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二 奇
評《晚清民初的理學與經學》
程 二 奇
晚清以降,一向被視為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但令發(fā)此感慨者所不能逆料的是,此變局直至民國都不曾謝幕,以至演為常態(tài)。近代中國就在“變”與“不變”的纏繞交織中,顛簸行走了百數十年。其間,作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核心內容的理學與經學,在紛繁復雜的場景中,以怎樣的姿態(tài)因應著變幻莫測的世界?張昭軍教授新著《晚清民初的理學與經學》(以下簡稱《理學與經學》)一書,便致力于解答這些問題,并嘗試為我們描繪一幅學術格局變動的新圖景來。
全書共十一章,以內容言,實可視作上下兩篇。上篇著重探討有關晚清學術的宏大命題,如“晚清儒學的格局與流派”,晚清的漢、宋學關系,今文經學與程朱理學的關系以及理學在晚清的分層與流動等。下篇則選取側重理學的唐鑒、曾國藩、倭仁、方宗誠,偏重今文經學的康有為和偏漢學一系的章太炎等個案,以尋求儒學自身的傳承與衍變。總體而言,本書以理學與經學為主題,但論述有所側重。理學以程朱理學為主,經學則以宋學一面和今文經學為主,漢學則僅有論章太炎一篇。這種結構安排,與作者的研究取向有關,因“今人關于晚清時期傳統(tǒng)學術的研究也有大批成果。但這些成果由于學術出發(fā)點或側重點的不同,對于儒學內部各派別在晚期學術格局中的位置及其傳承譜系的研究仍存有薄弱之處?!保?)此亦本書努力方向之一。
作者開篇就把晚清民初學術的格局提示出來,在清季學術的變化中,和乾嘉時期理學、漢學二分天下的情況相比,今文經學開始復興,進而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對于三者在晚清學術中的具體位置,作者認為,“晚清時期,在傳統(tǒng)學術格局中,程朱理學繼續(xù)作為官方哲學和社會意識形態(tài)而處于主流學說的位置?!保?)漢學在晚清時期有所衰落,雖已弗能獨占學界,但“流風余韻在一定時期內猶然存在。在傳統(tǒng)學術格局中,它仍然擁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并在某些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又有緩慢的進展,取得了新的成就”。(頁8)至于今文經學,則是“自漢代以降歷經千年沉寂之后的再次興復”(頁16)。
不過,三足鼎立的劃分方法雖然眉目清晰,卻仍有可討論的空間,如今文經學在晚清時期究竟是獨立的學術流派,還是漢學的分支?不少學者認為晚清漢學包括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兩面。作者深知此問題無可回避,遂探討清代今文經學與程朱理學的關系,著力厘清今文經學與漢學之間的關系。作者根據章太炎之說,以為“陳立、陳喬樅等人治學重在輯佚今文,辨析今、古文之異同,持論較為平和,不喜附會,治經方法近于漢學考據”,故他們“與吳派專主漢學者當為一類”。(頁19)所以,作者特別指出,晚清學術并非簡單“條塊分割,涇渭分明,而是相互交織,錯綜復雜”,“儒學內部各派別之間也時有爭斗與融合,并在總體傾向上趨于兼采會通”。(頁25)作者把晚清學術的總體格局描繪了出來,但在這個寬大的畫卷上,又時刻謹慎地提醒著讀者,不能以簡單絕對的眼光看待其中的各種元素,因為他們彼此之間融合的傾向是那樣的強烈。
還需指出的是,以往論述清代今文經學,多從其興起及其與漢學之關系入手,對其與程朱理學的關系,注目不多?!独韺W與經學》一書依照今文經學家對待程朱理學的態(tài)度不同將今文經學與程朱理學之間的關系分為四種,這四種不同的態(tài)度,也演化出清季今文經學與程朱理學關系的基本脈絡。不過,態(tài)度盡管有異,但作者也認同“好談微言大義的今文經學與講求義理的程朱理學在輕考據、重義理方面存在一致的地方”(頁65)這個判斷。此外,就所舉人物而言,我們也不難發(fā)現其中一些有趣的現象。從文中看,兼尊程朱者為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此三人除了是族親之外,很重要的一點是都篤信《公羊》,可謂純粹的公羊學派。龔、魏則雖同樣信奉《公羊》,但兩人又都具有一定的漢學底子,龔自珍早年習小學,魏源對古文經學亦有所授受,他二人表現出對程朱理學既調和又批評,似乎不難想見。譏詆排斥者為戴望、王闿運、廖平,此三人固然為今文經學家,但三人所持有的漢學功底,又絕非龔自珍、魏源所能比擬。故此,似乎形成了一種判斷:清季今文經學家,其對程朱理學的態(tài)度從某種程度上并不取決于自身的今文學功底,實際上更主要地取決于其漢學一面的程度,如漢學功底較深,則對程朱理學的態(tài)度就會相對激烈。
關于晚清漢宋學之間的關系問題,學界成果頗多,作者同樣論述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晚清時期所謂漢宋之爭,“主要表現為宗宋學者對漢學的批評”。(頁26)作者使用了“宗宋學者”來表述當時的這一學思群體,這是非常謹慎可取的做法。龔鵬程先生曾撰文提出,清代中葉所謂漢宋之爭,對漢學提出批評的其實主要是文人而非宋學家,他并舉姚鼐、袁枚等例子來說明他的觀點。①龔鵬程:《乾隆年間的文人經說》,彭林編:《清代經學與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頁236-237。龔先生的立說是否妥當暫且不論,但他提示我們在觀察清代包括晚清在內的“宗宋學”群體時,必須意識到由于整個清世的理學“竭而無余華”,故若以撰述理學著作等標準去界定的話,彼時并無多少堪稱“宋學家”者?!独韺W與經學》一書引述的唐鑒、夏炘、夏炯、方宗誠、賀瑞麟等人,也確實算不得宋學家。晚清漢學則不然,專門經師與漢學信徒均不乏其人,故行文中出現晚清“漢學家”,同晚清“宗宋學者”一樣,是十分嚴謹且允當的。不僅如此,作者非常注意把問題以最清晰的方式表述出來,他把漢宋學關系限定在宗宋學者對漢學家的“新義理學說”、“治學原則和方法”、“經學辨?zhèn)巍币约皩嵱眯缘呐u與回應方面。其中,清理出宗宋學者回應漢學家的經學辨?zhèn)?,提出“雙方的辯論一定程度上顯示了他們對待知識與道德的不同態(tài)度,也體現了他們在詮釋方法和思維模式方面的差異”(頁41)的看法,為既有研究所缺失,洵為創(chuàng)見。
當然,晚清漢宋學之間仍以“調和”一面為主。那么二者之間究竟是怎樣調和的?作者總括為三種方式:其一,“宗宋學而不廢漢學”。這部分學者“主張回歸原始儒學,認為漢學、宋學同傳道統(tǒng),不能強分軒輊”(頁49);其二,“主漢學者兼采宋學”。此類學者又可“根據其尊漢采宋程度的差異,大體上可分為兼采、會通兩種類型”(頁51);其三,“漢宋會通”。這類學人“漢、宋學立場不明顯”。事實上,學界對漢宋學關系討論最多的,就是二者之間調和的情況。應該說,作者清晰地歸納出漢學、宋學調和的對接點,讓人思考這類問題時,有了明確的方向。
《理學與經學》還注意到了“晚清理學的分層與流動”問題。竊以為,這部分論述無論在內容上抑或研究方法上,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頗值品味。作者分別討論了理學在官方(或曰高層統(tǒng)治群體)、士大夫以及民間社會中,其不同的角色、使命與功用。尤以對理學作為民間社會的文化宗仰的論述引人矚目。因為既有的學術史研究,大多把目光放在學術史的制造者——學人的本身上,從梁啟超、錢穆的經典著作開始,幾成定勢。即便近年來有學者意圖把學術史的研治范圍努力下行,也多身披精英學者的外衣去描述自身與鄉(xiāng)紳、民眾等群體之間的關系。其實,如果能夠多注意方志、鄉(xiāng)間讀書人的詩文集、精英學人為無名讀書人撰寫的墓志銘等相對邊緣的材料,一貫以主流姿態(tài)示人的學術史研究,完全有可能興起一場“眼光向下的革命”。本書的相關研究,無疑已經朝著這個方向做出了有益的嘗試。
作者對宗理學者各層之間的流動情況予以分析,亦十分出彩。余英時曾借助西人理論,將知識分子視為一種流動的資源(floating resources),并從思想史的角度進行論說。而本書把晚清宗理學者流動的方式總結出來,對學術史的研治方法,又提供了新的借鑒。通常,學術史的研究十分注重學派、師承等“門戶”之別,而且常常會以地域來劃分。如清代漢學雖有惠、吳、揚州派系的區(qū)分,而且學界至今仍有不同看法,但均以地域來劃分。這種做法的好處是界限清晰,但弊端就是忽略了本應是歷史實際的學人流動情況。例如,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一般被歸為揚州學派,可事實上二人大部時間都居住于京城,以其為揚州學派,不過以籍貫論之而已?!独韺W與經學》一書雖亦未對此有專門討論,但將學人之間流動這個問題提出來,并有所分析,對于深入思考如何擺正學術史的觀察視角等問題,同樣甚有裨益。
本書最后探討了《章太炎對宋學、漢學的闡釋》。作者敏銳地捕捉到了太炎“調和漢宋的學術旨趣”,但又明確指出其“調和漢宋的學術特色與曾國藩、張之洞等人不同。曾、張主要是闡發(fā)理學的忠、孝、禮、義等綱常名教觀念,為清王朝的封建統(tǒng)治服務。章太炎的學術理路則是探察佛學、了徹老莊后從學理上對宋明理學進行理解和會通”(頁239)。事實上,章氏不但調和漢宋與曾、張不同,其對于漢宋學之態(tài)度之“調和”,亦與他人有別。如章氏就曾對晚清主調和漢宋的知名學者陳澧在學術理路層面予以嚴厲駁斥,并得到劉師培等人的回應。故此,本書在論述此問題時使用“理解和會通”等語匯,也充分表明作者對章太炎的思想知之甚深。
總之,《理學與經學》一書,內容十分豐富,惜在此不能詳述。但任何一位品讀過該書的人,都會體察到張教授力圖在學術史中做出思想史的努力,這也是本書的一條寫作主線,作者對此亦數度坦陳。如在總體討論晚清理學時,即直接表示要從學術史、思想史角度考察(頁94)。有此雄心,作者定能以更多的論著,譜寫出學術與思想的完美協(xié)奏曲來。
(作者單位:北京市社科院歷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