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玲
(濰坊學(xué)院,山東 濰坊 261061)
《化人游》是作家丁耀亢的戲劇作品,《潘金蓮》是作家魏明倫的戲劇作品?!痘擞巍肥嵌∫簜魇赖乃牟繎騽∽髌分袆?chuàng)作年代最早的一部,創(chuàng)作時間大致可以界定為于順治四年(公元1647年)。《潘金蓮》是魏明倫的成名作,初稿完成于1985年年底。丁耀亢1599年生于山東,親身經(jīng)歷了明清鼎革,魏明倫1941年生于四川,“屢受各種政治運動壓抑”??赡苁腔谙嗨频娜松?jīng)歷,也可能是基于相似的藝術(shù)追求,丁耀亢和魏明倫這兩位相隔300多年的作家,竟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靈共鳴?!痘擞巍泛汀杜私鹕彙窞樗麄兊男撵`共鳴提供了準確的解讀文本。
一
收錄在丁耀亢的詩集《逍遙游》中的《〈化人游〉歌寄李小有先生,先生困于游,寓言〈饑驅(qū)〉、〈明月〉諸篇,因作化游以廣之》一詩,不僅涉及《化人游》的創(chuàng)作起因,而且還簡要介紹了《化人游》的劇情,其詩如下:
玉簫金管沙棠舟,千斛醽醁載兩頭。中有一客稱善游,夏衣冰綃冬火裘。吳儂百指皆擅謳,一聲發(fā)細遏云流。后有三姝絕代尤,西子素貴典衾裯。麗華飛燕相唱酬,女史二人琴詩幽。薛濤肩并盧莫愁,凌波桃葉善箜篌。侍兒五六皆明眸,座客七人譚鋒遒。作者先推曹與劉,太白善飲莫與儔。子美苦吟思冥搜,方朔滑稽備藏鉤。易牙主饌烹鱗虬,陸羽知水司茗甌。更有二人吾所求,少則急起為我謀。王陽點金如山丘,但用揮灑呼即投。左慈幻術(shù)行九陬,四時不拘用者周。階前垂釣雙鱸浮,劍客一人備不侔。昆侖佩劍主觥籌,眾客不敢聲啁啾。如此游客百不憂,先游五岳后瀛洲。一帆風(fēng)順到丹丘,其山主人喜客留。千笙萬鶴百瓊樓,龍宮珠玉無人收。更許眾客把豐抽,李君《饑驅(qū)》先伸喉。蔗漿一飲糧即休,不羨騎鶴上揚州。何用作詩干諸侯,變化若此饑始瘳,不然暫歸自飯牛!
《列子·周穆王》記載:“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礙?!薄痘擞巍分?,應(yīng)該來自《列子·周穆王》,化人即幻人。劇中的主人公何皋無法把握不可知的命運,精神極度苦悶。他深感“世人本是一樣密糊糊的眼界”、“天下無非一片亂昏昏的排場”,欲訪異人同游三江五湖。東海琴仙成連遣武陵漁人玄真子扮作漁翁,駕仙舟往度何皋。左慈、王陽登舟點化何皋。昆侖奴隨行保護何皋。歷代名姝凌波、桃葉、西施、趙飛燕、張麗華、薛濤、盧莫愁及高人東方朔、易牙、曹植、劉楨、李白、杜甫、陸羽等,與何皋飲酒行令,賦詩吟詠,射覆戲謔。行至弱水,何皋與眾仙離散,誤入鯨腹。鯨腹乃三閭大夫屈原居處,何皋遂拜訪屈原,兩人共擘大橘,見橘中有二老端坐對弈。忽然,幻象俱滅,何皋乘坐橘瓠漂出鯨腹,重逢眾仙。經(jīng)歷了一番幻夢,何皋真切地體味到“世間苦海如波卷,萬物浮漚散”。
在《潘金蓮》的前言部分,魏明倫主動談及了《潘金蓮》的創(chuàng)作起因:
十四世紀大作家施耐庵的筆下,潘金蓮是淫婦、禍水!
十六世紀怪作家笑笑生的筆下,潘金蓮是色情狂、殺人狂!
本世紀二十年代劇作家歐陽予倩的筆下,反其道而行之,潘金蓮是封建婚姻的叛逆者,是自由戀愛的追求者,甚至給人以“婦女解放先驅(qū)者”之感。
二十一世紀即將到來,本劇根據(jù)《水滸傳》原型故事,撇開《金瓶梅》續(xù)作篇章,取舍歐陽老的劇本得失,重寫一個令人同情,令人惋惜,又招人譴責(zé),引人深思的潘金蓮!
二
從《〈化人游〉歌寄李小有先生,先生困于游,寓言〈饑驅(qū)〉、〈明月〉諸篇,因作化游以廣之》一詩來看,丁耀亢創(chuàng)作《化人游》是因為喜愛李小有的《饑驅(qū)》、《明月》等作品,想通過戲劇形式或者戲劇形象來演繹這些作品。丁耀亢在詩中的自述應(yīng)該是真實的,但也存在著相當(dāng)大的應(yīng)酬的成分,準確地說李小有的《饑驅(qū)》、《明月》等作品只是激發(fā)了丁耀亢創(chuàng)作《化人游》的激情而已。
其實,丁耀亢創(chuàng)作《化人游》是有著深刻的思想淵源和社會原因的。
清乾隆甲申年編修的《諸城縣志》志三十六載:丁耀亢,字野鶴。少孤,負奇才,倜儻不羈。弱冠為諸生,走江南,游董其昌門,與陳古白、趙凡夫、徐暗公輩聯(lián)文社。既歸,郁郁不得志,取歷代吉兇諸事類,作《天史》十卷,以獻益都鐘羽正,羽正奇之。明季,鄉(xiāng)國盜起,時益都王遵坦用劉澤青兵捕土賊,耀亢素善遵坦,遇于日照境,更為募數(shù)千人解安丘圍。順治四年入京師,由順天籍拔貢充鑲白旗教習(xí)。其時,名公卿王鐸、傅掌雷、張?zhí)构?、劉正宗、龔鼎孳皆與結(jié)交,日賦詩陸舫中,名大噪。陸舫者,耀亢所筑室而正宗名之者也。后為容城教諭,遷惠安知縣,以母老不赴。為詩踔厲風(fēng)發(fā),少作即饒豐韻,晚年語更壯浪,開一邑風(fēng)雅之始,縣中諸詩人皆推為先輩。六旬后病目,自署木雞道人,更著《聽山草》。卒年七十二。詩甚多,李澄中嘗為選擇,序曰“余取其言之昌明博大者,以與世相見”云。
丁耀亢十一歲失去父親,十六歲主持家務(wù),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其“負奇才,倜儻不羈”,完全是因為其“郁郁不得志”造成的。丁耀亢始終懷有強烈的經(jīng)國濟世的抱負,可是其自甲子(1625)至辛卯(1651)先后入闈八次,次次下第。《化人游》寫作期間,丁耀亢依然對科考抱有希望。八次下第,對于丁耀亢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他在詩作中反復(fù)表露其下第后的心境。在《中秋同諸公宴集貢院·又·自甲子1624至辛卯1651入闈八次》一詩中,丁耀亢寫道:“二十四年月,棘闈夢已孤。桂林誰捷足,天窟半穿窬。墨海云生滅,玄霜藥有無。陰晴推不定,懷抱自冰壺?!痹凇断碌谕鹃g題壁》一詩中,丁耀亢寫道:“莫因蕭澀笑干將,風(fēng)雨難消日月光。夢里問天空有路,愁來渡??酂o航。欲拋書篋終何事,便放杯觴耐自荒。若比英雄應(yīng)不減,人間多少夜郎王?!?/p>
科舉屢屢失敗在丁耀亢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作為“下筆走風(fēng)雨,險語天為驚”的“曠世才”,丁耀亢也跟劇中的何皋一樣看不到未來。科考下第讓丁耀亢感到了無奈和凄楚,明清易代更讓丁耀亢感到了傷痛和迷茫。1642年以前,除了“己未十月”至“庚申歲暮”這段時間,丁耀亢除了短暫的外出,大都生活在諸城。尤其在卜居城南之橡槚溝之后,丁耀亢更是漸漸適應(yīng)了山居生活。他“入深谷,憩流泉,蔭林木,聽鳥音而始解?;蜉d酒冒雨雪隨所適,靜坐終日”。
雖然早在1639年,丁耀亢已經(jīng)預(yù)感到“天時將變”,從而“壯心久冷”,但壬午(1642)諸城的屠城之變,還是讓他觸目驚心。關(guān)于這次屠城,清乾隆甲申年編修的《諸城縣志》志二載:“冬十有二月己卯,我大清兵略地至縣,城破?!彪S后有一小注曰:“時知縣存亡不可考。”關(guān)于這次屠城,乾隆諸城縣志的記載是簡略的,而且還略帶自豪之意,可是在丁耀亢的記憶中就不一樣了,他在《山居志》中寫道:“山林化為盜藪,浮海余生,流離南北,藏書散失,云封苔臥,而主人為逋客矣?!薄鞍坠浅啥?,城堞夷毀,路無行人。至城中,見一二老寡嫗出于灰燼中,母兄寥寥,對泣而已。城不可居,明日移于東村。時弟櫬浮葬郭外,莊田半為強鄰惡族占去。城北麥熟,欲往獲而市人皆空。至于腐爛委積,其存蓄不可問類如此。時縣無官,市無人。野無農(nóng),村巷無驢馬牛羊,城中仕宦屠毀盡矣?!庇绕渥尪∫簜吹氖?,其九弟耀心和大侄大谷同時死于諸城壬午屠城之變。
長子丁玉章過早地辭世,九弟耀心和大侄大谷之死進一步增強了丁耀亢的幻滅感,他的身邊彌漫著漫無邊際的凄涼。
從表面上看,魏明倫創(chuàng)作《潘金蓮》僅僅是重寫了“一個令人同情,令人惋惜,又招人譴責(zé),引人深思的潘金蓮”。但這種重寫背后,同樣基于作者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和對歷史以及未來的深刻思索。在《潘金蓮》的前言部分,魏明倫寫道:“潘金蓮是罪該萬死,還是罪不當(dāng)死?是罪在紅顏女子,還是罪在黑暗世道?是反思古代婦女命運,還是聯(lián)想當(dāng)代家庭問題,抑或是遐想未來婚姻之奧秘?”
劇作家吳祖光在《〈潘金蓮〉的爭論高潮沒有過去》一文中寫道:“潘金蓮首先是一個受害者,是一個可憐的、不幸的、被侮辱和損害的女人。……假如你就是潘金蓮,正當(dāng)青春年少,腦子里有一連串的幸福理想;但偏偏把你嫁給一個又丑、又矮、又無能、又窩囊的武大郎,你能死心塌地跟他過一輩子嗎?你就不想在愛情生活上找找出路,改一改現(xiàn)狀,脫離苦海嗎?說人家、說風(fēng)涼話都很容易,輪到自己也走向潘金蓮的道路,你受得了嗎?你守得住嗎?……魏明倫的新作……給予我們的鮮明感受是:對于一切橫遭誣蔑的弱女子所自然產(chǎn)生的一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激憤之情?!饨ㄎ娜瞬幌в靡磺袗憾镜奈淖峙c構(gòu)想來精心塑造一個像潘金蓮這樣的淫婦典型是過分的、不公平的?!?/p>
三
丁耀亢的《化人游》有順治丁亥年(1647)龔鼎孳的序言和順治戊子年(1648)宋琬的總評。
龔鼎孳的序言全文如下:“暑氣如蒸,忽作赤腳層冰想,使人意冷??蜎r如秋,忽讀《化游詞》,使人意熱。胸中有此副本領(lǐng),便是淵明乞食、真卿借米、杜陵未到彭衙時。索盤餐不可得,不能禁吾游之不暢也。文詞奇幻,選艷征豪,驚心動魄,遂令青鞋布襪與十洲平分千古,眉道人李公子傳后久不見此想頭矣。卓老云:作《西廂》幽閨者,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間。此語情至,殆索解人不得,舉似化游人,當(dāng)知其非悠悠之論耳!”
宋琬的總評全文如下:“《化人游》非詞曲也,吾友某渡世之寓言而托之乎詞者也。世不可以莊言之,而托之于詠歌;詠歌又不可以莊言之,而托之于傳奇。以為今之傳奇,無非士女風(fēng)流,悲歌常態(tài),不足以發(fā)我幽思幻想,故一托之于汗漫離奇狂游異變,而實非汗漫離奇狂游異變也。知者以為漆園也,離騷也,禪宗道藏語錄也,太史公自敘也。斯可與化人游矣?!?/p>
在序言和總評中,龔鼎孳與宋琬對于《化人游》的題材類別,雖然用了“奇幻”與“寓言”來定義,但其價值指向還是一致的,盡管龔鼎孳認為丁耀亢“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間”,盡管宋琬認為《化人游》系“渡世之寓言而托之乎詞”。
魏明倫雖然沒有將《潘金蓮》貼上“奇幻”與“寓言”的標簽,但還是強調(diào)了該劇的“奇幻”與“寓言”色彩。在《潘金蓮》的前言部分,魏明倫寫道:“內(nèi)容既已背離古訓(xùn),形式隨之突破成規(guī)。拙作有別于辭典釋文中的神話劇、童話劇、寓言劇、科幻劇,也不同于西方‘荒誕派戲劇’。特殊品種,難以稱謂,只算是鄙人一家‘土產(chǎn)荒誕’?!?/p>
《潘金蓮》的所謂的“荒誕”,用魏明倫的話說,就是“作者特邀古今中外人物跨朝越國而來,與潘金蓮比較命運,交流感情,評論是非”。在魏明倫的筆下,呂莎莎、施耐庵、武則天、安娜·卡列尼娜、人民法院女庭長、賈寶玉、芝麻官、現(xiàn)代阿飛、紅娘以及上官婉兒等打破時空界限,相聚在《潘金蓮》的舞臺上?!痘擞巍返乃^的“奇幻”,與《潘金蓮》的所謂的“荒誕”應(yīng)該有著相同的內(nèi)涵。在《化人游》的舞臺上,原本不可能相見的屈原、李白、曹植、東方朔、易牙、西施、趙飛燕、張麗華等人,同樣打破了時空界限,相聚在一起,自由地交談著。
余秋雨在《魏明倫的意義》一文中認為:“讓潘金蓮與安娜同臺,與呂莎莎對話,……怪誕處理一直依附著一個戲劇性極強的歷史故事,使得老觀眾能獲得觀賞的便利,新觀眾能擁有思索的基點。明眼人甚至還能進一步指出,劇中那些怪誕組合,也是力求戲劇性效果的,因此即使這些部位也不乏情趣?!?/p>
四
《化人游》中的何皋始終是作為丁耀亢的化身出現(xiàn)的,在該劇的第九出結(jié)尾,丁耀亢更是強調(diào)“應(yīng)知滿座煙霞客,中有遼陽鶴姓丁”。在該劇的第一出,丁耀亢借何皋的嘴說:“自家……生來志不猶人,氣能蓋世,十年花筆夢江淹,徒愧知名雞社。千里芒鞋尋馬史,但令寄跡鷗盟。黃石林間秘授,竟失仙期;青萍幕下談兵,堪羞吏隱。但世人本是一樣密糊糊的眼界,空勞遍訪高人。天下無非一片亂昏昏的排場,何苦獨尋樂地!只是懷古情深,恨不起英雄于紙上,遂使憤時腸熱,覺難容骯臟于人間?!?/p>
魏明倫雖然沒有將自己跟劇中的某一人物融為一體,但其關(guān)于人生、社會以及未來的思考一直激蕩在舞臺的角角落落。在《潘金蓮》的楔子部分,魏明倫借呂莎莎的嘴說道:“我是站在八十年代的角度,重新認識潘金蓮,思考這一無辜弱女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向沉淪。”在《她與第三個男人》一幕,魏明倫借芝麻官的嘴說道:“凡是王朝清官,只能醫(yī)點傷風(fēng)感冒,治不了大毛病?!痹凇杜私鹕彙返奈猜暡糠?,魏明倫借女庭長的嘴說道:“一部沉淪史,萬劫不復(fù)生!想救難挽救,同情不容情!覆轍不可蹈,野史教訓(xùn)深!?!?/p>
在《化人游》一劇中,丁耀亢雖然強調(diào)“今古變,隨潮異”,強調(diào)“我進得去,便出得來。我拿得起,便放得下”,可是他真的能“隨潮異”嗎?真的能“出得來,放得下”嗎?在《潘金蓮》一劇中,魏明倫雖然明確地表示“作者苦思無結(jié)論”,但其結(jié)論卻是明確的,振聾發(fā)聵的。
“多少傷心事,淚珠兒不斷,也只是為著天,為著地,為著你,為著我,簌簌梭梭,淚珠成垛,淚點成河?!薄痘擞巍返诰懦鰵v代名姝這段唱詞,真實地唱出了丁耀亢寫作《化人游》的動機和心境,其實也準確地表達了魏明倫寫作《潘金蓮》的動機和心境。他們實在有太多的痛苦需要向人訴說,可是世間“一個奇人也遇不見了”。
[1]李增坡.丁耀亢全集[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
[2]魏明倫.好女人與壞女人[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