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罪與罰》 倫理選擇 腦文本

[中圖分類號]H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510（2024）03-0042-8

人是倫理動物，需要規(guī)則的制約，以壓制人性之惡。荀子堅信，“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孟子提出，“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兩位中國古代先賢都視善惡為人之天性，而忽略了善惡也具有動態(tài)屬性。人們對人性的理解，大多依靠價值判斷和事實判斷，缺少對人性深層機制的了解和探究。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心中有黑暗，也有光明，他的光明之神被索尼婭喚醒，說明人神的價值觀無法與神人的價值觀對抗；斯維里加洛夫雖然淫蕩好色，但勇于面對現(xiàn)實，用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昭示，向善可以用除惡的極端方式來完成，即使惡就是他本人；索尼婭代表了作家的理想，身處泥淖也能悲天憫人，去完成“美拯救世界”的使命，因為“將女性之美上升到本體論高度是俄羅斯文學的一種范式”。（鄭永旺2013：79）在與杜勃羅留波夫的論戰(zhàn)中，陀氏反對文學本身就是目的的觀點，認為發(fā)現(xiàn)行為背后的人性才是文學的目的之一。所以，“創(chuàng)作作為一切藝術(shù)的根本，是人的天性的一種有機的完整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7卷·文論上2010：111）文學倫理學批評在微觀層面上把文學的價值與人性的斯芬克斯因子、腦文本等元素結(jié)合起來探究倫理，指出“幾乎所有的文學文本都存在一個或數(shù)個倫理結(jié)構(gòu)”。（聶珍釗2014：14）這就意味著，文學作品在某種意義上講是對腦文本支配下的倫理事件的解析。

《罪》中人物（比如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倫理選擇歸因于他對生活的感悟和體驗后生成的腦文本，這種體驗也或多或少地折射出作家的生活軌跡和生命體驗。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一定程度上有著作家本人的影子，陀氏同樣居住在另一處的彼得堡西爾公寓，同樣有精神分裂的傾向。1作家也像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樣，深陷貧困?！蹲铩烦霭媲跋Γ邮显趯懡o《俄國導報》的主編卡特科夫的信里披露了《罪》中眾多人物形象所隱含的倫理因素，“他（拉斯柯爾尼科夫）決定要殺掉她（放高利貸的女人），把她洗劫一空，目的在于讓那個生活在縣城的他的母親能夠幸福，讓那個正在地主家當侍女的妹妹擺脫這個地主家長的好色貪求……”（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書信集上2010：427）陀氏以筆為武器，替窮人發(fā)聲，于是就有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舉起斧頭，來踐行個體的“人道主義義務(wù)”。文學倫理學批評把人納入倫理學的維度進行考察，以強調(diào)文學除了具有“文學性”的屬性外，附帶了倫理價值。具體來說，只有當人面臨倫理選擇的艱難時刻，才可以區(qū)分人是有倫理意識的存在，還是無理性的獸，因為“讓人把自己同獸區(qū)分開來是通過倫理選擇實現(xiàn)的”。（聶珍釗2014：35）這個終極選擇讓拉斯柯爾尼科夫從人變?yōu)楂F，在第二次倫理選擇中又從獸變回了人。

二、“人是一個秘密”中的倫理思想

1839年，作家在寫給哥哥的信里，流露出對人性復雜與陰暗的失望，對倫理困境中人倫理選擇的不確定性感到困惑，進而提出“人是一個秘密”的命題。

“人是一個秘密，要識破它。如果你一生都在識察這個秘密，那你就別說你浪費時間；我在研究這個秘密，因為我想成為一個人?！保ā锻铀纪滓蛩够偶飞?010：21）

陀氏把洞悉人的秘密當成畢生的追求，在很多作品中都把人當作一個謎進行書寫，并致力于揭示這個秘密。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伊萬借宗教大法官之口，解釋了倫理選擇的悖論，所謂“奇跡、神秘和權(quán)威”本是他賦予宗教大法官的權(quán)力，反成了宗教大法官抨擊他并鎮(zhèn)壓民眾的工具。在《罪》中，警官波爾費利通過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心理畫像，窺見他虛張聲勢之下隱藏的那個時代的秘密，即人們企圖借助權(quán)威營造神秘。拉斯柯爾尼科夫渴望權(quán)力，就是想成為宗教大法官那樣“集奇跡、神秘和權(quán)威于一身”的人。但波爾費利顯然不是《卡拉馬佐夫兄弟》（Брαтья Карамазовы）中廣場上的烏合之眾，他是國家機器的代表，深諳拉斯柯爾尼科夫發(fā)表的《論犯罪》一文中“權(quán)威”的危害，于是告訴他：“羅吉昂·羅曼諾維奇老弟，您還是個年輕人，可以說青春年少吧，所以您跟別的年輕人一樣，把人類的智慧看得高于一切。戲謔的機智和理性的抽象論據(jù)誘惑著您?！?（339）警官只是把對方的譫語看作是其狡黠和精神問題并存的現(xiàn)象。

作家選擇地下室人3為客體來詮釋人性的黑暗，拉斯柯爾尼科夫和斯維里加洛夫紛紛登場揭示惡之源、罪之果。這些人的精神狀態(tài)及心理特質(zhì)均有別于常人，因而與其創(chuàng)作者陀氏一道成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關(guān)注的對象。在《作家與白日夢》中，弗洛伊德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理特征出發(fā)，指出陀氏的倫理書寫與他個人追求的具有超我高度的訴求存在巨大的反差，具體來說，小說人物的倫理選擇并非基于真正意義上的道德價值，而是基于主體的（作家和主人公）對道德價值的誤讀，而且誤讀還可能是有意識的，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德家特征，最易受到攻擊……有道德的是指，一個人一旦他感受到誘惑便能予以抵制，而不屈服于誘惑。如果一個人先是犯罪，然后又懺悔，懺悔后樹立起高尚的道德標準，這樣他便會受到外界的責難，因為他把事情變得太容易了，他尚未掌握道德的實質(zhì)：自我克制”。（弗洛伊德文集7卷2004：145）文學的倫理價值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話語中已經(jīng)得到充分的表述，即“科學和藝術(shù)（詩）是開始研究生活的人的‘Hand-buch’”。（車爾尼雪夫斯基2009：97）實現(xiàn)倫理價值是文學的境界和追求之一，“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人類社會的倫理表達形式，文學在本質(zhì)上是關(guān)于倫理的藝術(shù)”。（聶珍釗2014：13）此外，作家對人的獨特認知和生命體驗決定了作品中人物的倫理選擇，換言之，并不是所有作家都以創(chuàng)作“生活的教科書”為旨歸，生活的反面教材能起到的作用更大，用陀氏自己的話說就是，“表現(xiàn)生活和理論在一個人內(nèi)心中進行搏斗……表現(xiàn)生活最終獲得了勝利”。（陀思妥耶夫斯基2003：23）現(xiàn)實生活是不堪的，而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懲罰不僅僅讓他的肉體受到摧殘，對他精神上的打擊更大，他年邁的母親在對兒子的思念中死去。這也表明，沒有“罰”的世界里，倫理道德將無法建立?！叭耸且粋€秘密”，是因為人的心理、情緒、認知、行為甚至人格特性歸根到底是受潛意識的影響與支配，而潛意識是人類心理活動中無法被認知的部分，是深藏于意識這片海洋下的龐大冰山，意識已經(jīng)遺忘的東西，潛意識并不會遺忘，那些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童年的創(chuàng)傷等，都被深埋于潛意識里，成為后臺程序，影響著一個人的言談舉止、行為處世……它是那么隱蔽，那么難以覺察。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本我見財起意，策劃已久，但他的超我卻在為自己尋找崇高的殺人動機，老太婆為富不仁的市井閑言成了他實施犯罪和殺富濟貧的借口，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道聽途說的閑言碎語成了喚醒其潛意識、為其犯罪行為尋找借口的口令，從那一刻起，腦文本中謀財害命的程序被激活?？墒?，那個殺死了阿廖娜和麗莎維塔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是“真自體”還是“假超我”？其行為背后的潛意識冰山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每段暴戾乖張的話語，每個看似沖動無理的行為都一定有其腳本，都一定有某種合理的解釋，而對該腳本的認知或覺察可能就是解開“人”這個“秘密”之鎖的鑰匙。所謂“人是一個秘密”是指，潛意識的幽暗和神秘，與人的行為的對接，呈現(xiàn)出隨機性和不確定性，其外延和內(nèi)涵要大于腦文本這個概念，而腦文本更多的是指被格式化的意識和被固化的潛意識。

《罪》的藝術(shù)價值在于闡釋了倫理選擇之難，難在欲望喚醒的獸性因子可以變成腦文本，難在人性是無法預測的變量。陀氏在很多作品中的人物都有黑暗的屬性。比如《群魔》中，溫文爾雅的斯塔夫羅金從極惡（性侵幼女）和極善中（教育自己的學生要有信仰）都能獲得“想入非非”的體驗。

三、拉斯柯爾尼科夫犯罪行為的腦文本解讀

腦文本（brain text）是文學倫理學批評的重要概念，是指“存儲在人的大腦中的記憶，而記憶是人通過感官獲得的對世界的感知”。（聶珍釗2014： 17）這種感知以情緒、文字等形式作用于人的思想，左右人的世界觀。盡管拉斯柯爾尼科夫發(fā)表了《論犯罪》這樣傳達認知偏差的文章，但就其行為的后果而言，這種腦文本依然停留在對生活表象理解的層面?！蹲铩吩诙嗵幫嘎读死箍聽柲峥品蚍缸镄袨榘l(fā)生前錯位的世界感受，他對阿廖娜本性貪婪的認知源于“聽說”，而且這種“聽說”還是在“最近變得很迷信”（61）的前提下。當軍官說出“當然她不配活著”（62）時，殺人是伸張正義的“對世界的感知”漸漸形成，最后固化為意識和思想。腦文本就是把大腦感知的東西變成概念、思想的過程。而感知變成腦文本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對于拉斯柯爾尼科夫來說，貧困造成的身心壓力和改變命運的幻想是腦文本生長的土壤，尤其夢見被活活打死駑馬的場景，強化了他要成為不平凡之人的腦文本。殺死“不配活著的”的阿廖娜甚至成為他的事業(yè)，此時，“他的理性和意志將會堅強如故，唯一的原因乃是他所設(shè)想的計劃‘不是犯罪’”（69）。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腦文本就是榮格所說的情結(jié)，人執(zhí)意地沉溺于某種認知中不能自拔。這個“某種認知”就是《罪》中反復出現(xiàn)的讓主人公寢食難安的“那件事”。為了完成“那件事”，他典當了父親留下的金表，確定了斧子的擺放位置，摸清了仆人和看門人的活動規(guī)律，在頭腦中制定了一整套行動方案。這時，“對客觀事物的感知和認知，先是以腦概念的形式在大腦中存儲，然后借助腦概念進行思維，從而獲取思維的結(jié)果：思想”。（聶珍釗2017：29-30）對于拉斯柯爾尼科夫來說，這個思想（though）在《論犯罪》一文中通過他對人在世價值的闡釋展現(xiàn)出來。榮格以人的意識特征為對象，確定情結(jié)是如何決定人這個形式的內(nèi)容的?！八ㄇ榻Y(jié)）從無意識、從那個我們一無所有的黑暗王國吸取內(nèi)容；它也從外部世界吸取各種印象，當這些印象進入自我并與自我發(fā)生聯(lián)系，它們就成為你的意識”（榮格1991：8）。只是“你的意識”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思想，只是類似“思想”的腦文本，因為“并非任何意識的凝結(jié)都可以被稱為人們通常所理解的思想，這是因為，意識（ consciousness）雖然在觀照客體的過程中反映客觀事物某種程度的‘真實’，但從心理學和人的生理機制角度看，這種‘真實’不過是人的大腦在‘覺醒狀態(tài)’下對客觀世界的本能反射”。（鄭永旺2009： 39）當意識僅僅是腦文本的存儲器時，腦文本就變成了可以“決定人的思想和行為的既定程序，不僅交流和傳播信息，也決定人的意識、思維、判斷、選擇、行動、情感。腦文本就如同戲劇表演的腳本，怎樣的腳本，決定怎樣的表演”（聶珍釗2017： 33），換言之，不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殺死了阿廖娜（麗莎維塔之死是意外），而是腦文本指揮拉斯柯爾尼科夫殺死了她，所謂“人是一個秘密”就是指思想的非透明性、行動的不可預測性、邏輯的非理性，而且在陀氏看來，這個命題不但對《罪》中的人物有效，也是人這種動物的普遍特征。所以，“如果你一生都在識察這個秘密，那你就別說你浪費時間”。（《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書信集》上2010： 21）

以賽亞·柏林在《自由四論》中提出了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的概念，在積極自由中，“我希望成為我自己的而不是他人的意志活動的工具。我希望成為一個主體，而不是一個客體”。（以賽亞·柏林2003： 200）把斯維里加洛夫和拉斯柯爾尼科夫兩人聯(lián)系起來的是擺脫主體被操控的意志。斯維里加洛夫在現(xiàn)實生活中踐行了“積極自由”的理論，他侮辱未成年女性，涉嫌殺死妻子，企圖占有杜尼婭。與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同的是，斯維里加洛夫不會提出拉斯柯爾尼科夫那種“難道還有什么能與這種恐怖（殺人）相比嗎？”（272）這樣的問題，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因為“這后一種自我受洶涌的欲望與激情的沖擊，若要上升到它的真實本性的完全高度，需要受到嚴格的約束”（以賽亞·柏林2003：201）。拉斯柯爾尼科夫同樣受“那件事”折磨。但是，他可以有兩種選擇：第一，承認自己是戰(zhàn)栗的畜生，無法承擔“那件事”的壓力；第二，堅信自己就是拿破侖的腦文本。小說中，拉斯柯爾尼科夫做了兩次倫理選擇，第一次宣告他有“積極自由”的自由；第二次他選擇了承擔“罰”的后果。

斯維里加洛夫剛一接觸拉斯柯爾尼科夫，就認出了對方是自己的同貌人，在骯臟、黑暗、充滿不公的世界里，他們像兩個量子，相互影響，相互糾纏，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認出彼此，改變一個量子的狀態(tài)，會立即影響另一個量子的狀態(tài)，如斯維里加洛夫剛剛自我了斷，拉斯柯爾尼科夫就立即自首。所以，他們都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那種犯罪后的負罪感、緊張感和焦慮感，都能憑直覺發(fā)現(xiàn)對方遇到了戕害生命“這類事情”（284），斯維里加洛夫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真切體驗，“咱們兩人之間有某種共同點嘛，對吧？”（ 285）斯維里加洛夫最后的結(jié)論是：“我說我們兩人是一丘之貉，難道不對嗎？”（287-288）

對此拉斯柯爾尼科夫并沒有否定，而斯維里加洛夫在與杜尼婭談及主人公的“理論”時所說的一番話，更直接證明了斯維里加洛夫?qū)@個理論的認同，因為他自己也是這么干的，“我怎么說才好呢，這（殺人）仿佛是一種理論，它（理論）跟我的看法一模一樣，例如，如果主要目的是好的，那么做一兩件壞事也是可以容許的”（485）。斯維里加洛夫以自殺的方式給出了解決“電車難題”的答案。就是這個被杜尼婭稱為“沒有人格的人”（482），以最慘烈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倫理選擇：與其用意志來克制情欲，不如拒絕天國的召喚6，一勞永逸地結(jié)束自己的苦難，這樣，除掉自己便等于除害。

作為拉斯柯爾尼科夫同貌人的斯維里加洛夫，他的自殺成為陀氏“人是一個秘密”中的秘密之一。他無需為物質(zhì)生活而勞心，可隨時和16歲的未婚妻結(jié)婚。這樣看似生活圓滿之人卻選擇了自殺。在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之時，他就暗示來彼得堡是為見杜尼婭最后一面，如果沒有得到預期的結(jié)果，就“決定做某種……旅行”（289）7。他在善與惡的倫理選擇之間徘徊，選擇善雖然能夠得到“人的內(nèi)容”，但本能得不到滿足；選擇惡，意味著會玷污女性之美的神性。因此，當杜尼婭掏出手槍扣動扳機，子彈擦破了他的頭皮時，他依然沒有停住腳步，而是讓杜尼婭“再打一槍吧，我等著”（491）。那一刻，他只是求死的惡棍。斯維里加洛夫不過是想借對方的手來完成自己去“做某種……旅行”的倫理選擇。他不怕死，“他只是從另一種更傷心、更陰沉的情感中解脫了出來，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491）。美色唾手可得，但在善與惡、拯救與墮落之間，他選擇了兩者皆放棄，從某種意義上講，死亡也是斯維里加洛夫的一種善行，避免了因本能沖動再次犯罪的惡果。

很多學者認為，拉斯柯爾尼科夫之所以去自首，是索尼婭不懈努力的結(jié)果，忽略了斯維里加洛夫的作用。8索尼婭在《罪》中的價值在于彰顯人在苦難中如何堅持倫理道德，在于她通過拉斯柯爾尼科夫完成一次倫理選擇的審美造型。

索尼婭是“內(nèi)容”和“形式”具足的人，貫徹了作家在《白癡》中提出的“美拯救世界”的命題，如果說《白癡》中的納斯塔西婭是高貴與卑賤的二律背反，那么索尼婭就是圣女和妓女的二律背反。陀氏對女性價值的認識基于“美拯救世界”中“美”可以是某種抽象的概念，也可以是肉身化的女性，雖然《罪》創(chuàng)作于《白癡》之前，但以美為中介的苦難美學思想已具雛形。女性之美的意義在于，讓瘦弱的肩膀扛起拯救者的旗幟，“當苦難成為審美的內(nèi)容時，其涵義會發(fā)生變化，苦難的內(nèi)容甚至被取代”。（鄭永旺2013： 78）妓女身份沒有成為其放棄倫理選擇的理由，相反，身份的卑微更能體現(xiàn)出她選擇的高尚。在污濁的環(huán)境中，她依然保存了人性中的善和質(zhì)樸，最終，苦難者被苦難者拯救，索尼婭喚醒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內(nèi)心的善念。但她不具備改變拉斯柯爾尼科夫腦文本的能力，哪怕他完成了對索尼婭的承諾，獨自一人在十字路口親吻大地，甚至走進警察局，也依然沒有下定決心自首。但當他知道斯維里加洛夫自殺的消息后馬上轉(zhuǎn)身再次上樓，向波爾費利警官說出了那句折磨他很久的話：“是我在那時用斧子殺死了那個老太婆和她的妹妹麗莎維塔，搶走了她們的東西?！保?24）

斯維里加洛夫死前幾小時的煎熬和最后的自殺向拉斯柯爾尼科夫揭示了后者未來面臨的倫理困境及生命走向：或在無盡的心理折磨中自我了斷，或是承認自己所犯的“罪”，接受應(yīng)受到的“罰”，進而得到可能的救贖；或是茍活于世，飽受生不如死的煎熬。斯維里加洛夫之死相當于改寫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腦文本，為其提供了另一種生存方式的可能性，使其幡然醒悟，這等于促使拉斯柯爾尼科夫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斯維里加洛夫的自殺猶如閃電，照亮了主人公的良知，使其看清自己的罪惡，正像魯迅評價陀氏創(chuàng)作時所說的那樣：“靈魂的深處并不平安，敢于正視的本來就不多?！保斞?956：103-104）斯維里加洛夫的倫理選擇較之索尼婭的勸說更為猛烈，更能直擊心靈，懲罰可以強制人獲得“內(nèi)容”。在《罪》中，接受懲罰是終極的倫理選擇，是人類必須面對的問題，“人類的生物性選擇并沒有把人完全同其他動物（即與人相對的獸）區(qū)別開來，而真正讓人把自己同獸區(qū)別開來是通過倫理選擇實現(xiàn)的”。（聶珍釗2014：35）同一棵善惡樹，在同樣的倫理困境中因做出“人性”的救贖或“獸性”的逃避之選擇，或開出惡之花，或結(jié)出善之果，一念可成佛，一念亦可成魔。小說的最后，拉斯柯爾尼科夫還有很長的救贖之路要走，但善念一起，遲早就會開出善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