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則桐

《湖心亭看雪》已收入初中語文教材多年，從人教版到部編版，一直受到語文教學界的關(guān)注，關(guān)于《湖心亭》的教案和解讀文章不斷涌現(xiàn)。這篇簡短的散文似乎觸及語文教學的敏感神經(jīng)，總能引出一些令人興奮的話題。作為張岱的研究者，我一直關(guān)注中學語文教學界關(guān)于《湖心亭看雪》的教學和相關(guān)探討，盤桓多年的一個問題也越來越清晰，即作為初中語文課文的《湖心亭看雪》，應該如何向?qū)W生去講解呢？

一

《湖心亭看雪》是張岱回憶性質(zhì)筆記《陶庵夢憶》收入的一篇作品，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說，我們應該了解這篇小品的寫作過程?！短这謮魬浶颉穼懹谇屙樦稳辏?646），紹興魯王監(jiān)國政權(quán)崩潰后，張岱在嵊縣西白山中躲避兵亂期間。據(jù)《陶庵夢憶》中的一些篇目來看，張岱并非一無依傍從頭創(chuàng)作，而是對大量的舊作進行選擇、編排并改寫。通過這種獨特的形式表達作者對往事的認識和評判。那么，張岱所依憑的舊作是什么呢？有過去所作的詩文，應該還有一些類似日記的短小的札記。晚明文人熱衷于寫日記，與那時注重個性的思潮有關(guān)，日記是能夠體現(xiàn)作者真實面目的一種文體，正如晚明文人張大復所說：“大言浮語，都非所屑。令覽者知此日之情性面目，不假于人，故以為撫掌之資?！保ā洞藭r情性》，《梅花草堂筆談》卷八）晚明文人的日記，有的作者將其收入文集刊刻出版，如袁中道《游居杮錄》等；有的作者對其修改整理，編成筆記刊刻，如張大復的《聞雁齋筆談》《梅花草堂筆談》等。張岱友人祁彪佳的日記非常詳細，從中可以了解明末文人日常生活的情形。當前沒有發(fā)現(xiàn)張岱日記的文獻，在當時的風氣下，他應該隨手寫下一些日記體的雜記，有的整理成文，如《岱記》，有的未經(jīng)整理，《湖心亭看雪》屬于此類，其標題應有“雜記”“小記”之類字樣。此文應是崇禎五年（1632）十二月張岱所寫的日記體雜記，后收入《陶庵夢憶》，后來又被張岱收入《西湖夢尋》，題目即為《湖心亭小記》，由此可見，張岱非常重視這篇作品。

如果以知人論世的眼光來考量《湖心亭看雪》，它刻畫了崇禎五年十二月張岱的性情面目，張岱在文中表達了一種屬于中年人的孤獨寂寞，孤舟看雪背后有深厚的越中文人看雪情結(jié)的積淀。張岱的孤獨寂寞不是晚唐苦吟詩人那種冷清灰暗的類型，而是明朗郁勃，充滿熱力，文中寫道：“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贝颂幍摹胺小弊謶谴宋牡奈难鬯?。（參見筆者《〈湖心亭看雪〉的另一種讀法》，《書屋》2016年第4期）在構(gòu)思上，《湖心亭看雪》借鑒了《世說新語》“王子猷雪夜訪戴”和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又對二者的文意作了翻轉(zhuǎn)，引出新意。張岱將《湖心亭看雪》收入《陶庵夢憶》，應該是覺得此篇留下了他中年時代的心靈印記。在《陶庵夢憶》中，他故意打亂時間的順序和題材的分類，使各篇隨意地組合在一起，呈現(xiàn)無序的狀態(tài)，其實只要把書中的篇目按時間次序排列，《陶庵夢憶》可以看作張岱的自敘傳?！逗耐た囱窇撌瞧渲蟹浅Ｖ匾囊黄?，它是張岱中年時代的心靈文本。

二

一篇文學作品寫成以后，就成為獨立開放的文本，對它的解讀也會多元展開，出現(xiàn)“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的情況，對于文學經(jīng)典，尤其如此。不同時代、不同階層的讀者都帶著各自的閱讀期待進入文本，形成了深淺難易層次不同的解讀。作為《陶庵夢憶》中的《湖心亭看雪》，可以理解為張岱中年時代的心靈文本；作為明清小品選本中的《湖心亭看雪》，可以從晚明文人自由灑脫的風度去解讀。這篇小品文字干凈、尖新，初見會使讀者有驚艷之感，又禁得起反復研讀品味，內(nèi)涵非常厚重，已經(jīng)成為古代散文的經(jīng)典。

而作為課文的《湖心亭看雪》，應該如何講解呢？課文具有引導作用，編者在選編時有明確的目的。教師實施教學，既要充分領(lǐng)會編者的意圖，又要考慮課文所面對的學生的接受能力。《湖心亭看雪》收在部編教材九年級上冊，授課對象為初三的學生。初三的學生處在少年向青年過渡的時期，生理漸趨成熟，而心理和情感體驗還比較稚嫩，與成年人有較大的差異，所以不能用成年人的理解能力去要求學生，在成年人看來非常自然簡單的事情而年輕的初中生卻難以理解和接受。《湖心亭看雪》的講解必須與學生的理解接受水平相匹配，才能達到較好的效果。

如果從作者的角度來講解《湖心亭看雪》的精神旨趣，對于初中三年級的學生來說顯然是不合適的。他們的年齡和經(jīng)歷無法理解古代有才華又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的孤獨寂寞的情懷。筆者曾經(jīng)聽過兩位初中語文教師開設(shè)的《湖心亭看雪》公開課，也看過一些公開發(fā)表的《湖心亭看雪》教案和教學設(shè)計，發(fā)現(xiàn)有不少老師在講解《湖心亭看雪》時，喜歡抓住張岱作為明遺民的身份來解讀。按照這個思路，開篇“崇禎五年十二月”，可以理解為入清后仍然使用明朝皇帝的年號，體現(xiàn)了作者懷念故國的情緒。而在湖心亭煮酒賞雪的二人，“是金陵人，客此”，金陵乃明初建都之城，崇禎皇帝自縊后弘光小朝廷在此偏安近一年，張岱寫二位客人是金陵人客居于杭州，流露了對明朝滅亡的哀悼。這樣解讀于寫景之外增加了文章的政治內(nèi)涵，似乎更有深度，也不能說毫無道理。張岱是一個堅定的明朝遺民，入清后他的作品表達黍離之悲和故國之思是非常自然的。但思戀故國也是屬于成年人的比較深沉的感情，對于當下的中學生來說，想有所理解和體會也是比較困難的。如此講解下來，學生仍然似懂非懂。況且考查此文的寫作過程，作為寫于崇禎五年的一篇日記體雜記，張岱表達的重心似乎全然不在故國之思上。

部編九年級《語文》教材《湖心亭看雪》正文前的《閱讀提示》說：

大雪凈化了天地，凍結(jié)了人聲鳥語，也激發(fā)了作者游覽西湖的雅興。他在沉沉夜色中乘舟獨往，看到雪中的西湖果然風光不凡。更沒想到的是，這種情形下還有先“我”而至的賞雪人。邊讀邊思考：這是一番怎樣的境界？如此簡潔凝煉、生動傳神的文字，又帶給我們怎樣的美感？

文后的《思考探究》有三題，一、二題為：

一、朗讀并背誦課文。課文是從哪幾個角度寫西湖雪景的？文中有關(guān)“湖上影子”的幾句描寫很有特點，試作具體分析。

二、“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一語，與文中哪句話相互映襯？試結(jié)合語境，分析這兩句話的深層內(nèi)涵和表達效果。

第三題是對關(guān)于湖心亭的三副對聯(lián)的理解，屬于課文內(nèi)容的延伸。《閱讀提示》一方面強調(diào)西湖雪夜“風光不凡”，另一方面突出遇到先“我”而至的賞雪人的感受，最后歸結(jié)為美感?！端伎继骄俊返囊?、二題分別從這兩方面檢測學生對課文的理解。編者的目的十分明確，即讓學生體會西湖雪夜的風景之美，這是一種特殊的美，并不是大多數(shù)人能夠欣賞的。由此引出第二個目的，在此情形下，有相同審美情趣和眼光的人邂逅，會是怎樣的感受。以這兩點為核心展開教學才符合教材編者的意圖，這樣的理解和切入方式應該與初中學生的理解接受能力最為匹配。還有一點也非常重要，即教材編者的意圖并不違背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旨，可以說是題中應有之義。對于游賞西湖，張岱主張要學“董遇三余”，他說：“董遇曰：‘冬者，歲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雪巘古梅，何遜煙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遜朝花綽約；雨色空濛，何遜晴光滟瀲？深情領(lǐng)略，是在解人?！奔幢軣嶷吚?，于寂寥處發(fā)現(xiàn)西湖獨特的美。所謂“解人”，應該具備一雙捕捉美的俊眼，一顆感受美的慧心，與《湖心亭看雪》中的“癡”內(nèi)涵相近。

三

明確了教材編者的意圖，接著需要思考如何在教學中實現(xiàn)。我覺得在進入課文之前，應該對杭州西湖作一介紹，尤其要突出西湖的美學風格。作為一個人工湖，白居易、蘇軾都曾在杭州任職期間對西湖進行疏浚建設(shè)，形成了白堤和蘇堤，湖光山色，碧柳夭桃，西湖風景屬于典型的江南明媚之美，山水樹木色彩明麗，溫婉可人。古代西湖緊挨杭州城，便于市民游覽，而湖心亭位于外西湖中心，在此處觀賞，四面青山猶如屏障，湖光樹影盡收眼底。正因位置絕佳，平時游客蜂擁而至，環(huán)境遭到破壞，王思任說：“湖心亭宜月，宜雪，宜煙雨，宜晚霞落照。然而醉少狂黷，遺溲撒屎，寫句題名，不辱盡之不上。太監(jiān)孫隆作文昌閣其上，差有顧忌?！保ā队魏贾葜T勝記》）宋代詞人柳永《望海潮》描繪西湖說：“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笨芍^曲盡西湖之妙，這是一種帶有歡快的世俗氣息的山水之美，甚至可以說有幾分脂粉氣，蘇東坡將其比為西子，天生麗質(zhì)，濃妝淡抹總相宜。張岱認為西湖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眾人皆注目其倚門獻笑的明媚，卻不知它還有另外一副高冷的面目。張岱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此，他避熱趨冷，在欣賞西湖時不走尋常路，在眾人冷落西湖之時發(fā)現(xiàn)西湖的大美。

有了這樣的背景和鋪墊，再來讀《湖心亭看雪》中關(guān)于西湖風光的描繪，就可以進入文字所構(gòu)筑的情境了。“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這正是西湖最為冷落的時刻。作者選擇晚上更定（即晚上8點左右）以后，在農(nóng)歷十二月已經(jīng)算是深夜了，相較于白天，在如此寒冷的冬夜，更無人會去西湖游覽。作者乘坐的烏篷船慢悠悠地在西湖上蕩著，他看到了什么呢？“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視野所及，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蓋，在此混沌蒼茫的白色之中，只能看到一點蘇堤起伏的痕跡和湖心亭的小小的輪廓，一切都變得渺小，連作者坐的船也微如芥子，作者和船夫也像小米粒一般。從“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到“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保梢岳斫鉃樽髡卟扇母咛幱^賞的視角，也可以理解成前為實寫，后為虛寫。這樣的文字，是以山水畫家的眼光攝取景物而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通過長堤、湖心亭、小船和人的影子突顯此時大雪、寒氣所造成的混沌蒼茫的境界。宗白華先生認為：“只在大雪之后，崖石輪廓林木枝干才能顯出它們各自的奕奕精神性格，恍如鋪墊了一層空白紙，使萬物以嵯峨突兀的線紋呈露它們的繪畫狀態(tài)。所以中國畫家愛寫雪景（王維），這里是天開圖畫?！保ā吨袊囆g(shù)意境之誕生》）如此境界顯然與平時明媚秀麗的西湖風光截然不同，它代表另外一種美學風格，包容、大氣、孤獨。

湖心亭遇客這一節(jié)文字，須從作者的心理波動來理解。上文已說“獨往湖心亭看雪”，一個“獨”字，表明作者認為此時此刻沒有人會像他那樣冒著嚴寒去西湖賞雪，他覺得自己是孤獨的。然而到了湖心亭，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兩人先他而至，他們鋪氈對坐，旁邊一個童子用火爐煮酒，熱酒正沸騰，在天地一片混沌嚴寒之際，小小的湖心亭里是何等熱烈！亭內(nèi)亭外反差極大，形成了巨大的張力，寫二客的反應：“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著作者一起飲酒，“余強飲三大白而別”。這里需要介紹一個背景，張岱不善飲酒，酒量不大。此刻勉強喝了三大杯，已經(jīng)超量，這顯然是情緒激動而致。飲酒之時，他們之間當然要交談，張岱只用“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一句帶過，不出姓名而特別說明他們倆是外地人，客居于杭州，意在強調(diào)這純?nèi)皇且淮五忮耍嗑奂捶謩e，此后也很難再遇。然而，在這一天的夜里，他們有相同的情趣，相似的眼光，他們對西湖的雪景獨有會心。對于作者來說，西湖雪景乃是自己刻意追尋的美好，湖心亭邂逅二客則是意外的驚喜，同調(diào)難求，知音難覓，卻于不經(jīng)意間得之。

文末以船夫的評論作結(jié)：“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這里要對“癡”字之意稍稍作一講解，“癡”原為貶義詞，意為愚鈍、迷惑，但后來在中國文化中專指稟賦異常、性情獨特的文人才士。周汝昌先生有一篇文章《說“癡”》，他概括“癡人”說：“這些人大抵具有極大的特色，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著絕世的天才，驚眾的技藝，而且還有最令人感動的性情和智慧?！痹凇逗耐た囱防?，“癡”表現(xiàn)為不同流俗，有獨特的審美眼光，在山水寂寥的時刻發(fā)現(xiàn)西湖的大美。能夠發(fā)現(xiàn)和欣賞西湖雪景之美是一種快樂，而在蒼茫天地間邂逅情趣相投的人，雖然只如雪泥鴻爪般匆匆一瞥，也足以驚心動魄。二客感嘆的“湖中焉得更有此人”與船夫的“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前后呼應，表達了二客與作者相互欣賞。人世間總有一些特殊時空的相遇，沒有功利，不需互通姓名，卻莫逆于心，惺惺相惜。

作為課文的《湖心亭看雪》，講解時應該抓住西湖雪景之美和湖心亭遇客的心理、人格特征來深入闡發(fā)。通過對這篇課文的學習，可以培養(yǎng)學生的審美眼光，提高學生對自然的欣賞水平，這在整個社會日趨城市化的當下，其意義尤為重要。自然永遠是人類美感的源頭，無論物質(zhì)文明多么發(fā)達，我們都應該善待自然，在自然中發(fā)現(xiàn)大美，并以此來滋養(yǎng)我們的生命，這其實已經(jīng)涉及人生藝術(shù)化的問題了。朱光潛先生《談美》最后一篇《“慢慢走，欣賞??！”》專門談?wù)撊松乃囆g(shù)化，他認為：“離開藝術(shù)也便無所謂人生，因為凡是創(chuàng)造和欣賞都是藝術(shù)的活動，無創(chuàng)造、無欣賞的人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名詞?！倍遥叭松緛砭褪且环N較廣義的藝術(shù)。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朱光潛全集（第二卷）》）。從這個意義上說，《湖心亭看雪》是張岱的人生，也是張岱的藝術(shù)，對于處在心理成長期的初中生，有多元的啟示和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