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欣

[摘? 要] 盲人群體敘事一直是人們關(guān)注的熱點話題，很多作家都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對盲人群體的深刻關(guān)注，畢飛宇也是其中之一。畢飛宇敏感地捕捉到了盲人生活世界中的苦與樂，他的盲人群體不局限于對苦難的敘述。本文立足于畢飛宇的盲人群體敘事，探討畢飛宇盲人群體敘事的內(nèi)涵、藝術(shù)策略，并彰顯其作品在底層敘事創(chuàng)作中的價值。

[關(guān)鍵詞] 畢飛宇? 《推拿》? 盲人群體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4-0037-04

畢飛宇在《推拿》中用大量筆墨描繪盲人群體的生活，以盲人群體的生活世界作為寫作對象，帶讀者走進日常生活中較少觸及的領(lǐng)域。

畢飛宇的《推拿》雖然塑造的主要人物是盲人群體，但他并沒有將盲人群體作為苦難與墮落的符號，而是以日常生活為核心，將盲人當作生活中的普通人進行書寫，無疑是對盲人群體敘事的一種創(chuàng)新，產(chǎn)生了新的意義與價值。

一、《推拿》盲人群體的內(nèi)涵

畢飛宇因長期伏案寫作，身體疼痛，使他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南京的盲人推拿師。由此，他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了盲人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他的小說《推拿》聚焦都市中的盲人群體，在敘述盲人生活艱辛的同時，展現(xiàn)了他們對尊嚴的堅守。作品同時隱晦地批判了普通人對盲人的刻板印象以及大眾通常對盲人施加的同情與憐憫。

1. 捍衛(wèi)尊嚴的盲人群體

著名社會心理學(xué)家馬斯洛將人的需要劃分了五個層級，分別是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社交的需要、求尊重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1]。這五個層級的重要程度依次遞增，其中第四層級是尊重的需要。這表明，尊重的需求在人類生活中占據(jù)了較高的地位。在生活中，一個人的尊嚴價值可以說是其生存發(fā)展的核心?！锻颇谩肥钱咃w宇表現(xiàn)尊嚴感最強烈的一部作品，在這部作品中，他描繪了盲人對尊嚴的強烈而炙熱的追求，這一點在盲人都紅的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畢飛宇也承認：“在都紅的身上我是有所寄托的，我渴望拿她‘說事。” [2]這里的“說事”即指尊嚴的展現(xiàn)。

都紅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子，她有很強的音樂天賦，卻為了尊嚴放棄音樂，在一次演出中，她因緊張而沒有發(fā)揮好，可是等到順著錯誤的曲調(diào)結(jié)束表演的時候，全場無一例外地都給予了都紅掌聲，主持人也一遍又一遍地用“可憐的都紅”煽動氣氛，都紅頓時覺得沒有人會關(guān)注自己的演出，她的演出只是為了報答觀眾、報答這個社會，他們有的只是對她的同情與憐憫，她不禁問自己：“為什么要報答”“報答誰呢？”[3]她欠誰的？但無論如何不想欠債的都紅，選擇放棄了熱愛的音樂，轉(zhuǎn)而投身于盲人推拿行業(yè)。而當都紅來到這之后手不幸受傷，她明白自己再一次成了大家憐憫的對象，于是她偷偷地放回捐款后離開了推拿中心，雖然離開后依然漂泊，但是她知道自己此刻是自豪的、體面的、有尊嚴的。她什么都沒有欠下。

除此以外，在意自己尊嚴的還有王大夫。王大夫的弟弟在婚后才給哥哥打去了電話，王大夫心里明白這是弟弟不想讓身為盲人的哥哥參加婚禮，可弟弟又想得到哥哥的祝福，所以王大夫一氣之下給弟弟匯去了兩萬塊錢，這兩萬塊錢是王大夫的反擊，他要證明，即使是盲人也能掙很多錢，并不比一般人差，王大夫看重錢，實際也是因為錢是捍衛(wèi)他尊嚴的唯一武器。小孔也因尊嚴不想用一個盲人辛苦賺來的錢討前臺的開心。

以上種種都是盲人群體維護尊嚴的一種姿態(tài)，盲人群體是普通人生活中的“盲區(qū)”，他們雖然經(jīng)常被忽視，但卻對尊嚴更為看重，他們不需要人們的同情與憐憫，而是需要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對盲人群體的尊重。

對尊嚴的書寫一直是畢飛宇創(chuàng)作的主題，但他卻說：“這世界上從來只有人類的尊嚴，卻沒有盲人的尊嚴?！盵3]所以《推拿》在敘述這些盲人群體的生活時，也將人們帶入到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告訴他們?nèi)绾谓o予這些群體以尊重，為如何表現(xiàn)弱勢群體尊嚴方面提供了借鑒意義。

2. 以盲人身殘反照普通人的靈魂殘缺

王彬彬認為，《推拿》這部小說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長久以來人們打著“關(guān)愛”的旗幟對殘疾人的照顧，實際上是一種輕視，對殘疾人的傷害更大。在所謂的“正常人”與“殘疾人”之間真正的差別是什么呢？無非就是身體上的一些變化，除此之外，并無二致，為何自食其力的盲人就會受到大家的鼓勵，得到所謂的感動，不過是普通人總用一種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看待這些盲人罷了，實際上是人們對這些盲人的一種輕視。盲人需要自食其力，那么普通人就不需要了嗎？在殘疾人與普通人的世界中，“健全人永遠不會知道盲人的心臟會具有怎樣剽悍的馬力”[3]。

就像在都紅鋼琴表演結(jié)束后，主持人的發(fā)言一樣，大多數(shù)的普通人一直在賣力地表演對都紅這類殘疾人的關(guān)心，仿佛在聽到她口中的感謝時，他們就得到了巨大的滿足，那么這種滿足是什么呢？不過是他們的虛榮罷了，甚至在主持人不知道都紅是否需要她的幫助時，硬要攙著都紅下臺，在臺上的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著都紅，她不是一個“正常人”。

這部作品除了描寫盲人群體之外，還描寫了一些沒有殘障的普通人。王大夫的弟弟是盲人哥哥的負擔，弟媳又好逸惡勞，這些沒有殘障的普通人卻依賴盲人來供養(yǎng)，這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評論家李敬澤曾說：“《推拿》是寫給殘疾人的，也是寫給所有人的——我們在這面特殊的鏡子里看自己，看見我們的殘缺?！彪S著文學(xué)的不斷發(fā)展，出現(xiàn)了大量形式化的描寫苦難的作品，作家始終是一種倨傲的憐憫之情面對他們筆下苦難的群體，這一類作品卻真正缺少了精神實質(zhì)的內(nèi)容，而《推拿》最寶貴的地方在于，它并沒有滿足人們的窺探欲望，也遠離了這種帶有自上而下的悲憫情懷，始終以謙卑的姿態(tài)展現(xiàn)著盲人群體的喜怒哀樂。

二、《推拿》盲人群體敘事的藝術(shù)策略

以往的盲人群體敘事著重于描寫苦難，但畢飛宇通過對盲人日常生活的細膩敘述以及其獨特的“第二人稱”表現(xiàn)手法，不僅再現(xiàn)了盲人生活的艱辛，更展現(xiàn)了盲人群體敘事的更高價值。

1.盲人的日常敘事

長久以來，在文學(xué)作品中提及的盲人形象不在少數(shù)，但許多作家喜歡在作品中表現(xiàn)盲人生活與一般人的不同，喜歡寫他們?nèi)绾卧谄D難的環(huán)境下創(chuàng)造奇跡，這種敘事方式更能抓住讀者的眼球。但是在真正了解盲人的生活后，畢飛宇在《推拿》中建構(gòu)了盲人群體生活的“日常性”，改變了長期以來人們描寫盲人群體的誤區(qū)。

在作品的目錄頁，作者將每個人物作為單獨一章，以翻頁的形式展現(xiàn)他們的故事，最終這些人物都在“沙宗琪推拿中心”交匯。在這里有對日常人性的洞悉：王大夫有情有義、踏實穩(wěn)重，面對討債的人時，他以刀劃過身體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憤怒與辛酸；有對日常愛情的追求：金嫣對愛情始終保持著美好而炙熱的追求，她也一直堅信自己會有美好而純潔的愛情；也有對尊嚴的詮釋：都紅的自尊以及她驚人的美貌，始終是人物無法抹去的傷痛。小說中的愛情、友情、親情，以及這些盲人群體對世界的理解，都超乎讀者的想象。

相比一些以盲人全體視角作為切入點的作品，《推拿》更多以一種日常化的手法塑造人物。作者描寫盲人的日常生活，使讀者看到盲人的生活與一般人無異，實際上，他們過著的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種盲人生活“日?；钡幕貧w無疑給文學(xué)帶來了一個新的角度：描寫盲人群體并不一定要極力渲染苦難，相反，在日?；囊暯侵袑⒖嚯y雜糅其中，使讀者能更好地感受盲人群體的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

2.“一兼三”人稱敘述視角

盲人群體敘事作品在表達方式上會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表述”與“被表述”的命運，以賈平凹的《高興》為例，作者三易其稿，最終選擇了第一人稱的形式敘述劉高興的故事，第一人稱雖然便于作者以農(nóng)民工的身份對自我進行表述，但第一人稱并不能以全知視角統(tǒng)攝全篇，這種視域的受限一定會導(dǎo)致作者表達內(nèi)容的狹隘與局限性。

在創(chuàng)作生涯初期，畢飛宇也同樣傾向于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寫故事，例如《祖宗》《是誰在深夜說話》等，但是，這種視角受到局限時，他又會跳出第一人稱視角，以第三人稱的方式介入敘事。在畢飛宇看來，第一人稱有時候會走向過于主觀化的傾向，而第三人稱又過于“沒心沒肺”。因此，畢飛宇搭建了獨特的第二人稱視角，也就是“一兼三”人稱敘述視角。簡單來說，他既將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特有的“親近感”合理地融入具有距離感的第三人稱視角的敘事當中，在這當中找到了平衡，進而增添了文本的藝術(shù)價值。

比如小說中對“自食其力”問題的簡短討論，在敘述過程中視角不斷切換，在第三人稱敘述中，讀者知道沙復(fù)明努力工作是“在為原始積累而努力”，而在“第二人稱”敘述中，作者的情緒變得激動，“去你媽的自食其力”，似乎正在對對面的讀者大聲斥責。此外，王大夫用刀割傷自己，替弟弟還債這一情節(jié)，借助第二人稱視角體現(xiàn)王大夫重情義、講信譽的性格特點，緊接著，又通過王大夫的自述，揭示了其內(nèi)心的掙扎：“今天他都做了什么？為了錢，他撒潑了?！盵3]兩段內(nèi)容的展現(xiàn)都借助獨特的第二人稱視角，形象而立體地將情節(jié)呈現(xiàn)了出來。

畢飛宇特有的第二人稱敘述視角在作品中展現(xiàn)了極高的自由度。根據(jù)需要，這種視角可以自由轉(zhuǎn)換，由于盲人無法用眼睛觀察，第二人稱視角能夠恰到好處地描繪盲人群體內(nèi)心的“隱”與外部世界“顯”，全面展現(xiàn)盲人生活的世界。

三、《推拿》在盲人群體敘事中的價值

《推拿》中每一名盲人的成長歷程都充滿了艱難，比如小孔手上凸起的肉球和畸形的手指，沙復(fù)明的胃病等。然而，與以往盲人群體敘事中作者描述的群體不同，這些盲人并沒有因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而自暴自棄。在這個群體中，有積極進取的創(chuàng)業(yè)者沙復(fù)明，身為一個盲人卻成了推拿中心的老板；也有如都紅般的女人，始終保持著她那高傲的美麗姿態(tài)；還有如金嫣那樣永遠相信愛情、追求愛情的女子……小說中，作者并未采用悲憫的筆調(diào)，將他們視作與一般人不同的人，而是采用非常謹慎的態(tài)度，以常人的視角來書寫他們，尤其是《推拿》中對盲人群體要求尊嚴的描寫以及在敘述過程中對他們尊嚴的展現(xiàn)，為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了有價值的示范。

如何書寫盲人群體一直是文學(xué)面臨的問題，作家們試圖描繪大量的苦難細節(jié)，“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因而在作品當中會不約而同地傾注了他們的“憐憫”，畢飛宇曾指出：“憐憫和同情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們在表達它的時候一定要找到一個干凈的、恰當?shù)那??！薄锻颇谩分校咃w宇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他面對盲人群體的寫作態(tài)度，為那些以農(nóng)民工、下崗工人、拾荒者或其他類型的殘疾人等為描寫對象的作品提供了一種新的寫作方式，這種方式賦予了所敘述的對象以平等和尊嚴，避免了僅將憐憫帶入文字當中。

四、結(jié)語

《推拿》因其深刻的內(nèi)涵和獨特的視角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獲獎詞是這樣評價的：“《推拿》將人們引向都市生活的偏僻角落，一群盲人在摸索世界、勘探自我……在他精悍、體貼、富于詩意的講述中，尋常的日子機鋒深藏，狹小的人生波瀾壯闊。”這部作品為盲人群體提供了發(fā)聲的平臺，它讓社會更加關(guān)注并且了解盲人群體。

畢飛宇本人憑借他與盲人交往的真實經(jīng)歷，向人們展示了黑暗中的光，他將一個個平淡而真實的盲人形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平等與尊嚴不僅是寫作問題，更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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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