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倒敘、插敘、補敘的辨析是困擾學生的一個重要問題。以深圳二模文學類文本《遠行》第8題為例，從敘事學中敘述者和敘述時間的理論入手，探究倒敘、插敘、補敘的本質(zhì)，從而明確三者的區(qū)別，進而解決在試題中的有關問題。

［關鍵詞］倒敘；插敘；補敘；敘述者；敘述時間

［作者簡介］辛營光（1989），男，山東省北鎮(zhèn)中學，一級教師，從事高中語文教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深圳二模文學類文本材料選取了何士光的小說《遠行》，其中第8題如下：

小說在寫爭著上車和等待車來這兩個場景時，兩次打亂了情節(jié)的先后順序，這樣敘述帶來了怎樣的文學效果？請結(jié)合小說相關部分簡要分析。

學生在審題時關注到題干中的“兩次打亂了情節(jié)的先后順序”，但在作答時卻出現(xiàn)了爭議：有的同學認為是“倒敘”，有的同學認為是“插敘”。那么，這兩處先后順序被打亂的情節(jié)究竟是倒敘還是插敘呢？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恰巧看到一個教研群對另一文本《繡水夕陽》的討論，也涉及了倒敘、插敘的問題。以這樣一個關于敘述順序爭議的問題，在相關討論的啟發(fā)下，筆者對這個問題的思考逐漸走向了深處。要解決這個問題，似乎需要登上奧德修斯的航船，去到思維深處進行一番敘述的探險。

一、“狡猾”的敘述者

趙毅衡在《苦惱的敘述者》一書中提到，“敘述是一種回顧行為，講的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西語story或histoire與‘歷史’一詞同根或同形，恰與漢語‘故事’對應）”。這里隱含了一個前提，就是誰在回顧。這似乎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無聊問題，因為就具體的某個文本而言，其回顧者（敘述者）就是作者本人。但有趣的是，為了達到某種效果，這個回顧者（敘述者）常常會化身為另外一個敘述者。在許多傳統(tǒng)小說中，這個回顧者常?；頌槿艿纳系?，這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言的上帝視角，這樣做可以讓作者掙脫時空等的限制，能夠隨心所欲地講述故事。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還有一個有趣的“說書人”視角。這個視角從本質(zhì)上看也是上帝視角，因為這個說書人本質(zhì)上就是那個無所不知的講述者，略有不同的是，這個說書人常常會把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加入到講述中，并且經(jīng)常會帶著聽眾跳出故事的敘述，對故事中的人物或事件進行一番品評，通常用語就是“列位看官”如何如何。到了近現(xiàn)代，隨著理性的崛起，人們越來越懷疑上帝的存在，也逐漸認識到人類認識的局限。在敘事上也就出現(xiàn)了有限視角，此時的回顧者往往化身為故事中的某個角色，用旁觀者、參與者甚至故事主角的身份講述這個故事，敘述的眼光往往較為主觀，帶有偏見和感情色彩，只能限于敘述者的所見所聞所感。

為了增加閱讀的新奇感或是出于其他需要，狡猾的敘述者還會在全知視角和有限視角之間進行轉(zhuǎn)換，就像魯迅在《祝?！分心菢拥囊暯寝D(zhuǎn)換，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講述自己回到魯鎮(zhèn)以及與祥林嫂最后一次見面的經(jīng)歷，而小說的中間部分講述祥林嫂的故事時，“我”的身份隱退，而且出現(xiàn)了很多講述者不可能了解的細節(jié)，從本質(zhì)上講是切換成第三人稱上帝視角進行講述的。

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一直在為如何選用一種更吸引人的視角來講述故事而苦惱。而作為讀者，我們在閱讀小說時卻不得不接受敘述者“狡猾”的事實。不過，我們也需要由衷地感謝這些“狡猾”的敘事者。正是他們的“狡猾”才讓我們的閱讀更加有趣，也更有韻味。

二、復雜的敘事時間

敘事時間可以分為話語時間和故事時間。申丹、王麗亞在其所著的《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中對話語時間和故事時間做了如下論述：

“故事時間”是指所述事件發(fā)生所需的實際時間，“話語時間”指用于敘述事件的時間，后者通常以文本所用篇幅或閱讀所需時間來衡量。這一區(qū)分點明了敘事文本具有的雙重時間性質(zhì)。一方面，“故事時間”類似于我們?nèi)粘Ｉ钪袑r間的體驗。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首先必須有一套用于描述、衡量時間的方式，如鐘表時間、年歷等。其次，時間總是依照鐘表時間順序發(fā)生。在小說世界里，事件序列通常呈現(xiàn)為順時序（chronology），但是，小說家為了建構(gòu)情節(jié)揭示題旨等動機常常在話語層次上“任意”撥動、調(diào)整時間。

需要指明的是，對所謂的“時間順序”或者“順時序”，我們可以簡單理解為故事中的時間是一條射線，故事的開端就是這條射線的端點，而故事中的所有事件都按照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成為射線上的一個點，直到故事結(jié)束。從故事時間的角度來看，這些事件的發(fā)生都遵循物理時間的規(guī)律，呈現(xiàn)出一種由先而后的秩序，因為從本質(zhì)上講，目前它們都沒有能力實現(xiàn)對物理時間的超越。但是從話語時間的角度來看，敘述者卻可以通過自己的講述實現(xiàn)也必須實現(xiàn)對故事時間的超越，即在話語層面上“任意”撥動、調(diào)整時間。其實，敘述者的講述和閱讀者的閱讀也都是一條線，只不過這條線是以話語層面上敘述文字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而形成的一條射線。由于這條敘述文字的射線不可能同時講述兩件事情（即說書人經(jīng)常說的，“一張嘴說不了兩家話”），即便在故事時間中同時發(fā)生的兩件事在話語時間中也只能以一前一后的順序出現(xiàn)，因此，在話語層面上，實現(xiàn)對故事時間的超越也就成為一種必然?？梢哉f，這也是敘述者必須接受的宿命。

三、倒敘、插敘、補敘的本質(zhì)

如果我們把每個故事都理解為一條線，那么每個故事我們都可以清晰明白地理出一條故事發(fā)展的脈絡。但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由于敘述者的“狡猾”，即便是同一個故事，敘述者也可以化身為不同的人對其進行不同的講述，而每個講述者的講述都可以構(gòu)成一條故事線。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就采用了這樣的敘述方式，文本中七個人從不同的角度講述同一個故事。七個人中，四個是證人，三個是當事人，他們的敘述既相互補充，又相互矛盾，構(gòu)成了一個紛繁復雜的世界。

敘述者還有一系列的方法可以打亂故事時間，從而讓讀者的整理變得不那么容易，也使得對這個故事的理解和審美有了更為廣闊和深邃的空間。從本質(zhì)上講，倒敘、插敘、補敘都是敘述者實現(xiàn)對故事時間超越的具體方式。其中，倒敘是根據(jù)表達的需要，把故事時間中后發(fā)生的情節(jié)片段提到前面來先行講述的方式。補敘是根據(jù)表達的需要，把故事時間中先發(fā)生的某些情節(jié)片段刻意放到后面，在中心事件的敘述大致結(jié)束時再進行補充講述的方式。總之，倒敘和補敘都是對主要故事線的事件進行的順序調(diào)整重組。

而插敘則有些不一樣。需要明確的是，在一個故事中（特別是長篇故事），并非只有中心事件這一條故事線，還可能有其他的輔助故事線。插敘是在敘述中心事件的過程中，為了幫助展開情節(jié)或刻畫人物，暫時中斷敘述的線索，插入一段與主要情節(jié)相關的回憶或故事的敘述方法。

在魯迅的小說《祝?！分校≌f除去中間部分轉(zhuǎn)換成第三人稱上帝視角對祥林嫂遭遇的敘述，其他部分的故事主線大致可以看成是“我”回到魯鎮(zhèn)、遇到祥林嫂、離開魯鎮(zhèn)的過程。在敘述與祥林嫂相遇、談論“靈魂有無”的情節(jié)時，先講了“我”要離開魯鎮(zhèn)，然后再敘述“昨天”與祥林嫂的相遇，這里面就存在著對故事時間的顛倒重組，這無疑是倒敘。

《故鄉(xiāng)》中，魯迅是以第一人稱的有限視角展開自己的敘述的。故事的敘述者化身為“我”——一個返鄉(xiāng)變賣家產(chǎn)的中年人。開端是“我”冒著嚴寒回到故鄉(xiāng)，如果我們把它作為這條故事射線端點的話，那么這條故事線也就是“我”回到家鄉(xiāng)—與母親商議變賣家產(chǎn)—見到楊二嫂和中年閏土—離開家鄉(xiāng)的過程，故事的主線時間是在當下，也就是中年迅哥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而中間對“少年閏土”和“年輕楊二嫂”的敘述都是以“我”作為敘述者對其進行回憶，時間是在過去，因此是作為故事的支線插入到故事的主敘述線之中，是插敘。而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又加入了楊二嫂發(fā)現(xiàn)埋在灰堆中的碟碗的情節(jié)，此時故事的主線已經(jīng)基本結(jié)束，而這一情節(jié)又對前文情節(jié)進行了補充，因而是補敘。

四、回到試題

在何士光的小說《遠行》中，敘述視角是統(tǒng)一的，即第三人稱上帝視角。在這一視角下，故事線可以整理為“清早人們喜氣洋洋地等車—發(fā)生爭執(zhí)—解決爭執(zhí)、恢復秩序”的過程。而在小說的敘述中，先敘述了發(fā)生爭執(zhí)的情況，后交代了發(fā)生爭執(zhí)的原因，這一安排屬于故事時間的顛倒重組，屬于倒敘。而清早人們喜氣洋洋地等車這一情節(jié)也被安排在爭執(zhí)之后，同樣是故事時間的顛倒重組，因而也屬于倒敘。

在查俊華的小說《繡水夕陽》中，情況則較為復雜。故事的敘述視角并不統(tǒng)一，表面上看是第一人稱有限視角，但在敘述過程中加入了父親的日記，這一部分的敘述者應該是父親。在第一人稱“我”的敘述中，故事線可以整理為“父親出意外—‘我’回到銅城—整理父親的日記—父親去世—喬麥退款”的過程。其中，在敘述的過程中，先敘述了“我”回到銅城，后敘述了父親出意外的情況，是故事時間的顛倒重組，因此，這部分使用了倒敘無疑。第6題B選項“借助他人介紹，‘我’慢慢地粘貼攏合”父親生活的相關情況，表明全文使用了倒敘手法”說的也是這個地方。而插入的“父親的日記”部分，小說中也明確標注了時間，即從“2月18日”一直到“3月25日”，講述者“父親”用日記的形式講述了自己和喬麥相識、接受喬麥幫助的事情。把這一部分單獨拿出來看，并沒有故事時間的顛倒重組，敘述順序是簡單的順敘。這一部分與“我”的敘述交織在一起，從主要敘事者“我”來看，父親的日記內(nèi)容好像屬于插敘。但是由于兩部分的敘述者并不統(tǒng)一，所以好像不能這樣簡單地論斷。從功能上看，這一部分的內(nèi)容揭示了喬麥熱心幫助別人的情節(jié)，刪掉會影響故事的主體，這一功用近似于補敘，但又與補敘的常見形式不同。筆者以為，我們可以將這個故事理解為兩個故事，一個是“我”的敘述，一個是“父親”的敘述，在“我”的敘述中嵌套了“父親”的敘述。這種嵌套結(jié)構(gòu)，由于敘述者視角的轉(zhuǎn)換，我們還是不要下一個倒敘還是插敘的論斷為好。

“敘述者是任何小說，任何敘述作品中必不可少的一個執(zhí)行特殊使命的人物。”敘述者常常會為如何執(zhí)行這一特殊使命而苦惱，當然，苦惱的不只是敘述者，還有作為讀者的我們。如果把敘述比作是一片荊棘密布、危險重重的叢林的話，那我們在探險時最好帶上各種各樣的“工具”，只有這樣，我們的探險才有可能深入到叢林內(nèi)部，否則，我們就只能在叢林邊上望之興嘆了。

［參 考 文 獻］

［1］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中國小說的敘述形式與中國文化［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

［2］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