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效智
郭知達為《九家集注杜詩》所作序文言簡意賅,既說明了編纂目的,還交代了編纂刊刻的相關(guān)情況。從序言看,《九家集注杜詩》的編撰、刊刻大致分三個步驟:
1、搜集善本。郭知達“輯善本,得王文公、宋景文公、豫章先生、王原叔、薛夢符、杜時可、鮑文虎、師民瞻、趙彥材凡九家”。王安石、宋祁、黃庭堅都是北宋著名的文人學(xué)士,對杜甫及杜詩贊賞有加。王原叔按:應(yīng)為鄧忠臣、薛夢符、杜時可、鮑文虎、師民瞻、趙彥材等人都為杜詩作過注本,且質(zhì)量較好。
2、集體編纂,從眾多注杜善本中精編出一本優(yōu)秀的杜詩集注本,工作量是很大的。于是郭知達“屬二三士友”,將編纂工作分工交給幾個朋友,按照“各隨是非而去取之”的原則來共同完成。但有兩項任務(wù)是十分明確的:(一)刪削“偽蘇注”;(二)“精其讎校,正其訛舛”。
3、刊印發(fā)行。南宋公私刻書事業(yè)都很發(fā)達。各路公使庫、茶鹽司、漕司、提刑司、州軍學(xué)、郡齋、郡庠、縣齋、縣學(xué),皆從事刻書?!毒偶壹⒍旁姟房赡芫褪枪_任郡守時編撰并雕印出版的,故而書刻好后置于郡齋,公開銷售。
在郭知達的精心策劃和認真組織下,《九家集注杜詩》的編纂刊刻工作于淳熙八年完成,為后世留下了一份優(yōu)秀的文學(xué)遺產(chǎn)。
1、郭知達在成都編纂刊印《九家集注杜詩》后的四十四年,即宋理宗寶慶元年(1225),曾噩重新??⒖逃∮趶V東漕司。曾噩作序曰: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此杜少陵作詩之根柢也。觀杜詩者誠不可無注。然注杜詩者數(shù)十家,乃有牽合附會,頗失詩意;甚至竊借東坡名字以行,勇于欺誕,夸博求異,挾偽亂真,此杜詩之罪人也。惟蜀士趙次公為少陵忠臣。今蜀本引趙注最詳,好事者愿得之亦未易致。及其詞源傾倒如長江大河順東而趨,勢不可御,必極其所至而后已。方是之時,豈復(fù)有意于搜尋故事,驅(qū)役百家諸子之言以為吾用耶?或者未免以注為贅,雖然以詩名家惟唐為盛,著錄傳后固非一種,獨少陵巨編至今數(shù)百年,鄉(xiāng)校家塾,齠總之童,瑯瑯成誦,殆與《孝經(jīng)》、《論語》、《孟子》并行。況其遭時多難,瘦妻饑子,短褐不全,流離困苦,崎嶇堙厄,一飯一啜猶不忘君。忠肝義膽發(fā)為詞章,嫉邪憤世,比興深遠,讀者未能猝解,是故不可無注也。寶慶元年重九日義溪曾噩子肅謹序。
曾噩的生平,陳宓《大理正廣東運判曾君墓志銘》記曰:“君諱噩,字子肅,福州閩縣人,”①《淳熙三山志》卷三一“紹熙四年(1193)陳亮榜”記曰:“曾噩,字子肅,閩縣人,植之子,終大理寺正、廣東漕?!雹诳芍涿?,字子肅,福州閩縣(今福建閩侯縣)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記作福清人③;凌迪知《萬姓統(tǒng)譜》作字噩甫④,所以有誤。
從序文看,曾噩重刻蜀本有以下幾個原因:(一)閱讀杜詩必須有注。杜詩包含深厚的文化底蘊,尤其是那些情感比較曲折復(fù)雜、內(nèi)涵較為深刻重大的作品,杜甫常通過典故來表達胸臆。隨著時空、地域的差異和語言文字的發(fā)展變化,杜詩中的大量語言和典故,后代人已經(jīng)無法準確理解,因此需要優(yōu)秀的杜詩注本幫助人們閱讀、理解杜詩。(二)曾噩欣賞趙次公的杜詩注。曾噩對杜甫的忠君思想和杜詩高度的藝術(shù)成就極為贊賞。但他認為現(xiàn)有注本中質(zhì)量上乘者并不多,有些注本牽強附會,不符詩意:甚至有人竊取蘇軾之名作“偽蘇注”流行于世,完全成了杜詩的罪人。只有趙次公的杜詩注最貼近杜詩原意。可以很好的幫助人們正確理解杜詩。(三)郭知達所刻蜀本引趙注最詳,但現(xiàn)存蜀本數(shù)量有限;且因年代久遠,流傳至今已經(jīng)紙壞字缺。必須對蜀本重加???,并選用優(yōu)質(zhì)紙張重新刊印。于是,曾噩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對《九家集注杜詩》進行了校勘,糾正了脫誤的問題,刊刻于廣東漕司。
陳振孫對該本給與了高度評價:“福清曾噩子肅刻板五羊漕司,最為善本?!雹荨稖胬嗽娫捒甲C篇》云:“舊蜀本杜詩,并無注釋,雖編年而不分古近二體,其間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庫本,以為翻鎮(zhèn)江蜀本,雖無雜注,又分古律,其編年亦且不同。近寶慶間,南海漕臺開《杜集》,亦以為蜀本,雖刪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趙注比他本最詳,皆非舊蜀本也?!雹蘅磥韲烙鹚娨彩窃闹乜瘫?。曾噩重刻之前,尚有鎮(zhèn)江蜀本、豫章庫本流傳。此二本均未見其他各家著錄。
2、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在元明時期亦有刊刻,但卷數(shù)發(fā)生了變化。清代陳樹杓編陳征芝藏書《帶經(jīng)堂書目》云:“《九家注杜詩》三十卷,舊刊本,有明柯堯叟藏印?!雹咧懿扇靼凑Z曰:此目所載僅云“舊刊本”,不言時代,但有明人藏印,則為元明間刻本,記卷恐亦有誤。另外,清代丁日昌《持靜齋書目》有明刻本,刻年不詳。⑧
3、曾噩的重刻本經(jīng)元、明,至清代,已殘缺不全。清代典籍收藏家錢曾、黃丕烈、顧廣圻、汪士鐘、瞿鏞、陸心源等人均有著錄。
錢曾《讀書敏求記》云:“寶慶乙酉,曾噩子肅謂注《杜》者,挾偽亂真,如偽‘蘇注’之類。惟蜀士趙次公為少陵功臣。今蜀本引趙注最詳,重摹刊于南海漕臺。開板弘爽,刻鏤精工,乃宋本中之絕佳者?!雹?/p>
黃丕烈《百宋一廛書錄》云:“《九家注杜詩》,鏤板成都者,未之見也。寶慶乙酉曾噩子肅重摹刊于南海之漕臺,開板宏爽,刻鏤精工,余嘗見之小讀書堆,然亦不全。茲嘉定瞿木夫以一冊見遺,卷端有‘楊氏家藏書畫’私印,標(biāo)題下及板心,俱割去卷幾字樣。不知其何卷矣。且抱沖已故,書籍封閉,不能假讀,余甚恨之。卷端題曰‘古詩’,為《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云云,末一題曰《釋悶》,共五十五頁半,其后半已鈔補?!雹獯思粗冈闹乜瘫?。
顧廣圻《百宋一廛賦》云:“九家注杜,寶慶漕鋟,自有連城,蝕甚勿嫌?!?此亦指曾噩的重刻本。黃丕烈注云:“殘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詩》,每半頁九行,每行十六字,所存五十五頁,即塵慶乙酉曾噩子肅重摹淳熙成都本,刊于南海之漕臺者也?!睹羟笥洝贩Q其開板宏爽,刻鏤精工。洵然。惜缺損已甚耳。自有連城者,斷章于遺山詩?!?
汪士鐘《藝蕓書舍宋元本書目》著錄云:“《九家注杜詩》,存一之十八,二十之二十四,二十七之三十四卷。”?是為殘本。
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云:“《新刊校定集注杜詩》三十六卷,郭知達編。據(jù)《四庫提要》有淳熙八年知達《自序》,寶慶元年曾噩《重刊序》,此本二序已佚。詩分體編次,《目》中有注新添者。陳氏《書錄》謂:‘福清曾噩刻板五羊漕司,載為善本?!创藭病T救本硎?、廿五、廿六、三十五、三十六,鈔補全。每卷后有‘寶慶乙酉廣東漕司鋟板’一行,‘朝議大夫廣東路轉(zhuǎn)運判官曾噩、承議郎前通判韻州軍州事劉鉻、潮州州學(xué)賓辛安中、進士陳大信同??薄男?。每半頁九行,行十六字。注字同。‘朗’、‘徵’、‘樹’、‘構(gòu)’、‘敦’字俱闕筆?!度蔟S隨筆》云,‘蜀本刻杜集,以《老杜事實》為東坡所作,遂以入注,殊誤后生’云云。此本但取王文公、宋景文、黃豫章、王原叔、薛夢符、杜時可、鮑文虎、師民瞻、趙彥材,凡九家,而不取偽蘇注,其鑒裁有識矣,字體端勁,雕鏤精善,尤宋板之最佳者,案:黃鶴補注,后此書三十余年,而未嘗引及之;《集千家注》僅載王洙、王安石、胡宗憲、蔡夢弼四序,而未載知達序,豈亦未見此書耶?”?1982年中華書局據(jù)此本影印,書名為《新刊校定集注杜詩》,線裝二函,十六冊。
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六十八云:“《新刊校定集注杜詩》殘本六卷,宋刊本,唐杜甫撰,案存卷六卷七卷八卷九卷十卷十一。此南宋粵東刊本,每半頁九行,每行十六字,小字雙行,版心有字數(shù)及刻工姓名。每卷有史氏家傳翰林考藏書畫圖章,朱文長印,張燕昌白文方印,知不足齋主人所怡白文方印,每卷后有寶慶乙酉廣東漕司鋟梓。朝議大夫廣南東路轉(zhuǎn)運判官曾噩、承議郎前通判韶州軍州事劉镕、潮州州學(xué)賓辛安中、進士陳大倌同??便暶??!栋偎我烩?[賦]》所謂‘九家注杜,寶慶漕鋟,自有連城,蝕甚勿嫌’者,只存五十五頁,此本尚存六卷,亦罕覯之秘笈也?!?
4、清代《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
清代四庫館臣為了??薄端膸烊珪?,向武英殿移取書籍,發(fā)現(xiàn)了武英殿庫架存放的《九家集注杜詩》,并鑒定其為宋槧善本,欣喜之余稟明了乾隆皇帝。乾隆也極為高興,當(dāng)即題詩兩首。但實際上此書并不是真正的宋本,卷二五、二六兩卷是元明時人用高崇蘭本就目補刻的,故而應(yīng)刻于元明時。元明人重刻時將宋本改名為《九家集注杜詩》。四庫館臣后來發(fā)現(xiàn)了書中的贗刻,但由于先前已經(jīng)稟明了皇帝,且有皇上的題詩,故不敢聲張,只好從《武英殿聚珍版叢書目錄》中削去其名,并深藏庫架。故而《武英殿聚珍版叢書》內(nèi)并無此書。
5、清代《四庫全書》本。
四庫館臣從武英殿庫架發(fā)現(xiàn)了聚珍版《九家集注杜詩》,錯誤鑒定“此書即噩家所初刻”,故而以此本為底本,抄成《四庫全書·九家集注杜詩》。卷首引有乾隆“御制”《題郭知達(九家注杜詩)》七言排律二首及四庫館臣為該書撰寫的提要。
6、武英殿聚珍版翻印本。葉德輝曾見過,其《郋園讀書志》記云:“《九家集注杜工部詩》三十六卷(武英殿聚珍版本),自曾噩刻板后,元明以來無翻刻。編者按:觀上列舊刻,明刻,雖流傳較少,不能謂無翻刻,葉氏殆誤。世所傳宋本,內(nèi)府所藏外,黃丕烈《百宋一廛賦》編者按:應(yīng)作《書錄》。載所藏同。今歸常熟鐵琴銅劍樓,向以無人重刻為恨?!段溆⒌罹壅浒鎱矔穬?nèi)無此書,不知何故?!?
7、武英殿聚珍版翻印本之嘉慶翻刻本。洪業(yè)《杜詩引得》本《九家集注杜詩》就是用此本來排印的。洪業(yè)先生說:“其本前有郭、曾二序,清高宗題詩二首,《四庫提要》一則。每半頁九行,行二十一字,與《武英殿聚珍版叢書》之行格相同,惟版框微小而已。板中偶有裂痕,故知其為刻本,字或欹斜不整,故疑其翻出聚珍。清諱之避及“頤”、“琰”而止,故知翻刻在嘉慶時。”?
山于四庫館臣錯誤地鑒定《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九家集注杜詩》(簡稱聚珍本)為宋槧善本,并以之為底本抄成《四庫全書·九家集注杜詩》(簡稱《四庫》本),故而《四庫》本應(yīng)該保留了聚珍本的原貌。
聚珍本與嘉慶翻刻本有一些區(qū)別:(一)因為聚珍本刻于元明時期,所以嘉慶翻刻本中避清人諱的字,聚珍本中是沒有避的。(二)宋本中避宋人諱的字,嘉慶翻刻本已不再避,而聚珍本極有可能是避了,因為四庫館臣鑒定聚珍本為“宋本之絕佳者”的依據(jù)之一就是避宋人諱。?所以聚珍本較嘉慶翻刻本更為接近宋本原貌。雖然《四庫全書》在編纂過程中,有刪削、挖改內(nèi)容等過錯,但在無法看到宋本完帙的情況下,《四庫》本有其獨特的價值。
8、清嘉慶間復(fù)刻本?!懊堪腠撌校卸蛔?。第一行題《九家集注杜詩》,第二行題唐杜甫撰,宋郭知達編注。名為復(fù)宋刻,絕無宋本面目,但亦不類聚珍版活字本。浙江圖書館藏,書目題作嘉慶刻,今從之”。?
9、民國二十九年(1940)北京哈佛燕京學(xué)社引得所排印本。共三冊,第一冊為《序》及《表》,第二冊為《引得》,第三冊為《九家集注杜詩》。此本據(jù)武英聚聚珍版翻印本之嘉慶翻刻本《九家集注杜詩》,《九家集注杜詩》所未有者,則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補足。
注釋:
①陳宓《復(fù)齋先生龍圖陳公文集拾遺》,《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1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②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三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⑤《直齋書錄解題》十九。
④陵通知《萬姓統(tǒng)譜》卷五十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⑥嚴羽《滄浪詩話校釋》卷二十一,郭紹虞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版。
⑦⑧周采泉《杜集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⑨錢曾《讀書敏求記》,丁瑜點校,書目文獻出版社1984年版。
⑩黃丕烈《百宋一廛書錄》,《叢書集成續(xù)編》第5冊,新文豐出版公司。
??顧廣坼撰,黃丕烈注《百宋一廛賦》,《叢書集成新編》第2冊,新文豐出版公司。
?汪士鐘《藝蕓書舍宋元本書目》,《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85年版。
?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瞿果行標(biāo)點,瞿鳳起覆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第六十八卷,光緒八年壬午冬月十萬卷樓藏版。
??《杜集書錄》。
?《杜詩引得·序》。
?參蔡錦芳《〈四庫全書·九家集注杜詩〉所用底本考》,《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