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問問題的一天,
不是在日歷上的一天。
今天是自覺的一天。
今天是愛者,是面包,是溫柔,
是顯現(xiàn):超出能言之外的顯現(xiàn)。
——[波斯]魯米
一懷盈香
在南方的公路上行駛,綠樹蔥蘢。打開車窗,聞外邊的花木氣。忽然,一只迎面來的蜜蜂沖進車窗撞到我臉上。我們都帶著速度,它借天生的翼翅,我靠人類發(fā)明的機器。是瞬間的撞擊,繼而,它落進我懷里。晨光下,它細長的翅膀絲帛般晶瑩,戰(zhàn)栗、翕動,甚至能看到它肚腹的急促起伏。它一定給撞暈了。對它來說,那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太陽剛剛升起,展霧正在散去,競相開放的花兒期待著各路蜂蝶。我是交通肇事者,太突然了,它甚至來不及本能地伸出自衛(wèi)之劍。我定定看著懷里的它,漸漸蘇醒、努力、努力,抖開了薄翼。振翼之聲在我耳邊竟震耳欲聾,多么歡悅的聲音。摸索了片刻方向,它飛出了車窗。短暫的一兩分鐘,事件跌宕起伏。是我和它之間的事,身旁坐著的人懵然不知。大約發(fā)生在幾年前。我驚奇的是,當(dāng)它從我懷里飛走,我忽然想起它撞到我臉上的那一剎那,我聞到的花香,凝結(jié)在那一個撞擊點上,針尖一樣大小的花香,卻異常濃郁分明。一個帶著花香飛行的精靈,我們遭遇,又倏然各奔東西,兩個物種,大小迥異,但在同一個世上,看似沒有千系,卻在被眾人熟視無睹的唇齒間的甜蜜時刻交集——對人類而言的單向度的交集。之前一刻,它落在哪朵花上?之后,它又飛過哪些花叢?
很多年前的冬日,在寧夏西吉縣的蘆子溝,一家農(nóng)人院落,白凈的黃土崖畔布滿整齊的野蜂巢。那是個能被干涸刺疼眼睛的地方。農(nóng)家阿婆拿出油餅,抹上蜂蜜給我吃。濃稠金黃的野蜂蜜,小小地舔一下,除了甜蜜,滿嘴漾開的還有花香,多么神奇,就在那個干坼的蘆子溝。阿婆說,一年里的一定時日,蜂兒們結(jié)伴飛進院子,住進蜂巢,蜂兒認人,不是每家都有這樣的野蜂巢,至于花兒,開花的時候,蘆子溝的溝底和兩邊山坡上,滿眼睛都是。夢幻一般,我想起阿婆家那頭口渴的騾子,解開牽繩后,瘋了一般飛奔到蘆子溝溝底那個細小的泉眼旁,腳下轟然騰起的黃土,能迷人眼目。但是,在那個草木完全蟄伏的枯黃的冬日,我眼前看到的卻是滿眼的花兒,還有那些帶著花香飛行的微物之神。在苦焦的黃土地上,匆忙的小天使,早出晚歸,追著不多的開花時日,釀造甜蜜,就在那遼遠而又遍布細節(jié)的時光里。
告別時刻
和我們生活了二十年的“老虎”要走了。它是一只貓先生,我叫它“老虎”。它已騰空肚子,不吃不喝半月有余。它曾經(jīng)時時刻刻保持著貓科動物的優(yōu)雅,能在任何雜亂的環(huán)境以最舒適的姿態(tài)安然臥眠,但現(xiàn)在,我得幫它做出它慣有的姿態(tài)。白天,我把它抱到電腦桌上,晚上抱它到床邊。它的皮毛枯草般已盡失光澤。這天傍晚,天色將黑,我感覺告別時刻就要來臨。我撫摸它,和它說不要害怕。我一直相信它能聽懂我的話。在它還有力氣說話時,我叫它一聲,它應(yīng)我一聲。日常中,我們你一言我一語沒有中斷過。這一刻,我們只能用眼睛交流。它側(cè)臥在沙發(fā)上,我坐在小凳子上,我們平視。它眼睛一眨不眨望著我。我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到如常,讓它感覺它活過的世界沒有變化。在它耳邊放了音樂,那是我寫東西時,和臥在電腦旁的它常聽的樂曲。我靜靜看著它,心里萬般感受。它靜靜看著我,眼角忽地滾出眼淚,淚珠越滾越大,凝固在眼角。它的肚腹不再起伏,身體漸涼,它走了,眼角掛著一顆對我滾出的眼淚。在它生前,我從未見過它流淚。那一刻,我再次想定,這小小的生命,定有靈魂。“誰說獸的靈魂要下地獄?”蘇珊·桑塔格曾經(jīng)的萬里之遠的反詰,現(xiàn)在變成了我與她的小聲對話。
相框里,有一張它生前的照片。趴著,一只眼睛藏在爪后,另一只眼睛調(diào)皮機敏地偷看我。那時,它那么年輕,它的眼睛明凈若琥珀,那時我未曾想到它琥珀般的眼睛里會流出眼淚。
小女孩思思所講
小女孩思思轉(zhuǎn)眼8歲了,想一想,時間過得真是又快又慢。晚上,臨睡時,她側(cè)向我,捋平長發(fā),合著雙手壓在臉頰下。枕頭邊睡著她的“小花”,一條梅花斑點的棕黃色毛絨小狗。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過了許久,說,我將來結(jié)婚后,想生一對雙胞胎,將來,我長大了,用不著小花陪我了,我把小花送給我的女兒。弟弟將來應(yīng)該也不喜歡他的變形金剛了,我就送給我的兒子。小女孩思思一臉憧憬。我說,那想好和誰結(jié)婚了嗎?她說,暫時還沒有。
“將來”,這樣的詞,小小的孩子最有資格說,“暫時”也一樣。很快的,小女孩思思睡著了,我看著她,一直在想,多美的小仙女呀。
小女孩思思哄妹妹睡覺
小女孩思思、思思四歲的妹妹、我,三個女生一起睡覺。妹妹前一晚挨著我睡在中間,今天還要。我知道她是膽小害怕,但思思不依,說該輪到她睡中間。妹妹大哭,說自己是寶寶。思思坐起來問,難道我不是寶寶?兩個人都哭。我說,姐姐能哄妹妹睡覺嗎?兩人不哭了。思思說,我可以試試。她開始唱搖籃曲,那么好聽深情的搖籃曲,不像一個八歲的女孩唱的?!氨憋L(fēng)吹過浪卷起,有一條河充滿著回憶,安心睡吧小寶寶,一切的答案能找到……”思思像媽媽一樣,一只手跟著節(jié)拍輕輕拍著妹妹。她的動情的歌聲在關(guān)了燈的屋子里亮亮的,似乎窗外林立的高樓上,將要安睡的人們都能聽到。接著,她們都睡著了。妹妹的小手還搭在我臉上。我的耳朵里一直響著思思的歌聲,直到現(xiàn)在。
后來,小女孩思思說,搖籃曲的名字叫《阿塔霍蘭》,是一個電影里的歌兒。她說,阿塔霍蘭是一條河,這條河很神奇,能在這條河里看到往昔。我問思思什么是“往昔”,她說就是過去的時間,比如昨天,還有前天。
小女孩思思的一幅畫
小女孩思思在她小書桌前的墻上用不干膠粘了一幅她自己畫的畫。
是不同顏色的彩筆畫出的或直或彎的線條,線條有時重合有時各自路線清晰。畫滿了一張白紙。我看不懂,問她畫的是啥,她說是全家福。
畫上有兩個深色的圓點,思思說,一個點是家,一個點是小區(qū)里爸爸的工作室。爸爸是一條粗粗的黑線,這條線很簡單,基本兩點一線。媽媽是紅線,這條紅線一直繞到白紙邊,思思說媽媽常常要去外邊,做很多事,這些螺旋一樣繞到很遠的一個個圈圈還是媽媽做的事。弟弟是黃線,線條跳躍得最厲害,因為弟弟還沒上學(xué),他很自由,可以到小區(qū)的好多地方和小朋友們玩。思思是粉色線,因為她最愛粉色。粉色線條和爸爸的黑線基本重合,因為被疫情封控在小區(qū)的時候,思思和爸爸一樣,不是在家就是在爸爸的工作室,寫作業(yè)看書。妹妹呢?思思哈哈大笑著說,你看這些黃線是妹妹,這些線最亂,跑得也最遠,因為她一分鐘都不安靜,每天阿姨要領(lǐng)她到小區(qū)外的公園玩很久,走很遠很遠的路。那些黃線一直畫到了白紙外邊。
活著的顏色
什么樣的顏色最難以描述?
有光澤的顏色。
比如禽鳥的羽毛。生命力旺盛時,羽毛熠熠生輝,并與周遭的光亮呼應(yīng)。我多次驚詫于動物園里看到的各種美艷的鳥的羽毛,微妙的色澤在人類制定的色譜上找不到對應(yīng)的名稱。
花兒盛放時,繽紛的顏色自然也能好看到極致,但少了流轉(zhuǎn)。
有一天,在一家野生動物園,看到美洲紅鸚,紅鸚是特立尼達的國鳥。除了細長彎曲的喙,它全身,包括腿和腳趾都是美艷的紅,無法描述的紅。紅色中的萬千種紅,如同所有色系中的萬千種色,如同人和樹葉,絕無雷同。紅鸚喜歡結(jié)群,它們在公園里的人造巖石上站成艷美的一排,左顧右盼,嘀嘀咕咕。太陽落山時,我走下山坡,再次看到那群紅鸚,吃了一驚,這一刻,我發(fā)覺它們仿佛換了一身羽毛,用另一種無法描述的紅色,在黃昏中明媚著。
有光澤的顏色,是有生命的顏色,在時序的漸變中會暗自流轉(zhuǎn)。包括白色的羽毛,一根飄落的白鴿的羽毛,我曾拿它和飛鴿身上的羽毛比較,依舊潔白,但不是那種活著的白。
紅鹮喜歡在沼澤地生活,據(jù)說它們在沼澤地的大樹上成群結(jié)伴地過夜。月光下,那種濃艷的紅又將是怎樣難以描述的紅呢?還說它飛翔起來,叫聲高昂而憂傷,這聲音和著那身紅色,會不會有些凄絕?
開會的貓
已是子夜,和幾個好友小聚,喝了點兒酒??傆X得酒能讓人內(nèi)心溫?zé)?,讓世事柔軟。街上人影稀落,回到小區(qū),拐到樓角時,看到一群貓,至少七八只,圍攏著,像在開會。那晚是刮過不小的風(fēng)的,楊樹上的枯葉被吹下一半,我踩著落葉,咔嚓咔嚓地走過來,警覺的它們不會聽不到,但它們絲毫沒有被我驚擾。它們半蹲著,圍成一圈,似乎在議事,這事兒似乎又很合適在夜深人靜時商討。也許,它們都瞄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瞄了我一眼。但我確定的是,路過它們時,我一定笑了,我在心里,一定和它們一一打過招呼了。
不要在過早的黎明打擾它們
一次采風(fēng)活動,住在山林里。
一棵老山楂樹正花團錦簇,木屋散著柏木的香氣。一整夜,耳畔都是不遠處小溪的水聲。晨曦微露時,幾人結(jié)伴,聽著水聲到了溪旁??諝馇呷诵钠?,雜花生樹。大家愉快說笑,突然,我覺得撞進了一團黑霧。驚叫。頭上身上罩滿網(wǎng)絲,方知沖破了一張蛛網(wǎng)。一只落地的大蜘蛛驚慌地跑進草叢。我們彼此受了驚嚇,但我很快恢復(fù)了平靜。
那個蜘蛛,它編織了多久,才織成這樣一張鋪天蓋地的絲網(wǎng)。
太陽尚未升起,大自然還是它們的。那些晝伏夜出的鳥兒、打著燈籠的螢火蟲、夜色里悄悄綻開的花兒和配合著花兒們傳播花粉的蠅蛾。那個蜘蛛呢,天色尚早,它還沒打算收絲回巢。
一天,在電視節(jié)目里,借助攝像鏡頭,看到了晨曦將明時的一角微觀世界??v橫交錯的蛛絲,借助植物,拉開晶瑩閃爍的天羅地網(wǎng),就等著那些不諳世事的小飛行者蒙頭撞入。只是人類視力太差,看不到絲網(wǎng)。于人而言,它們太過纖細,沖撞了它常常又無察覺。我后來就想,生物為著生存,都有自己的作息。大自然有著適者生存的嚴明律令,暗夜到來,人就應(yīng)該待在人的巢穴里,即便東方將白,也不要在過早的黎明去打擾旁的世界。
狐仙
在河北懷柔的一個小村子里,聽小席講狐仙。小席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喜歡講故事,給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做了一檔名叫“滿庭芳”的廣播節(jié)目。小席說是她親見的,就在土地廟門口。夜晚,月光很亮,一只白狐在村里的那條土路上走著。是夜晚,但小席說真切地看到了白狐的妖媚。狐的妖媚在眉眼間,月光里,小席也搞不懂怎么能把狐的眉眼看得那么清亮,細長的臉,細長的眉眼,似乎含笑。狐就那樣含笑著回頭望了一眼她,然后不急不慌婀婀娜娜地走遠了。狐的媚,還在那妖嬈的走路姿態(tài)里,小席扭著腰身說。
狐的聽力極好,所以稍有窸窣的響動都要回頭。我常見的纖細的小席,走路的樣子也是風(fēng)擺柳,窸窸窣窣的,似乎腳不落地。我笑說她們是狐仙相遇。
黑澤明的電影《夢》,顏色極是絢爛。好幾個夢境組成的片子,其中一個夢叫《太陽雨》。晴朗的天,卻下著亮晶晶的雨,小男孩很好奇。媽媽說,狐貍常常在下太陽雨的時候娶親,這時候人一定不能去樹林打擾,如果惹得狐貍不高興,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媽媽的話讓小男孩更加好奇。他偷偷跑進森林,樹木間,突然升起一團白霧,霧里,遠遠走來兩隊狐貍,打頭的果然是衣著華麗的新郎新娘。小男孩躲到大樹后面,膽怯又好奇地看著。狐貍們兩步一頓,再走三步,倏然停下,然后整齊地倏然扭頭旁顧,睜大眼睛,定睛片刻,繼續(xù)前行。我明明從狐貍面具上含笑的眼睛里看到它們發(fā)現(xiàn)了男孩,但它們仿佛又沒有看到他。我每每看到這個鏡頭,看到狐貍們定睛看著小男孩的那一片刻,忍不住要笑。良善可愛的狐貍們在偷笑,并非男孩媽媽所言的那般叫人駭怕。但小男孩回到家時,媽媽把他堵在門外,說狐貍送來一把刀,說他偷看了不該看的事,狐貍要他拿刀自裁。小男孩不想死,媽媽說,除非求得狐貍原諒??墒?,狐貍們?nèi)チ四睦锬??媽媽說,有彩虹的地方。男孩踩著一地茁壯的野花向遠處的田野走去,天上正彎著半輪巨大的彩虹。
《水經(jīng)注》寫到“河”,開篇不久就說到狐貍。說盟津河天寒時結(jié)冰,河結(jié)冰后,人們先要偷偷看看狐貍是否肯過河。狐貍耳靈,它們俯身聽河,若聽不到冰底的水聲才會過河。“人見狐行方渡”。也因而有了“狐疑”一詞。我想,這么看來,狐多疑能疑過人嗎?黑澤明的《太陽雨》的鏡頭一直到那個小男孩看到橫跨在田野上的半輪彩虹為止。咦,狐貍們早忙它們的喜事去了。
背道而馳的顏色
想不出顏色里還有什么比它們?nèi)绱藢αⅲ喊缀秃凇?/p>
白是漸漸亮起的黎明,是呈現(xiàn),是孩童,是一望無際的理想,是嘹亮的聲音。黑是幽咽,是結(jié)論,是老人,是對無盡的包納,是沉默,是地上的果實或者地下的骨骸。
白是一種危險的顏色,它清淺搖曳,純潔脆弱短暫,叫人疼惜。稍不小心,便被破壞。黑色深厚到亙古無邊,如同堅硬的隕石,包納萬象,無法洞穿。萬千言說萬千悲喜凝滯。
白和黑,彼此無法拯救,它們行駛在無法相遇的路上,世間還有哪兩種顏色,這樣背道而馳,又這樣被人們給予無盡的隱喻?
岔道口的路牌
岔道口,高藍的天空下,路牌矗立。像沉默的智者,它高瞻遠矚。用箭頭做手勢,果斷、明確、不容置疑。在路牌下環(huán)顧,著迷似的想象各個方向。卓尼、臨潭、合作、赤壁幽谷、親昵溝、新城。這些名字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有些看上去是人們活出來的地方、有些是大自然的棲居地。但不管怎么,這些名字靠在一塊路牌上,它們就像緊挨著的鄰居。
扛著風(fēng)走
一個小鎮(zhèn)的下午,大道筆直無人。我用傘扛著風(fēng)走。風(fēng)有時很沉、有時很輕,我覺得風(fēng)在和我玩,它有時壓彎我讓我下起苦力。我知道,在我目之所及之處,風(fēng)散布得無邊無垠。陽光下,道路白凈,路上鋪滿樹的影子,影子美得驚人。有那么一刻,我的傘里了然無物,我以為風(fēng)停了,但我定睛樹影,發(fā)現(xiàn)風(fēng)正在樹的細枝末節(jié),你推我搡偷偷嬉戲,我還聽到了它們最細小的耳語。
寂靜的聲音
一段日子,生病在家,不再早出晚歸疲憊不堪。但躺在床上,夜夜難以入睡。我想起納博科夫的話,人在閉合的眼瞼上能看到想象的事物。果然能。我能看到生前的爸爸、媽媽在幽黑中亮亮的身影,他們的臉龐,樣子,像在小小的幻燈片上。納博科夫在書里寫到,他能看到字母的顏色。我不能。睡不著,仔細辨聽寂靜的聲音。寂靜就是無聲嗎?我在萬籟俱靜中,聽到很多很多氣泡破滅的聲音,寂靜的泡沫,此起彼伏的破滅聲,我有些心驚。
想跟著河一直走下去
那一天,有那么一刻,我內(nèi)心忽然升騰起從未有過的渴望,我想跟著河一直走下去。那一刻,是一個邊遠小鎮(zhèn)的安靜的晌午。我深陷在一個巨大的山谷里。眼前的河在安詳?shù)男℃?zhèn)里波光粼粼地流淌。我想,一定是某種隱秘的東西一瞬間擊中了我,讓我有了這個強烈的愿望。那一刻,那是一條為我存在的河,那一刻,我只對這條河存在,這是那一刻,我和這個世界最單純的關(guān)系。我想跟著這條河一直走下去,這是那一刻,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單純的想法。
想起茶卡
想起茶卡,就覺得它大而遠,其實,《漢書·地理志》里,茶卡“鹽池”與家鄉(xiāng)“金城郡”比鄰而居。茶卡鹽湖的大,絕非因為它有十幾個西湖那樣大而大,它的大和遠很奇怪,聽人喚它一聲“達布遜淖爾”,就覺得它大,嘗一粒風(fēng)吹到臉上的鹽,就覺得它遠。就像家所在的很多地方,有了銅器陶器劍齒象的化石,就有了說不上的大和遠。
那天傍晚,起初,月亮像一個薄薄的白紙燈籠,掛在祁連山這邊,轉(zhuǎn)過頭看,夕陽馬上要給那邊的昆侖山收盡。站在分叉道上,一邊通向小鎮(zhèn),一邊通向鹽湖,小鎮(zhèn)上人影綽約,鹽湖已隱入蒼茫。月亮亮起來了,越來越亮的圓月旁邊有顆星,像個金色的酒窩。我站在夜空下,這一邊是祁連山,那一邊是昆侖山,夜色里的鹽湖就安睡在它們中間。山上的雪讓月亮照得更白了,不知為啥,有一刻怔怔站在那里,有點兒想落淚。
我想,再到茶卡鹽湖,一定穿淺色的素衣,不聒噪不亂行,最好披身雪或者鹽,在湖邊好好坐些時辰。
二人關(guān)于“弓”的對話
甲:那時候網(wǎng)站風(fēng)行時,我在一群網(wǎng)名里一眼能認出你,你喜歡很動態(tài)的詞,比如“箭在弦上”“馬踏飛燕”“拓跋長風(fēng)”等。
乙:你有一次起名“杯弓蛇影”,我也猜定是你。你喜歡的不是這個意思有些可疑的詞,而是“弓”字?!肮?,滿滿地彎折著身子,滿滿的隱忍謙讓,但當(dāng)它打開身體,像將要凌空的獵豹的背脊,就等著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
甲:你說的“弓”,韜光養(yǎng)晦,好像藏著心機,這我不大喜歡。但的確,當(dāng)它被迫混同于淺薄甚至惡意,沒必要時刻做出張弓拉弦的姿態(tài),那和弓的理想不匹配。掛著的弓,即便蒙塵,也不能說明它在沉睡。弓的使命,弓心里清楚。
一些為證明虛妄而存在的事物
小時候,只有過年才能見到一樣稀罕的物件,我們叫它“乒乒乓”。人工吹出的長頸的玻璃葫蘆,輕薄透明。父親帶我們?nèi)コ勤驈R,尋著“乒乒乓”的響聲,買到一個,然后對著小小的葫蘆嘴一吹一吸,脆薄的葫蘆腹底呼吸一樣一起一伏,并發(fā)出“乒乒乓”的脆響。父親也讓我們吹,我們擔(dān)心到顫抖,因為它是如此脆弱,聲息太大它就震碎了,拿它時手稍重些也就碎了,它脖頸細長,不高高舉著,稍不小心碰觸到別的東西,它也碎了。過年時,唯獨它碎了,父親不會心疼也不會覺得晦氣,它好像就是為著人們聽幾聲“乒乒乓”而存在的。父親年年過年給我們買“乒乒乓”,但很快它就不見了,一點兒脆薄的玻璃碎片都找不到,好像它從來沒有到過我們身邊。它就是一樣為證明人世的虛妄而存在的事物。和它相似的,還有惹得孩童歡快追逐的色彩繽紛的肥皂泡、一瞬即逝的耀眼的煙花……還有,一定還有許多想不起的相似的事物。
獨一無二的酒
小鎮(zhèn)廣場一側(cè),有家“川味小館”,是一對小夫妻開的,店里主營小吃,酸辣粉味道不錯。墻上貼了一張巨幅海報,上面是看起來香味誘人的重慶烤魚。我看到廣告詞里有個錯別字,幾次欲說又休。在這里,字是配角,錯與不錯,也都無妨。八張木桌,一個鐵爐,店里暖和干凈。再次去時,我叫上了外省來的朋友,要了麻婆豆腐、蒜蓉莜麥菜和回鍋肉。其實,除了酸辣粉,我知道他們對川菜沒有把握。妻子出出進進神色匆忙,買來豆腐、菜、豆瓣醬,半截門簾后的灶房一下子變得活色生香。
端上來的飯菜不是川味,但我們吃得開心。在這個寒意濃濃的深秋,我們從遙遠的四面八方聚到這個偏遠小鎮(zhèn)的一個小店,應(yīng)該感激這些熱乎乎的飯菜。很晚了,小老板送我們一瓶用桑葚泡的青稞酒,瘦高的酒瓶,里面一半桑葚一半酒。把酒倒進四盞玻璃杯,都是濃郁的桑葚色。第二天,衣服上有幾滴洇開的紫色,花兒一樣。我憶起酒的味道,清冽直白的青稞酒,因了桑葚,滋味變得柔軟深厚,還有些黏糯。
酒瓶里的酒,那些青稞,那些桑葚,那些田野里的事物,一次次被倒進四個親密的杯盞里。多幸福呀,那個夜晚,我們喝到了這輩子獨一無二的酒。
“青岡”和“橡樹”
山坡上的樹,多的是青岡。一個當(dāng)?shù)厝苏f。
山坡上,青岡樹的葉子正要變紅。
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我到蘭州郊區(qū)一個叫青岡岔小學(xué)的村小支教。那個通向遠方的道路岔口,很適合長青岡。村小的老師指著校園里瘦凜凜光禿禿的樹說,這就是青岡。在西北,落光了樹葉的樹,那么相似,我最終沒能認清青岡的樣子。
那天,我仔細察看了青岡,摘了幾片青岡葉細看,像手掌,葉面覆蓋一層蠟質(zhì)。突然,我聽到有人說,青岡就是橡樹。啊,于我而言,這個沒有被打通的樹的名稱在我的生命里橫亙了那么多年。父親年輕時手里常耍的一根白亮的棍,就是青岡木。父親說,青岡木很硬,但也很韌,所以適合當(dāng)棍耍。那時,在我眼里,青岡只是根棍,我心里,還沒有青岡樹的樣子。
那天,我才知青岡就是橡樹。作為橡樹的青岡,讓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到肖洛霍夫,想到西伯利亞,想到更遠的東方和西方,甚至所有遼闊的世界。
一個鞋匠的臉
鞋匠是幾條街上的人都熟識的。在排洪橋上的十字路口擺攤。他反復(fù)更換過好幾個方位,西北角、東北角、西南角、東南角,跟著檢查部門的要求。后來,為了不影響街面,他干脆把攤位擺進橋的護欄里約一米多見方的地兒上。
鞋匠一口四川話。矮個,圓臉,粗短手,一年四季,手指皴裂。多年前,鞋的質(zhì)量普遍差,鞋匠很忙,有時小攤上圍著的人需要排隊。鞋呢,大抵是鞋底開了、縫線斷了,或者鞋面破洞了等等。皮鞋、布鞋、球鞋、雨鞋,什么鞋都有。女人們讓他在新高跟鞋的鞋跟上釘一層橡膠皮,這樣,走起來不滑又沒聲響。橡膠皮大都是自行車或架子車的輪胎,內(nèi)胎、外胎,有薄有厚。男人們有些時候讓他在鞋后跟底上釘塊鐵片,像馬掌一樣,走起路來當(dāng)當(dāng)作響。后來鞋的質(zhì)量越來越好,人們的生活也越來越好,釘鞋的人漸漸少了,我也是偶爾注意到他,還坐在橋護欄后的犄角里,來修鞋的人顯然少了。
有一天,我過馬路時和他面對面相遇,我吃了一驚。他的臉變化很大,我才見過他不久,我一直想不出該怎么形容他的臉。有一晚,我躺著,忽然想到,他的臉,就像泄了氣的氣球,原本鼓脹飽滿的氣球,忽然就那樣癟下去了,皮膚、顏色、神情,全都那樣癟下去了。什么樣的事,能讓一個人的臉忽然變成這樣?
宿命的閱讀
有時,我發(fā)現(xiàn),在眾多等著閱讀的書里,偶然打開的一本,很宿命。美國作家瓊·狄迪恩的書在書架上很久了,有一天,忽然想讀她。讀完了《向伯利恒跋涉》,又打開了她的《藍夜》。
去了隴東,這是多年后又一次去。在高高的董志塬上。一下車,先看到天空,正是瓊·狄迪恩說的藍夜,我想親眼看到的藍夜。藍夜,白天和黑夜之間逐漸交替的那段時間,瓊·狄迪恩說:“這種藍夜時光接近尾聲時,你會感到切實的寒意鳥對疾病的恐懼,驚覺藍夜將盡,天光無多,夏日已去?!蔽铱吹降乃{夜,是那種無法形容的絲綢一樣的藍色,很高遠,但又很溫柔地籠罩著大地。藍夜之后,塬上升起圓月,月光水一樣冰涼。有個攝影家把那晚的月亮拍得很近,假的一樣,我不喜歡。
瓊·狄迪恩在《藍夜》里寫到她的親人早逝后帶給她的徹骨疼痛,正在她生命的藍夜時段。讀完《藍夜》,正想讀她的《奇想之年》,這時,看到她去世的消息。2021年西方的平安夜,在她送走了所有親人的多年后,她離開了這個世界?!镀嫦胫辍飞形创蜷_,但藍夜已盡,暮色四合了。
地底下的事情
甘肅甘谷縣的大像山,俯視眾生的大佛像在山巔。大佛正對著喧鬧的縣城。是厚厚的黃土山,白凈的山崖,白凈的寺院。正是桃花將開未開之時,垂柳蒙著一團團薄嫩的綠色煙霧。拾級而上,扭頭看到幾棵石階旁的崖畔上長著的松樹。因為給人開道,崖被陡陡地削了下去,露出了之前藏在地里的很深的切面。我之前看到不少這樣的綻露樹根的情形,但這次不同,是在很高的山崖上,沒有水的黃土山崖??刻焐L的松樹,枝杈瘦瘠矮小,但它的根,虬龍般粗壯堅硬,竭力伸展到四面八方。原來,看不見的根遠比地面上的樹木深長粗大得多。
這個疼痛的矗立的切面,像生物課本上印刷的剖面圖,演示著地底下隱藏著的漫長的掙扎、苦斗。
日本作家和過哲郎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的確,這座山被這激烈的生命力的苦斗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了。顯然,我們的肉眼不能看見,但卻感到一種靈氣,一種飽含著的力量的威壓,帶著神秘的影子,令我們不能不肅然起敬?!边@是他在看到露出的松柏的樹根后的所感。
狗幾歲了
6歲的小男孩小樹,和我在街上走著,他看到有人牽著一條狗,過去問,狗幾歲了?
牽狗的人笑,說,狗大的年紀,還問狗幾歲了。我到現(xiàn)在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老人們說小孩的年紀時,總說是狗大的年紀。
小樹好像對事物的年歲很感興趣,但這個問題對他實在太深奧太抽象。他問我?guī)讱q了,問了很多遍,我回答了他,他很快就忘了,他說他記不住。
就像我們小時候?qū)W歷史,幾千年幾百年甚至幾十年,哪里有什么參照讓你去深味時間的意義和分量。時間,對小男孩小樹還是個巨大的謎。
(習(xí)習(xí),作家,現(xiàn)居甘肅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