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紅許
彎彎曲曲斜插入深林的石徑上行人稀疏,濃密的樹蔭展開枝葉的翅膀,嚴嚴實實遮蔽了陽光不溫不火的探尋,深秋的午后,武安山顯得異常靜謐、內(nèi)斂、神秘,順著和風(fēng)的節(jié)奏登上峰頂,玉水環(huán)抱的玉山盡收眼底,七里街熙熙攘攘綿延著古老的繁華,明城墻再也關(guān)不住城外杏花村從唐朝一路飄散開來的酒香,近旁一片片泛紅的層林襯托得武安山更加秀麗、溫厚。
武安山,離我所居住的城市也就一個小時以內(nèi)的車程。
倘若在古時候,溯信江而上,半天時間綽綽有余,泊岸冰溪,抬頭仰望,即是武安山。
武安山似一座塔高高聳立在冰溪南岸,古時曾建浮屠塔院,也叫塔山。至于武安山在叫武安山之前叫什么?是先有武安山,還是先有塔山?流水經(jīng)年沖淡了盤繞于心的設(shè)問,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關(guān)鍵是武安山在武周時期就叫得風(fēng)生水起,為玉山設(shè)縣做了最有力的搖旗吶喊。
“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國?!蔽浒采接纱硕鴣?,武安縣也就順理成章。
武安縣之名唐神龍元年即廢,而武安山山名不但留存了下來而且越叫越威武,越叫越豐厚,千余年來以鏗鏘有力的稱謂享譽江右大地,冰溪悠悠古縣悠悠,萬柳起舞翩翩成洲,十里文成高歌頌塔。從武安縣衍變?yōu)橛裆娇h,武安山是歷史的見證,見證了一座城市歷經(jīng)的滄桑風(fēng)雨。
早些年去玉山數(shù)次,卻總是耿耿于懷,與玉山還差一座武安山的距離。沒有上武安山,沒有在武安山詠冰覽玉,沒有聆聽那松濤陣陣穿越高樓,就不算真正抵達玉山的人文高度。
以玉為山,以玉命名,底氣從何而來?玉山縣當仁不讓,那是有“天帝遺玉”之典故做后盾。這是一座懷有玉一樣情懷的吳楚故城,一座冰為溪水的吳楚故城。從武安縣到玉山縣,無聲勝有聲地詮釋了“化干戈為玉帛”,暗示“開元盛世”的到來?!拔渲k易安”,讀懂了武安山,也許就讀懂了半部唐史。站在武安山前,我忽然感到,原來與唐朝也只有一座武安山的距離。
武安山充盈著靈氣,飄蕩著靈秀。武安山還是相國的卜居地,這是還沒有設(shè)立玉山縣之前的事。唐代大畫家閻立本就站立在武安山東北面山坡上,衣袂飄飄,日日聽佛音裊裊,觀看金沙溪、滄溪、甘溪三溪在此合流成冰溪,好一幅寧靜悠遠的山居圖,一代畫家獨愛此一方山水。出身貴胄,身為北周帝王宇文氏外孫,生長在京城的閻立本為何鐘情玉山?那時江南交通不便,山高路遠,究竟是什么吸引了閻公選擇定居武安山?是流放的無奈,還是打理祖上的封地?
而今,除了一座孤獨的墳塋,當年閻立本的讀書齋、南莊等只能在故紙堆里去尋找,周邊的普寧寺、智門寺、普園禪院燃燒的香燭,還能照見昔日閻府大片屋宇的輪廓嗎?玉山也成了閻公的傷心地,“憤子不孝”,在對待遺產(chǎn)問題上,他選擇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散盡家財,不留半文,坦然將所有住宅田地都捐獻給了寺廟。武安山下,想必閻公與智常和尚經(jīng)常在一起喝茶,修禪悟道。普寧寺有幸,與一代宗師結(jié)緣,千年香火不絕。玉山有幸,留下了閻立本不朽的身影?;蛘情惞萁?jīng)營武安山,使得武安山聲名遠揚;或可以這樣大膽假設(shè),是閻立本輕點丹青,打開了大唐增設(shè)玉山縣的快捷通道。
在武安山拜謁閻立本墓,聯(lián)想遠去的唐朝,還有出自他筆下的一幅幅精美的人物畫作《步輦圖》《太宗真容》《秦府十八學(xué)士圖》……感覺大唐的邊關(guān)烽火、城堞風(fēng)旗就在眼前疊幻。我好像變成了閻府中一名研墨、挑書的書童,跟隨閻公走在古老的驛道上,走進長安城,后因閻公遭貶又千里迢迢南下武安山,不離不棄。如此一想,便來到了普寧寺,青苔上階、藤蔓瘋長、林蔭茂密,一座土丘突兀眼前,一塊墓碑上刻著“大唐相國本寺檀越立本閻公之墓”,落款是“大清乾隆十五年冬月吉日 住普寧寺沙門心田同本寺大眾重立石”。史載這是一座衣冠冢,但我寧可信這就是真墓,正是因為有了閻立本把自己的身后都交給了武安山,從此,戴叔倫、貫休、汪應(yīng)辰、楊萬里、陸游、徐霞客、郁達夫等一大批文人雅士紛至沓來,吟詩填詞,琴聲悠揚,長河喧鬧,武安山漸漸磊高而成為一座文化的山,一座玉潤的山。
尤其是玉山籍南宋狀元、端明殿翰林學(xué)士汪應(yīng)辰,用一襲身影擴容了武安山文化的體量。他剛正不阿,屢遭彈劾,晚年以病為由辭官隱居武安山下,亦耕亦讀。端明書院就是汪應(yīng)辰在玉山留下的文化地標,而今看到的是幾經(jīng)修葺遷徙的頹敗建筑。斯人已去,文脈不斷。汪應(yīng)辰晚年還鄉(xiāng)講學(xué),籌資建端明書院,并置學(xué)田,澤被后世,一代大儒在武安山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走進武安山,走進端明書院,青磚黑瓦,墻壁坍塌,草木扶疏,這還是宋朝的建筑嗎?短墻隱約可見,不知是否還能聆聽到來自宋朝的瑯瑯書聲?!皩ご河邢ⅲ奈乙恢γ??!蹦悄?、那紙、那毛筆,哪怕是半截硯臺,一定蝸在某個墻角,縱然“落草為寇”,也不失高貴、高雅的身價,《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的某個篇章或許就是在這里草擬的,再經(jīng)冰溪的洗禮登上大雅之堂。端明書院遺世獨立,飄搖欲墜,與它所承載的厚重不相匹配,令人唏噓不已。
一座書院,倘若沒有培養(yǎng)出幾個名人,沒有產(chǎn)出幾個名篇,那是愧對始辦學(xué)人的,我想,端明書院定是不負眾望。千百年來,從端明書院、從武安山走出了多少莘莘學(xué)子,散落大江南北,撐起了玉一樣的一片天空,玉山在當代被譽為“博士縣”就是鐵板釘釘?shù)淖糇C,玉山便也叫得玉潔冰清,叫得心安理得。走在玉山的巷弄中,走在考棚的安靜里,走在古城墻的邊緣,走在通往武安山的臺階上,一路安然,我的心境被玉映襯得格外亮麗。而端明書院我還是念念不忘,何時能恢復(fù)它昔日的書香環(huán)繞,以端莊、明凈的儀態(tài)接納人們的仰慕。
上武安山,臺階修建得齊齊整整,半個小時足矣,走走停停也就到了。
在武安山,還可遠眺懷玉山。武安山與懷玉山南北呼應(yīng)。假如說是武安山給了玉山縣初名為武安縣的直接素材,那么,懷玉山卻是為玉山縣的稱謂一錘定音,一串清脆的玉盤滾珠從長安城的奏折里彌散開來傳遍華夏大地,無論是玉林、玉溪、玉樹、玉田,還是玉環(huán)、玉龍、玉門、玉屏等地,都對這個亭亭玉立冰溪畔的玉山刮目相看,有玉有冰,冰清玉潔,相得益彰。而山下的殿口村說是南宋行宮也許真的是一個美麗的傳言,出土再多的文物也無一件具有爆眼球的說服力,卻是豐富了人們茶余飯后關(guān)于武安山的談資。在殿口村,我怎么也觸摸不到南宋的余溫。回望武安山,一座值得慢慢品讀的江南文化名山。
上武安山,我還有一個自我慰藉的想法,那就是在行走中獲取陽剛之氣,在溫潤的光澤照耀下,補充一點堅硬的成分。黃谷山福慶觀、武安樓、武安塔列坐山巔,樓呈三層重檐歇山式,與附屬建筑渾然一體,在蔥綠的樹木簇擁下,檐吟角唱,“青山自負無塵色,盡日殷勤照碧溪”。武安塔如玉而立,武安門前,詠冰亭覽玉亭下,普寧寺內(nèi),駐足,觀閱,走過,山嵐飄拂,不知飄過了多少清新的氣息,輕輕地走過,挽一縷清風(fēng),那是從閻立本畫軸里游走的靈感,借一爿涂抹冰溪,也許有一行驚艷的詩句飛濺……
上武安山,雖說半個小時足矣,其實人文高度上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一如走在線裝書書脊那中國結(jié)式的紋理上。翻開古書一樣的武安山,一遍遍傾聽玉山,我已醉在斜風(fēng)瘦月里,夢中幾回那玉山玉水,懷里抱玉,又有武安山的玉光照耀,我沒有理由不沉醉其中。
(責(zé)任編輯 王瑞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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