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03-2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兩岸現(xiàn)代中國散文學史料整理研究暨數(shù)據(jù)庫建設”(18ZDA264)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張翼(1975— ),女,福建閩侯人,博士,福建警察學院基礎課教學部教授,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52頁。
摘 要:梳理冰心1919—1949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現(xiàn),其初登文壇以問題小說馳名,以己之文學專長捍衛(wèi)個性解放,對社會文化生活有所引領。冰心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論何種體裁,都密切關注社會生活,積極參與現(xiàn)實討論,以深厚智識為民眾利益思考和發(fā)聲。她的寫作并非“去社會化”的溫室書寫,而是始終與社會問題接軌,客觀理性地評論社會問題,具有一定的話語影響力,有益于社會文化生活的有序構(gòu)建,體現(xiàn)了女性作家的社會主體價值和特殊視角。
關鍵詞:冰心;文學創(chuàng)作;社會性鏡像;女性視角;當代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7.65?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4-3210(2024)01-0035-08
作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具有一席之地的作家,冰心的文學形象是溫柔敦厚、博愛與清愁。五四時期,冰心的小詩一時風行,其散文更被阿英稱為“冰心體”。錢理群等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認為:“所謂‘冰心體的散文,是以行云流水似的文字,說心中要說的話,傾訴自己的真情,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顯示出清麗的風致。所謂冰心‘心中要說的話,簡言之即是‘愛的哲學,即宣揚自然愛、母愛、兒童愛?!睂Ρ牡倪@種文學史定位固然提煉和闡釋了她的文學獨特性和辨析度,卻可能遮蔽了冰心寫作的復雜性。事實上,冰心并非一個在“去社會化”的溫室中經(jīng)營愛與哀愁的作家,其寫作和思考始終與時代和社會接軌并共振。描述冰心深具社會擔當?shù)膶懽髅嫦?,既有助于我們更全面深入地理解這位與20世紀同行的文學家,也有助于我們更準確地理解20世紀的中國女性寫作與社會之間的密切互動。超越各種遮蔽,從良知出發(fā),作出專業(yè)判斷,服務于更高精神價值,是知識分子承擔的神圣社會職責。當下文人多自縛于書齋,具有脫社會化傾向,重建文人的歷史責任和社會擔當迫在眉睫?;乜船F(xiàn)代文學階段,即使是冰心這樣潛心于“愛的哲學”的作家,其精神依然與時代、社會同頻共振,這也是本文的現(xiàn)實指向所在。
一、傳統(tǒng)知識分子到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轉(zhuǎn)變
從春秋戰(zhàn)國的百家爭鳴,至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乃至幾千年的文官傳統(tǒng),中國不僅具有久遠的文人歷史,還有文教與政治緊密聯(lián)系的特點。中國文人自古就有修齊治平的理想抱負,但是對于社會的影響更多依附于政治權(quán)力,雖然真正具有獨立批判精神的文人并不多,但屈原、司馬遷、杜甫、韓愈、范仲淹、蘇軾、文天祥等“以天下為己任”的君子精神一直貫穿、躍動到近代嚴復、譚嗣同、梁啟超、魯迅、聞一多等人的身上。
科舉制的廢除使中國讀書人的角色擔當發(fā)生諸多變化。近代讀書人回歸了自我意識,“天下”意識開始淡化,世界已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天下”。文化影響力在社會生活中逐步提高,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在學術上的影響力,二是在公眾輿論上的影響力。隨著“天下”或者“道統(tǒng)”意識的淡化,中國讀書人在文化上的影響力是否還具有對政治的批判性?梁啟超在《敬告我同業(yè)諸君》里曾論述近代學者批判性依據(jù)的轉(zhuǎn)變:“報館者,非政府之臣屬,而與政府立于平等之地位者也。不寧惟是,政府受國民之委托,是國民之雇傭也,而報館則代表國民發(fā)公意以為公言也。故報館之視政府,當如父兄之視子弟。其不解事也,則教導之;其有過失也,則撲責之?!绷簡⒊芪鞣狡跫s思想的影響,在他的論述中,報館被賦予了批判性的功能。從古代的“士”到近代讀書人的轉(zhuǎn)變可以發(fā)現(xiàn),近代知識分子階層開始具有以西方思想為基礎的批判意識,開始重新闡釋并守護世界的意義。拉塞爾·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識分子》一書中探討了社會時代變遷給知識分子帶來的影響,由此引發(fā)了對知識分子與公共文化相互作用的思考。雅各比所謂的“知識分子”并不是校園里“直接面對專業(yè)同行的高科技知識分子、顧問、教授”。他提醒人們:知識分子要關注社會文化、公共生活,要在公共生活中扮演角色,負有某種社會使命,并通過參與社會活動完成自我確立。愛德華·W·賽德在其《何謂知識分子》中進行了如是描述:“真正的知識分子,從實用性的關心中超然退出這一點而言,是帶有與其他人不同的象征性人格的存在。如果知識分子是這樣,人數(shù)一定是有限的,不能每天被大量送往世間?!麄儞碛邢∮械牟拍埽赖律弦彩亲吭降拇嬖?,可以說是人類良心的哲人王?!瘪R克思·韋伯、阿倫特、羅爾斯、利奧塔、哈貝馬斯等學者都曾從政治學、經(jīng)濟學、哲學等角度對“知識分子”進行定義和闡釋。他們的理論在20世紀末逐漸被中國學者關注,并引起了學界對知識分子與公共性問題之關聯(lián)的討論。雖說這些界定是理想化的存在,但也生動、清晰地指明了知識分子的核心價值。中國歷史上也的確存在這種理想化人格的知識分子,被歷代讀書人奉為楷模。只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批評的目光比傳統(tǒng)知識分子更加廣泛,隊伍的構(gòu)成也從文官集團擴展到學界、企業(yè)以及各種社會團體。
杜維明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因為深入智慧的源泉而有活生生的風姿,由于內(nèi)涵道德的大勇而有氣昂昂的胸襟”,“入世”而“不為世所轉(zhuǎn)”,“具有批判的精神和高于現(xiàn)實政治的理想”,同時又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苦情悲愿。杜維明的定義與儒家提倡的理想人格精神基本吻合。他認為儒家的精神具有兩面性:“既在這個世界里,又不屬于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是它的現(xiàn)實性,同時又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要改變現(xiàn)實;在這個政治體系中又不接受它所代表的游戲規(guī)則,因為有另外一套理想的規(guī)則要改變這些現(xiàn)實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痹谶@種精神引導下,儒者既是入世的,又該不屬于任何現(xiàn)實的權(quán)力機構(gòu),這里的“不屬于”指的是不“隨俗浮沉”,不在乎其職業(yè)或身份,強調(diào)的是獨立意識、批判精神等德性方面的要求。徐賁在《知識分子和公共政治》一書中明確指出,真正的知識分子在面對社會問題時能為公眾思考,而非從個人利益出發(fā);能進行理性分析,并且通過與公眾的交流發(fā)表專業(yè)看法。作家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中的重要成員,他們的使命與責任在于為社會描寫、探討通往自由而有序的共同體世界的多種可能和設想。
在中國歷史上,文人讀書的目的很明確,即科舉出仕,為政治社會服務是他們的根本理想。士大夫是社會政治、文化、歷史發(fā)展的主體力量,是社會制度的承擔者與維護者。在歷史上圍繞讀書人的“君子人格”,有過許多文學敘事與討論。張載《橫渠語錄》里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以看作對傳統(tǒng)知識分子理想人格的完美詮釋和表達。在古代,多數(shù)士大夫都只是某個歷史時期統(tǒng)治制度的維護者,有一些知識分子選擇埋首書齋潔身自好,也就無法做到“為生民立命”。只有少數(shù)讀書人從百姓立場出發(fā),成為社會良知的代言者。他們與隱逸文人的區(qū)別,就在于他們愿意關注重大現(xiàn)實問題、為百姓的福祉涉險發(fā)聲,能深入生活去觸及社會各領域,這考驗他們的使命感、責任感以及知識能力,還需顧及外部社會為之提供的生存條件與政治土壤。文學是社會公共領域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為精神文明領域構(gòu)建合理的文化價值形態(tài)。文學周邊常常衍生出文化信息網(wǎng)絡,作家—作品—讀者—評論家的隊伍不斷擴大,最終連接形成社會公共生活領域。
二、冰心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歷史使命與責任擔當
冰心是當之無愧受五四新文化影響成長起來的作家,能否符合現(xiàn)代意義上對“知識分子”的界定則需要分析其文學創(chuàng)作與社會活動、公共生活的關系。徐賁曾指出很多專業(yè)知識分子不愿做也做不來的一點:“既要有自己的知識標準,又要能放下身段,既要有自己的目標,又要能考慮到現(xiàn)實社會、政治條件的限制和大眾能接受的程度,并做出靈活的應對與調(diào)整?!爆F(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既要有專業(yè)知識,也要具備公共關懷,能把專業(yè)知識批判性地運用到社會活動中,客觀理性地評論重大問題,就公共事務向社會提供專業(yè)性的決策意見。縱覽冰心的職業(yè)生涯,可知她是經(jīng)過系統(tǒng)教育而擁有專業(yè)技能與素質(zhì)的知識分子。但筆者認為,評判一位作家是否是“知識分子”,在于其能否面向大眾進行寫作,既有自己的價值目標與道德批判,又能考慮政治土壤的條件和百姓接受的程度。循此,需要探討冰心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社會文化的關聯(lián),審視其寫作是否面向人民,能否就公共問題堅持自己的客觀分析與理性評判,能否成為優(yōu)良文化的引導者和社會良知的代言人。討論上述問題,需要聯(lián)系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內(nèi)容、風格及對文化生活產(chǎn)生的影響展開具體討論。
五四運動不僅在思想界造成了西方現(xiàn)代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沖突,也對我國的家庭倫理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女性從家庭走向社會所要面對的挑戰(zhàn)成為冰心寫作的出發(fā)點。1919年,年僅19歲的冰心初登文壇,寫下《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莊鴻的姊姊》等蘊含著現(xiàn)代意識的社會問題小說,旨在呼喚女性個體自我意識之覺醒。五四運動之初,婦女仍受到封建主義思想的嚴重禁錮,各方面都被限制和束縛。冰心就自己上學情況曾言,從未對任何人提起,怕家族里不贊成女子上學的長輩們會勸她輟學。冰心生于開明的家庭尚如此惶恐,可見封建殘余思想仍是當時眾多女性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推己及人,冰心意識到這一問題的普遍性和嚴重性,為揭示女性解放運動和封建禮教的矛盾,奮筆寫下問題小說系列。
在《秋雨秋風愁煞人》中,冰心描寫了同班友人——英云的悲劇。盡管英云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擁有崇高的理想和強烈的愛國情懷,但受制于封建家庭的束縛和包辦婚姻的限制,她的青春夢想破滅,生活中充滿了痛苦、絕望等負面情感,如行尸走肉般虛度著歲月,感覺自己“算是死了!”冰心在問題小說系列中還借“新女性亞茜”“莊鴻的姊姊”的悲劇控訴了封建禮教對女性的摧殘與迫害。但她并未止步于簡單控訴,而是進一步探討女性“個性解放”不能深入開展的具體原因。1919年,冰心發(fā)表了《“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直接表明對女性解放思潮的反思。文章以“破壞”“建設”這對反義詞破題,展現(xiàn)作家對個性解放尤其是女性解放的辯證思考。冰心曾指出,女學生們以歐美為典范的行為舉止給中國婦女解放事業(yè)帶來了不良影響。這些表現(xiàn)包括“飛揚妖冶”的服裝造型、“好高騖遠”的言論等,造成不論新舊人物都覺得女學校是“女子罪惡造成所”,導致女子正當?shù)那髮W行為受到誤解,從而失去受教育的機會或仍得去受舊式教育?;趪椋岢鲞m于民意的、普惠而穩(wěn)健實用的“建設”主張。冰心認為,改良得一步步做起,至于“歐美女學生的模范表式”,數(shù)十年后自然會實現(xiàn)。這些遠見卓識使她超越于同時代的激進派。社會輿論對女性的片面認識和歧視,早就是冰心小說的題中應有之義,只是她的思考并不滿足于此,她是在切實地對女性處境作客觀務實的思考。她創(chuàng)作于1920年的小說《是誰斷送了你》中,“怡萱”自殺的悲劇展示了女性解放的步伐太過激進的惡果。她借作品對女性“個性解放”問題不斷追問與省思。在“怡萱”這個人物刻畫上,冰心通過她的悲劇經(jīng)歷,對傳統(tǒng)社會輿論的負面影響進行深入闡釋,同時,通過“莊鴻姊姊”和“英云”的形象,展示了現(xiàn)實社會中女性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悲劇性。冰心珍惜女子受教育的權(quán)利,以個人體認對女性解放提出“樸素穩(wěn)重,穩(wěn)健實用”的主張。針對不容樂觀的社會現(xiàn)實,她指出“自珍自強”才是女子務實的選擇。重返歷史現(xiàn)場,能夠更好地理解冰心的呼喚和提醒:“敬愛的女學生呵!我們已經(jīng)得了社會的注意,我們已經(jīng)跳上舞臺,臺下站著無數(shù)的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們進行的結(jié)果。臺后也有無數(shù)的青年女子,提心吊膽,靜悄悄的等候。只要我們唱了凱歌,得了臺下歡噪如雷的鼓掌,她們便一齊進入光明?!彼宰约旱奈膶W創(chuàng)作,展示了婦女解放復雜的社會化面向。
冰心聚焦于新女性獲得解放后對女性群體的影響及其所應承擔的責任,察覺出個人主義思想影響女性解放事業(yè)和整體幸福感之間的關聯(lián)。1920年她在《解放以后責任就來了》一文中,借易卜生的話告誡同輩:“我們一面要求解放,一面要自己負責任;否則只有破壞,沒有建設,解放運動的進行,要受累不淺了。”她試圖采取溫和務實的改良立場改變社會輿論對個性解放尤其是女性解放的污名化,減少激進個人主義對女性受教育權(quán)的破壞,逐步擴大女性的培養(yǎng)范圍,力求穩(wěn)步改變女性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她的小說和散文可作互文閱讀,都是根據(jù)中國民情和文化環(huán)境而對女性前途的思考與判斷,亦可與1923年魯迅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的演講稿《娜拉走后怎樣》作互文比較,從中可見女性解放不僅要考慮個人的條件,還要考慮社會現(xiàn)狀的限制。
冰心關注影響女性解放的所有問題,也關注青年所面臨的諸多難點,對個人主義泛濫帶來的破壞始終有所警覺。在《小家庭制度下的犧牲》一文中,冰心表達了對一些人宣布脫離家庭、置年邁父母于不顧的憤慨。五四運動落潮后許多青年陷入絕望,對人生產(chǎn)生了懷疑。冰心沒有像同齡的青年人那樣陷入消沉,而是在創(chuàng)作中積極尋找人生答案,在《超人》《煩悶》《悟》等作品中尋求解決社會問題的良方?!度贰动?cè)斯P記》中的個人悲劇都帶有社會悲劇的色彩。面對啟蒙的艱難,冰心對社會變革的思考更深刻,小說《分》展示了社會兩極分化帶來不同的人生命運,流露出對社會分化、分配不公的憂慮。這些作品顯示冰心具備批判思維,她為青年人的無助、矛盾和迷茫指明思考方向,用豐富的文學形象啟迪民智,對各類現(xiàn)象展開理性分析和評論,顯示出知識分子的道義和擔當。
冰心還站在兒童本位進行創(chuàng)作,致力于兒童解放事業(yè)。傳統(tǒng)封建家庭認為兒童缺乏自主思考及情感,須全面服從長輩的價值取向;冰心則提倡尊重和關愛兒童。如《斯人獨憔悴》中,兒童穎石自發(fā)使用其特有的方式向父親華卿闡釋愛國情懷,但華卿卻大發(fā)雷霆,斥責兒子,認為孩子的辯駁就是目無尊長。冰心通過作品展示了當時家長不尊重兒童、無視孩子想法和自由的普遍現(xiàn)象。在小說《寂寞》中,冰心提倡圍繞尊重兒童的主體人格和情感意識進行教育,這種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兒童教育觀的形成。1923年,在冰心出國留學期間仍心系國內(nèi)兒童,創(chuàng)作了《寄小讀者》系列,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fā)展,使兒童文學在整個文學界享有獨立地位。1943年,得知《再寄小讀者》馬上要出版,季誠性評論道:“冰心女士的《寄小讀者》,一紙風行,人手一編,讀之趣味無窮。那清新綺麗活潑輕松的妙品,確能打動讀者的心靈……作者的對象是小朋友們,其實廣大的大孩子,青年人,甚至中年人,也會對它發(fā)生興趣的。我自己,和比我還要年長的朋友們,都曾對它有過回環(huán)的朗[誦]!”冰心既堅守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水平,也考慮兒童接受的程度,將大量精力用來撰寫與兒童相關的作品以激勵孩子們進步。
冰心的作品始終反映時代問題,其具有的現(xiàn)代意識和審美意趣得到越來越多人的喜歡?!秶窆珗蟆贰段膶W》等不少報刊登出讀者的讀后感?!冻繄蟆酚镁薮笃恰谤N魂”(筆名)的讀者來信,認為冰心創(chuàng)作的《去國》對歸國學生的際遇書寫和實際的社會生活相符,是“研究人才問題的一個引子”,號召大家要研究這些作品反映的社會問題。這表明讀者不是進行單純意義上的文學閱讀,他們閱讀的不僅是小說,也是自身與環(huán)境的關系。讀者把她的作品看作社會性文本,這樣的閱讀使冰心的寫作產(chǎn)生了干預和指引精神生活的影響力。
葉靈鳳在回憶錄里講述冰心對他的影響:當時的他“正讀了《繁星》,被那種婉約的文體和輕淡的哀愁氣氛所迷住了”,去教會女??磻蚧貋砗蟊隳7卤牡捏w裁寫了兩篇散文。梁實秋的朋友時昭瀛也喜歡冰心的作品,把它們從報紙剪下,精心裱成長卷。時昭瀛在美國與冰心相遇時,恭敬地把這份剪報獻給冰心。這件事讓梁實秋一直記在心上。巴金也自稱是冰心的讀者,追憶當年他的哥哥曾一字一句抄寫冰心的作品。在王統(tǒng)照看來,冰心“以其敏銳的感覺,清新的情調(diào),與靈活的藝術,其所作的作品,實可為中國新文壇上別開生命”。沈從文認為冰心帶給讀者的喜悅沒有哪位作家能超越,“作者所得到的贊美,可以說是空前的。十年來在創(chuàng)作方面……作者由作品所顯出的人格典型,女性的優(yōu)美靈魂,在其他女作家的作品中,除了《女人》作者凌叔華外,是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的”。評論家阿英認為,魯迅的思想性雖然超過冰心,但論及創(chuàng)作在青年人中的影響,卻是冰心超過魯迅。他在1934年《〈謝冰心小品〉序》中寫道:“青年的讀者,有不受魯迅影響的,可是不受冰心影響的,那是很少。雖然從創(chuàng)作的偉大性及成功方面看,魯迅遠遠超過冰心。”梁實秋、胡適、陳西瀅、茅盾、郁達夫、張?zhí)煲?、趙景深等人都曾對冰心作品發(fā)表意見,這些評論不論是批評還是贊美,都表明其作品廣為人知,對讀者和評論界都產(chǎn)生了影響。小說《斯人獨憔悴》剛發(fā)表幾個月,就被搬上了北京新明戲院的舞臺。觀劇者曾言:“《斯人獨憔悴》是根據(jù)《晨報》上冰心女士底小說排演的,編制作三幕,情節(jié)都不錯,演的也好……這劇里明明演的‘五四的故事?!边@些都表明,閱讀冰心作品或衍生品時,人們能聯(lián)想到當時社會的熱點問題。
單憑作品難以對文化建設起到重大作用,但眾多讀者熱心參與討論還是有利于建立新的社會規(guī)則,這是構(gòu)建現(xiàn)代社會不可缺少的元素。冰心的創(chuàng)作觸及公共領域,具有鮮明的社會屬性,積極推動了彼時現(xiàn)代社會的文化構(gòu)筑。圍繞作品,讀者和評論家結(jié)合自身經(jīng)驗展開辯論,也極大地發(fā)揮了文學的社會功能,推動了文化啟蒙和思想建設。冰心的作品給公共文化帶來了良好的社會影響和促進作用。近現(xiàn)代以來,國人從封建的統(tǒng)一性中解脫出來,不再遵循統(tǒng)一的秩序和原則,而是從多元的價值中進行選擇。但從只有一個立法者、一種威權(quán)統(tǒng)治走來的被剝奪了自己精神需求的人,并不天然具備個人在道德實踐中的責任、義務和正義觀念,僅憑自身難以實現(xiàn)對價值的正確選擇。要解決這一問題,一方面要從市場、政治生活等多方面對自由、平等、公正等立法,另一方面社會文化應該對公眾生活進行引導?;仡櫛?919—1949年的創(chuàng)作,可見其始終注視現(xiàn)實,面向百姓,以過硬的專業(yè)知識與優(yōu)秀的人格引導民眾的精神文化生活,致力于社會文化活動。冰心以筆為矛,捍衛(wèi)自由、民主、解放的現(xiàn)代價值體系,最大限度發(fā)揮專長,最大程度參與對話,以培養(yǎng)民眾普遍的理性與公共精神。她犧牲個人時間和利益參與公共文化事務,向社會提供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專業(yè)意見和解決方案。
三、冰心作為女性知識分子的文化視角與文學表達
新女性渴望事業(yè)有所成就,她們的個人追求與婚姻、家庭之間的矛盾逐漸凸顯。魯迅、巴金、曹禺對這一主題也有涉獵,他們所塑造的新女性形象,在婚后陷入瑣碎而繁雜的家庭事務中,逐漸失去了最初的憧憬和追求,并對當初的愛情產(chǎn)生了疑慮。男女平等的觀念使女性在事業(yè)上也有所追求,加之社會對她們?yōu)榧彝サ母冻鰶]有正確、客觀的認識與評價,導致不少女性重視自己的社會價值而不愿回歸家庭。這是當時新觀念帶來的強調(diào)社會公共領域貢獻而貶低家庭生活的價值。冰心在文化視域與文學表達上具有特殊視角與個人風格。她主張女性應該在社會中追求自己的事業(yè),但在家庭生活領域,她與同時期作家的思考有所不同。她試圖通過強調(diào)女性在家庭責任和家庭幸福方面的重要性,糾正文學作品中強調(diào)社會價值而忽視家庭價值的傾向?!秲蓚€家庭》以對比手法塑造了理想女性“亞茜”,她不但相夫教子,還與丈夫一起從事翻譯事業(yè),參與社會事務。冰心通過“兩個家庭”的對比,抨擊了舊式太太不事生產(chǎn)勞作的驕奢作風,肯定了“亞茜”既為社會事業(yè)出力又勤于家政,是溫柔賢淑和精明能干的新女性。
新文化運動的矛頭指向封建的家庭制度,由此引發(fā)的個人主義思潮與對家庭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造成思想領域的混亂。個人主義是現(xiàn)代思想的衍生品,但青年人對個人主義的認識并不全面,他們有年邁的父母和尚待養(yǎng)育的子女,生活責任絕不是幾句“個性解放”的口號那么簡單。當女性在家庭責任和個人追求之間產(chǎn)生矛盾時,冰心積極肯定女性的追求并呼吁家庭的價值,旨在緩解個人主義潮流激化的家庭矛盾。作為一名女性知識分子,冰心認為,女性可以追求自我實現(xiàn)和自我價值,同時也應承擔家庭職責和享受家庭溫馨帶來的幸福。在散文《悼沈驪英女士》中,冰心的朋友沈驪英以一介女流躋身科學界,既奮力實現(xiàn)事業(yè),也愿意在家庭中奉獻自己。在《我的學生》一文里,S身處戰(zhàn)亂和繁重家務的重重困難之中,仍堅持擠時間為孩子們授課,為教育事業(yè)奉獻自身的才華和精力。冰心在《我的母親》里說:“關于婦女運動的各種標語,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聽到‘打倒賢妻良母的口號時,我總覺得有點逆耳刺眼。當然,人們心目中的‘妻與‘母是不同的,觀念亦因之而異。我希望她們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賴的軟體動物,而不是像我的母親那樣的女人?!彼J為母親雖是傳統(tǒng)家庭婦女,但對新文化感興趣,關心政治,替同盟會傳遞消息,熱心參與社會活動。賢妻良母可以是家庭的匡護者,也能是社會的建設者。
冰心對女性問題的探討和價值衡量是以社會整體的建設與破壞來全盤考慮的,其敘事不只著眼于女性自身,還將問題放置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話語中審視。由家庭到國族,從家庭責任到社會事業(yè),憑借這樣的邏輯推演,冰心把婦女的家庭責任放在了救亡圖存、民族復興的大背景下,作為對“五四”個人主義思想進行反思的出發(fā)點。梁啟超曾言:“中國之積弱,至今日極矣。欲強國本,必儲人才;欲植人才,必開幼學;欲端幼學,必稟母儀;欲正母儀,必由母教。”冰心的女性書寫將問題融入現(xiàn)代民族國家話語的大框架里,其對賢妻良母的贊美,并不是女性觀的落后或女性個人意識的倒退。童宛村認為,冰心“借用民族國家話語的女性敘事表達并不代表她漠視女性個體的生存處境。相反,借助民族國家話語的敘事表達反而成為冰心伸展其性別主張的寫作策略,通過民族國家話語在輿論公共空間的正義性與合理性,得以闡發(fā)她對女性問題的更為深刻豐富的思考”。新文化引領的“戀愛自由”“個性解放”是對女性主體意識的最初啟蒙,落后的中國要走向現(xiàn)代,需先完成反帝愛國的救亡運動,這需要全體人民也包括女性貢獻智慧與辛勞,而家庭又是社會結(jié)構(gòu)的基石。在有關女性解放的大討論中,1917年《新青年》刊登的陳錢愛琛的文章《賢母式與中國前途之關系》,同樣把婦女的“妻”性和“母”的地位視為維持國家命運的重大因素。冰心對女性的敘述是“個人意識啟蒙”與“民族國家救亡”雙重主題在文學上的表達。她的處女作《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即是論述愛國學生被捕受審事件。返回歷史現(xiàn)場,考慮當時背景,就不難理解,冰心為什么會選擇用贊美“母愛”和塑造“賢妻”來建構(gòu)理想女性了。這是她擔憂極端個人主義對五四運動尤其是女性解放帶來破壞而作的文學努力。
進入30年代,冰心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女性意識。隨著由女兒、女學生向?qū)W者、人妻、母親的轉(zhuǎn)變,她更深刻體會到了女性面對選擇所處的困境。在小說《西風》中,她展現(xiàn)了女性擁有幸福家庭生活的必要,同時也肯定了女性為實現(xiàn)自我價值所作出的努力。對于選擇以家庭為主的“亞茜”們,冰心尊重、肯定她們的選擇,卻也深入思考了社會與家庭“雙重勞動”給女性生活帶來的不便,感嘆并痛惜她們的自我犧牲。1941年,冰心發(fā)表散文《關于女人》系列,其中刻畫的女性可以看作是對“亞茜”式女性的續(xù)寫。女性在家庭與事業(yè)之間面臨的“雙重壓力”浮現(xiàn)于文本。戰(zhàn)亂導致的流離失所打破了知識女性相對優(yōu)渥的生活環(huán)境,在羅陳她們付出的雙重勞動時,冰心將女性的犧牲看作是為抗日服務的部分,從而使她的女性主張獲得了更大的輿論空間。冰心在《關于女人》的開篇,提出男性在要求女性進行家庭勞動的同時也要承擔男性的家庭責任等男女平等的主張。詩歌《鴿子》寫“娘”在日軍飛機轟炸的危急關頭,把抱著的嬰兒托付給了丈夫,而她則回到家中,寧愿犧牲自己也要保住患病的“兩個孩子”,顯示了婦女在沒有武器的情況下,面對敵人的悲痛與英勇。同年,冰心還發(fā)表了《從昆明到重慶》《為職業(yè)婦女請命》等文章,從民族立場和女性視角提出男女平等的倡議,為女性平等贏來了更好的輿論環(huán)境。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冰心筆下的女性品格顯得更為豐滿立體,其中既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溫柔沉靜,也有新時代女性的果敢開朗。其女性敘事已不限于女性自身,而將女性問題置于現(xiàn)代民族國家話語里審視。冰心的作品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其主題包含著對女性成長與社會發(fā)展的整體思考。她對女性群體成長、職業(yè)、婚戀、家庭的持續(xù)關注,使她塑造出既具傳統(tǒng)的溫柔賢淑的美德又能自尊自立的新女性群體,凸顯出女性現(xiàn)代化議題與民族國家救亡運動之間的復雜關系。她珍視女性來之不易的解放,鼓勵女性走上社會建設之路,同時又對個人主義思潮和全盤西化的傾向保持警覺,從民族國家建設的宏觀角度肯定女性的家庭價值。在推崇中國女性家庭責任與傳統(tǒng)美德的同時,冰心也體認到知識女性的個體意識被壓抑和自我犧牲的生存困境。她倡導男女平等的家庭理念,并警惕將中國傳統(tǒng)女性特質(zhì)物化和固化的西方眼光,從《秋雨秋風愁煞人》《莊鴻的姊姊》到《是誰斷送了你》《煩悶》《冬兒姑娘》《西風》等一系列涉及女性生活的“問題小說”,都可看出冰心不斷充實、豐富的女性解放思想。而她的思想觀念雖日益深刻,文風卻依舊平和。在《瘋?cè)斯P記》中,她的文字理性節(jié)制,少見激烈的情感表達。“女瘋?cè)恕北M管恨極了“聰明人”,卻沒有聲嘶力竭、狂風暴雨地控訴,而是平靜哀婉地訴說心聲,冰心借“女瘋?cè)恕敝诮沂玖松鐣栴}的嚴峻。相比《狂人日記》里“狂人”沉郁悲痛、飽含熱淚地控訴歷史“吃人”的真相,冰心的敘述風格不偏不激,雖也包含傷心、憤怒、憂郁等情緒,但流淌其間的是委婉、明麗、輕柔的文字。
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上,冰心、張?zhí)煲?、豐子愷、葉圣陶等作家都留下了光輝的一筆,但冰心以母性視角描寫兒童,以愛來滋潤童心,有著母愛特有的溫度。她的視角不同于普通成人對兒童的俯視,而是糅雜了母親性和女兒性的視角,平等地作貼心知意的交流?!都男∽x者》系列中,冰心如鄰家大姐般親切的交流得到孩子們的廣泛認同。她是難能可貴的跨越成人身份限制,真正走進兒童心靈的作家。她從母親視角出發(fā),時時不忘引導孩子?!都男∽x者·通訊二》中,她把小老鼠人格化,教導兒童尊重生靈,珍視身邊的人與物。她清新的文筆讓孩子們領略到美的力量,她以拳拳之心感染讀者,潛移默化地在孩子們心中播下真善美的種子。這份良苦用心為戰(zhàn)火苦難中的兒童帶來了希望和慰藉。
公共領域常見的信息交互模式是討論,文學作品如不能引起廣泛探討則不具備鮮明的公共性,也就無從擁有普遍的社會和文化意義。冰心的作品彼時引發(fā)了深入廣泛的討論,被視為新文化的標志刊載于當時知名的《晨報》《燕大周刊》《小說月報》《青年界》《宇宙風》《人間世》《大公報》等媒體,這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作品的公共性?!氨捏w”曾被新文化運動倡導者所悅納,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究竟使用文言文還是白話文,在當時不但屬于文學領域的話題,也被視作文化觀念的問題。冰心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和手法都引發(fā)了讀者熱烈的討論,作品的“生逢其時”也說明了當時社會思潮的走向。
結(jié) 語
作為登上中國現(xiàn)代舞臺的第一代女作家,冰心的寫作意義孕育在對時代的獨立思考中,顯現(xiàn)在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公共生活發(fā)生關聯(lián)并代表民眾利益發(fā)聲中。在討論社會問題時,她以增加公民福利、促進社會進步為目標,態(tài)度溫和平靜,立場獨立堅定。正如戴錦華所言:“冰心作為少年中國的女性成長史的第一代女兒,仍然不失獨特,她未曾辜負家庭、文化所給予她的全部恩賜,她把這一副經(jīng)驗全副拿了出來?!毙詣e阻止冰心成為父輩那樣的海軍將領,但誠摯的家國情懷使她奮力開拓文化疆域,將文學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問題接軌,從而具備了知識分子的道德感、批判性和自由度。冰心以女性獨有的文化視角和文學造詣,對公共生活的有序構(gòu)建形成了有益影響,體現(xiàn)出女性作家的社會主體價值,是具有社會擔當和歷史責任感的知識分子。
Social Responsibilities Beyond the Philosophy of Love:On Bing Xins Literary Creation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ZHANG Yi
(Department of Basic Studies, Fujian Police College, Fuzhou Fujian 350007, China)
Abstract: Looking at Bing Xins literary creation from 1919 to 1949, we can find that she was famous for her problem novels when she first appeared on the literary scene. She defended the liberation of individuality with her literary expertise, and took the lead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life. Bing Xins literary creation, regardless of genre, pays close attention to social life, actively participates in real-life discussions, and thinks and speaks out for the interests of the people with profound wisdom. Her writings are not de-socialized greenhouse writing, but are always in line with social issues, commenting on them objectively and rationally, and achieve a certain discourse influence, which is beneficial to the orderly construction of social and cultural life, and reflects the value of the social subject and the special perspective of female writers.
Key words: Bing Xin;literary creation; social mirror image; female perspective; contemporary valu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