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翠陽
(浙江科技學院 語言文學學院,杭州310023)
尤韻與幽韻是學術界一直關心和討論的話題,對該問題的深入探討,一方面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兩者的性質及關系,加深對重紐韻的認識;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早期韻圖排列與中古語音的關系。
學界對《切韻》中尤韻與幽韻的性質及關系有不同的認識,見表1。大家對尤韻的看法一致,都認為它是普三D類。而對幽韻的看法則不太一樣。李榮[2]指出它的反切上字與三等韻的性質相同,又有生母字,所以歸入丑類(即普三 D類),邵榮芬[3]在《切韻研究》中也將其歸入普三D類。周法高通過系聯(lián)《切韻》反切下字,認為幽韻本身就是一個重紐韻,其中唇音字為B類,牙喉音字為A類[4]。麥耘[5]早期把幽韻字歸作重紐B類,但后來也認為幽韻內部似乎也有重紐[6]。以上觀點哪一種更合理呢?
表1 尤韻、幽韻性質表Table 1 Property of You(尤)and You(幽)
把幽韻歸入普三D類是不妥當?shù)模驗橛捻嵈揭糇植]有輕唇化,且從韻圖來看,幽韻字都排列在四等。因此,幽韻應當屬于重紐韻中的某一類,那么,它是重紐A類還是B類,或者既有A類又有B類呢?
幽韻字作重紐B類有一定的道理,麥耘曾作過精辟的論述,但是無法很好地解釋它們?yōu)楹卧陧崍D中列四等,麥耘[5]曾作過這樣的推測:韻圖作者先依韻書順序按安排三等韻的一般方法安排尤韻,然后把幽韻排在四等的空檔里,幾個齒音小韻安置不下,就被犧牲了,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節(jié)省一個圖。韻圖把幽韻排在四等,未必有太大的深意。不過,麥耘[6]后來又從音變的角度作了另外一種解釋:幽韻系的唇牙喉音在《切韻》的介音是-ri-,但已在向-i-轉化,至韻圖基本上轉變?yōu)椋璱-,……大約晚唐以后,幽韻大部分為-i-介音字了。就韻圖而言,幽韻唇牙喉音確實是與尤韻相配的A類。
依據(jù)《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7](以下簡稱為《慧琳音義》)的材料,筆者認為周法高的說法更合理一些。黃笑山[4]也認為《慧琳音義》的材料支持周法高的觀點,但是他并未將材料列出來。以下是《慧琳音義》中與幽韻及尤韻有關的材料。
《慧琳音義》中,有14個原是幽韻的被音字,共注音50次,其中有7個幽韻字用尤韻作反切下字,共注音25次,如“謬,糜救反”(迷謬,6,234)及“彪,彼尤反”(淲泉,96,3 596)等(括號內的內容分別表示該字在《慧琳音義》中所出的詞條、卷數(shù)與頁碼);仍舊音幽韻的為24次;音“術”韻的為1次。尤韻被音字共有213個,共注音948次,其中,有833次仍是音尤韻,14次音幽韻,30次音虞韻,65次音侯韻,還有6次音“支、鐸、覺、江”等韻。因此,在《慧琳音義》中,幽韻與尤韻相混無疑。
探討幽韻的性質,要分析它與尤韻的互切材料。從上面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慧琳音義》中,尤韻與幽韻互切39次。尤韻是普三D類,依據(jù)筆者對《慧琳音義》中重紐情況的分析,將尤韻的唇牙喉音、莊組、云母字歸B類,精組、以母、章日組歸A類,知來組由于比較中立,單獨列一類。尤、幽韻的互切情況見表2、表3。
表2 幽韻被音字Table 2 Word given a phonetic notation of You(幽)
表3 尤韻被音字Table 3 Word given a phonetic notation of You(尤)
從尤、幽兩韻的互切情況來看,《慧琳音義》中幽韻唇音字傾向于B類,認為幽韻唇音是B類,還有個旁證:幽韻“謬”字在漢越語不像一般唇音A類字那樣讀z,而是像一般B類字那樣讀m[8]。牙喉音字傾向于A類。這樣一來,就可以了解在早期韻圖中,幽韻牙喉音字何以排在四等。接下來,還要解釋兩個問題:一是《切韻》中,幽韻本來有“鏐,稵,犙,犙”等幾個舌齒音字,按照幽韻作為重紐韻的性質,這幾個字也應該排在韻圖四等,但是在韻圖中,它們的位置所列的都是尤韻舌齒音字。二是幽韻唇音字為B類,在韻圖中為何與牙喉音一樣,都列在四等。
首先來看第一個問題,邵榮芬[3]認為:尤、幽兩韻系早期原是一個重紐韻。到了《切韻》時代,這個重紐韻的四等一類的主要元音起了變化,所以《切韻》另立為幽韻系。它的主元音比尤韻系的舌位高,所以韻圖把它作為尤韻系的四等,《切韻》幽韻系“鏐,稵,犙,愀”幾個舌齒音字,可以認為是從尤韻系不規(guī)則地變來的,在方言未必有代表性,所以韻圖由于沒有地位,就擠掉其中的“鏐,犙,愀”3個小韻。
邵榮芬的觀點筆者不能認同。幽韻舌齒音排在韻圖四等,是由它的語音性質所決定的,在沒有確定的材料證明之前,“鏐,稵,犙,愀”幾個舌齒音字應認為屬于幽韻,那么它們?yōu)楹卧陧崍D中沒有列出來呢?正如前面所討論的,在《慧琳音義》中,尤韻與幽韻已經(jīng)相混,在韻圖時代肯定也如此。由于尤韻和幽韻都有舌齒音字,因此,很可能是韻圖作者在排列韻圖時只列了尤韻的舌齒音字,而將同音的幾個幽韻字犧牲了。
再來看第二個問題。幽韻唇音字在《慧琳音義》中屬B類,韻圖時代很可能也如此,因此,它們應該排在韻圖三等,但是實際上,幽韻唇音字卻都排在四等,怎么來解釋這種矛盾的現(xiàn)象呢?黃笑山[4]認為唐代幽韻唇音字有A、B兩讀,可能是方言的不同,也可能類似文白讀的現(xiàn)象,并舉了《慧琳音義》中“虬”的例子:“虬”字在《慧琳音義》中有“糾幽”和“祈由”兩讀,前者為A類,后者則應是B類。
筆者不能認同黃笑山先生的看法,從他所舉的“虬”字這個例子來看,雖然有A、B的區(qū)別,但并不構成重紐的對立,因為前者為見母字,后者為群母字。既然幽韻唇音字排在四等不是兩讀的現(xiàn)象,那么該如何來解釋呢?一方面,這可能與韻圖作者想省一個圖有關系。在韻圖中,尤韻唇牙喉音字都排在三等,其中,牙喉音與幽韻形成重紐關系。這樣,幽韻唇音字作為B類,只能單列一圖。韻圖作者可能為了省一個圖,所以只好將幽韻唇音字排在四等。但這種處理方式與幽韻的幾個舌齒音字相比,似乎有點矛盾。韻圖作者為了列尤韻舌齒音字,從而將同音的幽韻幾個字犧牲掉,那么對幽韻唇音字也應當作同樣的處理,將它們都不列出來。為什么韻圖作者厚此薄彼呢?要解釋這個問題,筆者認為還得從尤韻唇音字入手。
尤韻與幽韻雖已相混,但是從前面所列的反切情況來看,尤韻字也多次用侯韻及虞韻作反切下字,難道尤韻與侯韻或虞韻也相混了嗎?仔細分析《慧琳音義》中尤韻與侯韻、尤韻與虞韻的互切,發(fā)現(xiàn)這些互切材料幾乎都是唇音字。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在《慧琳音義》中,尤韻唇音字共注音148次,其中,以侯韻作切下字的為64次,以虞韻作切下字的為29次。而侯韻被音字以尤韻作切下字的僅3次,且都是唇音字;虞韻被音字以尤韻作切下字的也只有3次,其中2次是唇音字。因此,在慧琳時代,幽韻與尤韻雖已相混,但尤韻唇音字卻發(fā)生了分化,與侯韻及虞韻相混。從材料來看,尤韻唇音字的分化是非常有規(guī)律的。其音變條件是次濁或全清唇音字與侯韻混,如“矛,母侯反”(矛刺,16,599)和“缶,方茍反”(空缺,7,268),而全濁或次清唇音字與虞韻混,如“覆,敷務反”(覆載,1,37)和“浮,輔無反”(浮泡,4,139)等。
因此,筆者認為,在《慧琳音義》中,尤、幽兩韻雖然相混,形成重紐韻,但是只有在牙喉音中才有A、B兩類的對立。而其唇音字只有原來的幽韻唇音字,為重紐B類,原尤韻唇音字已經(jīng)按聲母的條件分化為侯韻與虞韻。到了韻圖時代,由于韻圖作者通常是按照《切韻》的分韻來排列圖表,因此,他們并沒有按照實際的語音情況將尤韻唇音字列到侯韻和虞韻中去,而是仍列在尤韻三等。這樣一來,為了節(jié)省一個圖,幽韻唇音字雖為B類,也只好安排在四等。當然,幽韻唇音字列在韻圖四等,還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到了韻圖時代,幽韻唇音字已經(jīng)從B類變?yōu)锳類。但這種解釋,還需要大量的語言材料加以證實。
《慧琳音義》是研究中古后期第一階段語音狀況的最寶貴的材料之一。通過對《慧琳音義》材料的梳理和研究,可以幫助人們解決中古語音史上的一些重要問題。筆者不揣淺陋,從《慧琳音義》出發(fā),對中古時期尤韻與幽韻的性質與關系及在韻圖的排列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也希望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1]周法高.廣韻重紐的研究[C]//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3本.南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48:95.
[2]李榮.切韻音系[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78-80.
[3]邵榮芬.《切韻研究》校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8:66.
[4]黃笑山.切韻三等韻的分類問題[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4):79-88.
[5]麥耘.從尤、幽韻的關系論到重紐的總體結構及其他[J].語言研究,1988(2):124-129.
[6]麥耘.音韻與方言研究[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106.
[7]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王力.漢越語研究[M]//龍蟲并雕齋文集: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7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