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耀世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空間批評是在文化地理學和文化研究等后現(xiàn)代理論的基礎上逐漸發(fā)展起來并逐漸成為一種新的文學批評方法。從地理學概念上看,趙樹理小說中的“村公所”與“村廟”僅僅是兩個單純的地理空間,但是隨著空間批評的逐步發(fā)展,我們關注的空間已非簡單的地理學概念,“空間”已廣泛地被非地理學領域隱喻性地使用,乃至形成人文和社會科學廣泛的“空間轉向”。[1]空間批評開始注重“強調文化是人與人之間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的各種關系,通過文化作為中介、平臺、生活圈等空間隱喻,將文化研究空間化”。[2]按照這樣的理解,本身就蘊含文化意味的“村公所”和“村廟”在空間批評視域下就顯得韻味無窮。
所謂話語權,是指在特定的社會情景下掌握社會行動及其相關規(guī)則的言語規(guī)范的權利[3]。在趙樹理的小說中,“村公所”和“村廟”是結合在一起同時出現(xiàn)的,“村公所”的辦公地點在“村廟”里,二者看似是一種母子關系,即“村公所”依附于“村廟”,其實不然,小說中的“村廟”原本是祭拜神靈的圣地,是純潔干凈的,沾不上任何污漬的,神靈在這里具有絕對的權威,任何人都是不能挑戰(zhàn)的。在封建專制社會,神權思想濃厚,就連皇帝都自稱“真命天子”。在漢武帝時期,為了加強君權,董仲舒大力鼓吹“君權神授”并且這種思想得到貫徹實施,“君權神授”思想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神學政治”,神學至上思想也開始真正以一種“合法性”走上歷史舞臺。另外,封建等級秩序是在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在很大程度上它也是宗教秩序的呈現(xiàn),因此統(tǒng)治者便利用神權作為統(tǒng)治人民的精神支柱,由此可見神權在“村廟”里具有絕對的話語權。但是文中的“村廟”在這里不再是一個純粹的祭拜神靈的地方,因為其融入了很濃的政治因素,村子里的很多村政大事也都是在這里辦,比如選舉村干部,《李有才板話》中寫道:“廟里還跟平常開會一樣,章工作員、各干部坐在拜廳上,群眾站在院里?!边@一句話就把政治意味凸現(xiàn)出來,拜廳本是祭拜神靈的地方,是那些懷有虔誠之心的人們拜祭的地方,廳內一般是站和跪的,但是官員們卻堂而皇之的坐在了廳內,和神位平起平坐就足以說明村廟的地位已經(jīng)不像以往那樣具有絕對權威。但是這也并不意味著“村公所”的地位已經(jīng)完全超過“村廟”,在《李家莊的變遷》中“說事”的地方既是“廟堂”,又是村公所,象征著建立在民間宗教基礎上的鄉(xiāng)村法理權威本就是宗教權威的外化與翻版,也在某種程度上宣告了李如珍等人對鐵鎖、春喜之間“砍?!奔m紛的處理是一種不容抵違的宗教性鑒定。[4]因此,從“村公所”在行使權力上還有賴于宗教權威的輔助上看,作為后來才出現(xiàn)的“村公所”在整個“村廟”里還沒有足夠的話語權,只能說大有超過“村廟”之勢。這種話語權力的位移不僅僅是社會話語權的一次變革,更重要的是傳統(tǒng)話語權開始受到現(xiàn)代話語權的挑戰(zhàn),這個挑戰(zhàn)的過程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而是在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文化專制思想統(tǒng)治下孕育的一次破繭成蝶,這個過程與整個封建體制和現(xiàn)代政治權力機制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可以說是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而呈現(xiàn)出的一種態(tài)勢。
“村公所”是一個代名詞,它產(chǎn)生于民國時期,是一個區(qū)域地方行政組織形式。這個時期是中國的特殊時期,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已經(jīng)完全形成,西方宗教文化的傳入與傳播大大改變了一部分村民的信仰與觀念,人們的思想意識已經(jīng)開始覺醒,于是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思想文化體制開始遭到外來文化思想的嚴重沖擊,鄉(xiāng)村固有的文化權力體制也有分崩離析之勢,透過村公所里的各種活動,我們可以清晰看到封建思想文化在農村一統(tǒng)天下的地位已經(jīng)開始動搖。
另外,話語權的背后總是隱藏著特定的政治意志和權力關系。閻錫山從小就目睹了中國政權統(tǒng)治之腐敗,在日本留學期間的感受也讓他深刻地認識到中國之局面到了不得不變革的時候,這種變革絕非是不痛不癢的修修補補,而是對舊的制度進行徹底的手術,在民國時期,必須要用適應社會發(fā)展的制度來維護統(tǒng)治。他深知農村在國家穩(wěn)定上的重要性,為了鞏固在山西的地位,閻錫山于1917年開始大力推行以村為基本施政單位的鄉(xiāng)村政治,對村進行整頓。這種制度是對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制度進行的一次革新,所實行的村制,既是閻錫山政治革新思想的反映,也順應了近代地方自治的要求。
話語作為一種權力,它和其它形式的權力一樣,也是滲透性的,它的影響也是深入而持久的。對話語的掌握和控制,決定了真相和虛假的尺度,決定了對個體生命的掌控。[5]在“村廟”這個空間內,“村廟”的話語權向“村公所”位移,在很大程度上是這個空間內部社會各種關系不斷演變的結果。這種空間內部的動態(tài)與矛盾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因為矛盾是無時不在無時不有的,空間內部同樣存在著多重矛盾,“村公所”和“村廟”就是一對矛盾,有了矛盾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空間打破了純粹的靜止狀態(tài),內部的各個部分之間開始相互流動,這種流動推動了空間內部各種矛盾之間的相互滲透與作用,推動了空間內部的拓展與組合,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孕育另類空間的產(chǎn)生。
透過文本可以清晰的看到連接兩個空間活動的紐帶是人,人一旦置身于空間之內,并融入了人類的活動,它就成為一個容納多種力量的一個能量庫,二者的連接點是政治,這也就意味著“村廟”在經(jīng)過時間的變化和人類參與政治活動后已經(jīng)有了政治性意味,因而“村廟”中誕生了一個新的空間,或者說已經(jīng)具有了與原本不相干的“村公所”相契合的地方即政治空間。
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認為:“空間并不是某種與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保持著遙遠的距離的科學對象,相反,它永遠是政治性的和策略性的。[6]也就是說,空間是一個政治性的空間,空間內總是蘊含著一種政治意味。“村公所”是一個區(qū)域地方行政組織形式,在抗戰(zhàn)時期趙樹理所寫的文章中它是閻錫山統(tǒng)治集團加強區(qū)域統(tǒng)治的一個縮影。閻錫山一向以“占山西為王”據(jù)稱的,因此他一直都對加強農村政治統(tǒng)治尤為重視,雖然在民國時期才出現(xiàn)“村公所”這一萌芽,但文中出現(xiàn)的村公所是閻錫山在繼承前人統(tǒng)治經(jīng)驗的基礎上創(chuàng)設的一種具有山西特色的基層組織,他的統(tǒng)治手段相比前人比較高明。在他的村公所里,村長是外派的,實際掌權的大都是地主階級,從表面上看,外派干部是一種對村級管理者的一種牽制和監(jiān)督,但是,細看外派干部身份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村長也是由上級任命的或者是由鄉(xiāng)紳擔任的,不管何者,他都代表著官僚地主階級的意志,且看這些官僚地主的代表在做些什么工作:催征稅糧,操縱選舉,欺壓村民等等,可以說這是打著“民主”的旗幟在進行著卑略的“不民主”行為。在《李家莊的變遷》里春喜和鐵鎖的桑樹歸屬糾紛中,村長本身是為村民服務的,要做出公平判決的作為村長的李如珍威風八面,容不得貧農鐵鎖的爭論,不講事理,威逼鐵鎖就范,最后判鐵鎖承擔一切責任,弄得鐵鎖有理難伸張。另外我們應該注意一個細節(jié):農民之間發(fā)生糾紛請求評理時要吃烙餅。烙餅為何物?油饃!由于地處山區(qū),溝壑縱橫,石厚土薄,十年九旱,水土流失嚴重,加以土壤關系,這里只種雜糧(以玉茭、谷子、高粱三種為主要食糧,但解放后能種水稻),產(chǎn)量也低。[7]因此,烙餅在當時是上好食品。主持訴訟的人是村長抑或地主鄉(xiāng)紳,他們在主持訴訟時規(guī)定,訴訟失敗的人要承擔烙餅的一切費用。以當時的生活條件,吃上又有白面又有油的油饃,對地主鄉(xiāng)紳們來說也是一種設施,他們趁機敲詐,目的就是為了一飽私欲。村民不管再窮還依舊照辦不誤,他們覺得這么做是天經(jīng)地義的,由此可見,在這樣一個村公所里,下層人民的民主與公平當然全無。
政治和權力又是一對天然的聯(lián)系,列斐伏爾曾經(jīng)提出,權力通過生產(chǎn)空間而生存;??绿岢?,權力通過劃分空間學科而得生存;基爾·德勒茲和菲里克斯·高塔利提出,為了再生產(chǎn)社會控制,國家就必須再生產(chǎn)空間控制[7]。這一點在趙樹理的小說中寫的非常明顯,它主要突出在新舊政權的暗地斗爭,而這一矛盾的聚焦點就在“村公所”權利的爭斗上。例如《李有才板話》描寫的是民主政權初建時,群眾和以地主惡霸為代表的村主要干部所進行的曲折復雜的斗爭。小說揭露了惡霸地主閻恒元為達到幕后操縱村政權的目的,竭力排擠“村公所”里代表農民利益的干部,甚至采取一系列措施成功腐化一批原本具有反抗意識且有進步思想萌芽的村干部,這一切又都歸結于對政治權力的掌控上。由此不難看出,“村公所”這一空間并僅僅是一個客觀的容器,它也是一個到處充滿了差異、矛盾和權力爭斗的競技場、各種力量的儲藏庫。
政治離不開意識形態(tài),因為政治的背后總被打上意識形態(tài)的烙印。在這里,從意識形態(tài)上能更清晰的看清40年代中國的政治局面。在此期間,三種文化正在中國境內進行尖銳斗爭:一種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奴化活動;一種是大地主大資產(chǎn)階級的封建主義買辦主義的文化活動;一種是中國進步人民的新文化運動。[8]這三種文化的背后可以看出當時晉東南地區(qū)生存環(huán)境的復雜化,外有日本帝國主義的勢力,內有官僚資本主義勢力,面對這三種勢力,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的進步勢力勢單力薄。村公所里的種種活動表明,雖然當時農村有些地方已經(jīng)解放,民主改革也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旗幟下逐步展開,但是在很多地方農村的民主改革困難重重,以閻錫山為首的官僚資本主義勢力的暗地阻撓是主要原因之一。
上面已經(jīng)談到村公所是按照閻錫山的設想而建立的一個村級組織,換句話說村公所從一開始就是為閻錫山勢力服務的。在農村,政治統(tǒng)治一般是和家族統(tǒng)治合二為一的,舊社會農村的政治統(tǒng)治一般都是有地主擔任的,掌權的是地主階級,而地主階級是官僚資本主義在農村利益的直接執(zhí)行者。例如在閻家山,閻恒元的政治統(tǒng)治是與宗法制度結合著,這是一般農村封建統(tǒng)治的特點。這里有閻喜富(原村長)、閻家祥(村教育委員)和其他閻姓親族勢力。宗族的紐帶所結成的統(tǒng)治網(wǎng),使閻恒元江山牢固。[9]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發(fā)展,閻錫山的統(tǒng)治思想在農村可以說是根深蒂固的。中國共產(chǎn)黨推行的民主改革其實是對以閻錫山統(tǒng)治思想為首的舊思想的一種顛覆,在很大程度上重創(chuàng)了閻錫山的利益,這肯定會引起閻錫山的不滿,閻錫山看到這種局面之后,進一步感到抗戰(zhàn)不到一年,崩演了的是他的軍事力量,瓦解了的是他的舊政權,而強大起來的卻是共產(chǎn)黨、八路軍和犧盟會、決死隊等革命力量。于是,他對抗戰(zhàn)動搖了,發(fā)出了“不能抬上棺材抗戰(zhàn)的怪淪,指示王靖國、趙承經(jīng)等人“要和薄一波他們作斗爭”[10],但是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下官僚資本主義勢力不敢明目張膽的破壞抗日,于是他們就培植自己的勢力代表,例如《李家莊的變遷》里李如珍、小喜等正是靠著閻錫山勢力的支持才在村子里無惡不作,氣焰囂張。再如《李有才板話》中的閻家山其實是作者的一個假想即閻錫山在山西統(tǒng)治的一個特殊代表,閻家山的主流權力幾乎全部被姓閻的抑或閻姓培植勢力所占有,這些人在村公所里具有絕對話語權,他們想法設法懲治或者同化任何做出與自己利益相悖的村民,絞盡腦汁去糊弄上級派來檢查民主改革的工作人員,總之,這些地方勢力逆民主改革潮流而動,竭力維護官僚地主利益。
透過村公所,我們仍可以清晰的看到,40年代初期的中國在一致抗日的旗幟下,還蘊藏著國共兩黨的斗爭、共產(chǎn)黨和地方軍閥的斗爭等等。其實這種斗爭是爭奪話語權的最好詮釋。因為話語不停地建構、更迭、解構、重構,話語就在歷史中不停地建構起了各種各樣四處滲透的權力,而權力又反過來建構起新的話語——為權力服務的話語。[5]
趙樹理出生于山西,從小就目睹了農村村政的黑暗,通過去省城學習,在民主與科學的新思想熏陶下,他深刻認識到要改變農村現(xiàn)狀,不僅要革新群眾的思想,還要對舊政權進行革命。于是他“有意識地使通俗化為革命服務萌芽于一九三四年,其后一直堅持下來?!盵11]作為一名自認為是“問題作家”的趙樹理,他所關注的視覺大多是農村落后的一面被民主與科學所改造,而這些落后現(xiàn)象又影響到了農村工作進程,他曾說:“我在做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了的問題,往往就變成所要寫的主題”[12]。例如農村的婚姻問題、封建迷信問題、村級政權不純問題等。趙樹理選取這些問題目的很明確:讓群眾在閱讀中意識到自身存在的不足并深刻認識到民主與科學的重要性,從而更好地改造自己的思想,主動配合民主改革,只有民主改革的徹底勝利,人們群眾才能真正翻身。
在《政治無意識》一書中,詹姆遜提出的關于文本闡釋的“政治—社會—歷史”的“三個同心框架”,這種解釋賦予了空間不僅僅是一個自然的空間,也包括物質存在的形式的內涵,而在這一點上趙樹理以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活體驗,大膽的選取 “村公所”和“村廟”兩個空間意象并將其融入文學作品當中,而文學對于地理學的意義不在于作家就一個地點如何描述,文學本身的機理顯示社會如何為空間所結構。正是在這兩個有限的空間內,身體活動將其營造多個空間部分,并透過這一個個小空間,我們依稀可見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政治環(huán)境,真正領悟到民主改革取得勝利的艱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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