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鮑威爾／馮亦代

〔譯者按〕約翰·鮑威爾(昵稱比爾)抗戰(zhàn)后繼其父威廉·鮑威爾經(jīng)營《上海密勒氏評論報》(月刊)。他自幼生長中國，對中國具有深厚的感情，支持中國的進步運動。美帝侵朝戰(zhàn)爭發(fā)生后，他對美國在朝進行細菌戰(zhàn)，作了翔實的報道，伸張正義。回美后受到國家安全小組委員會的迫害，并被國防部以叛國罪起訴，訟事前后達八年之久，約翰除盡罄其積蓄外，全賴國內(nèi)外新聞界友朋募款支持。美國防部檔案公開后，鮑威爾寫了一本關于美軍在侵朝戰(zhàn)爭中使用細菌武器的書。中美復交后，他與其夫人西爾維亞(曾任宋慶齡的秘書助手)來華重游故地，走親訪友，對新中國的熱愛之忱，不減當年。

父親于一九一七年離開密蘇里去中國時，我的姨奶艾麗諾送給他一本《新約圣經(jīng)》。我猜想她是作為一件護身符贈給他的，庇佑他在這次荒唐的旅行中避過邪運。無疑她和我母親的娘家人都認為他缺少判斷力，而需要多方幫助。過去他曾摒棄漢尼巴爾《信使報》的差使，到設在哥倫比亞的密蘇里新聞學院去任教職，現(xiàn)在又要動身遠行——這次是到天涯海角的中國，為一名立志創(chuàng)辦一家英文報館的人去服務。

他不僅中國之旅終于成行，最后還當了《密勒氏評論報》的主筆兼發(fā)行人，而且辦成一份立場鮮明的著名周報?！缎录s圣經(jīng)》也起了推動作用，它是我父親書齋里的第一本書，后來發(fā)展到珍珠港事變前夕，他的圖書室已藏有數(shù)千冊卷籍之多。

這是遠東新聞界最好的圖書室之一，藏有亞太地區(qū)各種有關圖書，加上各種辭典，百科全書，地圖匯編，手冊，年鑒和其他的成套參考資料?！对u論報》編輯部竟成為外國新聞記者和作家的聚會之所，原因是此地便于“查找新資料”。

編輯部的圖書室還供美國居民團體之用，如海外傳教士，外交人員和幾家由美國捐款興辦的大學老師們，都愛進來瀏覽書報和借用藏書。我父親不時大發(fā)脾氣——特別是找不到某一部急需查用的書——我們的報館經(jīng)理彭成(譯音)于是端出一只舊雪茄煙盒，里面裝滿了借書條，按次序打電話去催還。即使如此，書冊還經(jīng)常丟失，當然這是個內(nèi)外流通的圖書室——不少書籍就是他老人家自己或編輯部其他成員順手牽羊拿走的。除卻一些常用的參考書等“暫時”擱置手邊或堆積在辦公桌，會議桌和凳子上以外，圖書室的四壁都用高達天花板的玻璃書柜，岌岌可危地分門別類陳列著父親的大量藏書。

日本人

太平洋珍珠港事件爆發(fā)之日，日軍在上海進入租界。《評論報》編輯部被封閉，父親遭監(jiān)禁。據(jù)說他寫的社論“侮辱”了日本天皇。他老人家后來經(jīng)過人質交換而獲釋放，但是健康受損，以致大大縮短了他的壽命。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軍投降后不到幾天，我便和一批美國戰(zhàn)事新聞處的人員乘飛機到達上海。次晨即赴《評論報》編輯部察看，只見里面已四壁皆空。

日本天皇投降書廣播后，侵占編輯部的日軍立即召來舊木器商，把全部圖書設備一起賣個精光。事后我們追回了一些家具，可是散失的書籍卻一無著落。根據(jù)報館所在大廈的管理人說，爭戰(zhàn)一開始，父親的藏書即被洗劫一空。

過了一天，彭成和總務科長周先生送來消息說已找到了一部分藏書。這些書雖是戰(zhàn)爭的幸存者，但與過去已面目全非。他們說當日軍劫掠報館圖書時，開電梯的工作者偷偷把一批《評論報》合訂本隱藏起來。一部分藏在他地下室小臥房的床底下達四年之久，其余則都埋在電梯底層的通道里。

他只識得幾個英文字，但他認出《評論報》的合訂本。他竟冒著生命危險，從日軍鼻子底下偷藏大批書報；當戰(zhàn)后將合訂本搬上電梯重新運回編輯部時，他的欣喜不下于我們這些后輩人。

除去略染油污外，合訂本全部保存得十分完好，只是已殘缺不全。日子久了，我愈益思念那間古舊的藏書室，心中惴惴不安，想著那些可寶貴的書籍也許已被逐頁撕成粉碎，或許被人投入發(fā)電廠大火爐中焚毀了。

我開始到處搜索各處舊書店，同時又向美國老家訂購新的參考書籍來作補救。我們同時又向讀者征求過期的《評論報》，用新出版的刊物作交換。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幾乎每天都有郵包寄來過期的《評論報》；最后我們不得不進行挑選，以補上我們所缺的期數(shù)。

中國原有焚書的史實，最昭著的莫過于秦始皇(公元前二四七至二一○年)之大事燒毀儒家經(jīng)典書籍，監(jiān)禁和殺害成千學者。反過來，作為印刷技術的發(fā)明者，中國人珍惜書籍又是舉世無雙的。秦始皇短暫的統(tǒng)治崩潰后，無數(shù)經(jīng)典著作曾由老百姓舍命保存下來的，這時全部出現(xiàn)眼前。更有死里逃生的學者，將他們腦海中熟誦牢記的名著，重新寫下來問世。

《評論報》的許多讀者，也是經(jīng)歷了相當風險才保住了這些過期雜志的，因為日軍對一切擁有英語書報的人予以嚴厲懲處，特別對《評論報》的讀者們，由于《評論報》長期支持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的緣故。

又過了幾個星期，一天彭成興沖沖跑來說，“怡和洋行打來電話了，他們存著我們的書?！蔽医舆^電話，對方是位十足英國口音的人在說話，“喂，如果你們能過來搬走你們的書，我們將很高興。這批書在此有些礙事。那是家前一世紀以來就在中國經(jīng)營茶葉、絲綢和鴉片煙的老資格英國商行。戰(zhàn)后的管理人員回到中國看見公司的圖書室架子上擺得滿滿的書，感到十分滿意。不料仔細一檢查，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我們的書，而他們公司的藏書卻缺損很多。

于是我們圖書室很大部分藏書都收回來了，外加一整套《評論報》的合訂本。當然在其他成套集子中也發(fā)現(xiàn)了缺損，特別是按我們記憶所及的某些書確實找不回來了?？墒堑降讈G了多少本，我們永遠也弄不清，因為報館里全部記錄都已毀損殆盡。

怡和洋行大樓曾經(jīng)被日本海軍情報機構占用，可是他們?yōu)槭裁纯粗小对u論報》的藏書始終是個謎。至此，所有的日方軍事人員都已關入戰(zhàn)俘營，我們也無法去找圖書資料的負責人。很可能他們的司令官是位愛讀英語書籍的人，也可能只是一個官僚主義的混蛋經(jīng)手這個圖書室。我們隨后化了好幾年的心血為了重建我們的藏書室，不斷增購新出版的書冊，同時還搜羅有意義的老版本，直到藏書接近相當規(guī)模和具有豐富的內(nèi)容。

中國人

一九四九年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來到上海。外國商業(yè)團體都希望留下來繼續(xù)營業(yè)，可是既受到了來自臺灣國民黨方面的封鎖，又受到朝鮮戰(zhàn)爭和冷戰(zhàn)加緊升級，通商成為不可能。

等到我們這些人也不得不離開時———當時《評論報》已債臺高筑，幾乎要破產(chǎn)了———我只得運走大約一千五百本藏書，把余下的全部交給一位中國新聞界人士，托他贈送給大學圖書館。

我們撤離上海的前夕，發(fā)現(xiàn)上海海關人員已把行李中的書箱一一打開，并且逐本經(jīng)過查看。其中約有二百本未經(jīng)通過而被扣留。我提抗議也不頂事，只得把受到嫌疑的書冊留下不帶走。

美國人

來到美國西海岸的舊金山，麥卡錫反共運動正達高潮，我那幾經(jīng)縮減的藏書又遭美國海關的阻撓，而不準進入美國。在以后的歲月中，從幾個星期到幾個月，直至多少年中，我努力想搶救這批書，當局扣押的理由也隨之變更。

美國海關最初依據(jù)一條禁止一切來自“共產(chǎn)黨中國”的物件進入美國的通令。我的申辯是藏書的絕大部分系在美國出版發(fā)行的，并且責問一位海關官員為何禁止《新約圣經(jīng)》進口；雖然我這本圣經(jīng)在過去四十年中很少打開來使用，但我十分珍惜此書的人情味。海關檢查官答以對此也無例外可言，“只要此新約圣經(jīng)到過共產(chǎn)主義中國，它就不能再進入美國。”

我分辯說，這部《新約圣經(jīng)》并非故意流入共產(chǎn)黨中國，現(xiàn)在姑不談其哲理內(nèi)容，即就書籍本身看來完全是美國的產(chǎn)物，在美國印刷出版，并由我那位非共產(chǎn)主義者姨奶、一位共和黨員使用一九一七年地道的美金購得的。因此它是形勢的犧牲品毫無自制力，現(xiàn)在也不過是設法回老家而已。那位檢查官聽了毫無興趣，也更無感情的流露。

于是我請了一位辯護律師，并獲得美國公民自由權利協(xié)會的幫助，這樣海關方面才開始行動起來。某次談話中，海關稅務司長說這批書的真正問題在于它的內(nèi)容性質，建議我協(xié)同他們對書籍進行甄別“政治性”與“非政治性”的分類，海關方面則將考慮放行后者這批書。

我的答復是從原則上講，一切書籍不應禁運，因此拒絕參加任何甄別手續(xù)。我的一位律師提出，事實上把“好書”與“壞書”區(qū)別開來不是件易事，并反問稅務司長，他之扣押托馬斯·哈代的小說《無名的裘德》究竟有何感想。稅務司長想了一想無以作答，只得把問題推給他的助手。該助手思考了一下答道：“哦，書中確有些成問題的章節(jié)?！?/p>

過不久，他們又建議我向華盛頓方面中請進口許可證。我的律師辦理了手續(xù)，但未獲批準，理由是“不符合美國當前的利益”。

其實問題的一部分毛病出在我身上。我曾經(jīng)批評過蔣介石政府為美國從屬政權，同時對共產(chǎn)黨新政府的各種改革，卻予以好評。我又指責美國參加朝鮮戰(zhàn)爭。后者給我?guī)砹藷o窮麻煩，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足成為掠奪我藏書的依據(jù)。一本書就是一本書，這與書主人的信仰風馬牛不相及。

終于團聚

雙方談判繼續(xù)了將近八年之久，直至海關方面終于放棄扣押。可是，對方最后還來一手報復，堅持令我付清八年保管費作為放行藏書的最終條件。

與此同時，我一直向中國海關對所扣留的書籍作書面交涉，他們最后也同意放行。我又為這批藏書申請進口許可證，這一次居然得到華盛頓的恩準。幾年來我這二百本藏書一直擱在書架上等待與它們被扣在舊金山海關的伙伴們重會。

曲折冗長的過程，自然學得了許多教益。在各國邊界線上負有監(jiān)督過境商品之責的官員們，難免要承擔道德與政治監(jiān)護人的義務，可是他們對書刊檢查總是感到棘手。至少以我個人經(jīng)歷來看，他們似乎缺乏讀書修養(yǎng)，又不具鑒別能力。

在中國檢查人員手上漏過的一本書，原名Red China Fighting Hor－des(《紅色中國的好斗部落》)，作者是一個美國軍官，并在美國出版。書名中的“好斗”與“部落”二詞的貶義顯然未經(jīng)上海檢查官覺察。到了舊金山，此題的含意又被曲解為我是蓄意把中國共產(chǎn)黨的宣傳品運入美國。

能在悲劇中看到喜劇，確是人類的一種專有的特性———按上述情況說，無非是撞上一批笨拙的官僚主義者，都不能算是克盡厥職的。中國人方面對外國語言不能理解情有可原，可這也不能首先原諒其擅自檢查書籍一事。至于舊金山方面有何遁詞可據(jù)，我簡直摸不著頭腦。

自從我們離開中國以后，大陸上經(jīng)歷了一系列革命后的政治風暴，最后達到“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其間發(fā)生了鎮(zhèn)壓和焚書。我當時后悔未將藏書多帶些出來，怕是大部分剩下的書籍已遭毀滅。

中國革命已成三十五年前的舊事了，中美雙方又一次和好對話，去年一位中國的中年報人來美訪問，他當年從美國新聞學院畢業(yè)后的第一個職業(yè)便是參加《評論報》的工作，此次應美國政府邀請途經(jīng)舊金山。他上我家來聚談，我們既談過去，又說當前的事，還推測未來的前景。

談了一會兒，他瞧見我的書架，于是談論涉及到“書事”，說得更多的也許是有關個別作家的情況，很少談到他們具體的作品。他翻閱一本難得到手的古本書，仰起頭來笑著說：“你知道嗎，你留在中國未及帶走的《評論報》藏書，現(xiàn)在都在我們研究所里了。每當我想寫些過去的歷史，這真是個絕頂理想找尋材料的去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