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1世紀以來,以楊戩為主要角色的動畫作品持續(xù)產(chǎn)出,形成了西游宇宙、封神宇宙與寶蓮宇宙三大故事體系。以《寶蓮燈》與《新神榜:楊戩》為代表,楊戩系列動畫創(chuàng)作的不斷改編重塑,折射出了某種文化權力演變中的“父權制”式微。楊戩在“弒父”與“造父”之間求取平衡,從過去父權制度的代言人,演化為女性境遇的同情者。“斧子”和“蓮花”的意象,在楊戩系列故事中反復出現(xiàn),似乎在印證佛與道、男與女之間相生相克的關系。借助宏大敘事和個人話語的穿插,楊戩題材動畫作品,更趨向于用個人英雄主義式的訴說,來滿足網(wǎng)絡“獨生一代”的情感訴求。
關鍵詞:楊戩;弒父;斧與蓮;個人英雄主義;傳統(tǒng)文化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236(2024)06-0095-07
自20世紀60年代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開始制作彩色動畫長片《大鬧天宮》至今,與“二郎神·楊戩”相關的動畫作品,約計產(chǎn)出15部。楊戩題材動畫作品的情節(jié)內(nèi)容,多取材于《西游記》《封神演義》《寶蓮燈》三大系列故事,可簡化為西游宇宙、封神宇宙與寶蓮宇宙三個范疇。
楊戩題材動畫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經(jīng)歷了復雜的發(fā)展演變過程。其中《大鬧天宮》(1964)、《西游記》(1999)、《悟空大戰(zhàn)二郎神》(2007)、《美猴王》(2010)、《金箍棒傳奇》(2012)、《水漫金山》(2012),屬于西游宇宙序列,楊戩在其中大多擔任功能性的戰(zhàn)將角色,以智慧和驍勇為主,更是天庭擒拿孫悟空的主力。
在封神宇宙系列故事中,楊戩承擔著重要作用,他是闡教派出協(xié)助周武王完成伐紂大業(yè)的一員猛將。楊戩常常與蓮花化身的哪吒一起并肩作戰(zhàn),是同為闡教門徒的周丞相姜子牙的得力先鋒,其曾勇戰(zhàn)花狐貂,智取耗子將軍余化,毫無畏懼地正面硬撼三山關總兵孔宣的五色神光,是有勇有謀的典范。而其主要代表作品有《封神榜》(1975)、《封神榜傳奇》(1999)、《仙界傳封神演義》(1999,西村純二,日本)、《哪吒傳奇》(2003)、《建木傳奇》(2013)、《霸穹封神演義》(2018,中村悠一,日本)及《二郎神之深海蛟龍》(2021)等。
寶蓮宇宙的楊戩題材動畫作品主要有三部,分別是《寶蓮燈》(1999,常光希)、《楊戩》(2021,殷玉麒)、《新神榜:楊戩》(2022,趙霽)。在《寶蓮燈》中,楊戩是反面角色,他因自己的妹妹三圣母與凡人相戀,而將之鎮(zhèn)壓在了華山之下,還剝削百姓、橫行霸道,最終被其外甥沉香擊敗。至《楊戩》中,楊戩是作為反抗天庭、劈桃山救母的英雄形象出現(xiàn),他與哮天犬共同合作,消滅了九大金烏,拯救了蒼生?!缎律癜瘢簵顟臁吩凇稐顟臁返幕A上,加入了楊戩與沉香雙線敘事,將楊戩、沉香舅甥兩代“劈山救母”的傳說故事整合重塑,更進一步凸顯了楊戩作為傳奇英雄的“成長性”與“復雜性”特質(zhì)。
從三個系列的比對中,可以看出早期動畫作品里楊戩形象的“單一性”。早期傳統(tǒng)意識指導下的改編作品中,他是封建帝制的維護者或王朝更替的工具人,同時戲份比重不大,沒有作為主要角色出現(xiàn)過,而真正代表其作為IP文化符號興起的標識,則是動畫電影作品《寶蓮燈》的出現(xiàn)。21世紀之后大量創(chuàng)作的動畫作品中,楊戩形象又發(fā)生了變化,創(chuàng)作者透過權力欲望改寫情節(jié)走向,使其逐步從一個權力壓迫的反抗者,演變?yōu)橹刃蜉喕氐木喸煺?。在這期間,楊戩作為神話敘事主角,其身上凝聚的權力話語機制,又發(fā)生了從父系權力向母系權力過渡讓位的轉變,傳遞出21世紀以來女性權力主體性的覺醒。這種主體性的復蘇,得益于網(wǎng)絡“獨生一代”在媒介話語權上的崛起更替。
一、父權更迭:“弒父”與“造父”的沖動與循環(huán)
楊戩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流傳久遠的經(jīng)典人物形象,其以張揚的個性和出色的戰(zhàn)斗力為廣大讀者和觀眾所熟識。20世紀80年代,隨著“尋根文學”的思潮涌來,文藝作品開始了利用傳統(tǒng)民間故事進行“復演”的創(chuàng)作熱潮。動畫電影《新神榜:楊戩》的出品方“追光動畫”,從成立伊始,就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錨定在傳統(tǒng)文化故事的改編與繼承上。有學者認為,“向中華傳統(tǒng)文化取經(jīng),借助傳統(tǒng)文化符號來構筑動畫電影的民族性特色,進而打造共時化的交互話語體系,已然成為國產(chǎn)動畫電影走出國門、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1]。“追光動畫”的選擇偏好,似乎也是恰逢其會。
傳統(tǒng)的楊戩題材敘事中,往往都伴隨著“弒父”這一主題,其形態(tài)構成有著歷史文化傳承所致的深層因由。楊戩、沉香兩代“劈山救母”的故事傳奇中,母親都是被拯救的對象,而他們共同所反抗的“天道”,則是父系的。
楊戩很早就以“反叛者”與“革新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經(jīng)典敘事作品里?!段饔斡洝穼λ拿鑼懯恰靶母卟徽J天家眷,性傲歸神住灌江”[2](P44),觀音菩薩贊他神通廣大,同時也感嘆“奈他只是聽調(diào)不聽宣”[3](P43)。此即是說,他心高氣傲,不肯認天上的親戚,也不與其他神仙一同居住在天宮,而把府殿設在梅山(今四川眉山區(qū)域)。“聽調(diào)不聽宣”的意思,即可供驅(qū)使、但并不愿意完全遵守天庭秩序,保持著自己的獨立個性。沉香反抗的是楊戩,楊戩反抗的是玉帝,某種程度上,都是母系長輩一族。在救贖了母親之后,楊戩得以飛升成仙,從某種意義上說,完成了從“弒父”到“造父”的轉變,他成為了新一輪需要被破除的“父親”形象。這一循環(huán)往復的構造模式,跟希臘神話中“烏拉諾斯—克洛諾斯—宙斯—雅典娜”四代人的“弒父”主題十分相近。
楊戩故事中的“弒父”,主要是傳統(tǒng)父權的更迭?!秾毶彑簟芬黄芎玫刎瀼亓诉@一主題思潮。楊戩對三圣母說出了“沉香是罪惡的結果”,而此時他就是站在天庭秩序維護者的立場上來講的。當三圣母提出兩人的母親也曾和凡人婚配的質(zhì)疑時,楊戩則回復以“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它”的敷衍解釋。在這個系列中,二郎神的父親和沉香的父親皆是早早過世,他們是缺位的存在。甚至于連沉香拜師的孫悟空,也是父親缺位的形象。二郎神實際上承擔著沉香父親的角色。他限制沉香,打擊他的行為,似乎可以讀解為封建時代父權壓迫青年一代的寫照。楊戩說過,“沉香是我的外甥,我們有一樣的命運”,這一命運便是推倒上一代“父親”。這或許也在暗示著,當影片結束后,救回母親的沉香,會變成下一個“二郎神”。
在《新神榜:楊戩》中,楊戩的“弒父”對象,從玉帝轉變成了其師父玉鼎真人。故事中的父系偶像,主要以玉鼎真人和四大天王為主?!拔咨缴衽眲t充當著楊戩母系長輩的功能,她與楊戩、沉香聯(lián)合對抗玉鼎真人的過程,就是在完成楊戩“弒父娶母”的精神內(nèi)核,也承襲了“追光動畫”在“新神榜”系列中一以貫之的“弒父”主題。為更好地達到角色性別的平衡,影片中還特意設置了“雌性哮天犬”的人設,但其本質(zhì)上與巫山神女、二郎神的母親及妹妹功能相同,都是男性欲望的外化及投射。影片主要圍繞楊戩和沉香兩個男性角色的成長展開情節(jié),而重點著落于其聯(lián)合巫山神女共同抗擊以玉鼎真人為代表的天庭秩序之上。
巫山神女甫一出場,哮天犬對她的評價就是“一個大美人”,這一評價是同輩審視的視角。她在瀛洲所唱的歌曲,則是化自曹植《洛神賦》中的部分句子。其中“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4](P167),表現(xiàn)了青年之于洛神的欣喜與情動,其情感十分強烈以致內(nèi)心焦灼不安。詩人為了洛神不禁想要解下玉佩作為結交的信物。巫山神女所唱的歌詞,正是在傳達青年男子遇到心儀女神時的愛戀之情,如此便將她與楊戩的關系,進一步模糊和曖昧化了。最后唱到“悵盤桓”和“不能去”,直接表達了仙凡終究不能結合的遺憾,這也在側面暗示了神女和楊戩的故事,正是另一個曹植與洛神故事的翻版,向往的是青年男女之愛,奈何仙凡有隔,難以如愿。
楊戩在夢中想要和巫山神女在一起,但他又認為這一愿望是“背德”的不倫之情,因而對其實施了壓抑??梢?,唱歌這個行為,雖是巫山神女主動發(fā)出的,但卻可能暗合了楊戩的真實心意。楊戩不愿承受道德風險,因而將自身欲望的主體,轉嫁給了巫山神女。強烈欲望和內(nèi)在壓抑的共同作用,導致了影片中楊戩與巫山神女矛盾的爆發(fā)。正如弗洛伊德所述,“個體的夢都是由兩種精神力量的作用而賦予它們的形式。其中之一構成夢所表達出來的愿望,而另一種力量對夢中愿望施行稽查”[5](P146)。也就是說,夢是愿望與壓抑的共同結果。
巫山神女的角色有著雙重性,除了戀人之外,她還是楊戩母親缺位后,補償產(chǎn)生的母親替代者。沉香稱呼她為“婉姥姥”,可見她在血緣與系譜上,屬于楊戩母親一輩。楊戩在第二次邂逅巫山神女時,進入了對方為其編造的夢境中。在夢中,巫山神女幻化成為楊戩的母親出現(xiàn),暗示他去“劈開山”。山在故事中是天庭制度和父權的化身,楊戩的母親和沉香的母親,分別被鎮(zhèn)壓在桃山和華山之內(nèi),楊家兩代女性,承繼了共同的命運悲劇。鎮(zhèn)壓兩代女性的分別是天庭的“玉帝”和“二郎神”,這里暗含著女性被父權所捆綁與束縛的現(xiàn)實。二郎神的角色是矛盾的,他首先作為受害者的兒子,要替母親復仇,巫山神女虛構的夢境,恰恰是楊戩潛意識的外化,顯示了他內(nèi)心想要對抗父親、救助母親的意圖。然而,二郎神同時也輔助師父玉鼎真人,實施了鎮(zhèn)壓自己妹妹三圣母的行動。所以,他承擔了受害者與侵害者的雙重角色任務。楊戩的母親被鎮(zhèn)壓在山下,鎮(zhèn)壓母親的是以天庭這一“父系”和“父權”為主導的權力機器。弗洛伊德提出過一個著名的假設,即“女孩的最初情感是針對她的父親,男孩則是針對他的母親。這樣一來,父親就成了干擾兒子的對手,母親則成了女兒的對手”[6](P239-240)。就跟古希臘神話中的俄狄浦斯王一樣,這種禁忌的情感,被稱為“俄狄浦斯情結”。
由此可見,巫山神女在故事中,既充當著母親的角色,同時又承擔著戀人的功能。她與楊戩的矛盾和糾葛,體現(xiàn)了父親缺位狀態(tài)下,母親與兒子的欲望主體變換和情感模式變異。用巧妙的方式,將一段“背德”的倫理故事,轉化為個人英雄的成長敘事。作為欲望主體的楊戩,不光轉嫁了真實的欲望主體,還透過共同反抗父權的方式,來掩蓋自身的權力欲望。
二郎神、沉香、哪吒這一系列故事是相通的。清代太平歌詞《新出二郎劈山救母全段》中,將二郎神與哪吒定下了親緣屬性,“你二姨娘生下三個子,金吒、木吒、哪吒三位郎”[7](P511)。這種親緣的建立,為其故事中一以貫之的“弒父”主題,打下了基礎。如若父親是權力的象征,則“弒父”意味著權力的更迭。古代神話中弒父主題的反復出現(xiàn),或許是原始部族爭權故事的隱喻。人們試圖通過神話,來為自己奪取權力的行為,建立合法性。
二、兩極相生:“斧子”與“蓮花”的意象指代
二郎神的兵器是開山斧,沉香的兵器是寶蓮燈?!案迸c“蓮”是代表陰陽兩極的法器。斧子自古以來便是男性力量與權力的象征。盤古開天辟地用的便是斧子?!妒霎愑洝分杏杏涊d,“吳楚間說,盤古氏夫妻,陰陽之始也”[8](P1)??梢姳P古氏是男性形象的起源,是陰陽兩極中,象征“陽”的形象。盤古所使用的斧子,也成為“陽”的象征,是父權制度的代表。
斧子是石器時代的重要生產(chǎn)工具,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象征。因其體積和重量的限制,斧子多為男性勞作的工具。此外,斧子在西方文化中,長期以來還是“審判”的象征。古希臘神話中,火神赫菲斯托斯劈開了宙斯的頭顱,雅典娜由此誕生,她是法庭與秩序的女神。使用斧子的古代人物多是壯漢,如李逵用了兩把板斧,徐晃則是梨花開山斧,程咬金有三板斧。在《寶蓮燈》中,孫悟空告訴沉香,要將二郎神的石像推入火湖,鑄造成一把神斧,就能劈開華山,救出自己的母親,而這把神斧正是二郎神劈開桃山所使用的。二郎神的石像與神斧在這里具備了同一性,也意味著二郎神本人便是斧子的化身,是父系長輩和權力的來源。斧子的形狀細長,從精神分析學派來看,這無疑是男性生殖器的隱喻。沉香擊敗二郎神的過程,也變成戰(zhàn)勝父親的象征。
相較于鋼鐵鍛造的斧器,蓮花的形象則更為柔美。蓮花最初象征著生殖,它形似女陰,意為繁衍?!吧彙痹a(chǎn)印度,公元前7世紀起,印度先民就產(chǎn)生了蓮花崇拜,“印度象島石窟毀滅神濕婆神廟中央的濕婆三面像中,左邊的女相便手持象征女陰的蓮花。蓮蓬是植物的子房,在印度梵文中‘蓮蓬’與‘子宮’就是同一詞”[9]。在公元前4世紀,這一崇拜思想傳入中國,至今在隴東與陜北的民間剪紙中,還保留著蓮花象征女陰的風俗。這些神明是超越性別之外的,但卻被賦予了繁衍和生殖的隱性思想,她們是“地母”的化身。
除了繁殖以外,蓮花還具備重生的力量。神話故事中的哪吒,就是借助蓮花復生的,張桂芳的吸魂奪魄之術,唯有對他不起作用,這樣的特質(zhì),使其在戰(zhàn)斗中無往不利。早期佛教畫像中,佛陀菩薩均坐在蓮花臺上,意寓他們擁有著賦予萬物生命的無上法力。在神話傳說及民間信仰中,凡是與“蓮”相關的,包括蓮花、荷葉、蓮蓬、蓮藕乃至蓮絲,都同樣具備了“生殖”與“重生”的屬性,共同屬于蓮花神話的衍生。
巫山神女的必殺技使出,會產(chǎn)生絲網(wǎng)狀的傷痕,這也暗示著她是蓮花力量的支配者。紡織是古代女性的生存技能,絲線更是原始生民的日常必需品。中國早期的“盤瓠”“蠶馬”,乃至“牛郎織女”的神話中,都反復強調(diào)了“紡織”和“絲線”的重要性。盤瓠被認為是一只蠶。同時,在清代《灌江備考》中,曾提及“二郎為蠶叢之后,故額上有一縱目”。蠶叢是古代神話中的蠶神,傳說為蜀王的先祖,二郎神的信仰文化,也起源于蜀地?!妒裢醣炯o》中也說道,“蜀之先王名蠶叢,其目縱”。蠶神的工作是幫助凡間的民眾采桑養(yǎng)蠶,勤于紡織。“蠶叢”故事與“盤瓠”神話相近,都揭示了底層民眾對于紡織功用依賴看重的根本原因。
《搜神記》中提到,高辛氏有老婦人得了耳疾,“醫(yī)為挑治,出頂蟲,大如繭”[10](P124)。這頂蟲很快化成了“犬”,名叫盤瓠,二郎神的獸寵剛好是哮天犬。因而在這些故事中,“絲線—紡織—蠶—繭—犬—二郎神”的功能和作用是詳盡的,都是母系氏族社會重要生計活動的象征,也是女性力量的體現(xiàn)。二郎神的功能屬性,自此具備了陰性的特質(zhì),他是母系氏族社會所誕生的神話傳說。并且,楊戩的斧子被三圣母的寶蓮燈所擊敗,似乎也是兩性角色勝負已分的隱喻,象征著母系文化力量的復蘇。
“斧”與“蓮”似乎還與“佛道之爭”表述有關。二郎神的母親,也是三公主,在清代的《新出二郎劈山救母全段》中,“開山斧”出自“老君堂”,亦有唱詞為證,“他將你母拿獲住,將你母壓在了桃花崗,要有真心救你母,老君堂去找開山斧了賬”[11](P124)。開山斧的來源是太上老君,是道家的。蓮花則一直是作為佛家精神的化身存在的?!堕_辟演義》中提到,四大部洲遭遇劫難,天毀地滅,世尊慈悲眾生,“即于靈鷲山上,從肉髻中涌出千葉寶蓮,大放十道百寶光明”[12](P2)。不過,寶蓮還不足以救助眾生,于是昆多崩娑那化身成人形,即盤古氏,只見盤古氏“將身一伸,天即漸高,地便墜下,而天地更有相連者,左手執(zhí)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鑿開,自是神力”[13](P2)。
天地粘連的創(chuàng)世神話在西方也有,希臘神話將之解釋為“天父”與“地母”的糾葛。但在中國神話中,“蓮”是救世的力量,是陰性的,是佛家的。這種陰性的力量還與月亮相關?!秾毶彑簟分校旅迷谕鹿?jié)與沉香共舞并順利推倒二郎神的石像。月為陰,是母親力量的化身。哮天犬將月亮吞食的過程,便是兩性之間征服意識的隱喻。
除了佛與道、男與女之間的相互克制之外,斧子和蓮花,還在某種程度上,具有隱晦的同一性。馬林諾夫斯基通過特羅布里恩德島上的土人,發(fā)現(xiàn)了“舅權”,而“代表這類法律和約束的不是父親,而是另一男人;那就是母舅,母權社會里的男家長”[14](P45)。費孝通認為,“在我們這個以父權為中心的社會中,也是常常要借重母舅來執(zhí)行很多父親所難為的事”[15](P147)的概念,這是母系氏族社會的做法。母舅代替了父親來執(zhí)行權力,代表著部族的法律和約束。當父親在家族關系中缺席時,一如楊天佑和劉彥昌,作為“舅權”代表的玉皇大帝和二郎神,就充當了家族的執(zhí)權者。因而,在《新神榜:楊戩》中,楊戩教授沉香“九轉神功”的做法,實際上是“舅權”時代甥舅技藝傳承和財產(chǎn)繼替的還原。
同樣不可忽視的是楊戩半人半神的身份,他的父親是個凡人,與沉香一樣,其神力主要來自于母系長輩。從《寶蓮燈》到《新神榜:楊戩》,楊戩的形象從父系代表,演化為母系成員。在《楊戩》一片中,楊戩消滅的是金烏,金烏是日之精,屬陽,顯然是父系的象征。《新神榜:楊戩》中的楊戩,想要釋放的是玄鳥。玄鳥是殷商的祥瑞之鳥?!妒酚洝ひ蟊炯o》記載,“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16](P61)。商契的母親簡狄,在郊外吞下了玄鳥之蛋受孕,而生下商契。商契是商朝始祖,因而也有“玄鳥生商”的傳說,可見玄鳥的屬性是母系的。21 世紀以來的楊戩題材系列動畫作品中,楊戩形象的塑造,多為女性意識加持,這或許是女性話語體系日益影響影視劇表述主體后出現(xiàn)的必然結果。
三、主體遷移:宏大敘事與個人話語的交互轉化
造成“斧”與“蓮”同一性的根源,在于仙凡通婚。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神話敘事中的經(jīng)典模式。凡是仙凡通婚的故事,幾乎都在喻示階層的打破與融合。這類通婚大多結局不佳的緣由,在于封建時代背景下,貴族階層不愿降低自身血統(tǒng)傳承的本能。
關于二郎神父母究竟為何的疑問,各類傳奇給出多種答案,其中“云華仙女”的故事較為系統(tǒng),傳說其母親是玉皇大帝的妹妹,愛上了凡人,生下三個子女,楊戩排行第二,沉香的母親——三圣母楊嬋,排行第三?!霸迫A仙女”和“三圣母”代表著上層階級,而與之結合的楊天佑和劉彥昌,則代表著底層百姓。二郎神的母親云華仙女和妹妹三圣母,相繼打破規(guī)則,追求自由與獨立,這體現(xiàn)出早期先民思維中的某種集體無意識,他們對于“父權”和“君權”的畏懼,濃縮在了階層“雜交”帶來的身份轉變中。因而,一系列跨越階層通婚的傳說得以出現(xiàn),比如七仙女與董永、牛郎與織女等。
關于仙女與凡人相戀并遭遇厄運的傳統(tǒng)故事模式,體現(xiàn)了階層固化給百姓生活所帶來的禁錮,而他們迫切需要借助想象,來緩解處于底層的身份焦慮。楊戩與沉香父親的某種成功,象征著普通民眾試圖通過婚姻,來實現(xiàn)階層躍遷的潛意識。
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這些傳統(tǒng)故事,必然要經(jīng)歷時代觀點更迭后的對應改置。舊有的階層隔閡已然褪去,啟蒙理性運動,讓人的主體性,得到極大的釋放。涉及仙凡之戀的矛盾,似乎從階層維度的沖突,演變?yōu)閭€人與時代的關系碰撞。傳統(tǒng)的宏大敘事失去了市場,取而代之的是個人話語的崛起,其表現(xiàn)在動畫作品中,便是個人英雄主義的復蘇。
在《寶蓮燈》中,楊戩與三圣母的沖突,主要在于“神”與“人”的不同選擇。三圣母在《寶蓮燈》中對沉香說:“人要想勝過天神,必須要依靠智慧和愛”。這里傳遞出了人與神之間的差異,“智慧”和“愛”成為了凡人的專屬權力,是天神所不具備的。天神無欲無求,自然也就失去了愛,因而“救世”成為楊戩故事的主旨。
當神話動畫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救一人”和“救眾生”的模式困境時,它們似乎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電車難題”的討論。相比于過去“犧牲一人、拯救天下蒼生”的主題,當下的神話動畫作品中的英雄塑造,則更強調(diào)生命個體的意義,表達了“一人”即“蒼生”的觀點。這是對人性價值和個人主體性的高度肯定。
造成這一價值觀變化的主要根源,或許是獨生子女時代的文化變遷。由于時代歷史演變的種種復雜原因,80后乃至90后一代,成為了網(wǎng)絡獨生子女一代,因為缺乏兄弟姐妹的競爭,受眾的自我中心主義,比上一代更強,并進一步影響了之后的00后群體。在這種家庭氛圍和代際特質(zhì)的影響下,新一代的少年兒童,似乎更習慣于日常生活中的個人英雄主義精神蔓延。他們對于所謂“大義”與“天下蒼生”的話語,好像缺乏主動明確的認同,而封建神佛時代的“大主體”意識,亦缺乏滋養(yǎng)它的器皿供體。自然,在“一人”與“蒼生”的對決中,“一人”最終獲得了勝利,而救助天下的多半也是主人公一人,切入口變得更小,這也為個人英雄主義話語的再生產(chǎn),提供了現(xiàn)實的溫床。因而,在當代神話動畫作品中,無論是哪吒、楊戩,還是孫悟空、沉香,都以“獨生子”的形象出現(xiàn),與之相關的兄弟姐妹功能并不凸顯,只保留了故事主人公個人成長與奮斗的故事,間接迎合了當下獨生子女一代受眾孤獨的生長背景,這或許是“國漫”粉絲文化興起的原因之一?;ヂ?lián)網(wǎng)媒介空間內(nèi)各類貼吧、討論區(qū)、周邊產(chǎn)品的興起,或許也在暗示著這個巨大市場的興起。
邵燕君認為,“85—95一代”是深受日本ACG文化影響的第一代,也是網(wǎng)絡孤獨一代?!拔逅摹毙挛膶W所帶來的歐洲啟蒙理性如今已然式微,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的興起,成為了網(wǎng)絡孤獨一代精神信仰重構的慰藉。楊戩系列神話改編故事的流行,代表著網(wǎng)絡一代社會理想的新范式,“其核心價值觀更是‘回撤’到文明建構之前的叢林法則”[17]。楊戩的故事讓人再次看到了一個公平、理想以及正義的世界,同時也為一直集中在“學?!彝ァ眱牲c一線的青少年學生群體,提供了重燃青春熱血的欲望宣泄口?!白饭鈩赢嫛痹凇缎律癜瘢簵顟臁返膭?chuàng)作策略中,延續(xù)了之前曾一度大熱流行的同類神話巨作《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理念,“將現(xiàn)代觀念乃至生活融入傳統(tǒng)故事中,借傳統(tǒng)文化的殼表達現(xiàn)代的內(nèi)核”[18]。
由此,新版“楊戩”題材動畫作品中打斗的場景,還特意關注身體空間變化的設計運用。真身會比人物現(xiàn)實的身體擴大數(shù)倍的設置,也是為了顯示出“巨大的情緒”??ㄋ固卦趯ν掃M行心理分析時指出,神話中的巨人暗示著那些“巨大的情緒”,更重要的是,“那些情緒通常就像他們本身一樣龐大、愚蠢、粗魯”[19](P53)。因為這些巨大的身軀,通常出現(xiàn)在打斗中。當然,在相應語境中,這些放大的真身,還意味著主人公“本我”的覺醒。真身的位置往往處于身體的正后方,對人物成比例放大,并配之以鎧甲和武器。現(xiàn)實中的常態(tài)身體是“自我”,是主人公們表現(xiàn)出來的模樣,或落魄,或激進。但在“本我”的視閾中,“我”是自信洋溢的,所有的欲望和情緒,都得以實現(xiàn)。這些放大的真身,其實是人物壓抑的愿望外化。此外,郜元寶還認為,古時神話傳說用“形”來傳“神”,但作為身體的“形”是有限的,而關于想象的“神”卻是無限的。因此,舊時文人開始注意到了身體空間,“將身體神秘化,令它無所不能”[20]。就此,身體與精神的距離得以縮小。
21世紀以來產(chǎn)生的楊戩神話故事改編作品,更多傳遞了宿命感與孤獨感的主題。楊戩的必殺技是“法天象地”,真意是效仿天地,化身天地,從天地中汲取能量。在《西游記》中,使用這一招數(shù)的有孫悟空和二郎神,這似乎也預示著二郎神個性中的不羈與反叛?!胺ㄌ煜蟮亍毕笳魅伺c天地萬物的關系統(tǒng)一,是個人精神極端升華的顯現(xiàn),而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以“大”為尊。在《逍遙游》中,莊子就詮釋了以大為美、以大為尊的觀念?!按蟆贝碇c天地同壽,最后實現(xiàn)忘卻物我界限的境界。古時的神話作品,往往傾向于個人與天地融為一體的觀念表達,而如今的神話故事,則更側重于以個人代表天地,從而達到重塑價值序列、重構文明體系的功效。在宏大敘事的架構下,個人價值的弘揚,才是故事真核心。
在《寶蓮燈》出品的時代,中國動畫作品中涉及仙界敘事的矛盾表述,主要凝聚在仙與凡、仙與妖的種群沖突之上。諸如孫悟空反抗天庭的過程,實質(zhì)上是妖與仙權力的爭奪,沉香救母,則是凡對仙的反抗。到了“新神榜”系列動畫作品盛行的時期,仙界敘事的矛盾,多集中在了仙與仙之間。其矛盾沖突所集中的對象更為模糊,比如反復出現(xiàn)的“天下蒼生”,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描寫,多作為一個觀念符號表征出現(xiàn)。神仙的“煙火氣”更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仙界體制及內(nèi)部沖突。產(chǎn)生這種變化的根本原因,在于封建時代的階層固化,已經(jīng)在新中國成立后被打破。所謂仙與仙的矛盾,則暗示著同階層之間的矛盾沖突故事,更為人們所熟悉的時代現(xiàn)實。層出不窮的神仙題材,也指向普羅大眾現(xiàn)實生存的焦慮,進而試圖以文藝白日夢的手法,想象性地把握自身命運的契機。
結語
出于“國漫”崛起的現(xiàn)實訴求,中國動畫市場對于原創(chuàng)作品的打造,主要集中在新時代故事創(chuàng)作與傳統(tǒng)經(jīng)典故事改編。楊戩作為中國傳統(tǒng)神話中的經(jīng)典代表人物,以其獨特的反叛精神受到關注。近年來楊戩題材動畫作品的IP改編,消解了“父系”文化的權威感,展現(xiàn)出了女性個體意識逐步凸顯的時代變遷。巫山神女等女性角色的塑造,意在指涉楊戩故事中“弒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結。楊戩故事的傳統(tǒng)邏輯,在于揭示父權對于個體的壓制,而其在當下的動畫改編語境中,則演變成了女性欲望主體話語的漸進表達。楊戩的戰(zhàn)斧和沉香的寶蓮燈,各自對應著道與佛、男與女的相生相克。兩個獨特的意象,亦可追溯到“盤瓠”神話與“蠶馬”神話的傳說,共同體現(xiàn)了母系氏族社會時代的圖騰想象與生殖崇拜。關于楊戩母親和妹妹先后與凡人相戀的情節(jié)設計,又表達了從傳統(tǒng)到當下的時代更替中,人們對婚姻所帶來的階層躍遷的不同態(tài)度。過往仙凡之戀不得善終的結局設計,凝結著封建時代階層固化的痛楚,而在當下,這一模式被改寫為個體精神與世俗觀念的矛盾,體現(xiàn)了21世紀獨生子女一代渴望主體性認同的情感訴求,促成了個人英雄主義在“動漫文化”中的出場與高揚。內(nèi)容層面的演變顯現(xiàn)在形式外在之上,主要表征為“日美動漫構型”與“中式傳統(tǒng)畫法”于“國漫”創(chuàng)作中的融合。
流行文化是集體無意識的反應,每一代受眾的精神希冀,亦是文化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方向?!皣a(chǎn)動漫”的未來發(fā)展趨勢,也在于把握每一代青少年日常精神生活的走向。楊戩題材系列動畫作品的形貌演變,也指涉了網(wǎng)絡獨生一代,以話語權交接,替換上一代傳統(tǒng)敘事的現(xiàn)實。其中,關涉女性權力欲望的主題探討,或?qū)⒊蔀槲磥怼靶律癜瘛毕盗袆赢嬰娪白髌穭?chuàng)作的新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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