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驥

戊戌變法后的十來年,中國小說史是一個產(chǎn)生神話的時段。在這個短暫的時間里,面目一新的小說突然間成了文壇的寵兒,平均一年所產(chǎn)生的小說作品數(shù)量,超過過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產(chǎn)量”。

是什么原因?qū)е逻@樣的“晚清新小說”繁榮局面如此迅速地出現(xiàn)?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譴責小說的相關(guān)論述眾所周知:

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歲而有義和團之變,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矣。其在小說,則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

魯迅認為,晚清政府腐敗無能,國運衰頹,民眾知道這樣的政府不能強國富民,于是群起攻擊,而小說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運用的武器。他所說的是譴責小說,而譴責小說正是晚清新小說的主流,因此不妨將他所論看作是對晚清新小說繁榮原因的一種解釋。這個解釋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未免過于簡單。

阿英的《晚清小說史》是第一部對晚清小說作整體研究的著作。其第一章就是《晚清小說的繁榮》,開篇就對晚清小說繁榮的原因作了探討:

第一,當然是由于印刷事業(yè)的發(fā)達,沒有前此那樣刻書的困難;由于新聞事業(yè)的發(fā)達,在應用上需要多量產(chǎn)生。第二,是當時知識階級受了西洋文化影響,從社會意義上,認識了小說的重要性。第三,就是清室屢挫于外敵,政治又極腐敗,大家知道不足與為,遂寫作小說,以事抨擊,并提倡維新與革命。

阿英所析,比魯迅之說,增加了兩點(其第三點與魯迅的分析同),相對較為全面。但是,仍未能展開深入,理論廣度深度也尚有挖掘余地。

查互聯(lián)網(wǎng)中國期刊全文庫,僅發(fā)現(xiàn)1988年曾有一篇文章談此問題,此文列舉了四個原因,其一、二、四點沒有超出阿英的觀點,而第三點認為此種繁榮是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且得力于“外國小說的大量評介”等,甚可商榷,因為中國古典小說與晚清新小說面目迥異,而外國小說大量進入中國乃是在新小說興盛之后。不過,本文不想對此作何反駁,只是覺得這一問題還有拓寬和深入探討的空間。

我認為,除了魯迅、阿英已論及的三點,晚清小說繁榮的原因可以從以下幾方面探討:

一、梁啟超等人發(fā)起“小說界革命”運動,對小說的社會功能作用作了夸張的宣傳鼓吹,從理論上大大提高了小說的社會地位,從輿論方面為晚清小說的繁榮開辟了先路、奠定了基礎。同時他們身體力行,親自“下水”,帶頭創(chuàng)作新小說,以實際的作品樹立樣板,使其理論更具號召力,從而有力而迅速地帶動了小說熱潮

梁氏為清末民初政治和文學風云人物,人所共知。他非常重視小說的政治作用和社會作用,但他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卻是持全盤否定態(tài)度的。他提倡一種新小說,要“借小說家言,以發(fā)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其愛國精神”(《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

1902年11月,梁啟超創(chuàng)辦的《新小說》在日本橫濱出版創(chuàng)刊號。這是中國第一種?？≌f的刊物。梁啟超在此期發(fā)表了著名的論文《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此文以恢宏的氣勢、夸張的筆法,雄辯滔滔大張旗鼓地鼓吹新小說對社會、對人心的巨大影響和作用,并正式打出“小說界革命”的旗幟。梁氏鼓吹小說革命的文章當然不止這一篇。《譯印政治小說序》、《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等皆是名作。

梁啟超的相關(guān)理論和“小說界革命”對晚清新小說的繁榮所起的先導作用和巨大影響是不容否認的。1902年《新小說》創(chuàng)刊,“小說界革命”之旗樹起,從第二年起,小說數(shù)量就逐年猛增,勢不可當。

在《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上,梁啟超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說《新中國未來記》,這也是晚清新小說的開山祖師、奠基之作。此作對晚清新小說還有一個極大影響:將小說與政治聯(lián)姻,把政治作為小說的靈魂。奠定了晚清小說普遍政治化的基礎和基調(diào)。

二、大量文藝刊物問世,眾多以出版小說為主業(yè)的新型出版社成立,給小說作品提供了大量的發(fā)表陣地

在梁啟超《新小說》之前,還沒有過?？≌f的報刊。1903年起,此種情況大變,效法《新小說》專載小說的刊物不斷涌現(xiàn),一般報刊也無不以多量版面刊載小說,不如此者即為落伍。據(jù)統(tǒng)計,在晚清時期曾出版過的二百余種報刊中,有一百一十多種登載過小說,占一半以上。而僅僅以“小說”為刊名、以刊載小說為主的報刊,就有二十余家,包括《新小說》、《繡像小說》、《新新小說》等。還有將近三十家出版社以“小說”命名:改良小說社、小說進步社、社會小說社。

三、報刊稿酬的建立,刺激了小說作者的創(chuàng)作積極性

作文取酬,這在中國歷史也很久,但都是一些個人行為,不能說是稿酬制度。真正的稿酬制度是在晚清才出現(xiàn)的。

從今天所見資料,晚清時期首次明定小說稿酬的報刊也是梁啟超創(chuàng)辦的《新小說》。該報創(chuàng)刊號上即登載《本社征文啟》,征集各種文稿,然而聲明只有小說戲劇兩類才付稿酬,其余文稿采用者各贈刊物一冊而已。其小說與戲劇兩類文稿之酬金又有區(qū)別,且各分等級。小說類分甲、乙、丙、丁四等,每千字依次為四元、三元、二元、一元五角。戲劇類分甲、乙、丙三等,每千字依次為二元五角、一元六角、一元二角。這一以千字為單位的稿酬計算方法,直到今天仍在使用。

1907年《小說林》創(chuàng)刊,登出“募集小說”啟事,明定稿酬:“入選者分別等差,潤筆從豐致送:甲等每千字五元,乙等每千字三元,丙等每千字二元?！薄缎≌f月報》所登征稿條例稱:“凡投稿中選的,分四等酬謝:甲等每千字五元,乙等每千字四元,丙等每千字三元,丁等每千字兩元?！?/p>

據(jù)《知堂回想錄》,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尚在日本留學的魯迅與周作人合譯英國人哈葛德和安特路朗合著的小說《紅星佚史》,十萬字左右,商務印書館出版,得酬二百元,合千字二元。又據(jù)同書,此時周作人在日留學,每月三十三元官費,而房租、伙食費一起每月十元即夠。則五千字之稿費可供一人一月在大城市中之生活所需,如此則千字二元之標準并不低,比今天的一般稿酬還要高得多。而林紓翻譯的外國小說,商務竟給千字十元之高酬。而此時期,商務本身的一般職員的月薪只有十幾二十元,一般工人甚至不足十元。而且這樣的水平在當時的工薪階層屬中上水平。兩相對比,可知當時各報刊稿酬標準是相當高的。

稿酬制度的確立以及標準不低的稿費收入,刺激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積極性,推動了晚清小說的發(fā)展繁榮。文人多窮,當時的文人除“文”之外又缺乏其他技藝?？婆e時期,文人的最大希望就是憑借文才一舉成名天下知,當然同時也就解決了謀生問題。然而就在光緒三十年(1905年),朝廷下令取消了科舉制度。這樣一來,一般文人更加走投無路,這時候,報刊和連載小說的大量需求,稿酬制度的確立,對他們來說不失為一個好消息,是他們既可賴以謀生又能保持人格獨立的比較理想的路子。不少文人投身于此,成了專職或半專職的小說家。吳趼人、李伯元、陸士諤、黃小配、許指嚴、徐念慈、陳景韓、包天笑等大批文人迅速成為小說界驕子,與此有關(guān)。

四、晚清圖書售價降低,報刊訂費低廉,使圖書報刊消費者數(shù)量大增,而普通消費者購閱的,大多是內(nèi)容方面以刊載小說為主的娛樂性休閑性圖書報刊。這當然極大地推動小說的繁榮

在中國古代,印刷出版的圖書卻是高消費品,一般人不大敢買的。即使是通俗小說也如此。明代后期萬歷年間蘇州舒載陽刻印《封神演義》,有牌記云:“每部定價紋銀二兩?！倍鴵?jù)明人沈榜《宛署雜記》第六卷《力役》記載,萬歷二十年在內(nèi)府及各衙門服役的雜役、獄卒、工人之類,薪水最低的是打掃工(清潔工)、土工、磨工等,每年一兩二錢銀子;其他一般的是年薪二兩多至四兩銀子左右。平均計算,這些人一年的薪水買不到兩部《封神演義》這樣的小說。小說這種通俗文學作品的讀者,是以大眾為對象的,過高的書價,毫無疑問阻礙了小說的流通傳播,阻礙了小說的發(fā)展繁榮。

晚清時代,由于先進的印刷技術(shù)的采用,圖書出版成本大大降低,書價當然也就降低了。從一些資料看,此時的流行長篇小說《紅樓夢》、《三國演義》、《聊齋志異》、《封神演義》等,包括一些大型工具書如《康熙字典》,由商務印書館這些較大的出版社出版者,售價都在銀洋一至三元之間。而我們從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中看到,一些石印的小說,價格更低,如該書第二十二節(jié)《縣考的雜碎》:

己亥九月廿七日記項下云:“至試前文奎堂購《搜神記》二本,晉干寶撰,凡二十卷,石印本,洋二角?！薄脸笕率湃沼涰椣律杏浻兄猎嚽翱窗?購《后七劍十三俠》一部,計洋一角八分。(按:己亥為1899年,辛丑為1901年)

對照起來,這時的書價,降的幅度很大,一般人大多可以有限地購買了。加上許多報刊都刊載小說,而報刊訂價更為低廉,于是小說的相對普及便成為可能,小說的繁榮也就有了堅實的基礎。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濟南:齊魯書社,1997.

[2]阿英.晚清小說史[M]. 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3]轉(zhuǎn)引自黃霖韓同文.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4][明]沈榜.宛署雜記[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

[5]周作人.知堂回想錄[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

楊驥(1984—),男,廣西南寧人,暨南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