是他對南唐李后主的接受學(xué)習(xí)、對漢人傳統(tǒng)“文質(zhì)彬彬”文質(zhì)觀的自覺實踐,都反映出納蘭詞中有著豐富的“漢文化元素”。本文從思想、用典等方面對納蘭詞中的“漢文化元素”進行分析,并從時代與個人兩個角度切入,分析這種現(xiàn)象的成因。
【關(guān)鍵詞】納蘭性德;納蘭詞;漢文化元素;文質(zhì)彬彬
【中圖分類號】I22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2—001—04
有清一代,詞的發(fā)展再度煥發(fā)生機,“清詞中興”逐漸成為學(xué)術(shù)界的共識——在這一過程中,涌現(xiàn)了一批杰出的詞人,納蘭性德便是其中之一。從納蘭性德的教育背景看,漢儒師友幾乎貫穿了他一生:從幼時進府的丁腹松,到入仕后入府任教的查慎行,再到入國子監(jiān)學(xué)習(xí)時的國子監(jiān)祭酒徐元文、翰林院編修徐乾學(xué)在其父明珠尊師重道的家學(xué)教養(yǎng)熏陶下,這些老師對納蘭性德的思想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作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1]的大詞家,納蘭性德詞作有著濃烈的漢人色彩,他本人也常與漢人名士交游,極富盛名,這些共同造就了納蘭詞凄婉惆悵、純真自然的風(fēng)格。
一、納蘭性德詞作對漢族文化傳統(tǒng)的汲取
夏承燾認為:“(納蘭性德)是滿族中一位最早篤好漢文學(xué)而卓有成績的文人,他的令詞是五代李煜、北宋晏幾道以來一位名作家,那是他可以當之無愧的?!盵2]作為滿族人,其詞作取得的成就可以與李后主和晏幾道比肩,可見他對漢人悠久文化傳統(tǒng)的學(xué)習(xí)。筆者擬從納蘭詞中的儒家思想、典故運用及納蘭性德對李煜的自覺接受三方面,對納蘭性德詞作中體現(xiàn)的漢族文化傳統(tǒng)進行簡要梳理。
二、士大夫之詞:納蘭性德詞中的儒家思想
作為滿洲貴胄,納蘭性德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潤。作為臣子,他恪盡職責(zé)、服勞惟謹是為“忠”;作為兒子,他謹守規(guī)矩盡心侍奉是為“孝”;作為朋友,對落難的顧貞觀、吳兆騫等江南士子肝膽相照、慷慨解囊是為“義”,可見他對儒家文化有著充分的學(xué)習(xí)。納蘭性德自幼博通經(jīng)史,聰慧過人,對修齊治平、忠君體國、孝悌仁義等儒家思想十分了解。在詞作中亦有體現(xiàn),譬如《金縷曲·贈梁汾》。
“德出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p>
這首詞出自納蘭性德對好友顧貞觀的辯護,抒發(fā)了他對現(xiàn)狀的不滿。“有酒惟澆趙州土”出自李賀《浩歌》“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指的是對自己無法建功立業(yè)的遺憾。平原君作為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結(jié)交名士,建功立業(yè),納蘭一直以其為榜樣:“吾聞趙公子,好客埒三君。能令千載后,買絲繡其真”,事實上,從納蘭后期廣泛結(jié)交漢人名士的行為就看得出來他對平原君精神的實踐。在本闕詞中,無論是運用平原君的典故,還是化用《離騷》中“謠諑謂余以善淫”之句表達友人的處境、亦或是“青眼高歌俱未老”中對阮籍“青白眼”事典的引用,都可看出納蘭性德對漢人典故的熟稔,這種現(xiàn)象在納蘭詩詞文中多有體現(xiàn),可見其深受漢儒影響。
又如納蘭的邊塞詞。從藝術(shù)風(fēng)格上講,納蘭性德的邊塞詞一直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哀傷,且這種哀傷并非是北宋大部分詞人那種適意的愁情,而是一種士大夫的情懷與擔(dān)當。邊塞詞中,最著名的莫過于《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這首小令作于康熙二十一年早春,納蘭性德隨康熙帝東巡山海關(guān)的路上。細細看其結(jié)構(gòu),與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一闕多有相似,朦朧渾融的意境下彌散著淡淡的哀愁,且這種哀愁都與家國天下息息相關(guān)。上闕寫眾將士行色匆匆,安營扎寨;下闋寫風(fēng)雪之夜的軍營,黑夜寂寥,朔風(fēng)有聲。看似懷鄉(xiāng),實則是寄托那顆孤獨苦悶的心。這種苦悶與冷冽的環(huán)境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了本闕詞中的哀婉。再如《浣溪沙·姜女祠》。
“海色殘陽影斷霓,寒濤日夜女郎祠。翠鈿塵網(wǎng)上蛛絲。澄海樓高空極目,望夫石在且留題。六王如夢祖龍非”。
姜女祠位于臨榆縣(臨榆即山海關(guān))東南,本身便是抗爭的象征,富有傳奇色彩。這首小令語氣低回黯淡,寒濤殘陽,意境壓抑。從“澄海樓”往下看去,滿溢的并非是氣蕩山河的豪壯,而是身膺士大夫之責(zé)的興亡之嘆。末句“六王如夢祖龍非”運用互文,“六王”與“祖龍”面對歷史洪流終是歸于夢幻蕩然無存,其慨嘆極富哲思,也表明納蘭目光開闊,已經(jīng)跳出康熙帝剛平定三藩的現(xiàn)實格局。
綜上,納蘭詞中的儒家思想大抵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對自身命運的慨嘆,一類是對國家興亡的思考。在討論自身命運時,納蘭性德常心懷“出世”,期待在國是上有所為、造福百姓,而非拘泥于“勾陳豹尾”[3]之間;在感慨歷史興亡時,納蘭性德常心懷憂患、十分清醒,這一方面與納蘭性德本人在擔(dān)任侍衛(wèi)期間常有的失落與糾結(jié)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是他對滿清這一新生政權(quán)有著深沉情感的體現(xiàn)。
三、靈動有意味:納蘭詞中對漢人典故的應(yīng)用
“庾子山句句用事,固不靈動;六一禁絕之,一事不用,故遂至淡泊空疏,了無意味?!迫擞屑耐?,故使事靈;后人無寄托,故使事板”[4]。可見,納蘭性德認為,在詞作中用典既不能生搬硬套,也不能一典不用,將典故圓融妥帖地融入詩詞中才是上佳。而用典這一技法本身委婉有韻致,情感浸潤在字里行間,令人讀來饒有興味,是納蘭在寫作愛情詞時營造意境的重要手段。無論是《木蘭花·擬古決絕詞》中“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驪山語罷清宵半”中對班婕妤、楊貴妃愛情悲劇的嘆惋,還是《蝶戀花》中“不辭冰雪為卿熱”“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對茍奉倩、梁祝真誠奉獻的感念,亦或是《虞美人》中“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對趙顏刻骨相思的追憶,均靈犀一點,渾然天成。
除了事典,納蘭性德也常用語典,有些是直接引用,有些則是稍作改動,構(gòu)思精巧。譬如“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消魂”(《畫堂春》)引用駱賓王“相鄰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浣溪沙》)引用李清照“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間”(《曼倩辭》);“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畫堂春》)化用王勃“故有故情懷故宴,相思相望不相見”(《寒夜懷友雜體二首》其二);“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點絳唇》)化用李白“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四首》其一);“錦瑟何年,香屏此夕,東風(fēng)吹送相思”(《鳳凰臺上憶吹簫》)化用李商隱“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錦瑟》)等等,納蘭性德對這些典故極為熟稔,在典故本身的意味之上加以改造,使其有如羚羊掛角,圓融自然。
四、“哀感頑艷,直追后主”:納蘭性德對李煜的接受
納蘭性德作為清前期最負盛名的滿族詞人,得到了滿漢兩族文士的一致認可。陳維崧評價納蘭詞:“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5]說的是納蘭詞頗有中主李璟與后主李煜之風(fēng)——梁啟超也評價“容若小詞,直追后主”[6],故筆者將二者對比,從文學(xué)接受的角度分析納蘭詞中的漢人氣質(zhì)。
納蘭性德曾直言對李后主的推崇:
“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而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7]
溫庭筠、韋莊等花間詞人作詞時情感自然流露,不掩飾不做作,深得納蘭推崇。納蘭將花間詞比作“貴重而不適用”的“古玉器”,是因為花間詞的應(yīng)用范圍?!安贿m用”是針對五代至北宋期間,詞作為“詩余”的文體地位與以詞娛情的應(yīng)用情景。五代以花間為首將詞塑造成艷科,這種風(fēng)尚直到南宋大規(guī)模愛國詞的出現(xiàn)才得到改善。納蘭性德認為詞是詩自然演變的過程,正是“詩變而為騷,騷變而為賦,賦變而為樂府,樂府之流浸淫而為詞曲,而其變窮矣”[8]。在《填詞》詩中,納蘭性德直言:“詩亡詞乃勝,比興此焉托”,認為只有“俗眼”才會看輕填詞之事,填詞應(yīng)該像屈原杜甫一樣,用“香草美人”“芒鞋心事”表達雅正的思想——這正是花間詞的缺失之處。當然,花間詞派對自己情緒毫不掩飾,讓其在字句間自然流淌的順暢如同古玉器般圓融的好處也深得納蘭贊賞,并進一步在自己的詞作中應(yīng)用。在《與梁藥亭書中》,納蘭說“即愛《花間》致語,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調(diào)鏗鏘,自然協(xié)律”[9],從語言、情感、音韻三方面對花間詞做出了肯定的評價。事實上,納蘭性德確實一直在追求摹仿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韻致:“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huán),夕夕都成玦”(《蝶戀花》)、“多情不是多離別,離別只為多情設(shè)”(《青玉案·宿烏龍江》)、“暗覺歡期過,遙知別恨同”(《南歌子》)等句讀來悱惻,無法平靜。而宋詞與花間詞恰恰相反。宋詞有寄托、有比興、長于抒情,但不圓融,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較差,所以少“貴重”。在納蘭看來,李煜兼采二家之長,形式與思想上都是上品,是自己自覺師法的對象。
王國維評價李煜詞:“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10],有慷慨深沉之氣。這種“士大夫之詞”在納蘭詞中并不鮮見,譬如前文的《金縷曲·贈梁汾》。又如《如夢令》中的“解道醒來無味”、《菩薩蠻》中的“問君何事輕離別”、《滿庭芳》中的“嘆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南鄉(xiāng)子》中的“霸業(yè)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廢丘”、《蝶戀花·出塞》中的“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等等,興亡之嘆與傷逝之心渾融一體,看似柔弱,實則鏗鏘。這便是納蘭詞中典型的“士大夫之詞”。這種模式已經(jīng)成為納蘭性德的一種創(chuàng)作自覺,以幽微渺遠的境界代替對冷酷邊關(guān)的粗暴描畫,將他人眼中的“苦寒之地”以獨特的視角展示出來——這顯然來自于漢族士人的細膩與敏感。
從詞的體制講,納蘭性德善作小令?,F(xiàn)今納蘭詞將近三百余首,其中近七成皆為小令;從傳播的角度看,無論是《長相思》(山一程)、《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還是《采桑子》(而今才道當時錯)、《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這些膾炙人口的詞作均為小令。小令體制短小,容量有限,無法表現(xiàn)宏闊磅礴的場景,只能截取一隅,以小見大,所以并不利于展現(xiàn)滿族豪放不修的文化。從詞牌看,納蘭性德詞作中所用詞牌近百種,雖然詞至清代已經(jīng)不會嚴格配曲演唱,文人墨客也不會嚴格按照書寫內(nèi)容選擇詞牌,但多樣的詞牌選擇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了納蘭的詞風(fēng),其剛?cè)岵腥鐫h人之作。
五、納蘭性德詞作漢文化元素形成的原因
從上文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納蘭性德詞作中對漢族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有著充分的接受,這是時代因素和個人因素綜合作用下的結(jié)果??滴醭瘜h文化的重視與納蘭性德本人周遭的漢文化氛圍都對納蘭性德作詞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六、清代康熙朝對漢文化的重視
康熙年間,正是滿漢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關(guān)鍵時期。康熙親政以來,一直在著力緩解滿漢之間的矛盾,對前代“重滿輕漢”的政策亦進行了修正。繼位以來的數(shù)次危機讓康熙認識到了民心歸屬的重要性,作為皇帝,他在朝廷和地方實行了一系列的民族政策,其中,以開設(shè)“博學(xué)鴻儒科”最具代表性——康熙十七年(1678),圣祖詔舉博學(xué)鴻儒科,設(shè)經(jīng)筵講學(xué)。
自古一代之興,必有博學(xué)鴻儒,備顧問著作之選。我朝定鼎以來,崇儒重道,培養(yǎng)人才。四海之廣,豈無奇才碩彥、學(xué)問淵通、文藻瑰麗、進蹤前哲者?凡有學(xué)行兼優(yōu)、文詞卓越之人,不論已仕、末仕,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在外督、撫、布、按,各舉所知,朕親試錄用。[11]
康熙十八年(1679),召試體仁閣。這場針對清朝漢人的深層調(diào)整,是出于“圣祖定天下之大計”的考慮,其淵源可追溯至皇太極。早在天聰三年(1629)八月,皇太極便下詔開科取士。
考試仍照舊例。初場《四書》三題,《五經(jīng)》各四題,士子各占一經(jīng)……二場論一道……三場經(jīng)史時務(wù)策五道。鄉(xiāng)、會試同……[11]
這場選拔人才的考試幾乎囊括了整個北方,滿漢文人皆可參加,一體定評。
就文學(xué)來講,康熙皇帝親自投入到詞體的創(chuàng)作中,引領(lǐng)了當時詞體創(chuàng)作的風(fēng)尚。除了納蘭性德、曹寅、岳端等我們熟知的詞人作詞頗豐,還有深受皇帝影響的滿族貴胄,如弘曉、永忠等亦有詞作流傳于世??滴跛氖辏?707)七月十二,康熙帝下旨頒行《御選歷代詩余》,其中言。
詩余之作,蓋自昔樂府之遺音,而后人之審聲選調(diào)所由以緣起也。而要皆昉于詩,則其本末源流之故有可言者?!蛄饔[風(fēng)雅,廣識名物,欲極賦學(xué)之全而有《賦匯》,欲萃詩學(xué)之富而有《全唐詩》,刊本宋、金、元、明四代詩選,更以詞者繼響夫詩者也。[12]
康熙明確了詞體的地位,不僅要“倚聲之美”,還要保持文學(xué)正體的純雅。這對納蘭性德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一方面,納蘭性德“文質(zhì)彬彬”的創(chuàng)作觀與康熙帝對詞作的主張相契合;另一方面,正是要保證詞作“正體”的地位,所以納蘭性德詞題材深廣:邊塞、悼亡、愛情、友情均有所涉獵。無論是“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如夢令》)中男女初見的羞澀眷戀,還是“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浣溪沙》)中蕭瑟凄美的哀痛,都不落俗套,文質(zhì)兼?zhèn)洌回摗鞍Ц蓄B艷”,自然真切之語。
作為康熙堅定支持者明珠之子,納蘭性德本身便是一種滿漢文化交融的使者。納蘭性德以文會友,結(jié)交了一批摯友知己,納蘭府亦是當時滿漢文化交流的中心之一。在大儒徐乾學(xué)的指導(dǎo)下,納蘭性德在北京花費白銀三十萬兩刊刻《通志堂經(jīng)解》一千七百余卷,與一批漢人遺民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這些遺民中,一部分受到博學(xué)鴻儒之策“招安”的江南士人已經(jīng)無法不合時宜地繼續(xù)創(chuàng)作慨嘆國仇家恨的“宗宋”之詞,詞風(fēng)轉(zhuǎn)向文人日常的活動場景。當作詞的環(huán)境從對立走向相對平和、作詞的目的從抒寫故國走向歌頌太平、作詞的士人從地方走向中央,詞便無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落潮,這也是王國維批評當時詞作淺薄堆砌的根本原因。
七、納蘭性德交游中的漢文化氛圍
納蘭性德本人以文會友,也結(jié)交了大量的漢族文士,與顧貞觀、嚴繩孫等人有著大量的來往詩詞,往往情義真摯,讀來讓人慨嘆。如:
“把酒留君君不住。莫被寒云,遮斷君行處。行宿黃茅山店路。夕陽村社迎神鼓?!保ā兜麘倩āど⒒撬涂汀罚?/p>
“遙知獨聽燈前雨,轉(zhuǎn)憶同看雪后山。憑寄語,勸加饗。桂花時節(jié)約重還。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保ā队谥泻谩に土悍谀蠚w·為題小影》)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卻到梁溪。匆匆剛欲話分攜,香消夢冷,窗白一聲雞。”(《臨江仙·寄嚴蓀友》)
無論是對友人的思念、勸慰,還是對他們深切的囑托與關(guān)懷,都能看出納蘭性德并非是為了政治目的單純地去拉攏他們,而是一片丹心、一片赤誠。在友人之友遭難時,納蘭性德也可仗義執(zhí)言。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樯钗易耘秀俱病^D(zhuǎn)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殺軟紅塵里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知我者、梁汾耳。(《金縷曲·簡梁汾》)
順治十四年(1657),順天丁酉科場案發(fā)。時稱“江左三鳳凰”之一的吳兆騫及其妻子獲罪流放寧古塔。納蘭與吳兆騫并不相識,但早聞其才名,且顧貞觀言辭懇切,遂決定出手相救,并作此詞安慰顧貞觀。看似是安慰友人,實則里面也充滿了自嘲:無論是“浮名”還是“仕宦”,亦或是對蠢笨者多厚福而聰慧者多苦難的感慨,都可以看出看似是在勸諫友人釋懷,實則是自己無法釋懷。這并非是個例,除了吳兆騫之外,納蘭性德對其他“皆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的漢族文人亦是鼎力相助,毫不吝嗇,肝膽相照,得到了當時漢族文士、尤其是落難的漢族文士的友誼。所以,納蘭詞中有大量的漢文化因素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文學(xué)史的角度關(guān)照,納蘭性德在清代是一位很特殊的詞人。在文學(xué)與文化這一背景來講,我們無法簡單、刻板地將納蘭歸之于任意一族——僅就納蘭詞這一角度說,其詞張弛有度,既有北方滿族人的貞剛氣質(zhì),也有南方漢人的清綺才情,勇烈時一往無前,憂郁時纏綿悱惻,可謂一時之奇。因為納蘭性德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接受,因為他對所處政治處境的深刻認識、因為他對滿洲貴族身份的壓抑,因為他對于中國傳統(tǒng)詩詞歌賦的熱愛,讓他成為了滿漢之間一條文學(xué)的交流紐帶,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滿漢的交流交往交融。
同時,因為納蘭本身家庭、天賦、機遇的特殊,我們很難在歷史中再度采擷一朵相似的奇葩,無論是在清詞史乃至是在文學(xué)史上,納蘭性德都是唯一的存在。
參考文獻:
[1]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夏承燾.詞人納蘭容若手簡前言[N].文匯報,1962.
[3]嚴繩孫.成容若遺稿序 通志堂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4]康奉.納蘭成德集[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6.
[5]唐圭璋.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梁啟超.冰室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9.
[7]崔海正.唐五代詞研究史稿[M].濟南:齊魯書社,2006.
[8]納蘭性德.賦論 通志堂集卷十四[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9]納蘭性德.與梁藥亭書 通志堂集卷十三[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10]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1]趙爾巽,等.清史稿卷一〇六[M].北京:中華書局,1976.
[12]沈辰垣,等.御選歷代詩余[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陳澤(2000—),男,漢族,黑龍江大慶人,寧夏大學(xué)2023級中國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魏晉隋唐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