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新
二十世紀(jì)“新派武俠小說”的代表作家金庸先生,創(chuàng)作了十五部優(yōu)秀的武俠小說,在華人世界擁有眾多的金庸迷。金庸曾言:“自己的小說是童話”??删褪窃谶@新奇的童話世界中,很多人流連忘返。有人讀出了世界;有人讀出了情義;有人讀出了更大的文化價值。劉建東先生《金庸小說與傳統(tǒng)文化》一文指出:“金庸小說具有濃重的傳統(tǒng)文化涵量,作者寓文化于技擊,借武技較量寫出中華文化的內(nèi)在精神”①。他的武俠小說,不僅是娛樂性極強(qiáng)的文字游戲,同時也是精妙的文字藝術(shù)。金庸引經(jīng)據(jù)典,將詩、詞、歌、賦結(jié)合到自己的武功創(chuàng)作上來。如《莊子·逍遙游》云:“北冥有魚,其名為鯤”,于是就有了《天龍八部》中的逍遙派和北冥神功;《易經(jīng)》中有“潛龍勿用”、“見龍在田”、“飛龍在天”(《乾卦》)的卦辭,于是洪七公傳授給郭靖的一套剛毅威猛、且正氣凜然的降龍十八掌,便有了名頭;還有,“神雕大俠”楊過自創(chuàng)的黯然銷魂掌,其名實則是取自南朝文人江淹的《別賦》中的頭兩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這些武功有著很濃的文化意味,再結(jié)合使用者的性格和故事,更凸顯其文化價值了。
此外,金庸作品對于中國古典文學(xué)傳統(tǒng)亦多有繼承,尤其是唐代現(xiàn)實主義大詩人杜甫的作品。2007年6月19日,金庸先生在北京大學(xué)演講時曾言:“班門弄斧,蘭亭揮毫,草堂題詩,北大講學(xué)”,是自己人生中四大愿望與快事。其中“草堂題詩”,可見其對杜詩的推崇。以“射雕三部曲”之一的《神雕俠侶》為例,無論是其主題設(shè)定,還是男、女主人公楊過、小龍女的形象塑造,均對有著“子美集開詩世界”②之稱的杜詩思想精神與藝術(shù)境界的依承關(guān)系,并通過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展現(xiàn)出來。以下分而述之。
《神雕俠侶》的主題之一,當(dāng)為“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人生價值觀,且為男主人公楊過、郭靖所認(rèn)同并踐行。書中有這樣一段:
郭靖揚(yáng)鞭吟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B云列戰(zhàn)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fù)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睏钸^聽他吟得慷慨激昂,跟著念道:“‘胡來但自守,豈復(fù)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郭伯伯,這幾句詩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幾日你郭伯母和我談?wù)撓尻柍鞘?,想到了杜甫這首詩。她寫了出來給我看。我很愛這詩,只是記心不好,讀了幾十遍,也只記下這幾句。你想中國文士人人都會做詩,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為憂國愛民之故?!睏钸^道:“你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那么文武雖然不同,道理卻是一般的。”郭靖聽他體會到了這一節(jié),很是歡喜,說道:“經(jīng)書文章,我是一點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個販夫走卒,只要有為國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漢,真豪杰了?!?《第二十一回襄陽鏖兵》)③
在這里,楊過、郭靖兩位大俠,(包括郭夫人黃蓉)為保衛(wèi)襄陽,奔赴蒙古軍營,特意同誦“詩圣”杜甫的名作——“三吏”、“三別”之一的《潼關(guān)吏》,古今映襯,以壯行色;并提出,在古今眾多的詩人中,“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為憂國愛民之故”,強(qiáng)調(diào)杜詩的思想意義。在小說所涉及的歷史時代——兩宋王朝,由于先后受到遼國、西夏、金、蒙元的侵襲,人們對于充滿忠君愛國思想的杜詩極為推重。北宋蔡居厚《蔡寬夫詩話》云:“學(xué)詩者非子美不道,雖武夫女子,皆知尊異之”④,名相王安石亦作詩贊云:“吾觀少陵詩,為與元氣侔,……吟哦當(dāng)此時,不廢朝廷憂。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杜甫畫像》),黃庭堅亦作詩云:“老杜文章擅一家,……千古是非存史筆,百年忠義寄江花”(《次韻伯氏寄贈蓋郎中喜學(xué)老杜之詩》),南宋陳俊卿則云:“杜子美詩人冠冕,后世莫及,以其句法森嚴(yán),而流落困躓之中,未嘗一日忘朝廷也……”⑤可見,在宋代杜甫“雖武夫女子,皆知尊異之”。金庸先生的這一情節(jié)設(shè)計,正是符合小說所反映的歷史文化背景的;同時“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主題,也使得武俠小說這一通俗文學(xué)樣式的思想境界得到了升華。
《神雕俠侶》一書的主人公楊過,為人既行俠仗義——綽號“神雕大俠”,卻又狂放不羈,最終武林得號“西狂”;其“俠”與“狂”的性格表現(xiàn),也與杜詩大有關(guān)聯(lián)——杜甫出身于“奉儒守官”⑥之家,并且“一生只在儒家界內(nèi)”(劉熙載《藝概》),他對于傳統(tǒng)儒家思想是全面加以繼承的。在孔、孟先秦儒學(xué)思想中,“俠”是重要的價值取向之一。如孔子云:“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孟子亦稱:“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司馬遷在《游俠列傳》中說:“今游俠,其行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郧匾郧埃シ蛑畟b,湮滅不見,余甚恨之。”后來宋代的張耒在《游俠論》中說:“所貴乎游俠者,謂其身任人之患難而脫人于厄也。朱家、郭解雖不合于大義,而其感慨雄俊,先人后己,故可取也。”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思想,即“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俠義人生觀已經(jīng)成為民族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份。至德二載(757),擔(dān)任左拾遺的杜甫,為勸阻肅宗排擠玄宗舊臣,仗義疏救宰相房琯而被詔三司推問,幾有性命之憂,然時逢“安史之亂”,出于家國社稷之責(zé)任感,不惜性命以進(jìn)諫,正是儒家俠義精神的踐行。明末清初學(xué)者盧世氵隺曾指出:“子美千古大俠,司馬遷之后一人。子長為救李陵,而下腐刑;子美為救房琯,幾陷不測,賴張相鎬申救獲免,坐是蹉跌,卒老劍外,可謂為俠所累?!?《杜詩胥鈔》)同時期,杜甫作寓言詩《義鶻行》以道志:
陰崖二蒼鷹,養(yǎng)子黑柏顛。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雄飛遠(yuǎn)求食,雌者鳴辛酸。力強(qiáng)不可制,黃口無半存。其父從西歸,翻身入長煙。斯須領(lǐng)健鶻,痛憤寄所宣。斗上捩孤影,噭哮來九天。修鱗脫遠(yuǎn)枝,巨顙拆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辭蜿蜒。折尾能一掉,飽腸皆已穿。生雖滅眾雛,死亦垂千年。物情有報復(fù),快意貴目前。茲實鷙鳥最,急難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賢。近經(jīng)潏水湄,此事樵夫傳。飄蕭覺素發(fā),凜欲沖儒冠。人生許與分,只在顧盼間。聊為《義鶻行》,用激壯士肝。
詩中所述義鶻(大型雕類的一種),仗義行俠,有如壯士,救人急難,亦自身之寫照。而細(xì)品杜詩中義鶻啄蛇之形象,在《神雕俠侶》中則有類似的情節(jié)描寫:
丑雕昂起頭來,哇哇哇連叫三聲,似向敵人挑戰(zhàn)。只聽得呼的一聲巨響,對面大樹上倒懸下一條碗口粗細(xì)的三角頭巨蟒,猛向丑雕撲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倏地彎嘴疾伸,已將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頭頸又短又粗,似乎轉(zhuǎn)動不便,但電伸電縮,楊過眼光雖然敏銳,也沒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蟒的眼珠。毒蟒失了右眼,劇痛難當(dāng),張開大口,啪的一聲,咬住了丑雕頭頂?shù)难?。……毒蟒愈盤愈緊,丑雕毛羽賁張,竭力相抗。眼見那雕似乎不支,楊過拾起一塊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身子略松,丑雕頭頸急伸,又將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張開巨口,四下亂咬,這時它雙眼已盲,哪里咬得中甚么,丑雕雙爪掀住蛇頭七寸,按在土中,一面又以尖椽在蟒頭戳啄。眼見這巨雕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騰揮舞,蛇頭始終難以動彈,過了良久,終于僵直而死。(《第二十三回手足情仇》)
可見,神雕斗蟒的精彩情節(jié),恰恰是杜甫《義鶻行》的展開描寫;而“神雕大俠”楊過鏟惡鋤奸、解困襄陽等為國為民的義舉,也正是杜詩中俠義精神的形象展現(xiàn)。
在杜甫思想精神中,除了“俠”的一面,還有“狂”的性格特征,表現(xiàn)在詩中,如“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官定后戲贈》),“狂歌遇形勝,得醉即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東山野亭》),“漫卷詩書喜欲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生喜怒長任真”(《狂歌行贈四兄》),“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游》)等等,
特別是《狂夫》這首詩,更是以“狂”自許: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fēng)含翠筱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
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在《神雕俠侶》一書中,楊過放浪江湖,以“浪子”、“楊小邪”自居,與長自己年輩之人(如黃藥師、周伯通、武三通等),皆稱兄道弟,且敢于在全真教大殿,與自己授業(yè)恩師小龍女,結(jié)為連理,這在頗重禮法的南宋,確可謂是狂夫之舉!是故,在武林“五絕”中,卒得“西狂”之號(《第四十回 華山之巔》),其亦“俠”亦“狂”的形象特征,與杜詩可謂一脈相承。
《神雕俠侶》書中女主人公,楊過的恩師、妻子小龍女,其形象貌如天仙,秀雅高潔,成長于古墓之中,心如止水,幾不食人間煙火,若空谷幽蘭。書中結(jié)局,乃小龍女為救楊過,舍身跳入絕情谷底,困守十六年;待楊過跳崖尋到她后,本年近四十,然卻一如十六年前模樣,而年少她四歲的楊過,反而見老;實則,幽居空谷的小龍女形象,乃是取自杜甫的《佳人》詩: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關(guān)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zhuǎn)燭?!谏饺澹錾饺疂?。侍婢賣珠回,牽蘿補(bǔ)茅屋。摘花不插發(fā),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詩中佳人的形象,典型而又獨特,可憐而又可敬。國難當(dāng)頭,家庭破敗,個人被棄,女主人公的難能可貴之處,就是在難以忍受的重重打擊之下,沒有乞憐之態(tài),更無沉淪之想,而是堅貞自守,自強(qiáng)不息。“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其堅蒼孤冷之節(jié),足以傲雪凌霜,而與天寒日暮之修竹,同其勁直也”(清·佚名《杜詩言志》)。詩人用賦的手法敘述佳人的悲慘遭遇和孤苦生活,又用比興的手法贊美她的高潔情操,將客觀描寫與主觀寄托有機(jī)地結(jié)合起來,在著意塑造的絕代佳人身上寄寓了詩人自己的感慨和理想。
而小龍女的藝術(shù)形象塑造,顯然借鑒了杜詩中的佳人形象,其身中劇毒,復(fù)墜入絕情之谷,孤獨無依,竟苦守一十六年,讀者每讀到蜜蜂翅膀上小龍女所刺的“我在絕情谷底”六字,都不禁為之贊嘆!此外,小龍女修習(xí)《玉女心經(jīng)》,其“玉女素心劍法”也是本書的精彩看點之一,在最后一回,還有楊、龍二人同游華山玉女峰的情節(jié)(《第四十回 華山之巔》),實則,這正是由杜詩中“安得仙人九節(jié)杖,拄到玉女洗頭盆”(《望岳》)之句,而展開的情節(jié)設(shè)計。
綜上所述,古人云“詩言志”(《尚書·堯典》),小說亦可言志,書中人物的情節(jié)設(shè)計、性格展現(xiàn),亦能體現(xiàn)作者的文學(xué)接受情況,由上述武俠小說《神雕俠侶》文本中所體現(xiàn)出的對杜甫及杜詩的三方面接受,可以看出,作者金庸對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敬畏之情,對杜甫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及作品成就亦極為推崇;而“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俠小說”,隨著《神雕俠侶》這部武俠名著的流傳,在客觀上對于杜詩的傳播,也是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的。
注釋:
①劉建東《金庸小說與傳統(tǒng)文化》,連云港化工高等??茖W(xué)校學(xué)報,2000年第1期。
②吳淑玲《浙東學(xué)人仇兆鰲著述鉤沉》,保定學(xué)院學(xué)報2008年第1期。
③金庸《神雕俠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
④吳文治《宋詩話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
⑥杜甫《進(jìn)鵰賦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