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惜分
一、傳播權力與傳播權利
在人類文明史上,大概找不出比傳播更久遠的歷史。人類自從從生物進化為人類以來,人類社會持續(xù)不斷的進步與發(fā)展,就是由于人與人之間、部落與部落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國與國之間、不斷地傳播信息。自己新的發(fā)明、新的發(fā)現、新的技術、新的方法不斷地被別處所采用,而自己又從別處學習傳播來新的信息。人類文明的不斷開拓、不斷擴大,促進了人類的社會化進程??梢哉f,沒有傳播,也就沒有人類、沒有社會、沒有文明史。
但是,人類把傳播作為一種權力占有,或為傳播的權利而斗爭,這是在人類分化為階級以后的事情,在這之前,人類的傳播行為至少已有幾百萬年的歷史,而傳播權之爭,不過才幾千年。至于傳播權利與傳播權力這個政治概念出現的歷史則更短,不過才幾百年——它是近代文明的產物,是民主制度反抗專制制度的法律表現。
傳播,自古是人類的普遍行為,無論社會統(tǒng)治集團怎樣憑借自己掌握的權力控制傳播,但人與人之間的私相傳播是從來無法禁絕的,至少在家庭成員之間互相傳播社會上的見聞是任何殘虐的暴君都難于阻止的,即使無任何語言,“側目而視”也是一種傳播,但是這種人際傳播的范圍畢竟很有限。即使掌握著至高無上權力的帝王如果僅靠口頭傳達他的意志,其傳播的范圍也不會很遠很久,所以文明社會的真正意義上的傳播必須依靠一種或多種傳播工具(傳播媒介),傳播工具能使傳播的信息發(fā)生神奇的數學變化,使一轉化為一千、一萬,甚至上億,使少數人的意志轉化為成千上萬人的意志。于是誰掌握了傳播工具,誰就有了宣傳、鼓動、號召、動員的權力,它的潛在力量和影響力有時能達到其他任何形式難以達到的境地。于是就爆發(fā)了奪取傳播工具的斗爭,即奪取傳播權的斗爭。掌權者和奪權者之間的搏斗在近代史上從沒有停止過。從手抄新聞到報紙、通訊社,再次是廣播、電視和通訊衛(wèi)星,幾百年來、幾十年來,人類社會為奪取和占有傳播工具,演出了無數驚心動魄的活劇。
二、傳播權力的壟斷
但是在中國文明史上,并不是一開始出現階級分化就伴之以掌權者對傳播工具的嚴格控制,相反,曾出現過長時期的言論自由的時代,那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
中國的春秋戰(zhàn)國近500年之久,諸侯并立,各據一方,至少在貴族知識分子中可以比較自由地傳播自己的思想,那時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學者們在笨重的竹簡上刻出自己的著作,這些著作傳到幾千年之后的今天,不但仍是中國思想界的驕傲,也是世界思想庫中的寶貴財富。《老子》、《莊子》、《孫子》、《論語》、《孟子》等等,幾千年來一直為中國知識界以至政界人士反復鉆研,也同樣為海外學術界以至政界所重視,他們掀起中國學術熱,把孔子、老子、孫子的著作視為世界學術的瑰寶。
中國歷史上殘酷地控制傳播開始于秦始皇,這是大家都熟悉的。到了漢武帝,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宋代而后,經過朱熹等人的改造,儒家學說一變而為“理學”。隨著封建中央集權制的加強,中國的傳播權之爭一步步加緊了。
明代和清代,“文字獄”遍于國中,思想傳播者首先遭殃,學者們不得不鉆入故紙堆中,尋求“考據”與現實無關之學。即使這樣,也出現了《明夷待訪錄》這樣的稀世之作,作者黃宗羲的時代,大約相當于歐洲的文藝復興時代,比歐洲啟蒙學者們更早地推出了民主自由的思想精華。但是歐洲啟蒙思想導致了法國大革命,而中國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的著作卻遭受了焚毀。一部《四庫全書》的煌煌巨制,不知淘汰了多少具有思想精華的“禁書”,思想傳播者們遭受了一場洗劫。
19世紀開始,西方資產階級民主自由思想傳入中國,清朝政府惶惶不安,他們鑒于外國傳教士在中國辦報的影響,也急于創(chuàng)辦一些官方報紙以控制民意,借助權力的優(yōu)勢以制伏人民的傳播權利。
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6月,清政府總理大學堂大臣孫家鼐上奏西太后稱:“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通達下情而可臻上理者也,……貧弱之患猶小,壅塞之患最深”,因此孫家鼐倡議把康有為、梁啟超的《時務報》改為官報,“擇其有關時事無甚背謬者,均一律錄呈御覽,庶幾收兼聽則明,無偏聽之蔽。如此,則皇上雖法宮高拱,萬里之外,如在目前,于用人行政,似有裨益”。但這位孫大臣對于這種把民報改為官報仍不放心,規(guī)定“如有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挾嫌妄議,瀆亂視聽者,一經查出,主筆者不得辭其咎”。不準議論政事,不準臧否人物。請看這樣的報紙,無非是專供皇上的閱覽,而內容十分狹窄,其作用十分有限,是顯而易見的。
同年7月,?;逝傻目涤袨檫M一步為清廷劃策,主張把這種官報的作用稍為開放一點,對朝廷更為有利,他認為:“官報既發(fā)明國是民隱,各省群僚皆應閱看,以開風氣?!备鶕涤袨榈某h,于是孫家鼐也改變了主張,認為官報“所著論說,總以昌明大義,決去雍蔽為要義,不必拘牽忌諱,致多窒礙?!钡沁@種開放,總離不了宣揚圣旨,去壅塞蔽之旨。滿清倒下了,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繼承了這一套辦法,其效果也微乎其微。從皇帝到軍閥,雖然占有了經濟上物質上的有利傳播陣地,卻不能挽救他們的滅亡。正如戈公振所說:“官報從政治上而言之,固可收行政統(tǒng)一之效,但從文化上言之,可謂毫無影響?!賵笾ㄒ荒康?,為遏止人民干預國政,遂造成人民間一種‘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之心理,于是中國之文化,不能不因此而入于黑暗狀態(tài)矣?!雹?/p>
1927年的南京政府,又繼承了清末和北洋軍閥的傳統(tǒng),壟斷傳播媒介的權力,以統(tǒng)一全國人民的意志。不過時代不同了,從南京政府到重慶戰(zhàn)時首都22年間,國民黨當局又從西方學得了傳播權的壟斷方式,花樣不斷翻新,但萬變不離其宗,緊緊掌握傳播權力。
——創(chuàng)辦了大量官方報紙,無論在上海、南京、武漢、北平、重慶以至各個省會,都有一家或幾家報,或暗中收買民間報紙的股權,以改變報紙的政治方向,這是清朝政府和北洋軍閥所不及的。
——設置大量廣播電臺,每天播送有利于官方的新聞報道和言論(那時尚無電視),這也是前人望塵莫及。
——利用各種會議以傳播官方的聲音。
——舉行大小型記者招待會,通過記者傳播官方意圖。
——政要人物與新聞界頭面人物私人交往,向他們“吹風”。
……
所有這些手段,都是從西方學來的,為以前的封建時代掌權者難以企及。這就大大增強了國民黨當局在傳播上的數量優(yōu)勢,從而也增強了它的政治權勢。特別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地處中國西南一隅的重慶成為中國戰(zhàn)時首都,各國外交使節(jié)和外國記者云集于此,國民黨壟斷傳播之權充分發(fā)揮了它的權勢。南京政府和后來的重慶政府,忘記了他們以孫中山為代表的前輩是怎樣同顢頇無能又專制透頂的清朝政府作壯懷激烈的拼搏。他們對待新興的革命勢力所采取的暴力手段比起他們的前輩所面對的那個滿清政府來,是更加殘忍的。
三、爭取傳播權利的斗爭
近代歐洲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的偉大功勛,就在于他們把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傳播給了全人類,引發(fā)了世界性的個性解放運動,爆發(fā)了各國資產階級革命。中國這個東方大國,從19世紀以來就日漸衰微,西方的炮艦轟開了中國的門戶,暴露了中國的色厲內荏,成了一個經濟政治落后的國家,備受西方人的欺凌。但是事物的發(fā)展往往出人意料,落后的東方大國,也在19世紀初期開始接受資產階級的革命思想,引發(fā)了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而這一切都是首先從傳播工具的奪取開始的。
王韜、林則徐、嚴復、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人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代播火種者,他們從清代統(tǒng)治者手中奪取了傳播工具,傳出了中國第一代帶有資產階級色彩的呼聲。由于時代的局限,他們還不敢倡言革命,而只是呼吁改良,但這石破驚天的第一聲把中國大地帶進了一個新的時代。他們失敗了,譚嗣同、林旭、劉光第等“六君子”在北京被斬下驕傲的頭顱。康有為、梁啟超等遠走日本,繼續(xù)出版報刊,運回國內,為奪回傳播權而不懈努力。
但是康有為、梁啟超逐漸變成時代的落伍者,孫中山、章太炎、秋瑾、于右任等人取而代之,并戰(zhàn)而勝之,革命派代替了改良派,戰(zhàn)勝了改良派,章太炎和于右任的政論巨雷般的轟鳴震塌了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和宣統(tǒng)的寶座,而播火者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鄒容瘐死獄中,陳天華蹈海,秋瑾倒在紹興街頭的血泊中……“不自由、毋寧死”,西方的名言培育著中國的后代。
袁世凱做了83天皇帝夢,然后中國的皇帝終于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但西方式的資本主義道路卻在中國到處碰壁。中國先進分子改從馬克思和列寧那里尋求真理,中國的普羅米修斯——李大釗、陳獨秀、邵飄萍、瞿秋白、惲代英、肖楚女、鄒韜奮等人或上了絞架,或飲彈而死,或陷身囹圄,或四處漂泊,但是他們以有限的年華傳播了比之資產階級民主自由學說更為先進的思想——即共產主義的崇高理想,他們以自己的鮮血和才智,最后塑造了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
時代總是不斷前進的,后來者必然勝于先行者,傳播火種的烈士的鮮血不會白流,上海的龍華,南京的雨花臺,重慶的歌樂山,貴州的息烽,那里安眠著中國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傳播的權力終于沒有控制住傳播的權利的擴散。一個不敢于爭取傳播權利的民族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民族,中華民族是大有希望的民族。
四、受傳者——奪取的對象
歷史證明,世界上的傳播者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大權在握的傳播者,一類是尚未掌握權力的傳播者,這兩類傳播者為了爭取傳播的優(yōu)勢而互斗。這兩種社會勢力的斗爭,目的都是共同的,即爭取廣大的受傳者(“受傳者”有時也可能成為傳播者,但它在掌握著傳播工具的強力者之間,更多地起著受傳者的作用)。誰吸引和占有的受傳者越多,誰就可能成為時勢的優(yōu)勝者。受傳者不掌握傳播工具,他們是掌握傳播工具者奪取的對象。殘暴的掌權者可能用暴力來對待受傳者,強制他們接受一種謬論。這些無辜的受傳者為了追求真理,有時可能成為那個可詛咒的時代的屠刀下的犧牲品。但是隨著前者日益腐朽,后者則日益占有優(yōu)勢,日益壯大,后者可能轉化為手握大權的傳播者,即成為社會的統(tǒng)治者。
歷史又證明,某一社會集團一旦成為社會的掌權者,它就有一種可能性:即日益脫離它原先擁有的受傳者而自陷于孤立,這真是殘酷的辯證原理,也是屢試不爽的辯證原理。
關鍵在于,誰占有真理,誰站在人民方面,誰才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1925—1927年的北伐戰(zhàn)爭之所以所向披靡,南方的革命之聲迅速傳播到北方,傳播于全國,人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就在于北伐軍是站在人民方面。而一旦建立了南京政府,情況迅速向對立面轉化,強者變成弱者,一種新興的勢力——中國共產黨——突起于南京政府的對立面,它由小到大,由弱到強,贏得了全中國。
我們可以把上面這種關系大致圖示如下:
這三者之間的微妙關系,是傳播政治學的核心所在。(1)是暫時的強大者;(2)是暫時的弱小者;這兩者相互沖突與對抗。而其共同爭取的目標對象是(3)。真理在(1)與(2)之間的任何一方,(3)就傾向于誰。(3)的這種傾斜,可能使(1)變?yōu)楦訌姶?,也可能使(2)由弱轉為強,由小變?yōu)榇?。這是現代的傳播者們不能不時刻加以注意的大問題。勝敗之數不在天,而在人為。
掌權者(1)可以壓制(2),但很難壓制(3)。受傳者成千上萬乃至上億,是很難壓制的。秦始皇實行“偶語者棄市”,卻并不能挽救秦王朝的滅亡。這些“偶語者”大多是一些受傳者,即使不能偶語,“側目而視”也是一種傳播。所以凡是屠殺讀者,懲治聽眾的統(tǒng)治者,都沒有好下場。本文作者曾訪問過不少國內戰(zhàn)爭中被俘的國民黨高級將領,他們在被俘以前禁止下屬收聽中共廣播,而他們自己卻關起門來偷聽中共廣播;所以他們在不得已放下武器時,他們相信放下武器并無危險。他們?yōu)槭裁赐德犞泄矎V播呢?他們說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話:“因為中共的廣播是真實的,我們相信?!庇纱丝梢妼κ軅髡咧荒芤岳矸耍允聦嵎?,而不能以勢力壓人。目前,世界上一些國家試圖以干擾不利于己的廣播來建立一道信息屏障,其結果是徒勞的。受傳者可以通過各種渠道了解事實真相。人民是有鑒別能力的,是非真?zhèn)谓K會判明,流言是沒有生命力的。
五、新中國的傳播理想與傳播實踐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舊中國的歷史畫上了一個句號,同時也是一個新起點。毛澤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第一位開國元勛,在傳播問題上,他曾經是人民傳播權利的維護者,但他也經常受到挑戰(zhàn),有時這挑戰(zhàn)者就是他自己——他走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1956年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這對傳播事業(yè)是一個莫大的喜訊,傳播者和受傳者都將受益,中國傳播事業(yè)的繁榮是可以期待的。但是這一方針經常受到來自右的和來自“左”的干擾,尤其是來自“左”的干擾更為嚴重。胡風和他的朋友們以及1957年被劃為右派的一些知識分子都力圖利用毛澤東所賦予的權利向“左”的權力挑戰(zhàn),結果碰得頭破血流。這似乎表明了一個現實:權利是軟弱的,而權力是強硬的。權力與權利的沖突,常常是權利的被剝奪。
十年動亂,傳播權力的專橫達到了它的最高峰。林彪與江青所控制的報紙廣播可以為所欲為地傳播他們的任何荒謬絕倫的主張,而普通公民們連最起碼的發(fā)言權利也被剝奪干凈。
1957年毛澤東號召把《參考消息》擴大發(fā)行?!秴⒖枷ⅰ肥侵袊囊环N特殊報紙,它專登來自海外的消息。毛澤東主張把這張報紙辦成共產黨替帝國主義出版的報紙,連那些罵中共的言論也予刊登,目的是使人民“種牛痘”,增強免疫力,受到鍛煉。毛澤東主張不要封鎖消息,封鎖起來反而危險。這表現了毛澤東的氣魄,表現了毛澤東要擴大人民的知情權,這一措施受到人民的歡迎。
毛澤東的另一種主張,即在報紙上展開公開的批評與自我批評,以擴大人民對政府和黨的監(jiān)督權的主張,也受到很大的干擾,正如1954年中共中央決議中所說,這項工作基本開展得不好??梢娮枇χ?。
毛澤東還曾對大陸新聞界發(fā)出號召,要有“五不怕”的精神準備:一不怕撤職,二不怕開除黨籍,三不怕老婆離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殺頭。這無論是對掌握傳播權力者,還是對享有傳播權利者,都是最大的鼓舞,鼓舞他們?yōu)楸Pl(wèi)自己的權力和權利而獻身。但是張聞天補充說,要實現“五不怕”就要造成“五不怕”的政治環(huán)境。因為在舊社會被反動派殺頭,可以流芳百世,人們可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被共產黨殺頭則遺臭萬年,如果沒有安全的政治環(huán)境,人們是不敢伸出頭顱來而遺臭萬年的??雌饋砑词乖谏鐣髁x社會,傳播權利的取得也需要有權力的保障,而不是權力的強制。
有人把傳播權利比之于鳥籠。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沒有絕對自由的權力和權利,除了天上的鳥兒可以天高任鳥飛之外(它們有時也要遭到地上狩獵者的槍殺),一切投入籠子里的鳥都只能在籠子里活動,這籠子就是權力。不過鳥籠有大小之別。動物園的鳥籠是比較大的,百鳥可以在那里飛來飛去。而玩鳥人提的鳥籠極小,鳥兒除了吃食飲水以外,毫無活動范圍,時間久了,這只鳥兒喪失了飛翔的能力。社會主義國家這只鳥籠應當相對地大些,因為馬克思主義者就是為了解放全人類。中國社會主義者百余年來為自由而斗爭,決不是為了在奪得自由之后再喪失自由。到了共產主義崇高理想實現之日,世界繁花似錦,人們已無須在鳥籠里來欣賞美麗的小鳥,鳥籠應該沒有了。那時人們既含著眼淚,也含著微笑向舊世界告別。
注釋:
①引自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44~66頁。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