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曉蓮
(西北師范大學 文史學院,甘肅 蘭州730070)
辒、辌兩詞見于 《說文》,《說文》:“辒,臥車也。從車京聲?!薄稗c,臥車也。從車京聲。”《說文》的說解比較簡略,沒有對兩車的具體形制進行說解,致使后人對其所指說法不一,經(jīng)分析,前人的說法主要有兩種:
馬敘倫 《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二十七:“然杜延年奏載霍光柩以辌車。駕大廄白虎駟,以辒車駕大廄白鹿駟為倅。是辒辌各為一車。蓋辒車有窗而辌車無蔽。”[2]
黃金貴認為:“顏、段之說其不可通者有四:一、謂 ‘古二車隨行’,于文獻無證。二、文獻有 ‘辒車’之稱,卻無 ‘辌車’之名。三、謂作喪車是 ‘去其一’而 ‘合二名呼之’,則 ‘辒辌’似偏義復(fù)詞,也屬無據(jù)。四、若本是可臥息之安車,當是兼可開閉,豈可單是密閉?故辒辌車并非是兩種車,當以前解近是。然尚須進一步辨識。按:‘辒辌’連稱肇于漢,在戰(zhàn)國之時,只作 ‘辒車’?!c’不單用?!冻o·招魂》‘軒辌既低,步騎羅些?!跻葑ⅲ?‘軒辌,皆輕車名也。’此是與 ‘軒’同義連用,已非 ‘辒辌’原義。至于辒車,本非喪車?!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上》‘戴驩詔視辒車’,舊注:‘戴驩欲知奉笥者,更使視辒車。’則此既可載笥箱,似近乎輜車。同書 《內(nèi)儲說上說五》一段,述其用更明。文曰:‘戴驩、宋太宰’,夜使人曰:‘吾聞數(shù)夜有乘辒車至李史門者,謹為我伺之?!谷藞笤唬骸灰娹d車,見有奉笥而與李史語者,有閑,李史受笥?!筛迗A注:‘辒車,車之有衣蔽者?!盾髯印そ獗巍贰器北斡谟麢?quán)而逐載子’句楊倞注引錄 《韓非子》此節(jié) ‘辒車’即作 ‘輜車’。”并認為 “辒,從昷聲,昷聲有久積義”。 “辒亦此義源,故也得為藏物之車??梢娹d車的特征主要不在密閉,而在于能久積物,唯此,可以寢人,故注家斷為臥車;可以開設(shè)窗門,以利調(diào)溫久積,故顏氏等偏定其為密閉之車。然則辒車者,當是有較大容積、開設(shè)門窗,可調(diào)溫密閉、可載物寢人的華貴輜車。從漢代畫像磚石看,凡主人身份較高者可乘輜車、軒車,一般都前敞無門,兩旁或無窗,偶有窗張帷幔,亦非上述之辒車。從文獻記載看,即便張帷幔之車到魏晉猶未為例程?!读簳げ芫白趥鳌罚骸鲂谐S杰囜♂?,左右輒諫以位望隆重,人所具瞻,不宜然。’可見,辒車是十分罕見的高級車種。唯此,到秦漢,辒車遂可用作帝王或重要柱臣的喪車,原名 ‘辒車’,辒取久積義,但以其有窗門可開可合,可溫可涼,為別于上古作輜車之 ‘辒’,故又取‘辒’的溫義,又輔以 ‘辌’,別出新名曰 ‘辒辌’。辒辌車不僅盛行于漢,后世亦有。清毛其齡 《喪禮吾說篇·啟殯行匶說》:唐制,挽郎二百人,列辒辌車前。要之,辒辌車與辒車當是同種車,而其用有別;上古之 ‘辒車’,其 ‘辒’應(yīng)讀為于云切,讀yun1,漢起 ‘辒辌車’及省稱 ‘辒’,其 ‘辒’應(yīng)為烏渾切,讀wen1。至于‘辌車’,既無其物,也無其稱。”“辒車大體類于喪車、轒辒車而自有特征,則必是大輿箱、有蓋而四周封閉、有門窗可調(diào)溫、四輪人挽之車?!辈⒄J為1989年文物考古工作者在山西聞喜縣上過村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墓葬中,發(fā)現(xiàn)一件舉世罕見的國寶——刖人守囿六輪車為辒車的造型。此車 “輪六,二大四小,大輪約為車高之半,小輪不及大輪之半。車無辀轅,后部有獸頭銜環(huán)一,環(huán)可活動,顯然為系繩于環(huán),供人牽挽之用。其主體近乎正方形的碩大車箱。輿箱上有兩扇車蓋,可以開合,蓋紐以一猴作提手。前后均設(shè)可開閉之門,其一扇門嵌接一守門 ‘刖人’,腋下挾一門栓,可來回穿插以控制車門開閉”?!岸鴨尉蛙囆涂?,人牽挽、多輪、方輿有蓋而體大,四周密閉,類于喪車、轒辒車;無窗,但頂蓋與多門均可開合,更似克調(diào)節(jié) ‘溫涼’的辒辌車、辒車……毫無疑問,這就是人們久待未見的辒車造型,即是上古一種華美高級的輜車……如果以上的辨識不誤,則可以進而斷言:辒辌車即辒車,西周后期已出現(xiàn),形制多樣,可以四輪、六輪;可以無窗而多門,蓋與門均可開合調(diào)節(jié)溫涼,有種種活動部件等等?!保?]
按:關(guān)于以上兩種說法,我們認為黃金貴的說法有其不合理之處,辒、辌二稱,戰(zhàn)國時期已見?!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上》:“是以龐敬還公大夫,而戴驩詔視辒車?!保?]《楚辭·招魂》: “軒辌既低,步騎羅些。”王逸注: “軒辌,皆輕車名也?!保?]朱熹集注: “辌,臥車也。皆輕車也。”[6]而黃金貴認為 “此是與 ‘軒’同義連用,已非‘辒辌’原義”,王逸注為 “皆輕車名也”,則王逸也認為這是兩種車。既然有這條文獻用例存在,我們就不能說 “文獻有辒車之稱,卻無辌車之名”。也就不能因此否定古人的說法,而且在漢墓出土的遣策中,辒辌兩車名還是有單用的情況,如馬王堆三號墓簡62“溫 (辒)車二乘,乘駕六馬”。簡63“辌車二乘,乘駕六馬”。[7]馬王堆漢簡將兩車分列開來,說明在當時確實是兩種車。
至于兩車的形制,我們同意顏師古的說法,從其同源詞來看更是可以印證這點?!稗d”,從車昷聲,與它同從昷聲的詞有:
蕰,《說文》:“積也。從艸昷聲?!洞呵飩鳌吩唬菏暲酢!?/p>
殟,《說文》:“胎敗也。從歺昷聲?!鼻逋躞蕖墩f文解字句讀》:“殟,蓋謂中痰、中惡,卒然昏不知人也。” 《楚辭·王逸 〈九思·逢尤〉》:“仰長嘆兮氣口結(jié),悒殟絕兮咶復(fù)蘇?!痹ⅲ骸皯嵎蘅诮^,徐乃蘇也?!?《廣韻·沒韻》: “殟,心悶?!庇治镩]氣而霉爛。清胡文英 《吳下方言考》:“物之不得出氣而微爛者亦曰殟?!?/p>
揾, 《說文》: “沒也。從手昷聲?!倍巫ⅲ骸皼]者,湛也。謂湛浸于中也。”張舜徽 《說文解字約注》:“湖湘間稱溺死于水者曰揾死,用本義也?!?/p>
醞,《說文》:“釀也。從酉昷聲。”指的是醞釀發(fā)酵。
慍,《說文》:“怒也。從心昷聲?!敝概瓪馓N積于心。
辒,《說文》:“臥車也?!鞭d車沒有窗戶,所以空間密閉。
媼,《說文》:“女老偁也。從女昷聲”。年老的女性,也是歲月所積。
從意義來看,都有 “蘊積”義。從語音來看,蕰、殟、揾、醞、慍、辒為影母文部字,古音相同,媼為影母幽部字,與其他字為雙聲,則為一組同源字,其共同的核心義素為 “蘊積”,辒車的命名來自于其沒有窗戶,四面封閉的外形特點。
辌車原寫作涼,《史記》作 “涼”?!皼?、辌”古今字,則可以看出其得名于其旁開窗牖的外形特點。
辒、辌作為兩種形制不同的車,為什么在后來的文獻中會混同為一呢?主要是因為他們都屬于臥車,形制上差異并不大?!拔喝绱菊f:‘其形廣大,有羽飾?!好峡嫡J為其 ‘如衣車’。后漢文穎指出其形狀象當時的喪車,唐顏師古說其區(qū)別只是辒車無窗,辌車有窗而已。加之使用兩種車前后伴行,又同屬天子大駕中安車系列中的兩種車,人們?nèi)粘>筒患毤訁^(qū)分,而合而為一稱之為辒辌車也是可以理解的。”“辒辌合稱、輜軿聯(lián)名,一方面出于古漢語行文簡潔精練的需要,另一方面又是漢語構(gòu)詞的特點所致。這類詞是一種偏義復(fù)合詞,其詞意常偏指其一?!薄稗d辌車本是古代形制相近的屬安車系列的高級乘臥馬車,秦時曾入選天子鑾駕,人們習慣合二為一呼之。其次,它后來不常入鑾駕行列,偶被充作王侯將相的柩車,然自秦漢迄隋唐,社會上普遍使用的柩車一直是轜車,將辒辌車當作專門喪車的觀點是偏頗的、不全面的?!保?]從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四輪的辒辌車,用作皇帝載尸柩的喪車,亦賜以重臣的制度一直沿用至南朝宋時?!端螘ざY志五》:“漢制,大行載辒辌車,四輪。其飾如金根,加施組連璧,交絡(luò),四角金龍首銜璧垂五采,析羽流蘇,前后云氣畫帷裳,飐文畫曲蕃,長與車等。太仆御,駕六白駱馬,以黑藥灼其身為虎文,謂之布施馬。既下,馬斥賣,車藏城北秘宮。今則馬不虎文,不斥賣,車則毀也。自漢霍光、晉安平、齊王、賈充、王導、謝安、宋江夏王葬以殊禮者,皆大輅黃屋,載辒辌車。”[9]
[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720.
[2]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八 [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5:95.
[3]黃金貴.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 [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1305-1308.
[4]王先慎.韓非子集解 [M].北京:中華書局,1998:215.
[5]洪興祖.楚辭補注 [M].北京:中華書局,1983:206.
[6]朱熹.楚辭集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40.
[7]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所.馬王堆二、三號漢墓 [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52.
[8]王關(guān)成.辒辌車芻議——兼論秦陵2號銅車的相關(guān)問題 [J].文博,1989(5):82-87.
[9]沈約.宋書 [M].北京:中華書局,1974: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