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尚書
呂本中在所作《夏均父(倪)集序》中,極力主張作詩用“活法”,因而在中國文學(xué)史,特別是詩歌發(fā)展史上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也引起了后代研究者的興趣,尤其對該序的現(xiàn)實背景與針對性問題,當(dāng)下學(xué)者頗多議論和猜測。由于現(xiàn)存《集序》為節(jié)文,宋代文獻(xiàn)又沒有相關(guān)的記載,故這些問題只能靠學(xué)者們自己解讀。一般說來,提出某種理論,未必一定有特定的指向(比如沈約的“四聲論”);即便有所指,也不必事事針對“現(xiàn)實”。呂氏的“活法”論,是對江西宗派詩法的總結(jié),而他在《江西詩社宗派圖序》中說,詩歌至“元和之末無足論者,衰至唐末極矣”;“至于豫章(黃庭堅)始大出而力振之,后學(xué)者同作并和,盡發(fā)千古之秘,亡馀蘊矣?!雹賲伪局?《江西詩社宗派圖序》,《云麓漫抄》卷14,涉聞梓舊本。則就宏觀論,呂本中針對的顯然是自元和末到黃庭堅之前的詩歌之“衰”,認(rèn)為黃庭堅始“力振”之,而江西詩社諸人“同作并和”,然后方“盡發(fā)千古之秘”——這就是“活法”論的大背景。
當(dāng)然,若說呂氏在南北宋之際一再強調(diào)“活法”,必有更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或背景,也不能說沒有道理。目前學(xué)界論其現(xiàn)實意義,蓋主要有針對黃庭堅字法、句法體系和江西詩派末流之說。然若深考之,這類說法很值得懷疑。呂本中作為江西詩社中人,又是后期江西詩派的領(lǐng)袖,他絕無從內(nèi)部“造反”的可能。據(jù)筆者初步探究,呂本中很可能是針對當(dāng)時受官方詞科四六“典雅派”影響的詩壇,因試論之。
在《夏均父集序》中,呂本中所述詩歌“活法”,為治中國文學(xué)史,特別是治宋代文學(xué)的學(xué)者所熟知,為了說明問題,仍先節(jié)錄于下:
學(xué)詩當(dāng)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zhuǎn)圓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黃公,首變前作之弊,而后學(xué)者知所趨向,畢精盡知,左規(guī)右矩,庶幾至于變化不測。②劉克莊:《江西詩派》引,《后村先生大全集》卷95。按此序當(dāng)即王正德《馀師錄》卷3所引呂本中《遠(yuǎn)游堂詩集序》,文字與此略有異同。
還在早年,呂本中作《外弟趙才仲(柟)數(shù)以書來論詩因作此答之》詩,在評其外弟詩歌藝術(shù)時,就已表述了“活法”論的梗概:“前時少年累,如燭今見跋。胸中塵埃去,漸喜詩語活。孰知一杯水,已見千里豁。初如彈丸轉(zhuǎn),忽如秋兔脫。旁觀不知妙,可愛不可奪?!雹賲伪局?《東萊先生詩集》卷3,四部叢刊續(xù)編本。在序文及此詩中,呂本中乃正面提出自己的詩學(xué)主張;當(dāng)下研究者要追問其現(xiàn)實針對性,企圖通過解讀獲得隱藏在“活法”論背后的真相,歸納起來大致有兩說(一般是合兩說而為一)。由于這些說法較普遍(前此筆者亦持是見),若引出某一具體論者來有失公平,于是我們簡述其主要論點和論據(jù),而略其出處。
一是針對黃庭堅字法、句法體系說。據(jù)釋惠洪《冷齋夜話》、《天廚禁臠》,黃庭堅曾提出“奪胎換骨法”、“用事法”、“造語法”、“句中有眼”、“象外句”、“錯綜句法”、“對句法”等等,研究者認(rèn)為這些“法”都可能成為死法。當(dāng)時學(xué)界對字法即有批評,如葉夢得曰:
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仿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不知意與境會,言中其節(jié),凡字可用也。②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20頁。
學(xué)者們認(rèn)為,此批評應(yīng)當(dāng)就是針對黃庭堅字法、句法論的,故呂本中提出“活法”,應(yīng)與葉夢得相類,乃矯黃氏句法、字法之弊。
二是針對江西派末流說。南宋初,詩學(xué)界對江西詩派有所批評。如與呂本中同時的王庭珪,曾點名批評“江西社”道:“近時學(xué)詩者悉棄去唐、五代以來詩人繩尺,謂之江西社,往往失故步者有之?!雹弁跬カ?《跋劉伯山詩》,《盧溪集》卷48,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又呂本中曰:
潘邠老(大臨)言:“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翻’字、‘失’字是響字也。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xì)麥落輕花’,‘浮’字、‘落’字是響字也。所謂響字,致力處也?!庇韪`以為字字當(dāng)活,活則字字自響。④呂本中:《童蒙詩訓(xùn)》,《宋詩話輯佚》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87,594,604頁。
呂氏所涉有些“雞毛蒜皮”,若說針對江西詩派未免夸大,故提出所謂“江西派末流”說。表面看來,似乎也成理。
但由上述,我們生出兩點疑問。
其一,呂本中高倡“活法”,果真是針對黃庭堅的句法、字法體系么?前引《夏均父集序》特別指出“世惟豫章黃公,首變前作之弊,而后學(xué)者知所趨向,畢精盡知,左規(guī)右矩,庶幾至于變化不測”,則在呂氏眼里,黃庭堅的句法、字法體系非但不是“弊”,而正是活法;除非有證據(jù)說明呂本中這里是言不由衷的諛詞,那么兩者之間的矛盾就難以消解。從現(xiàn)存文獻(xiàn)看,呂本中十分崇敬黃庭堅。比如“活法”講“悟”,在呂氏看來,黃庭堅是能“悟入”的典范:“作文必要悟入處,悟入必自工夫中來,非僥幸可得也。如老蘇之于文,魯直之于詩,蓋盡此理也?!雹迏伪局?《童蒙詩訓(xùn)》,《宋詩話輯佚》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87,594,604頁。他又說,黃庭堅詩“極風(fēng)雅之變,盡比興之體,包括眾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一人”,因而“當(dāng)永以為法”⑦呂本中:《童蒙詩訓(xùn)》,《宋詩話輯佚》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87,594604頁。。這不僅是呂本中的個人之見,也為南宋許多詩人所認(rèn)同,如楊萬里《送分寧主簿羅宏材秩滿入京》詩曰:“要知詩客參江西,政如禪客參曹溪。不到南華與修水(按:修水為黃庭堅故鄉(xiāng),此以指代),于何傳法更傳衣?”⑧楊萬里:《誠齋先生集》卷38,四部叢刊初編本。
至于葉夢得批評“今人多取其(杜甫)已用字模仿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謂其批評江西派中個別詩人是可能的⑨如潘大臨即有此病?!锻踔狈皆娫挕吩?“邠老作詩,多犯老杜,為之不已,老杜亦難為存活。使老杜復(fù)生,則須共潘十廝炒?!薄端卧娫捿嬝飞蟽裕?2頁。,若曰是在矯黃,則沒有根據(jù)。
其二,呂本中“活法”論是不是矯江西詩派“末流”呢?王庭珪《跋劉伯山詩》點名批評“江西社”作詩“往往失故步者有之”,從“有之”的口氣看,顯然針對的只是“江西社”中的個別人,王氏對他們“失故步”有所不滿?!笆Ч什健焙嗡?該跋下文道:“魯直之詩,雖間出險絕句,而法度森嚴(yán),卒造平淡,學(xué)者罕能到。傳法者必于心地法門有見,乃可參焉。”則他所謂“失故步”,乃指一味求“險絕句”而不能平淡。這是來自外部個人的批評,未必是當(dāng)時詩界的共識,故與呂本中提出“活法”論關(guān)系不大。至于本中評潘大臨(字邠老)“響字”說,他并非不贊成字要“響”,只是說用活法則可“字字自響”。這純屬“學(xué)術(shù)討論”,無關(guān)褒貶??寂舜笈R生于仁宗嘉祐五年(1060),約卒于大觀二年(1108)①伍曉蔓:《江西宗派研究》第8章第1節(jié),成都:巴蜀書社,2005年。,嘗“得句法于東坡”,黃庭堅稱其為“天下奇才”②見潘淳:《潘子真詩話·潘邠老詩》,《宋詩話輯佚》上冊,第309、310頁。。則潘氏在江西詩社中輩分甚高,雖作詩有“多犯老杜”的毛病(見上文注),但呂本中將他譜入《宗派圖》,顯然對他的詩歌仍持肯定態(tài)度。無論就年輩還是創(chuàng)作成績論,謂之為“江西末流”皆不妥。況呂本中作《夏均父集序》時③按《夏均父集序》作于紹興三年(1133)。吳曾《能改齋漫錄》卷10《江西宗派》曰:“蘄州人夏均父,名倪,能詩,與呂居仁友善。既沒六年,當(dāng)紹興癸丑(三年,1133)二月一日,其子見居仁嶺南,出均父所為詩,屬居仁序之。”,潘氏已過世二十多年,更沒有以矛頭相向的必要。
在現(xiàn)存文獻(xiàn)中,呂本中的確有批評江西后學(xué)的言論。其《與曾吉甫論詩第二帖》曰:“詩卷熟讀……其間大概皆好,然以本中觀之,治擇工夫已勝,而波瀾尚未闊;欲波瀾之闊去,須于規(guī)摹令大,涵養(yǎng)吾氣而后可。規(guī)摹既大,波瀾自闊,少加治擇,功已倍于古矣……退之云:‘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則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皆宜?!绱?,則知所以為文矣……近世江西之學(xué)者,雖左規(guī)右矩,不遺馀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頭,不能更進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雹芎?《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9引,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333頁。然細(xì)揣此帖,他批評的是江西后學(xué)作品的規(guī)模不大,波瀾不闊,“雖左規(guī)右矩”,然不知以“氣”運之,有些“小家子相”。這與“活法”關(guān)系不大。
總之,在筆者看來,呂本中提出詩歌“活法”論,沒有針對江西“宗派之祖”黃庭堅的任何可能⑤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序》稱“(江西)宗派之祖曰山谷”,見《云麓漫抄》卷14。,也主要不是批判“江西末流”之弊——他作為江西詩法的傳人,雖對后學(xué)有所針砭,但若僅此而已,那未免將“活法”論理解得過于狹隘。呂本中是“江西宗派”的骨干,又是后期江西詩派的領(lǐng)軍人物,而絕不是欲從內(nèi)部反戈一擊的“造反”者——這個角色定位是難以輕易改變的。
那么呂本中“活法”論到底針對誰呢?上節(jié)所述學(xué)界已有的論點,都將目光投向江西詩派自身,而沒有顧及呂本中所處的時代,不能不說視野較窄。看來需要轉(zhuǎn)換角度。于是,我們從宋末元初作家方回幾句與呂本中并不相干的話中,似乎可以找到新的思路。方回《讀張功父(镃)南湖集并序》有詩贊張镃道:“端能活法參誠叟,更覺豪才類放翁?!比缓箢H有感觸地說:
南渡以來,精于四六而顯者,詩輒凝滯不足觀。駢語橫于胸中,無活法故也。然則紹圣詞科,誤天下士多矣。⑥《南湖集》卷首,《知不足齋叢書》本。
則在方回看來,南宋詩的“死法”源于紹圣初所立詞科。因為詞科“駢語”(四六)的作法是死法,而詩人用四六法作詩,所以詩歌也就“無活法”。為了印證方回之說,我們還可引葉適對四六、韻語并進而對詞科制度的尖銳批評。他寫道:
朝廷詔誥典冊之文,當(dāng)使簡直宏大,敷揚義理,以風(fēng)曉天下……若乃四六對偶,銘檄贊頌,循沿漢末以及宋、齊,此真兩漢刀筆吏能之而不作者,而今世謂之奇文絕技,以此取天下士而用之于朝廷,何哉?自詞科之興,其最貴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為陋而無用。士大夫以對偶親切、用事精的相夸,至有以一聯(lián)之工而遂擅終身之官爵者。此風(fēng)熾而不可遏,七八十年矣;前后居卿相顯人、祖父子孫相望于要地者,率詞科之人也。①《宏詞》,《水心別集》卷13。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甲集《宏詞》曰:“先生(葉適)《外藁》(即收在《水心別集》之文),蓋草于淳熙自姑蘇入都之時,是書流傳則盛于嘉定間?!眲t所謂“七八十年來”,亦自北宋末算起。
以“對偶親切、用事精的”為能事,畸型的審美價值觀決定了詞科四六的變態(tài)追求,而這種“絕技”,與“變化不測”的“活法”正好南轅北轍。今按:《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二之二載,哲宗紹圣元年(1094)五月四日中書省上言:“有唐隨事設(shè)科,其名不一,故有詞藻宏麗、文章秀異之屬,皆以眾之所難勸率學(xué)者。今來既復(fù)舊法,純用經(jīng)術(shù)取士,其應(yīng)用文詞如詔誥、表章、箴銘、賦頌、赦敕、檄書、露布、誡諭之類,凡諸文體施之于時不可闕者,在先朝亦嘗留意,未及設(shè)科?!闭茏谟谑窍略t“別立宏詞一科”②葉適:《宏詞》,其曰:“紹圣初,既盡罷詞賦,而患天下應(yīng)用之文由此遂絕,始立博學(xué)宏詞科?!?《水心別集》卷13)按紹圣初所立為“宏詞科”,葉適乃就其終極而言。。則宏詞科的創(chuàng)立,完全是為了彌補王安石罷詩賦而用經(jīng)義取士造成的四六應(yīng)用文寫作人才的匱乏?;兆诖笥^四年(1110),改為“詞學(xué)兼茂科”。南宋紹興三年(1133)七月,高宗又下詔改“詞學(xué)兼茂科”為“博學(xué)宏詞科”。這就是南宋和后代通稱的“詞科”。紹興法規(guī)定,博學(xué)宏詞科考試以制、誥、詔、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十二件為題③參見《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二之一一、《容齋三筆》卷10。。這十二種文體,可分為四大類:一是四六文,包括制、表、露布、檄四種;二是四六或散體皆可,包括詔、誥二種;三是只能用散文(古文)的二種:序、記;四是韻語:箴、銘、贊、頌。王應(yīng)麟《詞科指南》卷1引平齋洪公(咨夔)曰:“制、表,如科舉之本經(jīng),所關(guān)尤重?!辈⑴e例道:“隆興元年(1163)陳自修試頌及露布,冠絕一場,偶表、制中有疵,因不取?!雹堋对~學(xué)指南》卷1,附《玉?!肪?01,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則制、表為詞科中最重要的考試文體,而它們都必須用四六;說明自紹圣設(shè)科起,四六文在詞科考試中就占有主導(dǎo)地位。
據(jù)上引方回的說法,詞科四六之所以破壞了詩歌創(chuàng)作,是因為擅長此道的人“駢語橫于胸中”,所以作詩也就拘謹(jǐn)“凝滯”,而不懂飛動馳擲的“活法”,故所作詩“不足觀”。我們要想明白駢語何以“無活法”,就必須首先了解詞科四六的作法;而要弄清四六作法,又必須從“宋體四六”的流派說起。
四六文肇端于齊梁,興起于晚唐,鼎盛于兩宋。宋代四六文的發(fā)展方向,楊囦道在其所著《云莊四六馀話》中描述得頗為精確。他寫道:
本朝四六,以劉筠、楊大年(億)為體,必謹(jǐn)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弊類俳。歐陽公深嫉之,曰:“今世人所謂四六者,非修所好,少為進士不免作,自及第,遂棄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于職當(dāng)作,亦不為作也?!比绻牧性?“造謗于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期陰以中人;宣言于庭者,遂肆鳴梟之惡音,孰不聞而掩耳。”俳語為之一變。至東坡為四六,曰:“禹治兗州之野,十有三載乃同;漢筑宣防之宮,三十馀年而定。方其決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復(fù)也,蓋天助有德,而非人功?!逼淞ν焯旌佣鴾熘?,偶儷甚惡之氣一除,而四六之法亡矣。
皇朝四六,荊公謹(jǐn)守法度,東坡雄深浩博,出于準(zhǔn)繩之外,由是分為兩派。近時汪浮溪(藻)、周益公(必大)諸人類荊公,孫仲益(覿)、楊誠齋(萬里)諸人類東坡。大抵制誥牋表貴乎謹(jǐn)嚴(yán),啟疏雜著不妨宏肆,自各有體,非名世大手筆未易兼之。⑤《云莊四六馀話》,《歷代文話》第1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18頁。
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2也有類似的論述:
本朝四六,以歐公為第一,蘇、王(安石)次之。然歐公本工時文,早年所為四六,見別集,皆排比而綺靡,自為古文后,方一洗去,遂與初作迥然不同。他日見二蘇四六,亦謂其不減古文。蓋四六與古文同一關(guān)鍵也。然二蘇四六尚議論,有氣焰,而荊公則以辭趣典雅為主,能兼之者歐公耳。水心于歐公四六暗誦如流,而所作亦甚似之。顧其簡淡樸素,無一毫嫵媚之態(tài),行于自然,無用事用句之癖,尤世俗所難識也。⑥《荊溪林下偶談》卷2,《歷代文話》第1冊,第554頁。
由上述可知,歐陽修用古文改造“昆體四六”,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駢文體裁,使傳統(tǒng)的四六文為之一變,文學(xué)史稱之為“宋體四六”。其后,“宋體四六”內(nèi)部又分成了以蘇軾和王安石為代表的兩派。元代學(xué)者袁桷說:“大要寡學(xué)而才氣差敏捷者,直師東坡,南渡以后皆宗之,金源諸賢只此一法。惟荊公一派以經(jīng)為主,獨趙南塘(引者按:汝談,今有《南塘先生四六》一卷傳世)單傳,莫有繼者?!雹僭?《答高舜元十問·問四六格式及速成之方檢閱之書》,《清容居士集》卷42,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袁氏認(rèn)為“寡學(xué)而才氣差敏捷者”方學(xué)東坡,有些絕對(學(xué)東坡的不一定都“寡學(xué)”),但對兩派特征的表述尚清晰。要之,由“昆體四六”到歐陽修“宋體四六”,蘇軾繼承歐氏,發(fā)揚其以才氣取勝的一面,而王安石則于歐外自辟蹊徑,“以經(jīng)為主”,追求“典雅”。何謂“典雅”呢?葉適《習(xí)學(xué)記言序目》卷48作了明確的解釋:
余嘗考次自秦、漢至唐及本朝景祐以前詞人,雖工拙特殊,而質(zhì)實近情之意終猶未失。惟歐陽修欲驅(qū)詔令復(fù)古,始變舊體。王安石思出修上,未嘗直指正言,但取經(jīng)史見語錯重組綴,有如自然,謂之典雅,而欲以此求合于三代之文,何其謬也!②《習(xí)學(xué)記言序目》卷48,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則所謂“典雅”,就是謹(jǐn)守法度,乃至組綴經(jīng)史全句??梢韵胍?,在紹圣初至北宋末“紹述”的政治環(huán)境下,主導(dǎo)詞科考試的只能是王安石“新學(xué)”,詞科四六必然都是荊公派的“典雅”體,而東坡派這時被完全邊緣化。但“典雅”的結(jié)果,四六文也弊病叢生。元代學(xué)者盛如梓對南北宋之交的四六文作過很不客氣的批評,他寫道:“四六文字變于后宋(指南宋)。南渡前,只是以文敘事,不用故事堆垛。(北宋)末年尚(經(jīng)史)全句,前輩謂賦體也?;驘o裁制,塞滯不通,且冗長,使人厭觀,作者用之,方謂得體?!雹凼⑷玷?《庶齋老學(xué)叢談》卷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王安石的四六主張,直接影響到他的詩學(xué)觀。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曰:
荊公詩用法甚嚴(yán),尤精于對偶。嘗云:用漢人語,止可以漢人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如“一水護田將綠去,兩山排闥送青來”之類,皆漢人語也。此惟公用之,不覺拘窘卑凡。如“周颙宅在阿蘭若,婁約身隨窣堵波”,皆以梵語對梵語,亦此意。嘗有人面稱公“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敝?,以為的對。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然庚亦自是數(shù)?!鄙w以十干數(shù)之也。④《石林詩話》卷中,《歷代詩話》,第422、423頁。
我們再回顧方回的話:“南渡以來,精于四六而顯者,詩輒凝滯不足觀。駢語橫于胸中,無活法故也?!睂φ丈弦⑷玷鳌笆谷藚捰^”語,則詩受其影響而“不足觀”(方回語),也就自然而然了。因紹圣后禁詩(雖政和后弛禁,但并未解禁),所以方回只論“南渡以來”;又因紹圣后至北宋末進士科不考詩賦,所以科舉直接影響詩歌歌創(chuàng)作的,便只有“賦體”化了的詞科四六。由講究對偶到組綴經(jīng)史全句,甚而必須漢人語對漢人語,梵語對梵語,如此拘泥,豈有活法可言?則呂本中提出“活法”論,如果說是針對官學(xué)詞科四六“典雅派”影響下的詩壇,較之針對江西派自身來,可能性要大得多,于情于理也更能令人信服。
宋室南渡后,王氏“新學(xué)”衰落,詩學(xué)得到恢復(fù)。由詞科出身或?qū)W習(xí)詞科的人欲趕“時麾”,也開始作詩。然而他們素不嫻此道,此前深受駢語影響,只好將組綴經(jīng)史的慣技移入詩法,那當(dāng)然只有“死法”了,所以呂本中高倡“活法”與之對抗。呂本中的所謂“活法”,在《夏均父集序》中表述得已很明白,簡言之,即作詩既要遵循規(guī)矩,又不能拘于規(guī)矩。要能“變化不測”,有法而無定法,法在有無之間。據(jù)研究,呂本中的“活法”論源于禪宗,云門宗緣密禪師就討論過“死句”、“活句”的問題⑤見普濟:《五燈會元》卷15(下冊),北京:中華書局校點本,1984年,第935頁。,大意是意在言內(nèi)為死句,意在言外方是活句。北宋后期不少詩人以禪喻詩,將禪宗“悟入”的思維方式引入詩法,而“呂氏家學(xué),大率在于儒禪之間”①黎德清:《朱子語類》卷132,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171頁。,故他的“活法”論有著深厚的佛學(xué)淵源。范溫《潛溪詩眼》說:“識文章者,當(dāng)如禪家有悟門。夫法門百千差別,要須自一轉(zhuǎn)語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須先悟得一處,乃可通其他妙處?!雹凇端卧娫捿嬝飞蟽裕?28頁。所以“活法”也就是講“悟”和“悟入”之法,故呂本中的“活法”還有個簡捷的表述,說要能“將死蛇弄得活”③此是呂本中引禪家語,見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校點本,1983年,第463頁。。詩人曾幾曾向呂本中請教“詩律”,后來在《讀呂居仁舊詩有懷其人作詩寄之》詩中寫道:“學(xué)詩如參禪,慎勿參死句??v橫無不可,乃在歡喜處。又如學(xué)仙子,辛苦終不遇。忽然毛骨換,正用口訣故。居仁說活法,大意欲人悟。常言古作者,一一從此路。豈惟如是說,實亦造佳處。其圓如金彈,所向如脫兔。風(fēng)吹春空云,頃刻多態(tài)度。鏘然奏琴筑,間以八珍具?!雹荜愃肌㈥愂缆?《兩宋名賢小集》卷19,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則“悟”在縱橫馳騁間,在忽然變化間,而終能圓轉(zhuǎn)奔突,姿態(tài)橫生。
但是,呂本中在《夏均父集序》中所述“活法”只是一種理論,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到底如何操作呢?張孝祥在《題楊夢錫(冠卿)〈客亭類稿〉后》中評楊氏之文道:“為文有活法,拘泥者窒之,則能今而不能古。夢錫之文,從昔不膠於俗,縱橫運轉(zhuǎn)如盤中丸,未始以一律拘,要其終亦不出于盤。”⑤張孝祥:《于湖居士文集》卷2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81頁。在宋人的語境中,“今”、“俗”都是指科舉時文,則為文從古,圓轉(zhuǎn)如盤中丸,不拘于律,即可臻于“活法”。慶元時學(xué)者俞成《螢雪叢話》卷上有一段議論,將“活法”說得更具體:
文章一技,要自有活法。若膠古人之陳跡而不能點化其句語,此乃謂之死法。死法專祖蹈襲,則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奪胎換骨,則不能斃于吾言之內(nèi)。斃吾言者生吾言也,故為活法。伊川先生嘗說《中庸》“‘鳶飛戾天’,須知天上者更有天;‘魚躍于淵’,須知淵中更有地。會得這個道理,便活潑潑地?!眳翘幒駠L作《剪刀賦》,第五隔對:“去爪為犧,救湯王之早歲;斷須燒藥,活唐帝之功臣。”當(dāng)時屢竄易,“唐帝”上一字不妥貼,因看游鱗,頓悟“活”字,不覺手舞足蹈。呂居仁嘗序江西宗派詩,若言“靈均自得之,忽然有入,然后唯意所出,萬變不窮,是名活法”。楊萬里又從而序之,若曰“學(xué)者屬文,嘗悟活法。所謂活法者,要當(dāng)優(yōu)游厭飫”。是皆有得于活法也如此。吁,有胸中之活法,蒙于伊川之說得之;有紙上之活法,蒙于處厚、居仁、萬里之說得之。⑥《螢雪叢話》卷上,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則所謂“活法”,就是不膠著“古人陳跡”,而能對古人句語進行“點化”。死法是蹈襲,是硬生生嵌入古人“陳跡”,故不能言外生意;活法是“奪胎換骨”,使文意在言外活了起來?!皵牢嵫哉呱嵫浴保^雖融化了古人死句,但卻誕生了活潑潑的文外之境。這就是“點化”之功,就是“將死蛇弄得活”。俞氏自言他所論“紙上之活法”得之于吳處厚、呂本中和楊萬里,從而將“死法”、“活法”的內(nèi)涵表述得更為簡明易懂,且具可操作性。
與俞成大致同時的學(xué)者王正德,在談“文章態(tài)度”時說:“文章態(tài)度如風(fēng)云變滅,水波成文,直因勢而然。必欲執(zhí)一時之跡以為定體,乃欲系風(fēng)捕影也?!雹咄跽?《馀師錄》卷2,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他雖未用“活法”一詞,所論實即不執(zhí)“一時之跡”的“活法”。楊萬里《誠齋詩話》又舉活法詩例道:
庾信《月詩》云:“渡河光不濕?!倍旁?“入河蟾不沒?!碧迫嗽?“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盡日閑?!逼略?“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盡日涼?!倍拧秹衾畎住吩?“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山谷《簟詩》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顏色。”退之云:“如何連曉語,祇是說家鄉(xiāng)?!眳尉尤试?“如何今夜雨,祇是滴芭蕉?!贝私杂霉湃司渎桑挥闷渚湟?,以故為新,奪胎換骨。⑧《誠齋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第148頁。將古人句律加以改造,用以表達(dá)自己的思想,這就是“以故為新”,也就是所謂“奪胎換骨”。清代學(xué)者王夫之在論詩格、詩法和經(jīng)義(指八股文)程式時也說:
(岑參《送張子尉南海》詩)“海暗三山雨”接“此鄉(xiāng)多寶玉”不得,迤邐說到“花明五嶺春”,然后彼句可來,又豈嘗無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若果足為法,烏容破之?非法之法,則破之不盡,終不得法。詩之有皎然、虞伯生(集),經(jīng)義之有茅鹿門(坤)、湯賓尹、袁了凡(黃),皆畫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死法之立,總緣識量狹小,如演雜劇,在方丈臺上,故有花樣步位,稍移一步則錯亂;若馳騁康莊,取途千里,而用此步法,雖至愚者不為也。①戴鴻森:《薑齋詩話箋注》卷2,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68頁。“海暗三山雨”數(shù)句,出岑參《送張子尉南?!吩?。戴氏謂船山之意,是說“孤立的講究對偶之類,便是所謂死法;如此詩有其本身之內(nèi)在脈絡(luò),便是真正的法——活法”。
王夫之由詩法論到八股文,其意亦在反對死法。唐僧皎然著有《詩議》、《詩式》,其《詩式》專論四聲、對偶、勢、體等等詩歌法則,王夫之認(rèn)為這都是“死法”。對所有“文章”來說,道理都是相同的,沒有活法就不可能寫出精彩的作品。曾季貍《艇齋詩話》曰:“后山論詩說換骨,東湖(徐俯)論詩說中的,東萊(呂本中)論詩說活法,子蒼(韓駒)論詩說飽參。入處雖不同,然其實皆一關(guān)捩,要知非悟入不可。”②《艇齋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第296頁?!拔蛉搿彪m來自禪宗,其道理則是世俗的,也并不艱深,用宋人的話說,就是用“點化”(或稱“融化”)、“脫胎換骨”的方法,以擺脫古人陳跡的羈絆,讓思想自由飛翔,使語言靈動清新,去書寫那些富有詩意的東西。
明白了“活法”詩論的內(nèi)涵,我們似乎更有把握地說,如果呂本中《集序》果有所指的話,不可能是針對立身于“脫胎換骨”理論根基之上、以“悟入”為法門的黃庭堅及江西詩派;即以詩受四六駢語影響論,前引《云莊四六馀話》謂東坡派“雄深浩博,出于準(zhǔn)繩之外”,顯然也是活法,不應(yīng)該是他要攻擊的對象。于是結(jié)論與上節(jié)相同,呂本中“活法”論的矛頭,很可能就是指向紹圣后受詞科四六影響的詩人,因為他們正以組綴經(jīng)史“陳跡”為能事,而這恰是產(chǎn)生“死法”的根源。
我們說呂本中“活法”論的矛頭所向是官學(xué)詞科四六影響下的詩壇,還存在客觀可能性。呂本中(1084—1145),字居仁,元祐宰相呂公著曾孫,壽州(今安徽鳳臺)人。紹圣間黨禍起,他作為元祐黨人的親屬受到牽連,沒有機會參加科舉考試,徽宗時代只能做一些幕職小官,且屢遭排擠,于是專工于詩。直到紹興六年(1136)方召赴行在,特賜進士出身,擢起居舍人兼權(quán)中書舍人。紹興八年遷中書舍人,兼侍講,兼權(quán)直學(xué)士院。然而又忤秦檜,遂提舉太平觀以卒。
呂本中的經(jīng)歷和遭遇,決定了他對紹圣后王安石“新學(xué)”主導(dǎo)下的科舉(包括詞科)有著天然的心理逆反。周必大《跋韓子蒼與曾公袞錢遜叔諸人倡和詩》道:
崇寧、大觀而后,有司取士專用王氏學(xué),甚至欲禁讀史作詩,然執(zhí)牛耳者未嘗無人。凡紹興初以詩名家,皆當(dāng)日人才也。今讀韓子蒼(駒)與錢遜叔(伯言)、曾公袞(紆)等臨川唱酬,略可睹矣?;蛞伤匀?,予曰:舉子在場屋,為學(xué)不專,為文不力,既仕則棄其舊習(xí),難乎新功。有志之士其操心也專,其學(xué)古也力,譬之追風(fēng)籋云之驥,要非繩墨所能馭。故子蒼諸賢往往不由科舉而進,一時如程致道(俱)、呂居仁(本中)、曾吉甫(幾)、朱希真(敦儒)皆是也。③周必大:《周文忠公集·平園續(xù)稿》卷8,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又跋曰:
國家數(shù)路取人,科舉之外多英才。自徽廟迄于中興,如程致道、呂居仁、曾吉甫、朱希真,詩名籍籍,朝廷賜第顯用之。今觀曾公袞、錢遜叔、韓子蒼諸賢,又皆翰墨雄師,非有司尺度所能得也。①周必大:《周文忠公集·平園續(xù)稿》卷8,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作為“不由科舉而進”的詩人,呂本中有如“非繩墨所能馭”的駿馬,其詩歌理論自然也與“有司尺度”圓鑿方枘之不入。不過,詩人蓋秉承“派祖”黃庭堅處逆境而能心平氣和的遺范,在現(xiàn)存詩歌、詩話及文章中極少表達(dá)對政治乃至詩壇是非的意見,然而雖諱莫如深,也難免偶露崢嶸。如在《客居書懷奉寄介然若谷才仲兼簡信民》詩中,就嘲諷了那些得志的新進:“兒曹乳臭在,瞑目紛黑白。雖無未見書,頗多雌黃筆。出言則周孔,而不辨菽麥。啾啾要酬和,內(nèi)顧頗牽率?!雹趨伪局?《東萊先生詩集》卷1,四部叢刊續(xù)編本??梢韵胍?,言必周孔、牽率酬和的詩歌,恐怕多是“死句”。這類“乳臭兒”,很容易使我們聯(lián)想到前引方回所謂出身詞科、“精于四六而顯”的官場文人,他雖說的是“南渡后”,其實北宋末何嘗不如此。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載:“是歲(何執(zhí)中修敕令禁詩的政和元年)冬初雪,太上皇(徽宗)意喜,吳門下居厚首作詩三篇以獻(xiàn),謂之‘口號’。上和賜之。自是圣作時出,訖不能禁,詩遂盛行于宣和之末?!边@不就是上引《客居書懷》所謂“啾啾要酬和,內(nèi)顧頗牽率”的臺閣酬和么?前引呂本中《外弟趙才仲(柟)數(shù)以書來論詩因作此答之》詩,即已提出“活法”,該詩作年雖無法確考,但作于北宋末是可以肯定的。如此說來,主張“活法”詩論的背景,看似隱約難知,卻又依稀可睹。
呂本中雖出身貴族,但由于“元祐黨禍”的沖擊,使他拉近了與平民的距離。從其詩集可知,他平生所與,多為平民小吏,極少達(dá)官顯宦。因此,較之“出言必周孔”的官學(xué)來,其思想也頗有些“草根”:他并非江西人,作詩卻以江西為宗,又奉元祐黨人黃庭堅為宗派領(lǐng)袖,這本身就是對官方詩壇的蔑視。經(jīng)過“靖康之難”和朝廷再造,舊的詩風(fēng)也必然要發(fā)生變化,而政治氣候的逆轉(zhuǎn),決定了呂本中也隨之“翻身”。在新的時代里,他義不容辭地?fù)?dān)負(fù)起改造詩壇的重任。袁桷《書黃彥章詩編后》說:“元祐之學(xué)鳴紹興,豫章太史(黃庭堅)詩行于天下。方是時,紛立角進,漫不知統(tǒng)緒,謹(jǐn)懦者循音節(jié),宕跌者擇險固,獨東萊呂舍人(本中)憫而憂之,定其派系(按指《江西詩社宗派圖》),限截數(shù)百輩無以議,而宗豫章為江西焉。”③袁桷:《答高舜元十問·問四六格式及速成之方檢閱之書》,《清容居士集》卷48,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則所作《夏均父集序》,與《宗派圖》蓋同一用心,既與“循音節(jié)”、“擇險固”的官學(xué)風(fēng)氣作斗爭,又要示天下以法,帶領(lǐng)江西詩派更健康地發(fā)展。
綜上所論,呂本中“活法”詩論原本是他的詩學(xué)理論建設(shè),若一定要探究現(xiàn)實針對性,那么筆者以為學(xué)界的解讀或失之準(zhǔn)確:在呂本中心里,黃庭堅是他崇拜的偶像,提倡詩歌“活法”的元勛,而后期江西詩派則是他自己的“隊伍”,他不可能將矛頭對內(nèi)而自亂陣腳。倒是循方回《讀張功父南湖集并序》所提示的思路,以“活法”論針對的是兩宋之際詞科四六“典雅派”影響下的詩壇,也許更接近真相。當(dāng)然,這仍如“瞎子摸象”,未必就探驪得珠,聊獻(xiàn)瞽說以質(zhì)諸方家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