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在湘西南雪峰山腹地老家,我可是“三軍總司令”。我所統(tǒng)率的“三軍”,分別叫作“雞大軍”“鴨大軍”“鵝大軍”?!半u大軍”曾伴隨我度過了整個童年時光,“鴨大軍”與“鵝大軍”卻是交替著上陣的。
1
我最先“上手”的是“雞大軍”。我家的雞品種齊全,有本地土雞、烏雞,也有外地引進(jìn)的麻雞、高腳雞。一年四季,“雞大軍”伴著引以為傲的鳴唱從我家屋后逼仄的拖屋出發(fā),大搖大擺穿過灶屋、堂屋,直插屋前桃樹、李樹下的寬敞禾塘。寧靜的山村里,偶爾回蕩著人們的說話聲、孩子們的嬉鬧聲,但常能聽見的就數(shù)“雞大軍”抑揚(yáng)頓挫的抒情了。當(dāng)然,最好聽的肯定是清晨公雞報曉的那一聲續(xù)一聲的高歌。有古詩贊曰:“意在五更初,幽幽潛五德;瞻顧候明時,東方有精色?!比绻堑脤⒉赣^我的營養(yǎng)品排個隊的話,“雞蛋”當(dāng)屬第一。那時過生日,小伙伴們一碰面張口準(zhǔn)問“壽星”:“今天你呷了幾個蛋?”單獨(dú)一個“蛋”字是雞蛋的專屬代稱,你看,雞與雞蛋的地位有多高。如今,我走南闖北已嘗過不少美味佳肴,但總覺得都沒有上初中時媽媽清晨給我做的“甜酒沖蛋”可口可心。
管了十來年的雞,令我最難忘記的一幕是一場公雞相搏的情景。那日,我正在禾塘樹下津津有味地品讀著連環(huán)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家兩只高腳桿公雞不知因何起了爭斗。只見其中一只高抬翅膀撲過去。那邊呢,紅著眼睛,怒瞪對方,毫不示弱地?fù)淅庵岚虮阌蚯皝?。你啄我的脖頸,我啄你的眼睛;你啄我的臉,我啄你的冠。我拿起竹梢一邊吆喝一邊驅(qū)趕,可兩位“將軍”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仍舊全身心沉浸在技擊之中,氣喘吁吁的我氣得干脆看起熱鬧來。最后,它倆一齊落得個滿臉傷痕,連平日高聳的紅冠都耷拉下來了,跟電影、電視上那些殘兵敗將何其相似。
媽媽散工回來,看著兩只公雞血跡未消,心疼得不得了,連忙蹲下身子細(xì)細(xì)查看傷情,起身轉(zhuǎn)過頭來便把我大罵一頓,好像我是一個沒有看護(hù)好弟弟的大哥哥一樣。事態(tài)平息后,我再次去雞舍邊探看動靜,心里矛盾極了,既可憐它們,又嫉妒它們:可憐它們身負(fù)傷痛,嫉妒它們分走了媽媽對我的愛。同時,也為自己沒能阻止這場打斗而后悔。
2
草綠了,柳條也綠了。春色畫滿窗外。北宋大詩人蘇軾《惠崇春江晚景》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蹦切┠昀铮铱垂苓^的鴨子不下百只。鴨子的確十分可愛,不僅比雞溫馴聽話,而且下的蛋也大一些。
你也許想不到,鴨蛋還是我文學(xué)想象的一支源流呢。猶記得在暗黃的燈光下,從未進(jìn)過學(xué)堂門的外婆僅憑記憶給我講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張媒婆極其擅長打比方,名聲紅遍方圓百里的村村寨寨。有位生在富家的王小姐看上了一個姓李的窮小子,兩人相互喜歡得不得了,故而私自定下終身大事。王小姐暗地里掏錢托張媒婆去家里給小李子說媒,并央求她一定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說服自己的父母大人。小李子到了府上,王小姐父母親對小李子家境情形追問不舍。張媒婆面不改色心不跳,高聲答道:“家財沒有萬貫,只有兩只鹽船,朝出晚歸?!惫艜r候,鹽是由官府直接控制的,做鹽生意的人那都是了不得的商人,是納稅大戶,有兩艘鹽船的家庭那是何等殷實之家?一聽“兩只鹽船”,王小姐父母親四只眼放光,連連點(diǎn)頭應(yīng)允了這門親事。待王小姐嫁過去以后,一眾娘家人聚集到河邊一看,方才知道“兩只鹽船”就是聞見岸上腳步聲以后,快速向碼頭游過來的兩只肥碩的傻瓜鴨。
傻瓜鴨是雪峰山區(qū)的一種特產(chǎn)鴨,在“鴨大軍”里它雖然長得丑了點(diǎn),但生下的蛋個頭兒比較大。原來,小李子家就是靠賣這兩只傻瓜鴨生下的蛋再去買油買鹽回來過日子的。外婆的故事讓我忍俊不禁,一時對看鴨差事充滿了聯(lián)想與興趣?!案?、嘎、嘎”“嘎、嘎、嘎”,每每閑看“鴨大軍”在江里上下左右奔忙,不由得想象著那是一艘艘裝運(yùn)白花花食鹽的船……于是,我興奮地唱起“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要知道,《閃閃的紅星》是山里大人小孩百看不厭的電影,潘冬子是小伙伴們心中至高無上的少年英雄。
關(guān)于鴨,另有一抹深入骨髓的記憶存于我的舌尖上,那就是血漿鴨——雪峰山里人家一道春夏秋冬均可見到的家常菜品。外婆和母親炒好的血漿鴨,在我的記憶里屬于上乘之作,望上去辣椒霸占了大半碗,清幽幽的綠色在碗中熠熠生輝,吃起來跟喝雪峰野茶一樣又不一樣——乍啜一口,頓覺辣勁十足,醒腦提神;再啜一口,便覺辣味更烈,過癮得很,而且味道持久,中午吃了晚上躺在床上仍覺余香縷縷。若用調(diào)羹舀上一勺辣椒湯,保你一碗飯在香、辣、甜三味中順順當(dāng)當(dāng)溜進(jìn)喉嚨、落入肚囊、化為身心的一部分。
說起雪峰血漿鴨的來歷,還有個動人的故事。相傳,古時候有一位落難王爺被追殺到雪峰山腹地,僥幸躲進(jìn)了一戶四面漏風(fēng)的人家。怎奈這家實在是窮得叮當(dāng)響,拿不出像樣一點(diǎn)的飯菜招待王爺。情急之際,只好殺了家里唯一的一只鴨子,那可是一只盼著它生蛋后換鹽來吃的“當(dāng)家鴨”。然后,又從地里挖回子姜、大蒜,摘來辣椒,洗凈后就著鴨血一鍋鮮炒了。大難不死,王爺輾轉(zhuǎn)回府后,對那頓救命飯念念不忘,對那道做法簡單但味道奇美的鴨子餐更是日思夜想,數(shù)次吩咐廚師再做,可無人能做得出來。之后,王爺再臨故地尋訪故人感謝恩人,并要求重做那道菜。當(dāng)香氣撲鼻的血漿鴨重新端到了眼前時,王爺也不顧什么形象了,當(dāng)眾拿起筷子呼哧呼哧吃將起來,一邊吃一邊大叫“妙哉!妙哉!妙哉!”雪峰血漿鴨這才名聲日隆起來,一直傳到今天。我曾問母親,王府里的廚師個個身懷絕技,怎么可能做不出我們家里的血漿鴨呢?母親說,他們沒有雪峰山里的鴨,也沒有雪峰山里的姜、蒜和辣椒,更沒有雪峰山里的水,哪里做得出來呢?天天看管的鴨子竟然如此珍貴,我的自豪感和幸福感瞬間爆棚了。于是,在我年少的“味蕾簿”上,雪峰血漿鴨僅排在“甜酒沖蛋”之后,時時令我垂涎欲滴、心向往之。
3
“一個鵝蛋,可以下一餐飯?!蓖馄旁鵁o數(shù)次如此夸贊。鵝蛋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家禽蛋了。第一次觸摸它是在收割后的稻田里。那天,和暖的太陽下,“鵝大軍”在一步一步向前啄食著地里掉落的谷穗,毫無心思顧及其他事物。見沒自己啥事,我就躺在新整的稻草垛上數(shù)起滿天的流云,舒舒服服之中,不知不覺竟睡著了。突然,夢里的我被小伙伴們一陣尖利的吼叫聲驚醒。我家的一只白鵝在泥土上下了一個蛋,大家伙兒在給我報信呢。我喜不自禁,跳起來朝那團(tuán)白花花的“光”奔跑過去。年少手掌小,單手握一個鵝蛋,根本沒把握,只得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感覺至今還溫?zé)嵩谖沂终疲瑴責(zé)嵩谖倚念^。
鵝比鴨難管多了,老喜歡惹是生非,我多次因它們受到父母的責(zé)備。尤其是稻熟時節(jié),走在田埂上,一不留神,鵝就會引頸搶啄路邊的稻穗,甚至鉆進(jìn)稻田里飽餐一頓。不出意外,稻田主人晚上一定會登門向母親告狀。我免不了會受到一通訓(xùn)斥,來的人越多母親就罵得越兇,罵得越久。
然而,鵝們也是讓我最開心的那支“大軍”。小伙伴們把自家的鵝引往我家屋后清亮亮的平溪江里,“鵝大軍”的叫聲高亢嘹亮,在空中、在兩岸久久回蕩,引人遐想。離我家百米遠(yuǎn)的江口大橋下,漩渦翻騰,白浪滔天,遠(yuǎn)觀是一道難得的風(fēng)景,走近去看卻令我和小伙伴們縮起了脖子,打起了冷戰(zhàn)。一天,父親微笑著來到我們看管“鵝大軍”的平溪江邊,說今天要讓我們開開眼界。他領(lǐng)著我們把“鵝大軍”先帶到大橋的西邊,然后,“吭哧”一聲一竹梢抽去,將它們?nèi)口s進(jìn)了激流中。眼見得一只只鵝從上游沖進(jìn)橋東的漩渦,有的輕輕松松順勢飛過,有的撲騰幾下勇敢闖過了關(guān);運(yùn)氣不好的呢,便在漩渦里打起了圈圈,急得尖聲大叫不止,最不幸的直到嗓子喊啞了也未能脫身。這有趣的一幕惹得我們哈哈大笑,樂作一團(tuán),擠成一堆。自然,大家怎么也忘不了將那深陷漩渦的鵝狠狠地奚落一番。父親則站在我們身后笑意盈盈,凝視著這一切。
往后的日子里,江口大橋下成了我和小伙伴們戲鵝的最佳去處,我們無數(shù)次在那兒重復(fù)上演這一幕?!谤Z,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睂懙谜媲?、傳神、迷人,可無論是氣度還是力度,《詠鵝》均明顯趕不上我們“戲鵝”。七歲的駱賓王肯定接近過鵝,興許也管過鵝,但他絕對沒有指揮一群鵝在漩渦中奮勇向前的經(jīng)歷。耳濡目染,我和小伙伴們禁不住向“鵝大軍”展開學(xué)習(xí),一個接一個競相脫掉衣服,跳進(jìn)平溪江里,向著激流、漩渦昂首進(jìn)發(fā)。
想起這與“雞大軍”“鴨大軍”“鵝大軍”做伴的青蔥歲月,雪峰杜鵑花便會開遍我心田,姹紫嫣紅,爭奇斗艷……
(責(zé)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