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長期以來,學者們在書寫文藝復興人文主義之時存在著一個重要的傾向,即將人文主義者界定為一個有組織的、統(tǒng)一的團體或力量,認為他們有著共同的政治傾向和理論基礎。這就難免過于強調其共性而忽略其復雜性以及人文主義隨著意大利經(jīng)濟、政治、社會的演變而發(fā)生的變遷,從而對人文主義產(chǎn)生一種偏頗或僵化的認識。布魯尼和馬內(nèi)蒂都是佛羅倫薩著名的人文主義者,二人在15世紀中期圍繞是否要學習希伯來語進行了一場論辯。論辯不僅揭示了人文主義的多面性即人文主義思想來源的多樣性、復古與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復雜關系、人文主義在15世紀下半期的轉向以及人文主義的陰暗面等問題,而且也為我們更為準確地理解文藝復興和人文主義的性質,突破文藝復興的西方現(xiàn)代化敘事,構建中國自主的文藝復興知識體系提供了窗口。
[關鍵詞]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萊昂納多·布魯尼;詹諾佐·馬內(nèi)蒂;知識生產(chǎn)
[中圖分類號] "K091[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0583-0214(2024)08-0089-13
基金項目: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研究項目“前古典時代的東方文化與文藝復興思想的建構研究”(23CLSJ13)。
丹尼斯·哈伊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歷史背景》中對“人文主義”的研究現(xiàn)狀和問題評論道:“長期以來,在關于文藝復興的一般討論中,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把它視為一成不變的東西,如像處理雜貨店里的貨物一樣來標明它的特征:從貼有‘人文主義’標簽的罐子里拿出一些包裹寄往那不勒斯、法國或波蘭……它被不加區(qū)別地使用于十五和十六世紀任何寫過一兩行拉丁文或希臘文的人?!?/p>
丹尼斯·哈伊著,李玉成譯:《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歷史背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26~27頁?!繌倪@種理解框架出發(fā),學者們往往把人文主義者界定為一個有組織的、統(tǒng)一的團體或力量,認為他們有著共同的政治傾向和理論基礎。其實,這與事實并不相符。這一點,布克哈特在他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一書中就已提到:“在所有形成一個階層的人們當中,他們是最沒有共同利益感,并且也是最不尊重關于共同利益感的一切的?!薄狙鸥鞑肌げ伎斯刂涡伦g:《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299頁?!堪悺げ悸蹇藙t用更形象的語言描寫道,人文主義者“是一群爭論不休、脾氣暴躁、動輒生氣、性好妒忌的人,總是不斷地互相寫信,指摘和挑剔對方”【阿倫·布洛克著,董樂山譯:《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21頁?!?。雖然,這樣的說法有些言過其實,但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人文主義者無論在人員構成、思想體系和行動中都沒有形成一個有組織的團體。
因此,如果我們從整齊劃一的角度去認識人文主義,將其視為一成不變的信念或實踐,就難免過于強調其共性而忽略其復雜性以及人文主義隨著意大利經(jīng)濟、政治、社會的演變而發(fā)生的變遷,從而對人文主義產(chǎn)生一種偏頗或僵化的認識。這就要求我們把人文主義視作一系列隨時間、地點而變化的事件來看待,把思想史的事件同人物、同“真實”的形勢緊密聯(lián)系起來進行個案的微觀研究,發(fā)掘人文主義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萊昂納多·布魯尼(Leonardo Bruni)與詹諾佐·馬內(nèi)蒂(Giannozzo Manetti)在15世紀四五十年代就是否要學習希伯來語產(chǎn)生的爭論無疑就是這樣一個具體的思想史事件。因為,在傳統(tǒng)上,學者們基本上都將兩人視為佛羅倫薩市民人文主義的典型代表,認為他們在思想上有著很大的相似性,但是,二者就是否要學習希伯來語展開了激烈的論爭【西方學術界關于這場爭論的研究有丹尼爾·古奇:“布魯尼陰影下的馬內(nèi)蒂”(Daniel Stein Kokin,“Giannozzo Manetti in Leonardo Bruni’s Shadow:The Formation and Defense of a Humanist Hebraist”),《塔蒂意大利文藝復興研究》(I Tatti Studies in the Italian Renaissance)第19卷第2期(2016年秋季),第309~333頁;克里斯托夫·德格勒:《作為思想家和希伯來學者的馬內(nèi)蒂》(Christoph Drge,Giannozzo Manetti als Denker und Hebraist),法蘭克福:彼得·蘭出版社1987年版;里卡爾多·富比尼:“人文主義文化對猶太教的思考”(Riccardo Fubini,“L’ebraismo nei riflessi della cultura umanistica”),里卡爾多·富比尼:《從布魯尼到維泰博的安尼奧的意大利人文主義史學》(Riccardo Fubini,Storiografia dell’umanesimo in Italia da Leonardo Bruni ad Annio da Viterbo),羅馬:歷史與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91~333頁;查爾斯·特林考斯:《依照我們的想象與相似性》第2卷( Charles Trinkaus,In our Image and Likeness:Humanity and Divinity in Italian Humanist Thought),芝加哥: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70年版,第570~609頁?!?。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我們不僅可以管窺到以復古為宗旨的人文主義是如何與社會政治現(xiàn)實相結合的,而且可以觀察到人文主義思想來源的多元化、人文主義與其他文化的互動、人文主義在15世紀下半期的轉向以及人文主義的“陰暗面”等諸多面相。這或許為我們修正人文主義研究的亂象,書寫多面的人文主義,同時啟示中國的文藝復興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窗口。
一 布魯尼-馬內(nèi)蒂的希伯來語之爭
1442年9月12日,著名的人文主義者、歷史學家、佛羅倫薩國務秘書布魯尼給年輕的人文主義者喬瓦尼·奇里亞諾(Giovanni Cirignano)回了一封長信。布魯尼在信中就奇里亞諾提到的是否要學習希伯來語的問題闡明了自己的立場:
有人說離開希伯來語,上帝的一切知識就很難掌握。但是,奧古斯丁、巴塞爾以及我們和希臘人中的許多人都不懂希伯來語,卻很好地理解了上帝。另一方面,我們卻看到精通希伯來語的猶太人不僅不懂得至善、至真的上帝,反而成為宗教和信仰最壞的敵人。博學的希臘人與粗野的猶太人能有什么共同之處?希臘語是哲學的語言,也為其他學科帶來好處,非常值得學習。它與拉丁語一起為文學的所有分支提供了完美的支撐。拉丁語與希臘語看起來有共同的起源、相同的結構以及幾乎相同的修辭手法。希伯來語就沒有如此的魅力。因為,在希伯來人中間沒有哲學家、詩人和演說家。他們不僅語言和修辭手法與我們的格格不入,甚至語言書寫的方向也與我們相反。當他們的字母不能與我們相伴時,這種語言怎么能為你說的交流服務呢?現(xiàn)在你知道我對于學習希伯來語的判斷了吧【萊昂納多·布魯尼著,戈登·格里菲斯等編譯:《布魯尼的人文主義文獻選編》(Leonardo Bruni,The Humanism of Leonardo Bruni:Selected Texts,eds.and trans.by Gordon Griffiths),賓厄姆頓: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文本研究1987年版,第333~336頁?!?。
布魯尼在書信中明確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即學習希伯來語是無意義的,人文主義者不能迷失在希伯來語的研究中。但是,這封信剛寫完不久,即1442年11月11日,在佛羅倫薩的一座房子中,馬內(nèi)蒂開始在一位被他叫作“Emanuel Hebreo”的猶太人的幫助下,大聲地閱讀希伯來文《圣經(jīng)》。安究·范德加特將這一天視作“人文主義希伯來學術史上最重要的一天”【安究·范德加特:“回到本源!早期人文主義者對希伯來真理的關注”(Vrjo Vanderjagt,“Ad fontes!The Early Humanist Concern for the Hebraica Veritas”),馬格納·塞博編:《圣經(jīng)/舊約的解釋史: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第2卷(MagneSb,Hebrew Bible/Old Testament:The History of Its Interpretation,from the Renaissance to the Enlightenment),哥廷根:范登霍耶克amp;魯普雷希特出版社2008年版,第169頁?!?。因為,在馬內(nèi)蒂之前雖然有一些人文主義者如尼科洛·尼科利(Niccolò Niccoli)、波焦·布拉喬利尼(Poggio Bracciolini)、安布羅焦·特拉瓦薩里(Ambrogio Traversali)、馬爾科·利博馬諾(Marco Lippomano)已經(jīng)意識到學習希伯來語的重要性,或者掌握了一點希伯來語知識,但馬內(nèi)蒂可能是人文主義者中第一個“徹底掌握希伯來文化的學者”【薩爾瓦托雷·加羅法洛:“15世紀的意大利人文主義與圣經(jīng)”(Salvatore Garofalo,“Gli umanisti italiani del secolo xv e la Bibbia”),《圣經(jīng)雜志》(Biblica)第27卷第4期(1946年1月),第356頁?!?。之后,在1451到1455年間,馬內(nèi)蒂又直接從《希伯來圣經(jīng)》中翻譯了《詩篇》。1455—1459年,馬內(nèi)蒂在那不勒斯國王阿方索(Alfonso I of Naples)的宮廷任職期間更是專門寫了《譯者的辯護》【詹諾佐·馬內(nèi)蒂著,馬克·楊譯:《譯者的辯護》(Giannozzo Manetti,A Translator’s Defense,trans.by Mark Young),劍橋:哈佛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恳粫?,回應布魯尼批評希伯來語學習的書信,并為自己學習希伯來語和從希伯來原文翻譯《詩篇》的行為進行了精彩的辯護。此外,馬內(nèi)蒂還在其1452年的著作《論人的尊嚴與卓越》、1454—1455年的著作《反猶太人與異教徒》中大量運用了希伯來語和希伯來歷史文獻服務于自己的人文主義事業(yè)。
梳理事件的時間線,從1442年9月12日布魯尼寫作批評希伯來語研究的書信,到1442年11月11日馬內(nèi)蒂用希伯來語朗讀《希伯來圣經(jīng)》,日期僅相差兩個月。而且從馬內(nèi)蒂這時已經(jīng)可以用希伯來語朗讀《希伯來圣經(jīng)》可以看出,他的希伯來語的學習肯定在11月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事實也是如此。根據(jù)史料記載,馬內(nèi)蒂早在1437年之前就跟隨一位年輕的猶太學者學習希伯來語,1437年他又轉投到佛羅倫薩的一位猶太銀行家伊曼紐爾·本·亞伯拉罕(Immanuel ben Abraham)的門下繼續(xù)學習希伯來語【翁貝托·卡蘇托:《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猶太人》(Umberto Cassuto,Gli Ebrei a Firenze nell’età del Rinascimneto),佛羅倫薩:奧爾西克出版社1918年版,第276頁?!???紤]到現(xiàn)實生活中,布魯尼與馬內(nèi)蒂同在佛羅倫薩政府任職,而且馬內(nèi)蒂一直視布魯尼為導師,所以,布魯尼可能早已知悉馬內(nèi)蒂學習希伯來語的事實。因此,在評估布魯尼和馬內(nèi)蒂在希伯來語學習問題上的關系時,里卡多·富比尼甚至認為馬內(nèi)蒂實際上是布魯尼信件的真正收件人,相對不知名的奇里亞諾只是布魯尼批評的一個掩飾【里卡爾多·富比尼:《人文主義文化對猶太教的思考》,第296頁?!?。
同時,可以肯定的是,馬內(nèi)蒂在布魯尼的書信寫完后不久便知曉了內(nèi)容。因為,人文主義者的“信件不是兩個人之間隨意交流的形式,而是精心制作的文學文本,供大家分享和傳閱”【伊麗薩白·麥卡爾希:《尋找一份作為人文主義者的工作》(Elizabeth May McCahill,“Finding a Job as a Humanist”),《文藝復興研究季刊》(Renaissance Quarterly)第57卷第4期(2004年冬季),第1308頁。】。事實上,這封信不僅收錄在馬內(nèi)蒂與布魯尼的其他門生一起編纂的布魯尼書信集中【保羅·維蒂:《布魯尼與佛羅倫薩:公私信件研究》(Paolo Viti,Leonardo Bruni e Firenze:Studi sulle lettere pubbliche e private),羅馬:布爾佐尼出版社1992年版,第317頁。】,而且馬內(nèi)蒂也確實保存了這封信的副本【丹尼爾·古奇:《布魯尼陰影下的馬內(nèi)蒂》,第317頁?!?。考慮到1451—1459年間在翻譯《詩篇》、書寫《譯者的辯護》時,馬內(nèi)蒂又針對布魯尼的批評進行了進一步的回應,學術界于是便把15世紀中期出現(xiàn)在佛羅倫薩的這場關于希伯來語學習是否有價值的爭論稱作“布魯尼與馬內(nèi)蒂的希伯來語之爭”。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布魯尼嚴厲地批評希伯來語的學習,而又是什么原因讓原本視布魯尼為導師的馬內(nèi)蒂違背了布魯尼的看法,表達了與布魯尼截然不同的希伯來語觀呢?
二 兩種人文主義范式下的希伯來語觀
布魯尼與馬內(nèi)蒂對于希伯來語的兩種不同態(tài)度歸根結底源于二者身處兩種不同的人文主義范式中。
就布魯尼而言,他是美國芝加哥大學的漢斯·巴隆教授所提出的“市民人文主義”【參見漢斯·巴龍:《意大利早期文藝復興的危機》(Hans Baron,Crisis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普林斯頓: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66年版,第445~448頁?!糠妒降牡湫痛?。巴隆認為,佛羅倫薩在1400年前后經(jīng)歷的危機,尤其是1402年與米蘭人的對峙中,米蘭大公詹·加萊亞佐(Gian Galeazzo Visconti)對佛羅倫薩共和國的侵犯,激發(fā)了佛羅倫薩人文主義者利用“古羅馬的共和傳統(tǒng)”保衛(wèi)佛羅倫薩共和國的熱情。羅馬政治家追求雄辯的演講,并以此鼓勵公民積極參政,保衛(wèi)共和成為他們共同信奉的理想。從彼特拉克開始的復古運動,如古典文本的發(fā)掘、抄寫和整理,對優(yōu)雅的古典拉丁語的研究,對西塞羅等古典學者和政治家雄辯的模仿等,從此不再僅僅是一種文化或學術運動,而是具有了積極的政治實踐意義。以復興古籍為宗旨的早期文藝復興運動由此轉向了以積極參政、保衛(wèi)共和為目標的政治運動。布魯尼批評希伯來語學習的行為正是發(fā)生在這種知識和政治氛圍中,體現(xiàn)著作為市民人文主義領袖的布魯尼對社會問題的敏感性和強烈的政治責任感,以及市民人文主義者利用“復古”解決其面臨的文化、政治和社會問題的意識。要理解這些,我們要注意布魯尼的人生經(jīng)歷中的這幾個關鍵節(jié)點。一是,布魯尼在1398—1400年的青年時代放棄法學,選擇跟隨拜占庭學者兼外交官曼努埃爾·赫里索洛拉斯(Manuel Chrysoloras)學習希臘語的經(jīng)歷;二是,布魯尼出任佛羅倫薩的國務秘書前,于1405—1415年間供職教廷,擔任英諾森七世、格里高利十二世等教宗秘書的經(jīng)歷;三是,布魯尼在1427—1444年出任佛羅倫薩共和國國務秘書期間,佛羅倫薩所面臨的“猶太問題”和“東西方教會聯(lián)合的問題”【關于布魯尼的生平詳見戈登·格里菲斯:“概論”(Gordon Griffiths,“General Introduction”),萊昂納多·布魯尼:《布魯尼的人文主義文獻選編》,第3~53頁。】。這些關鍵的經(jīng)歷和身份在塑造布魯尼對希伯來語的態(tài)度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布魯尼所處的時代是希臘語、希臘文化在佛羅倫薩和意大利各地復興的初期。從布魯尼在自傳中講述的1398年他跟隨赫里索洛拉斯學習希臘語的心路歷程中,我們可以管窺到當時佛羅倫薩或意大利學習希臘語的情勢:
當時,我正在學習民法……因此,當赫里索洛拉斯來到佛羅倫薩時,我實際上是左右為難的,因為我認為放棄學習法律是可恥的,但同時,錯過這樣一個學習希臘語的機會幾乎是犯罪……七百多年來,在全意大利至今無人通曉希臘語,然而我們必須承認,所有知識體系全都源自希臘人。學會希臘語有助于增長知識、樹立名望……在經(jīng)過這樣一番開導后,我決定走向赫里索洛拉斯【④ 戈登·格里菲斯:“概論”,第23~24、25~35頁?!?。
雖然,現(xiàn)代學者根據(jù)布魯尼的回憶錄和文藝復興時期復興古典的觀念把希臘語學習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但事實上,15世紀上半葉,學習希臘語以及翻譯希臘典籍都充滿爭議。因為,希臘語復興以及隨之而來的古典教育必然會增加其與中世紀晚期傳統(tǒng)的神學教育和經(jīng)院哲學之間的緊張關系,這在佛羅倫薩尤為明顯。喬瓦尼·圣米尼亞托(Giovanni da San Miniato)和喬瓦尼·多米尼奇(Giovanni Dominici)兄弟通過書信、著作以及布道嚴厲批評了布魯尼和薩盧塔蒂等人教授青年學生希臘語和古典文學的行為,并將他們斥責為異教,認為他們的行為會讓宗教信仰不健全的年輕人被異教詩歌的魅力所迷惑【參見西奧多·里奇:“喬瓦尼·達·圣米尼亞托與科盧喬·薩盧塔蒂”(Theodore F.Rich,“Giovanni da Sanminiato and Coluccio Salutati”),《鏡鑒》( Speculum)第11卷第3期(1936年7月),第386~390頁?!俊R虼?,為學習和研究希臘語辯護就成為以布魯尼為代表的人文主義者的主要任務。如此,布魯尼批評希伯來語實質上是為了突顯希臘語學習的合法性以及市民人文主義追求雄辯的理想。
布魯尼對希伯來語的批評是通過比較其與希臘語、拉丁語的價值以及辨析他們之間的關系來實現(xiàn)的。他一方面指責希伯來語的野蠻以及無用性,用以突出希臘語的優(yōu)美,凸顯希臘語與拉丁語在支撐其他學科特別是修辭方面的價值;另一方面,他進一步將希伯來語與希臘語和拉丁語對立起來,用希伯來語的“他者”性彰顯希臘語和拉丁語在起源、結構特別是修辭手法上的同質性。布魯尼如此不僅巧妙地避開了其批評者從神學或宗教的角度對其希臘語學習的指責,而且還從美學、修辭和世俗的功用的角度顯示了希臘語的價值,在市民人文主義的雄辯理想中為希臘語的學習找到了合法性。
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佛羅倫薩的國務秘書,布魯尼批評希伯來語學習還有著用古典學術解決現(xiàn)實的社會和政治問題的目的,即他想通過對希伯來語、希臘語、拉丁語之間關系的討論來影射或處理當時佛羅倫薩面臨的猶太問題,并促成希臘與拉丁教會的聯(lián)合,共同應對奧斯曼土耳其的入侵。
學者們在研究布魯尼之時往往忽視教廷秘書生涯對其政治行為選擇的影響。布魯尼在教廷擔任教宗秘書期間經(jīng)常處理的兩個問題與今天談論的主題相關,即起草教宗允許猶太人在羅馬居住、放貸的特許狀和處理教會的統(tǒng)一問題④。具體到書信出現(xiàn)的1442年左右,這兩類問題顯得尤為緊迫。就猶太問題而言,15世紀40年代是佛羅倫薩的猶太問題突然顯現(xiàn)的時期。1437年,美第奇統(tǒng)治下的佛羅倫薩政府修改了1406年不允許猶太人在佛羅倫薩放貸的法律,與猶太人亞伯拉罕·達蒂利(Abraham Dattili)簽訂了一份特許狀,邀請他和他的合伙人在佛羅倫薩放貸。佛羅倫薩的猶太人口也因此在隨后的兩年內(nèi)迅速增多,至少有14個達蒂利的合伙人及其家人進入佛羅倫薩。在相當短暫的時間內(nèi),一個小猶太社團發(fā)展成了一個相當龐大的社團,讓佛羅倫薩人深感不適。對此,布魯尼也有親身的體會,因為在信寫出的前一年,即1441年1月16日他親身經(jīng)歷了對一位猶太銀行家薩洛莫內(nèi)·迪·博納文圖拉(Salomone di Bonaventura)的審判和罰款工作【安德魯·高、戈登·格里菲斯:“教宗尤金四世與佛羅倫薩的猶太放貸問題”(Andrew Gow,Gordon Griffiths,“Pope Eugenius Ⅳ and Jewish Money-Lending in Florence”),《文藝復興研究季刊》(Renaissance Quarterly)第47卷第2期(1994年夏季),第282~329頁。】。20世紀的猶太史學家翁貝托·卡蘇托對此時佛羅倫薩猶太人處境的描述,或許更能讓我們直觀地體會到布魯尼面臨的猶太問題,“佛羅倫薩人對新來者的態(tài)度并不友好……他們意識到,猶太人來到佛羅倫薩,就是為了從事這種被基督徒視為罪惡而禁止從事的職業(yè),而人們的眼睛只能看到這種職業(yè)最壞的一面,即利用他人的需要和痛苦來牟利……此外,我們不能低估對猶太教信徒的本能厭惡,他們不僅信仰與佛羅倫薩的所有公民不同,而且屬于不同的種族”【翁貝托·卡蘇托:《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猶太人》,第36頁。】。因此,布魯尼對希伯來語的批評也反映了他試圖通過限制基督徒對猶太學問的追求與學習,以限制基督徒與猶太人的接觸,從而解決佛羅倫薩猶太問題的愿望。
大約在佛羅倫薩允許猶太人放貸的同時,拉丁和希臘教會重新統(tǒng)一的希望也出現(xiàn)了。傳統(tǒng)上,基督教會的分裂可以追溯到1054年,但是奧斯曼土耳其的崛起及其對君士坦丁堡的圍攻,似乎讓所有希臘-羅馬世界的繼承者們暫時停止了敵對狀態(tài),開始了新的和平。東西方教會聯(lián)合共同對抗土耳其的呼聲在兩個教會內(nèi)部不斷高漲。佛羅倫薩和布魯尼都深涉其中。布魯尼不僅努力將商討東西方教會聯(lián)合的大公會議從費拉拉帶到佛羅倫薩【保羅·維蒂:《萊昂納多·布魯尼與佛羅倫薩:公私信件研究》,第191頁?!?,而且在大公會議召開之時,發(fā)表了兩次希臘語演講,以示對拜占庭的支持【⑦ 南?!け壬牛骸秳?chuàng)造東西方: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與奧斯曼土耳其》(Nancy Bisaha,Creating East and West:Renaissance Humanists and the Ottoman Turks),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38~239、43頁?!俊?441年,布魯尼甚至還根據(jù)古代晚期的拜占庭歷史學家普羅柯比的《查士丁尼戰(zhàn)爭史》,編纂了《論意大利對抗哥特人的戰(zhàn)爭》【萊昂納多·布魯尼:《論意大利對哥特人的戰(zhàn)爭》(Leonardo Bruni,De bello italico adversus gothos),佛羅倫薩,約1450—1465年。參見https://collections.library.yale.edu/catalog/11255529?child_oid=11393192,2021.10.03/2022.06.08?!浚ㄟ^展示過去希臘援助處于蠻族威脅下的意大利的例子,以鼓勵意大利人來援助面臨類似困難的拜占庭希臘人【參見詹姆斯·韓金斯:《意大利文藝復興中的人文主義與柏拉圖主義》第1卷(James Hankins,Humanism and Platonism in the Italian Renaissance),羅馬:歷史與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59頁?!?。
因此,布魯尼信件中強調希臘語與拉丁語同種、同源的言論還反映了兩種長期不和的基督教文化正在尋求和解的氣氛。正如南?!け壬潘?,“希臘研究……成為現(xiàn)代希臘人和拉丁人的共同點,超越了揮之不去的分裂緊張關系”⑦。布魯尼對希伯來語的貶低和對其異質性的強調,則為希臘-拉丁文化的聯(lián)合樹立了一個共同的對立面,為希臘-拉丁人聯(lián)合對抗野蠻的宗教信仰敵人土耳其樹立了一個內(nèi)部的例子,希伯來語由此被布魯尼異化為了促進希臘-拉丁聯(lián)合對抗土耳其人的文化象征符號。
與布魯尼不同,馬內(nèi)蒂則屬于帕特里克·貝克所說的一種新的人文主義范式的創(chuàng)建者。這種新范式在于將市民人文主義倡導的雄辯、拉丁語-希臘語的學習與哲學、神學、圣經(jīng)的研究結合在一起,將思考人和神圣的事情結合在一起。于馬內(nèi)蒂而言,所謂的人文主義者就是倡導基督教和異教、經(jīng)院哲學和人文主義、古代和現(xiàn)代研究恰當結合的人參見帕特里克·貝克:《鏡中的意大利文藝復興人文主義》(Patrick Baker,Italian Renaissance Humanism in the Mirror),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0~132頁。】。馬內(nèi)蒂之所以發(fā)展出這種新的人文主義范式,是因為他與布魯尼的人生既有很多相似之處,也有著一些根本性的差異。
馬內(nèi)蒂與布魯尼的相似之處在于,他也對人文學科充滿了興趣,并在25歲時以極大的熱忱投入到人文學科的學習中。在幾年之內(nèi),他就努力掌握了拉丁語和希臘語,并憑借對拉丁語、希臘語以及修辭的掌握和美第奇家族的支持,成了佛羅倫薩政界的顯貴,登上了佛羅倫薩政府中許多有聲望的職位,如十二善者、海洋事務管理委員會、八人安全委員會、戰(zhàn)爭十人委員會等。此外,他還經(jīng)常受佛羅倫薩共和國的委派出使重要的意大利城市如熱那亞、錫耶納、威尼斯以及羅馬教廷和那不勒斯王國【關于馬內(nèi)蒂的生平詳見斯蒂法諾·巴爾達薩利:“導論”(Stefano U.Baldassarri,“Introduction”),馬內(nèi)蒂著,斯蒂法諾·巴爾達薩利等譯:《名人傳》( Giannozzo Manetti,Biographical Writings,trans.by Stefano U.Baldassarri and Rolf Bagemihl),劍橋:哈佛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Ⅶ~ⅩⅥ頁?!俊R虼?,對人文學科共同的熱情以及相似的政府任職經(jīng)歷,讓馬內(nèi)蒂與布魯尼一樣,也非常重視優(yōu)雅和雄辯,重視其在政治或外交中的作用。在馬內(nèi)蒂看來,這是人文主義的本質和價值所在。
但在相似的表象之下,二者之間還有著根本性的差異。馬內(nèi)蒂其實來自一個不同的文化母體【帕特里克·貝克:《鏡中的意大利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第91頁?!?,與布魯尼有著明顯不同的知識取向。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馬內(nèi)蒂的人文主義教育是在修道院中完成的,具有濃厚的宗教氛圍。他先是在佛羅倫薩的圣斯皮里托奧古斯丁修道院學習拉丁語和古典文學,后來又到安杰利的圣瑪麗亞隱修院跟隨安布羅焦·特拉瓦薩里研習希臘語。特拉瓦薩里是教宗尼古拉五世(Nicholas Ⅴ)學生時代的同窗好友,與尼古拉五世一樣精通拉丁語、希臘語,并倡導學習希伯來語,熟悉人文主義者的翻譯以及文獻批評方式,可以說是當時典型的人文主義教士。但修士的身份也賦予了特拉瓦薩里強烈的宗教責任感,他一直致力于將人文主義與宗教虔誠相結合,希望借用人文主義的方法,實現(xiàn)回歸教會最早的、未被破壞狀態(tài)的宗教革新愿望【參見查爾斯·史丁格:《人文主義與教父:安布羅焦·特拉瓦薩里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古物》(Charles L.Stinger,Humanism and the Church Fathers:Ambrogio Traversari(1386—1439)and Christian Antiquity in the Italian Renaissance),阿爾巴尼:紐約州立大學出版社1977年版?!?。成長于斯的馬內(nèi)蒂,自然受到了這種氛圍的影響。也正是在特拉瓦薩里的鼓勵之下,馬內(nèi)蒂走上了學習希伯來語的道路。
二是,相較于布魯尼平坦的仕途,馬內(nèi)蒂頗為坎坷的仕途也為其知識生產(chǎn)塑造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1450年,柯西莫·美第奇逐漸掌握了佛羅倫薩政局,馬內(nèi)蒂開始放棄與威尼斯結盟的傳統(tǒng)外交政策,轉而與米蘭公爵弗蘭切斯科·斯福爾扎(Francesco Sforza)結盟。馬內(nèi)蒂家族因與威尼斯有重要的經(jīng)濟利益,而被反復控告。馬內(nèi)蒂也因經(jīng)常批評柯西莫的新外交政策,被指責為威尼斯的間諜,從而被柯西莫苛以重稅。遭受沉重打擊的馬內(nèi)蒂不得不于1453年離開佛羅倫薩,去往羅馬為教宗尼古拉五世服務,也正是在教宗的授意下,馬內(nèi)蒂開始從《希伯來圣經(jīng)》中翻譯《詩篇》,并寫下了《反猶太人與異教徒》與《譯者的辯護》為自己的行為辯護。馬內(nèi)蒂研究希伯來文化的行為也成為了教宗重建教會計劃的一部分。
三是,馬內(nèi)蒂創(chuàng)作上述著作的年代,君士坦丁堡已被奧斯曼土耳其攻陷,東西方教會統(tǒng)一的希望早已破滅,對希臘語和希臘文學的研究也已在意大利或佛羅倫薩取得了合法地位。所以,隨著希臘政治權力的消亡,馬內(nèi)蒂不僅不用再考慮布魯尼在15世紀40年代要考慮的東方與西方、拉丁與希臘、天主教與東正教之間的對立與可能的和解,而且也得以更加客觀、理性地審視希臘文化給西方帶來的影響。他在追求希臘學問的同時,逐漸體會到希臘人對拉丁人慣有的傲慢態(tài)度和希臘哲學對基督教思想的沖擊,并意識到相對于希臘文化而言,希伯來文化對于基督教的價值。
正是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馬內(nèi)蒂對希伯來語的作用有了新的認知,并在構建新人文主義范式的過程中,在兩個層面上回應了布魯尼的批評。
第一個層面關于希伯來語是否優(yōu)雅。馬內(nèi)蒂憑借對《圣經(jīng)》《約瑟夫斯編年史》以及希伯來古史的了解,采取了一種巧妙的辯護策略。他將猶太人區(qū)分為虔誠、自然理性的古代希伯來圣賢和這些圣賢非理性、低等的當代猶太繼任者。他在批評當代猶太人的同時,卻將古代的希伯來圣賢樹立為詩人的最高典范。如在布魯尼的葬禮演說中,馬內(nèi)蒂就指出《希伯來圣經(jīng)》中的《詩篇》和其他圣歌不僅也是詩歌,而且是詩歌的最高形式,作為圣歌作者的古代希伯來圣賢如“摩西、耶利米、約伯、大衛(wèi)、所羅門”也是最好的詩人【參見丹尼爾·古奇:“布魯尼陰影下的馬內(nèi)蒂”,第317~320頁。】。馬內(nèi)蒂就以此回應了布魯尼認為希伯來語粗俗,沒有詩人、演說家和哲學家的論斷。
第二個層面關于希伯來語是否有用。馬內(nèi)蒂認為希伯來語也是人文主義者實現(xiàn)雄辯理想的重要語言。如他借助斐洛和約瑟夫斯這兩位對語言持開放態(tài)度的猶太學者的例子來證明,如果積極掌握希臘語、拉丁語和希伯來語,猶太人也可以變得優(yōu)雅和雄辯;他還提醒當代拉丁人如果排斥希臘語和希伯來語學習,他們也會變得如同現(xiàn)在的猶太人一樣野蠻、粗魯【②③⑦ 詹諾佐·馬內(nèi)蒂:《譯者的辯護》,第97、Ⅸ~Ⅹ、91、91頁?!俊4送?,在馬內(nèi)蒂創(chuàng)建的人文主義新模式中,閱讀和研究《圣經(jīng)》是人文主義者的重要理想之一,因此,作為圣經(jīng)的原初語言之一的希伯來語就成為閱讀和研究《圣經(jīng)》的關鍵工具②。馬內(nèi)蒂的《譯者的辯護》一書就明確指出了研究希伯來語在理解《圣經(jīng)》,掃出教義上的塵垢、純潔宗教中所發(fā)揮的重大實用價值。他說道,“對于這門語言(希伯來語)的精確理解不僅非常有用,而且是完美、徹底地理解《圣經(jīng)》所必需的”,“借助一種全新的從希伯來語翻譯到拉丁語的譯本,由這些差異和矛盾造成的《圣經(jīng)》的模糊之處可以完全、徹底地理清楚”③。最為重要的是,馬內(nèi)蒂還將希伯來語視為與猶太學者辯論,證明基督教的優(yōu)越性和權威性,促使猶太人改宗的武器。如他的傳記作者韋斯帕夏諾(Vespasiano da Bisticci)就記載:“在與猶太人的辯論中,馬內(nèi)蒂總是對對手說,‘做好準備,準備好武器,因為我只會用你自己的武器攻擊你’?!表f斯帕夏諾著,威廉·喬治、艾米莉·沃特斯譯:《韋斯帕夏諾的回憶錄:15世紀的名人傳》(Vespasiano da Bisticci,The Vespasiano Memoirs:Lives of Illustrious Men of the Fifteenth Century,trans.By William George and Emily Waters),多倫多:多倫多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72頁?!?447年,馬內(nèi)蒂參加了里米尼領主西吉斯蒙多·馬拉泰斯塔(Sigismondo Malatesta)法庭上的一場宗教辯論,并幫助紅衣主教朱利亞諾·切薩里尼(Giuliano Cesarini)促使一名居住在佛羅倫薩的西班牙猶太醫(yī)生改宗了基督教。
其實馬內(nèi)蒂的回應方式,在當時的人文主義學術界是比較普遍的。如前文提到的波焦就在與尼科利的通信中強調了希伯來語對考察哲羅姆的圣經(jīng)翻譯方法的作用。布拉多利尼的《希伯來人宗教史》更是指出,借助希伯來古史可以厘清《圣經(jīng)》語言準確的歷史內(nèi)涵,避免人們陷入經(jīng)院哲學家對《圣經(jīng)》解釋的“荒謬的迷霧中”,清除野蠻的經(jīng)院哲學家對《圣經(jīng)》的玷污和歪曲【查爾斯·特林考斯:《依照我們的形象與相似性》第2卷,第609頁?!?。與此同時,這些人文主義者也有著強烈的反猶色彩。如波焦對其希伯來語老師的描述就反映了他對猶太人的憎惡,“他是個輕浮的人,既沒有幽默感,也不穩(wěn)重。我取笑他的文學才能和學問,說他粗俗、粗魯、土氣” 【波焦·布拉喬利尼著,菲利斯·沃爾特等編譯:《兩個文藝復興時期的獵書人》(Poggio Bracciolin,Two Renaissance Book Hunters:The letters of Poggius Bracciolini to Nicolaus de Niccolis,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Phyllis Walter,Goodhart Gordan),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1974年版,第24~25頁?!俊?/p>
這種普遍的現(xiàn)象也進一步說明馬內(nèi)蒂的觀念不僅僅是對布魯尼的回應,也反映著當時的一種普遍的社會趨勢,它大概包含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
首先,它反映出《圣經(jīng)》或教義問題逐漸取代共和政治成了人文主義者關注的重點,人文主義者開始自覺地將語言和歷史文獻批判方法運用到《圣經(jīng)》的校勘。正是在這種語境中,人文主義者逐漸對經(jīng)院哲學家和教會隨意地解釋《圣經(jīng)》而造成的教義的扭曲和教會的腐化墮落產(chǎn)生了嚴重的不滿,他們力圖通過精確地考證《圣經(jīng)》,實現(xiàn)純潔宗教的理想。
其次,它反映了當時古典文化的復興和猶太問題等對基督教教義及其信仰秩序造成的沖擊,急需人文主義者通過對《圣經(jīng)》的正本清源,來證明基督教的正確性,以緩解基督教的思想危機。正如馬內(nèi)蒂在《譯者的辯護》中所說:“我以正當?shù)睦碛?、公開的戰(zhàn)爭捍衛(wèi)我們的圣經(jīng)的純潔和真正的真理,以反對任何的批評或攻擊,無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抑或是不虔誠的不信教者或無神論者?!雹?/p>
最后,它與尼古拉五世支持馬內(nèi)蒂研究希伯來語的現(xiàn)象,共同反映了馬內(nèi)蒂時代教宗或教會的危機,以及由此危機促成的人文主義者進一步將自己的事業(yè)與《圣經(jīng)》研究結合的趨勢。其時的尼古拉五世深陷教會腐敗,“阿維農(nóng)之囚”導致的教會分裂,以及康斯坦茨和巴塞爾大公會議所引發(fā)的宗教會議與教宗的權力之爭中,深切地感受到教會面臨的危機。尼古拉五世從小就接受了人文主義教育,是人文主義式教宗的典型代表。因此,他深諳人文主義之于解決教會問題的意義。一經(jīng)當選教皇,尼古拉五世便開始利用人文主義者來加強教宗權力、革新教會。如他一方面積極邀請藝術家和建筑家參與羅馬的市政建設,樹立羅馬的權威;另一方面,他積極地雇傭人文主義者重新闡釋《圣經(jīng)》,為其尋找加強教會統(tǒng)一和教宗權力的理論基礎。馬內(nèi)蒂在其贊助下翻譯《希伯來圣經(jīng)》就是為了結束教會內(nèi)部因《圣經(jīng)》經(jīng)文不一致和對經(jīng)文理解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各種分歧,鞏固教會的統(tǒng)一;其著作《反猶太人與異教徒》更是試圖通過闡述《舊約》中大衛(wèi)和所羅門等希伯來君王的形象來支持尼古拉五世伸張和加強其世俗權力的行為【斯蒂芬·伯德:“市民的虔誠與愛國主義:威尼斯及其帝國的貴族人文主義者與猶太人”(Stephen Bowd,“Civic Piety and Patriotism:Patrician Humanists and Jews in Venice and Its Empire”),《文藝復興研究季刊》(Renaissance Quarterly)第69卷第4期(2016年),第1264頁。】。
三 希伯來語之爭折射的人文主義的多面性
兩種不同的人文主義范式使得布魯尼與馬內(nèi)蒂對希伯來語的功用產(chǎn)生了不同的理解,這已經(jīng)顯現(xiàn)了人文主義者、人文主義思想的多面性。但如果我們進一步分析會發(fā)現(xiàn),其實事件中蘊含著更復雜的人文主義面相,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布魯尼—馬內(nèi)蒂的希伯來語之爭突顯了傳統(tǒng)歷史書寫所忽視的人文主義思想來源的多樣性。布魯尼通過辨析拉丁、希臘與希伯來文化之間關系來突顯希臘語學習的合法性,馬內(nèi)蒂利用希伯來語??薄妒ソ?jīng)》、純潔宗教的行為,清楚地顯示了人文主義者的思想來源并非只有希臘羅馬文化,而且還包含了希伯來文化。而馬內(nèi)蒂為希伯來語所作的辯護更是為后輩人文主義者如馬西里奧·斐奇諾、皮科·德拉·米蘭多拉等繼續(xù)學習和使用希伯來語、喀巴拉哲學、《希伯來圣經(jīng)》奠定了重要的基礎【參見盧鎮(zhèn):《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人文主義與猶太思想的互動》,《世界歷史》2018年第3期,第85~97頁?!俊J聦嵣?,正如美國學者達倫費爾特所說:“雖然文藝復興確實把重點放在了希臘和羅馬,但知識領袖們遠沒有忽視古老的東方文明?!薄究枴み_倫費爾特:“文藝復興與前古典時代的文明”(Karl H.Dannenfeldt,“The Renaissance and the Pre-Classical Civilizations”),《思想史雜志》(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第13卷第4期(1952年10月),第435頁?!咳绻麖倪@個視角進一步探究或追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人文主義者甚至也沒有忽視同時期的伊斯蘭、非洲、中國以及新世界美洲的文化。
隨著古典文化復興帶來的崇古思想、人文主義對古典語言的掌握,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希臘移民學者帶來的大量古代東方哲學典籍,以及人文主義者與猶太學者、穆斯林學者交流的增多,大量的古代東方文化如希伯來文化、赫爾墨斯主義、瑣羅亞斯德傳統(tǒng)逐漸暴露在人文主義者眼前。人文主義者往往將這些文化視作比古典文化還要古老的“前古典時代的東方文化”,將其樹立為古典文化的“他者”,來修復古典文化復興給當時的社會帶來的沖擊或解決當時社會面臨的諸多問題。如人文主義者強調“前古典時代的東方文化”的古老性、原初性、純潔性,用它們來清除教會對基督教教義的扭曲或玷污,恢復原始基督教純潔的教義。人文主義者還進一步利用這些古代東方文化對人神關系的闡述,一方面突顯人的尊嚴與價值,另一方面將人的尊嚴最終引向道德和上帝,用以修復人文主義者對古典理性的過度崇奉、對人性的過度解放而導致的社會、道德失序問題。最重要的是人文主義者對以希伯來文化為代表的古代東方文化的了解和尊崇還讓他們發(fā)展出一種“文化調和主義”的觀念,意識到人類的每一種文化都占有一份真理,都值得探究。如皮科的著作《900論題》就試圖證明“所有已知的哲學和神學學派及思想家都具有某種真實和可靠的洞見,這些洞見可以彼此調和起來,因而值得重新提出和辯護”【保羅·克里斯特勒著,姚鵬、陶建平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八個哲學家》,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72頁?!俊?/p>
而隨著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進行,當時世界上其他文化如奧斯曼土耳其、非洲、明清中國和美洲的文化都通過學者間的交流、貿(mào)易、旅行、以及歐洲的殖民擴張進入了人文主義者的視野,被其吸收、利用。這即是米什萊與布克哈特宣稱的“世界的發(fā)現(xiàn)”,其與“古典的發(fā)現(xiàn)”“古代東方的發(fā)現(xiàn)”共同塑造了豐富多元的文藝復興文化和人文主義者的自我意識。如埃吉迪奧·達·維特博(Edigio da Viterbo)雇傭利奧·阿非利加奴斯(Leo Africanus)將《古蘭經(jīng)》翻譯為拉丁文【亞歷山大·李:《丑陋的文藝復興》,第363頁?!?;阿拉伯的“偽庫法文體”、阿拉伯斗篷和近東地區(qū)的服飾、中國的瓷器以及非洲黑人等都出現(xiàn)在了人文主義藝術家的繪畫中,為其增添了異國情調;諸多的人文主義者還借用對美洲的想象書寫了豐富的政治或文學作品,如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康帕內(nèi)拉的《太陽城》以及培根的《新大西島》。與此同時,人文主義者在認識這些新“他者”的過程中,還逐漸形成了新的自我意識。如南希·比莎雅的研究就表明人文主義者在對奧斯曼土耳其的認知中創(chuàng)造出了東西方的觀念【參見南希·比莎雅:《創(chuàng)造東西方: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與奧斯曼土耳其》,第1~12頁。】;亞歷山大·李更是認為“世界的發(fā)現(xiàn)”推動著人文主義者從調和論者走向了更為寬容的世界主義者【參見亞歷山大·李:《丑陋的文藝復興》,第321~333頁?!?。
第二,布魯尼與馬內(nèi)蒂的希伯來語之爭還突顯了人文主義跨文化互動的面相,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歷史書寫中將人文主義只視為基督教社會特有現(xiàn)象的狹隘觀念。最先接受人文主義的群體是猶太人的精英群體,他們在教授人文主義者希伯來知識的同時,也在借鑒人文主義的成果,猶太精英群體中甚至出現(xiàn)了一個所謂的“猶太人文主義運動”【盧鎮(zhèn):《西方“猶太人文主義運動”的構建》,《史學月刊》2012年第3期,第106~112頁?!?。如猶太人文主義者猶大·梅塞爾·萊昂(Judah Messer Leon)就撰寫了許多關于亞里士多德和阿威羅伊哲學著作的重要評論,以及一篇著名的關于修辭學的著作《蜂巢漂流記》【猶太·梅塞爾·萊昂著,拉比諾維茨譯:《蜂巢漂流記》(Judah Messer Leon,The Book of the Honeycomb’s Flow,trans.by Isaac Rabinowitz),伊薩卡: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他的學生約哈南·阿萊曼諾(Yohanan Alemanno)則在教授皮科希伯來語和喀巴拉哲學的同時,吸收了皮科的新柏拉圖主義、調和主義,并將其用于《希伯來圣經(jīng)》篇章的注釋,從而將各種異教的哲學因素融入猶太教當中【參見盧鎮(zhèn):《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人文主義與猶太思想的互動》,《世界歷史》2018年第3期,第93~94頁?!俊W斯曼帝國則是繼猶太人之后借鑒人文主義的又一顯著例子。蘇丹穆罕默德二世(Mehmed Ⅱ)受到意大利君主的政治抱負和文化品位的影響,也采用人文主義的學術和藝術成果為自己的政治服務。他雇請意大利人文主義者給他“誦讀古代史學家例如希羅多德、李維和昆圖斯·庫爾提烏斯等人的作品,以及歷任教皇和倫巴底諸王的編年史”,學習治國經(jīng)驗;邀請如秦悌利·貝利尼(Gentile Bellini)、斯坦佐·達·莫伊(Constanzo da Moysis)等著名的人文主義藝術家和建筑師,為其繪制肖像畫和各種裝飾畫,興建融合古典、伊斯蘭和意大利風格的國際性的文藝復興風格的托普卡珀宮,來伸張自己絕對的政治權威【杰里·布羅頓著,趙國新譯:《文藝復興簡史》,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7年版,第176~181頁?!?。
第三,爭論所折射出的最典型的人文主義的多面性特征,即是人文主義者并不是鐵板一塊,人文主義思想也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打破了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范式中將人文主義者視為一個統(tǒng)一的力量或組織,將人文主義思想視為一個靜止不變的現(xiàn)象的觀念。
就人文主義者個人而言,不同的人文主義者對同一問題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同一個人文主義者,在人生不同的時期也有不同的觀念。如布魯尼與馬內(nèi)蒂就讓我們看到了兩位生活在同時代的佛羅倫薩、具有相似經(jīng)歷的人文主義者,在面對同樣的希伯來語問題時出現(xiàn)的思想分歧。馬內(nèi)蒂本人也是在仕途遭遇挫折之后從關注修辭和世俗政治的市民人文主義者轉變?yōu)殛P注《圣經(jīng)》和宗教問題的《圣經(jīng)》人文主義者。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有兩個。一方面,人文主義者的出身、教育經(jīng)歷和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決定著他們思想的表達形式和內(nèi)容。正如一些從社會史的角度研究人文主義的歷史學家所言:“個人之間的差異和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塑造了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人文主義運動的功能、參與和傳播?!薄静既R恩·馬克森:《文藝復興佛羅倫薩人文主義者的世界》(Brian Jeffrey Maxson,The Humanist World of Renaissance Florence),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頁?!恐赃@樣,是因為人文主義者的宗旨不僅僅是復古、追求雄辯,而是有著顯著的將學術運用于公共政治生活,以解決他們面臨的不同的社會、政治和文化問題的意識。而人文主義的出身和生活的環(huán)境也確實非常復雜,“他們有出身新興商人家庭的,也有出身于世襲貴族家庭的,還有出身于教會和修道院的;既有來自意大利商業(yè)城市共和國的,又有來自專制暴君統(tǒng)治的君主國的,也有來自教皇所統(tǒng)治的教皇國的”【趙立行:《宗教與世俗的平衡及其相互制約——意大利人文主義者的宗教觀》,《歷史研究》2002年第2期,第134頁。】。因此,其中一點的差異,可能就決定了他們志趣和傾向的差異,使得他們在理論思想方面相互間的出入很大,甚至在某些問題上相互對立。另一方面,贊助人的意志也是造成人文主義者觀念多變的重要原因。人文主義者從事的職業(yè)大都是統(tǒng)治者的秘書、顧問、廷臣、貴族的私人教師,因此,他們關于教育、道德以及政治秩序的理想只有與擁有特權的精英結合在一起才能實現(xiàn)。帕特里克·貝克對此曾評論道:“人文主義者絕不是被疏遠的,大多數(shù)人往往與財富和權力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如果沒有,他們也會試圖與那些有財富和權力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薄九撂乩锟恕へ惪耍骸剁R子中的人文主義》,第261頁?!恳虼?,人文主義者并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表達自己的觀念,而是要盡力迎合贊助人的需求。而文藝復興時期贊助人的來源和成分是非常復雜的,如寡頭、貴族、富有的資產(chǎn)階級、王公貴族、主教、教區(qū)官員、行政人員、專業(yè)人士。當人文主義者在這些贊助人中游走尋找贊助時,他們的思想不斷發(fā)生轉變也就不足為奇了。
就人文主義整體的發(fā)展歷程而言,馬內(nèi)蒂生活的年代,人文主義發(fā)生了重大的“代際更替”,布魯尼時代占據(jù)主導地位的以贊美積極生活和共和政治為特征的市民人文主義,開始被馬內(nèi)蒂開啟的注重《圣經(jīng)》研究、哲學和宗教沉思的人文主義所取代。對此,文藝復興研究的權威學者查爾斯·納爾特有過著名的論斷:“作為自薩盧塔蒂時代以來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人文主義中心,佛羅倫薩社會在馬內(nèi)蒂的生平年代發(fā)生了改變?!薄静闋査埂ぜ{爾特:《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與文化》,第62頁?!慷俪蛇@次人文主義轉型的三個要素,則在布魯尼和馬內(nèi)蒂的希伯來語之爭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首先,這與美第奇家族在1434年掌權有關。美第奇家族取得佛羅倫薩的控制權后,雖然保留了共和體制,但寡頭統(tǒng)治的地位或形式越來越公開化,許多贊成共和的強大家族甚至被迫流亡,馬內(nèi)蒂便是其中之一。美第奇家族為了維護其寡頭統(tǒng)治,一方面壓制主張積極參政的市民人文主義,另一方則積極引導人文主義者轉向研究與現(xiàn)實問題關系不大的宗教、哲學等沉思的學問。以此為開端,被上一代人文主義者斥責為對現(xiàn)實無用的哲學、神學現(xiàn)在成了風尚。其次,這還與文藝復興的另外一個中心羅馬的變化相關。在布魯尼生卒的年代,因為“阿維農(nóng)之囚”教會陷入了深重的危機。教會分裂、多個教皇對立的局面以及公會議派與教宗至上主義者之間的斗爭,使得教宗意識到修辭學在爭取政治力量的支持,彰顯自身的合法性方面的重要作用。所以,他們急需人文主義者作為秘書,書寫雄辯的檄文、優(yōu)雅的外交公函來為自己爭取政治利益,關于《圣經(jīng)》、教義的問題讓位于政治斗爭。這正是波焦、布魯尼、皮科洛米尼等人文主義者得以在教會中擔任教皇秘書、外交使節(jié)的根本原因。而及至馬內(nèi)蒂活躍的時代,教會重歸統(tǒng)一,教宗尼古拉五世也最終戰(zhàn)勝了公會議派,教宗至上主義取得勝利,政治斗爭逐漸被滌平,教義的問題重新提上日程。由此,重新翻譯和闡釋《圣經(jīng)》、統(tǒng)一信仰教條,以實現(xiàn)教會的“巴比倫之囚”和“大分裂”之后的精神再生則成為重中之重。最后,1439年的佛羅倫薩宗教會議以及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使得大批的拜占庭希臘學者涌入意大利。他們帶來了大量的希臘和古代東方的哲學典籍不僅為處于向哲學和宗教轉向中的人文主義提供了重要的文本基礎,而且還對基督教的思想秩序以及教會的權威造成了巨大的沖擊,人文主義者不得不借助以希伯來文化為代表的古代東方文化來重新闡釋《圣經(jīng)》,調和異教哲學、人文主義與基督教的關系,重構基督教的思想秩序。
第四,我們還可以從這場爭論中人文主義者對猶太人的真實態(tài)度中窺探到被傳統(tǒng)人文主義書寫所忽略的人文主義的陰暗面。如從馬內(nèi)蒂的視角而言,他雖然承認希伯來語、古代希伯來文化、古代希伯來圣賢的價值,但他對現(xiàn)實存在的猶太人的態(tài)度卻非常消極。他研究希伯來文化的一個重要議題便是駁斥猶太人,促使猶太人改宗。布魯尼對猶太人的態(tài)度則更為消極,他通過批判希伯來語來影射和解決猶太人口在佛羅倫薩迅速增長的問題和猶太高利貸問題。事實上,布魯尼、馬內(nèi)蒂對猶太人的消極態(tài)度是文藝復興時期不斷增長的反猶主義的一部分。猶太人實際的生存狀況在文藝復興時期不斷惡化,基督教社會不僅強迫他們帶上了歧視性的猶太標記,而且出現(xiàn)了大量的針對猶太高利貸者和猶太人的反猶布道、血祭誹謗和宿主褻瀆的指控,其中最為著名的是發(fā)生在1476年特倫特城的小西蒙案。到了1516年,威尼斯政府甚至建立了將猶太人完全隔離在主流社會之外的隔都。在文藝復興這個重申人的價值、人的尊嚴以及人性高貴的時代,人文主義者卻表現(xiàn)出了對猶太人的極度不寬容。這只能說明,人文主義講述的人的價值和尊嚴只適用于歐洲的基督徒,猶太人是不具有這種人性的。以此為視角,我們還會看到人文主義者的文學作品還充滿了貶低穆斯林、非洲黑人、美洲原住民人性的言語,這些言語也為歐洲的黑奴貿(mào)易、對外殖民擴張以及對美洲原住民的屠殺奠定了輿論和理論基礎。由此可見,人文主義創(chuàng)造的文化有其輝煌的一面,也有其荒謬的部分。人文主義者對人的價值的強調和對其他文化的了解,并沒有帶來對“他者”真正的認可和寬容,他們反而利用他們對人性的理解和對“他者”的描述來證明和鼓勵各種形式的偏見、迫害與剝削。
四 余論:史學史的反思與啟示
美國著名的文藝復興史家查爾斯·納爾特說:“翻開一本歷史書,讀者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各種學派因解讀不同而產(chǎn)生的史學論爭。但是,面對文藝復興人文主義,任何嚴肅的讀者都需要了解學術界從1860年至今所走過的路,如今身在何方?!薄静闋査埂ぜ{爾特:《歐洲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與文化》,第1頁?!恳虼?,如果要弄清楚文藝復興學術界為何總是強調人文主義的單向性而忽略其多面性,從而走出這種研究傾向,我們就必須從19世紀60年代喬治·伏伊格特和布克哈特以來的“人文主義編纂史”【關于人文主義的編纂史可參見詹姆斯·韓金斯:“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與今天的史學編纂”(James Hankins,“Renaissance Humanism and Historiography Today”),喬納森·沃爾夫遜:《帕爾格雷夫學術進展系列:文藝復興史學編纂篇》(Jonathan Woolfson,ed.,Palgrave Advances in Renaissance" Historiography),貝辛斯托克:帕爾格雷夫·麥克米倫出版社2005年版,第73~97頁?!恐姓覍ご鸢负头较颉?/p>
伏伊格特和布克哈特生活的19世紀正是西方現(xiàn)代化得以確立、西方社會對歷史進步論及其主導世界充滿信心的時代【參見華萊士·弗格森:《文藝復興的思想史:五個世紀以來的解釋》(Wallace K.Ferguson,The Renaissance in Historical Thought:Five Centuries of Interpretation),波斯頓:霍頓·米夫林出版公司1948年版,第133~253頁?!?。彼時的西方史學家開始編織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的歷史鏈條解釋歐洲的崛起。在這種精神氛圍中,伏伊格特和布克哈特借助“人文主義者將文藝復興視為中世紀黑暗之后的一個新時代的觀念”將文藝復興構建成了歐洲突破中世紀進入現(xiàn)代、展現(xiàn)其獨特性與優(yōu)越性的起點。同時,服膺于黑格爾歷史哲學中“時代精神”觀念的伏伊格特和布克哈特則在找尋文藝復興的時代精神時,將人文主義視為了這個時代共同的精神特征。因此,二者在研究人文主義時都力圖描述人文主義的共通性,從而對后世產(chǎn)生了兩個方面的深遠影響。一是,為了突顯人文主義作為一種突破中世紀意識形態(tài)束縛的現(xiàn)代精神,而特別強調人文主義作為一種精神力量的一致性和同質性;二是,為了突顯西方的優(yōu)越性和獨特性,只強調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起源的希臘羅馬源頭,而將其他文化對人文主義的影響排斥在外;只強調人文主義創(chuàng)造的繁榮文化,而忽略人文主義的陰暗面。如此,他們筆下的人文主義就成了一種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一種古典文化復興的象征,一個靜止的和無差異的歷史現(xiàn)象,這也鼓勵了一種將人文主義的研究與意大利的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發(fā)展脫離開來的研究傾向【丹尼斯·哈伊:《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歷史背景》,第25頁?!?。這也是布克哈特、伏伊格特、約翰·阿丁頓·西蒙茲等人雖已意識到人文主義的復雜性,但并未對其進行過多探究的原因。
19世紀末20世紀初尊崇布克哈特的意大利學者如弗朗切斯科·菲奧倫蒂諾、喬瓦尼·真蒂萊,德國歷史學家大衛(wèi)·斯特勞斯、路德維?!どw革等更是在彼時高漲的民族主義的思潮的影響下,將人文主義簡單化為將意大利人和德國人的心靈從中世紀的束縛和經(jīng)院哲學的野蠻中解放出來的精神先驅。人文主義作為一種統(tǒng)一的精神力量的觀念也經(jīng)由這些學者的闡釋更加深入人心。雖然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及之后,有諸多受到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學者開始著書立說反對布克哈特的人文主義解釋,但他對人文主義同質化的強調卻一直延續(xù)下來。這明顯地體現(xiàn)在布克哈特最著名的反對者克里斯特勒和貢布里希身上。
克里斯特勒是引領二戰(zhàn)后的人文主義研究的學者,身為猶太人的他在納粹大屠殺中遭受了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因此,他特別反對19世紀史學家對人文主義充滿樂觀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解釋,主張去除意識形態(tài),回到文藝復興時期的文本尋找人文主義的內(nèi)涵。結果,他發(fā)現(xiàn)文藝復興時期根本沒有“人文主義”一詞,只有“人文學科”“人文學者”的拉丁語詞。據(jù)此,克里斯特勒將人文主義解釋為一組人文學科,即“修辭學、語法學、詩學、歷史學和道德哲學”,將人文主義者視為在大學中教授“人文學科”的教師,從而消解了將人文主義視作現(xiàn)代性意識形態(tài)的傳統(tǒng)觀念【保羅·克里斯特勒著,邵宏譯:《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與藝術》,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但是,人文主義的同質性并未因此被消解,反而在克里斯特勒強調人文學科相較于經(jīng)院哲學的獨特性時得到進一步加強。作為最著名的反布克哈特派的學者,貢布里希力圖將文藝復興和人文主義定義為一場文化運動。然而,為了突出文藝復興作為一場運動的連貫性,他不得不保留了布克哈特對人文主義解釋的同質性,并將這個連貫性和統(tǒng)一性視為“復興古代的嘗試”【參見E.H.貢布里希著,李本正、范景中編選:《文藝復興:西方藝術的偉大時代》,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1~17頁?!?。這批學者在解構布克哈特解釋的基礎上,反而進一步加強了人文主義或文藝復興的單向性的觀念。究其原因還是這些學者一直延續(xù)了布克哈特以來的脫離政治、社會、經(jīng)濟的歷史語境談論人文主義的傾向,延續(xù)了“歐洲中心論”的觀念。
其實,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真正給研究人文主義的多面性帶來啟發(fā)的是不被文藝復興主流學界重視的兩派學者。一派是開創(chuàng)了戰(zhàn)后文藝復興研究中的“巴隆-加林路線”的漢斯·巴隆和加林,他們主張書寫“政治事件與思想動態(tài)聯(lián)系起來的綜合性著作”,注重社會政治事件對人文主義的塑造,由此關注到了身處不同政治環(huán)境中的人文主義者所表達的不同觀念。但可惜的是,他們的解釋在英美學術界很快被克里斯特勒的解釋所取代,并沒有被學術界廣泛接受。另一派則是以阿爾弗雷德·馮·馬丁、阿諾爾德·豪澤爾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他們更加注重從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的角度闡釋人文主義的發(fā)展演變,從而關注到了人文主義在美第奇家族統(tǒng)治時代的轉變【查爾斯·納爾特:《歐洲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與文化》,第69頁。】。但是,以上兩派學者的研究依然沒有擺脫歐洲中心論,從而忽略了人文主義起源的多樣性和文藝復興時期的跨文化交流與互動。
可以說,真正改變?nèi)宋闹髁x單向性、同質性研究的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文藝復興研究領域出現(xiàn)的三種趨向。一是更加強調歷史延續(xù)性的近代早期研究的興起,在一定程度上否認了文藝復興與中世紀的斷裂以及文藝復興的現(xiàn)代性【參見保羅·格倫德勒:“過去七十年的文藝復興研究”(Paul F.Grendler,“The Italian Renaissance in the Past Seventy Years:Humanism,Social History,and Early Modern in Anglo-American and Italian Scholarship”),艾倫·格里科編著:《20世紀的意大利文藝復興》(Allen J.Grieco,ed.,The Italian Renaissanc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佛羅倫薩:奧爾西克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頁?!?,學者們得以拋棄現(xiàn)代性的包袱,在14—15世紀意大利的具體歷史語境中更加客觀、細致地考察人文主義。二是隨著20世紀五六十年代民族解放運動的發(fā)展、后殖民主義理論以及全球史的興起,文藝復興研究中的“歐洲中心論”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以克萊爾·法拉格、彼得·伯克、杰里·布羅頓、麗莎·賈丁為代表的學者提出了“去中心的文藝復興”【參見卡爾·達倫費爾特:“文藝復興與前古典時代的文明”;克萊爾·法拉格:《重構文藝復興》(Claire Farago,Reframing the Renaissance),紐黑文:耶魯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全球性文藝復興”【彼得·伯克著,劉耀春譯:“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與世界”,《全球史評論》第7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麗莎·賈丁、杰里·布羅頓:《全球興趣:東西方之間的文藝復興藝術》(Lisa Jardine and Jerry Brotton,Global Interests:Renaissance Art between East and West),伊薩卡:康奈爾出版社2000年版。】等概念。學者們開始以跨文化互動的視角來研究人文主義,他們不僅關注到人文主義者對“前古典時代的東方文化”、異域文化如伊斯蘭、美洲、中國的興趣,不同地域因素在藝術品、建筑的雜糅,而且進一步強調了人文主義向世界各地的擴展以及由此造成的“陰暗面”,如反猶主義、黑奴貿(mào)易、新世界的殖民化等現(xiàn)象。三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新史學、新文化史等新的史學理論和方法的介入,以及意大利文藝復興研究中心、哈佛塔蒂文藝復興研究中心等機構整理的新史料的出版,也為學術界認識到人文主義及其豐富內(nèi)涵奠定了重要的理論和文獻基礎。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新文化史和利用新文化史的視角研究文藝復興的著作向國內(nèi)的譯介,以及從事文藝復興研究的新一代學者的崛起,國內(nèi)文藝復興學術界也開始出現(xiàn)了諸多反思布克哈特的人文主義觀念的著作,逐漸改變了將人文主義僅僅視為古典文化復興的結果、一種統(tǒng)一的反對中世紀的力量的認知,認識到希伯來文化、伊斯蘭文化、拜占庭文化對人文主義的影響,認識到人文主義與中世紀思想的延續(xù)性。但是,自2013年“全國文藝復興思想論壇”定期召開以來,中國文藝復興研究逐漸向一種文學、哲學、歷史學、政治學的跨學科或交叉學科研究的方向發(fā)展,各個學科的研究方法在碰撞的過程中,布克哈特關于人文主義的單向性解釋,將人文主義與個人、社會、歷史割裂以及將人文主義臉譜化、簡單化的傾向又有了回歸的趨向【“全國文藝復興思想論壇”由同濟大學的徐衛(wèi)翔教授等于2013年發(fā)起,至2023年已經(jīng)連續(xù)召開了十屆,先后由同濟大學、四川大學、中國人民大學、貴州大學、天津師范大學、河南大學、浙江大學、溫州大學、蘇州大學等高校承辦,會議成果以《文藝復興思想評論》之名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已出兩卷)。】。同時,國內(nèi)學術界依然缺少對西方學術界一些最新研究成果如“全球性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陰暗面”以及前古典時代的東方文化對文藝復興的影響的關注。因此,我們只有真正認識到人文主義的這種多面性,我們才能更加準確地理解文藝復興,避免重新回歸到對人文主義臉譜化、單向性的認識,避免對文藝復興和人文主義做出過于意識形態(tài)化或脫離歷史語境的判斷,掉入歐洲中心論或西方現(xiàn)代化敘事的陷阱中。這樣我們才能更好地構建中國的文藝復興的跨學科研究和知識體系。
收稿日期 2023—05—15
作者盧鎮(zhèn),歷史學博士,山東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山東,濟南,250100。
On the Writing of the Multifaceted Humanism: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ebates on Hebrew Between Leonardo Bruni and Giannozzo Manetti
Lu Zhen
For a long time,scholars have an important tendency to define the humanists as an organized and unified group or force when writing about Renaissance humanism,thinking that they have a common political orientation and theoretical basis,which inevitably overemphasizes their commonality at the expenses of their complexity,and ignores the changes of humanism with the evolution of Italian economy,politics and society.As a result,a biased or rigid understanding of humanism emerges from this mindset.Bruni and Manetti,both prominent Florentine humanists,engaged in a debate in the mid-fifteenth century over whether to learn Hebrew.The debate not only reveals the multiple facets of humanism,namely,the diversity of the origins of humanism,the complicated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Renaissance and social-political realities,the turn of humanism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fifteenth century and the dark side of humanism,but also provides a window for us to understand more accurately the nature of the Renaissance and humanism,to break through the Western modernization narrative of the Renaissance,and to construct a Chinese knowledge system on the Renaissance.
Renaissance;Humanism;Leonardo Bruni;Giannozzo Manetti;Knowledge Production
【責任編校 李 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