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藍綠，青年作者，作品發(fā)表于《微型小說選刊》《荷風(fēng)》等文學(xué)刊物。

沒有鬧鈴的上午，江艾卻在一陣類似紙箱的摩擦聲中醒來。她拉開一小條門縫向外窺視，只見住在對門的晶晶正把幾個封好的紙箱往外搬。沒等江艾開口，晶晶就和她對上了目光。

“咦，你沒去上班？”

“有點不舒服，今天請假了。你這是……要搬走了？”

“是呢，大概下周吧，這幾天都得收東西。打擾你休息了吧，真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今天在家。你還好嗎？”

“沒事，就是頭有點疼，最近沒睡好吧。怎么要搬走了，換工作了？”

“嗯，算是吧。剛被公司炒了，新工作就是家庭主婦咯。到時候給你寄喜帖，務(wù)必賞光哦。”

關(guān)上門后，江艾重新往床上一躺，隨便瞄了眼手機。一覺睡到中午，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新消息，江艾不禁懷疑自己仍然身處第幾層夢境。但方才關(guān)門夾到拇指時的痛感還在輕微發(fā)作，因此她終于確信躺在這張床上的，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有血有肉的自己。

晶晶明快的嗓音在江艾耳邊不斷旋轉(zhuǎn)，晶晶快活的神情也在江艾腦海里被反復(fù)解讀。她并不是對晶晶突如其來的結(jié)婚感到驚訝，而是突然很好奇，像晶晶這樣一個總是掛著明朗笑容的女孩，是否會感到臉部肌肉的酸痛呢？她內(nèi)心的每個角落，也都可以大膽地接受陽光的入侵么？

其實在公司最近一輪的裁員中，江艾也沒能幸免，只是她做不到像晶晶那樣坦率。當(dāng)然，也許是因為晶晶有婚姻這條后路來支撐她的坦率?！耙皇潜怀矗€沒時間結(jié)婚呢?！苯梢岳斫馐I(yè)加劇了晶晶對結(jié)婚的渴望，但總感覺晶晶這話里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成分。

人既需要自我安慰，也需要包裝自己，包裝自己便可以實現(xiàn)自我安慰。為了圓上自己對晶晶說的謊，江艾從明天起還是得假裝按時去上下班。說來真是可笑，明明渴望自由，卻要在別人面前假裝忙碌。果然比起自己的感受，人們更在乎的是過上不被人詬病的完美生活么？至少，面對看似比自己幸福的晶晶，江艾是無法坦白自身處境的，哪怕她多少有點享受目前被迫重獲的自由。

以往上下班的時候，江艾都會經(jīng)過沿江這條長長的人行街道。如今的江艾沐浴在同樣的晚霞中，匯入同樣的人潮里。這條走過無數(shù)遍的街，卻又像第一次進入江艾的世界。她很快便認出那些曾與她搭同一班車，再步履匆匆各奔東西的上班族。在他們眼中，今天的江艾依然是那個沒被辭退的江艾吧。只是今天的江艾不禁饒有趣味地打量起來，這些疾行的身影，是否也在履行著一種表演呢？

路過擺弄著漁具的垂釣者，江艾總?cè)滩蛔〕思业耐袄锟瓷弦谎?。那些桶大多懷著深不見底的孤獨，徒有一灘蕭瑟的水勉強作伴，渴求著來自外界搖擺跳動的生命。比起空蕩蕩的桶，一無所獲的釣者也許更加凄涼，但江艾看不出這些年長或年少的人身上浸透著多少情緒。風(fēng)不斷地吹皺江水，水的中央偶爾有玲瓏般的小魚在嬉戲，躍出水面又瞬間消失。手持魚竿的人只是向遠處看著、等待著，不為所動。和江艾一樣，許多過路的人都伸頭往桶里看，仿佛這個桶就是釣魚的全部意義。然而釣魚的人放眼的卻是廣闊的江面，那更加深不見底的、看不見的世界。

某種意義上，江艾覺得面前這個正映入視野的流浪者和那些釣魚的人很像。說是流浪者，也不過因為他是一副尋常的流浪者打扮罷了。橘色的夕陽將他赤裸的上身曬得發(fā)亮，下身褪色嚴重的短褲卻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越發(fā)黯淡。不過從他的角度看，這橘色的光使白紙黑字呈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清晰，整張報紙也因此被抹上一層悠遠的夢幻色彩。四周人聲起伏，手中的報紙給了他一片靜謐的天地。他或許是試圖在一串串密密麻麻的鉛字中，尋找那些為他而設(shè)的力量吧。這些力量教會他，即使太陽落山、夜幕降臨，陷入黑暗的世界依然獨有一種悠遠的夢幻色彩。

黃昏總是帶著別離的愁緒，所以落日的余暉才無比溫柔。在這個適合揮手告別的時刻，許多人卻尋到了另一種新生。他們披著微涼的風(fēng)，往天空的方向奔跑。然而天邊那光點，越是靠近，越是渺小，直至完全消逝。隨著路燈漸亮，夜跑者的隊伍也逐步壯大，江艾隔三差五就能感受到拂過身旁的一簇簇來自生命的鮮活氣息。入夜的城市自有它的靈魂，就像入夜的江水才可以閃耀著五顏六色的波瀾。江邊有人自帶音響，歌聲里隱約融進淡淡的潮聲。更有散步乘涼的人們久久駐足江邊，凝視這片熟悉又陌生的風(fēng)景。

不過江艾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夜晚遺忘的角落，她朝前方小跑而去。孩童的嬉笑似乎仍未散去，這里卻實實在在化作了荒蕪的一角。銹跡斑駁的秋千吱吱呀呀地搖晃，不知是風(fēng)在玩耍，還是上一個玩樂的孩子留下的痕跡。旁邊那座滑梯像廢棄的工廠，幾片落葉寂寞無聲地上下游戲。玩累了的孩子總要回家吃飯，這小小的角落明天又將變回絢麗的樂園，如此往復(fù)，便是時光。每天擦肩而過的人們，也都走在各自的時光里。

這人來人往的街，忽然讓江艾有一種荒無人煙的感覺?；燠E于人潮中，自己反而消失了，從而獲得了某種平靜。既被人看，也做別人的看客，然后眨眼之間相互走散。由此看來，熙熙攘攘的世界，原來竟像是荒無人煙。她開始依戀上這條充斥著人間煙火，又恍如與世隔絕的神奇街道。

冒充上班族的江艾每天按時來到這里，行走在傍晚寫滿了故事的江畔。不同的日子里，她也邂逅著不同的面孔，做各種人生的片刻觀眾。此外，她更好奇那些熟悉的身影，好奇每天都經(jīng)過這條長街的人們是否過著千篇一律的生活，又是否向往不一樣的地方？人似乎天生具備野心，想得到自身無法征服的東西。但隨著幻想的逐個破滅，人們轉(zhuǎn)而依賴那些不變的事物，并祈禱自己也能成為帶有某種永恒色彩的個體。

這么胡思亂想著，江艾走到了那棵顯眼的大榕樹旁。隨風(fēng)搖曳的枝條將霞光撕成凌亂的碎片，落雨一般地灑向地面?？拷哪莻?cè)，有幾串樹枝兀自低垂，揣著一股叛逆，遙遙地伸向江面。蠢蠢欲動的同時，它也在小心試探。明知水里的世界不屬于它，卻又試圖去靠近，看來世間萬物必然存在一些共通的靈性。江艾想起之前總在這兒看到一個背影，一個在這叛逆的樹枝旁倚著欄桿的背影。那人似乎在低頭俯視江水，或許也在看垂下的枝條和它的倒影。難道是從中發(fā)現(xiàn)了同樣叛逆的自己嗎？她穿過大片樹蔭，徑直來到同樣的位置，低頭看向水面。她確實看見了自己，只是水中的自己飄忽而空洞，水中的樹枝也是一樣。人和樹枝都是一樣。

迎面而來的風(fēng)攜帶幾分涼意，江水連同倒影微微顫抖著。江艾撥開臉上飛舞的頭發(fā)，回頭時撞上了正從她后面經(jīng)過的人。憑那發(fā)型，江艾認出對方就是常杵在這兒看水的人。然而當(dāng)路燈照亮發(fā)型下那張臉時，竟是對方搶先一步認出了同時亮起的江艾的臉。

“江艾！”

“許如夢？”

江艾盯著面前留一頭男式短發(fā)的女孩，一時難以相信這和那個愛臭美的高中同桌許如夢是同一個人。不過像喜歡盯著水面發(fā)呆這種事情，倒是很符合許如夢一貫的作風(fēng)。

“剛準備排新劇目，結(jié)果劇團因為經(jīng)營問題預(yù)備解散了。本來很期待反串男角呢，誰知道剪完頭發(fā)就失業(yè)。我這打扮怎么樣？就按劇本設(shè)定來的。上不了舞臺，就自己過把癮啦?！?/p>

許如夢說劇本里那男人就是因為失業(yè)而投水自盡的，他在計劃投水前經(jīng)常到水邊發(fā)呆，觀察水情并醞釀情緒。所以這幾天專門跑到江邊看水的她，相當(dāng)于以另一種方式演繹了這出戲，所以也不算太遺憾吧。

“當(dāng)然啦，我是肯定不會投水的，哪有這膽兒！”

江艾知道許如夢不會投水?；蛟S正因為她是個熱衷于幻想的人，反而才對現(xiàn)實有一種異常的清醒。夢也好，戲也罷，許如夢都甘愿將一些虛幻的東西當(dāng)成她所生活著的現(xiàn)實世界。在這嘈雜的長街一角，也要旁若無人地沉浸于自己的表演，哪怕無數(shù)的過路人里沒有一個她的觀眾?？此苹恼Q的行為正好說明，許如夢并沒有混淆虛與實的界限。把虛與實放在同一界面，更能凸顯二者的迥異。江艾感到水邊的許如夢與這條街就像是兩個世界。在自顧自演戲的許如夢眼中，這整條街也如同荒無人煙吧。表演一結(jié)束，許如夢還是平日里那個許如夢，匯入到茫茫人海，再次走進彼此互不相識的荒涼之中。

作為開學(xué)第一天最晚到教室的兩人，面對僅剩的兩個座位，江艾和許如夢就這樣歪打誤撞做起了同桌。除了開學(xué)那天的晚到，江艾一直認為自己和許如夢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相信自己穩(wěn)步走在現(xiàn)實世界里，而許如夢則心安理得地活在幻想之中。所以即使并肩走過三年高中生活，她倆也談不上多么親近。不過，這次與許如夢的重逢倒是讓江艾前所未有地感覺兩個人挨得很近。也許只有被投放到相似的境遇里，人們才恍然發(fā)覺，自己并沒有多么特別，那些看似與自己不同的人也并不是多么遺世獨立的存在。

久久佇立水邊的許如夢，成了江艾眼中一道新鮮的風(fēng)景。許如夢無須觀眾的表演，有了江艾這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觀眾。今后未必能繼續(xù)當(dāng)演員，但許如夢表示她會一直從事表演。江艾則回應(yīng)，找到新工作以前，她也會繼續(xù)在街上扮演下班回家的人。

“看來我倆也不算失業(yè)嘛！”

“說起來，沒準滿街都是演員呢?！?/p>

江邊的晚風(fēng)回蕩著兩個女孩漸漸合二為一的笑聲，頗有學(xué)生時代的味道。

在江艾的印象里，學(xué)生時代的雨自帶一層濕暈，模糊了整個濃重又破碎的世界。然而這天傍晚的雨卻將街頭放置于鏡片之下，紅紅綠綠的燈火格外的邊界分明。前方的人行橫道出現(xiàn)一個拉著行李箱的身影，遠遠看去像是巨大的白色方塊推著人形的紙片在移動。江艾加快腳步，想追上那個漸行漸遠的人形紙片，不過還是被亮起的紅燈阻隔在馬路這邊。望著白色方塊越變越小，直至消失于拐角，江艾隱約可以推測出那人接下來的路線。終于，交通燈閃現(xiàn)綠光，她像那人一樣穿過馬路，再次向前小跑著。途中的江艾仿佛置身波瀾起伏的海里，目不斜視地撥開巨浪，拼命往前游去，就像每個人都目不斜視，拼命往前游去那樣。

江艾趕到家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對門晶晶在包里掏鑰匙，旁邊豎著一大個白色行李箱。她的猜想竟是正確的。

“咦，你搬回來了？”

“嗐，婚沒結(jié)成，又回歸單身啦?？磥磉€是找工作靠譜點啊，雖然都一樣前途未卜。”

晶晶如往常那樣明朗地笑著，從不私藏任何多余的情緒似的。江艾現(xiàn)在覺得晶晶的笑既不像偽飾，也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的樂觀，因為她感到那里面多多少少刻著一種看透現(xiàn)實之后清醒的麻木。

后來江艾發(fā)現(xiàn)晶晶又和自己置身于同一波人潮中，在那黃昏時分喧鬧的江畔。前面的晶晶時而顯得單薄孤寂，時而又重疊著數(shù)不清的身影，將她與后面的江艾拉得很遠。周圍好多好多的人，就像是晶晶好多好多的影子，隨著漫天散落的霞光，不規(guī)則地投射在她的身邊。有的影子很快消失不見，但也有其他的影子不斷加入。但新舊影子的交替也不過眨眼之間的事，因此江艾也分不清哪個是新哪個是舊。甚至連熟悉的晶晶，混入到影子群里都顯得陌生，無法再輕易認出。

如果晶晶和江艾換個位置，那么晶晶所看到的江艾也會是個陌生人吧。陌生的江艾循著其他陌生的人，一起走向前方看不見的街角。原來大家都是如此陌生。

晶晶匯入下班回家的人群只是偶然，還是為了尋求一種歸屬感呢？江艾沒有上前叫住晶晶，也就不得而知。不過她認為人群里的晶晶應(yīng)該要比單個的晶晶更加自在一些。忘掉自己的姓名，相當(dāng)于忘掉自己的不幸，不被記住的自己方可充當(dāng)滿街幸福的一分子。至少在街上的這一陣，晶晶不被看出是連家庭主婦都沒當(dāng)成的夢碎的失業(yè)者。大家都一樣昂首闊步，晶晶、江艾、許如夢，大家都是。

黃昏的風(fēng)吹散了些許白天的暑熱，但整條街依然躁動著獨屬于盛夏的氣息。近在耳邊的蟬鳴好像來自江的對岸，給人觸手可及又無法捉摸的感覺。尤其在路燈的渲染下，大片的蟬聲唱出了長日將盡的悲壯。

幾個手提釣具的人陸續(xù)經(jīng)過江艾身邊，江艾還是感覺不到他們情緒的外露。失落或滿足，在他們離開的時候都通通墜入江水，一去不復(fù)返，所以釣魚人似乎并不懼怕黑夜的來臨。江艾注意到之前對著夕陽讀報紙的流浪者也不見了蹤影，估計是去哪兒繼續(xù)等待明天的陽光了吧？

這條街每天都是相似的風(fēng)景，許許多多的人都像是同一個人。不過這時江艾突然發(fā)現(xiàn)，孩童的嬉笑并沒有在入夜后中斷。秋千來來回回飛舞著，爬滿孩子的滑梯也不再像荒涼的廢棄工廠。過周末的孩子也和過周末的大人一樣，會以各自喜歡的方式找到真實的自己。人總是在真實和虛偽之間來回切換。

但真實和虛偽的界限并不分明，正是這缺一不可的兩個元素共同構(gòu)成完整的人。走在這條街上的江艾亦真亦假，真假江艾都是江艾。街上的人分不清真假江艾，看不透晶晶的秘密，同樣辨不出佇立水邊的許如夢是否在演戲。大家都行走在荒原之中，在這燈火通明的、熱鬧的荒原之中。

燈明燈滅，日出日落。光明與黑暗交相輝映，永恒照耀這片荒無人煙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