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80年代”是程光煒教授與他的博士生群體近七八年來集中從事的一項文學研究工作,旨在“通過對80年代文學事件、文學期刊、文學論爭、文學經典的深入清理,試圖把80年代文學納入一種更加歷史化、知識化的學術生產之中”①,從而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對80年代文學和文化進行“重新的理解和反思”②。新近出版的楊慶祥著《“重寫”的限度:“重寫文學史”的想象和實踐》③(以下簡稱《重寫》)正是“重返80年代”學術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成果,該著以“重寫文學史”這一在80年代產生了廣泛而深遠影響的學術思潮和文化事件為研究對象,細致梳理了“重寫文學史”的來龍去脈,深入剖析了這一思潮的前因后果,為我們重新理解80年代文學提供了新穎的觀察視角和有益的學術啟示。自然,楊慶祥的反思不可能窮盡“重寫文學史”事件中攜帶的所有問題,也可能存在某些盲點和誤區(qū),顯示出難以避免的有限性,這也呼喚我們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反思”,繼續(xù)深化。在這個意義上,我理解到,所謂“重返80年代”,將會是一代又一代學人以80年代文學和文化為“歷史研究范圍”(程光煒語),持續(xù)不斷地回訪和重塑80年代的學術活動。
“論從史出”與歷史還原
程光煒指出:“所謂文學史研究,實際是對歷史文獻的仔細整理和研究,是那種‘論從史出,而非‘史從論出的工作方式。”④毫無疑問,《重寫》是較為符合程光煒強調的這種文學史研究的學術標準的,該著選擇“論從史出”的研究方法并將其一以貫之,既為論述的展開鋪墊出堅實的歷史基礎,又使得最后的學術結論顯得自然妥帖,水到渠成。
雖然始終堅持著“論從史出”的原則,但楊慶祥處理歷史材料的方法和角度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多種多樣的,這首先體現在敘事筆法的使用上。為了將研究的地基建立在可靠的歷史現場上,楊慶祥的學術論證往往會從史料呈現開始,讓讀者順著史料的脈絡進入歷史語境之中,敘事筆法在展示具體史料上起到了有力的表達作用。論著的“緒論”開筆即言:“讓我們從一個文化事件談起。2000年,《收獲》第2期‘走進魯迅專欄刊發(fā)了三篇文章,分別是馮驥才的《魯迅的功與過》,王朔的《我看魯迅》,林語堂寫于1937年的舊文《悼魯迅》?!保ǖ?頁)選取21世紀初一個典型的文學批評案例為切入點,用簡潔的敘事筆法加以陳述,從而輕巧而準確地觸及了文學史“重寫”的話題。這樣的敘事筆法在這部論著中比比皆是,第一章開頭:“1979年,由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第一卷和第二卷相繼出版發(fā)行,隨后在1980年,由唐弢和嚴家炎主編的第三卷亦出版”(第16頁);第一章第三節(jié)起句:“1980年1月15日,作家姚雪垠給茅盾寫了一封信,信中提及茅盾在此前不久召開的‘第四次文代會上發(fā)言中提到的一個問題,即應該重視‘南社詩人柳亞子的舊體詩?!保ǖ?4頁)第二章第一節(jié)首段:“1988年,有學者這樣回憶1985年‘20世紀中國文學提出時候的情景”(第52頁);第三章第一節(jié)這樣起頭:“在90年代的一篇文章中,陳思和詳細回顧了1988年上?!貙懳膶W史的發(fā)生史”(第96頁)。這些敘事文字在各章節(jié)開頭的屢屢出現,有效避免了那種觀點先行、史從論出的闡釋模式所具有的以理論強勢宰割甚至傷害文獻材料的研究弊端,使理論闡發(fā)顯得更有學理厚度和歷史可信性。
上述所舉例子還只是涉及各章節(jié)開頭時的行文,該著在論述展開的過程之中,敘事筆法的使用更是頻繁,為了讓與問題相關的各種史料充分出場,《重寫》“甚至有在某些部分大量鋪排這些資料的嫌疑”⑤,不過楊慶祥這樣處理的意圖在于,盡量不強行介入材料之中,而是努力做到用事實說話,讓史料凸現觀念,以史料的綴接來推動觀點不斷前移。例如第三章第二節(jié)為“‘新潮批評、‘文學圈子、‘重寫意識”,其間引用了吳亮、陳思和、王曉明、蔡翔等人的一些論述和追憶材料,敘事筆法則確保了這些史料的從容出場。論及“文學圈子”,論著寫曰:“最早討論文學‘圈子這一現象的可能是吳亮,在1986年左右的《文學與圈子》一文中,他對‘圈子的出現、形成和功能進行了一種社會學的大致描述”(第109頁);后文中,論著又以“為此,讓我從陳思和的一段話開始分析”(第117頁)一語引出當時像陳思和這樣的學者對文學圈子普遍認同的相關史料,緊接著以“這次會議確實如陳思和所言,有很多新鮮的想法,并一直為很多批評家津津樂道”(第118頁)的敘述語來引出蔡翔《有關“杭州會議”前后》的旁證史料。不難看出,論著中所引史料是相當充實和豐富的,借助這些豐富史料的陳列,楊慶祥有力證實了新潮批評實踐、文學圈子組織與上?!爸貙懳膶W史”事件之間的內在聯系。
其次,在援引史料的過程中,《重寫》始終注意尊重并挖掘史料中潛隱的當事人意識,在闡述中盡可能逼真地呈現這些“當事人意識”,以便最大限度地切近現場、還原歷史。比如第二章第一節(jié)的第一部分論述了80年代初中國大陸現代文學研究界“對海外文學史的批評和‘五四文學革命權的爭論”,《重寫》大段引用了王瑤《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工作的隨想》和唐弢《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編寫問題》兩篇論文中的文字,兩處引用加起來有兩千余字,而隨后對這兩個史料的闡釋則只有五百字左右。閱讀論著中對王、唐論文的大段援引文字,我們不難發(fā)現兩位文學史家在當時對海外現代文學史中有意拔高沈從文、戴望舒、錢鍾書等人文學地位和藝術成就所表現出的不滿情緒,這種情緒其實就是以王、唐為代表的老一輩現代文學史家作為當事人而具有的一種歷史意識,《重寫》之所以在這里重引用輕闡釋,讓史料盡可能多地出場,闡釋者的觀點有意識地淡化,只是稍加提點,不作大肆的渲染與鋪敘,就是為了尊重“當事人”,以便較為鮮明地凸顯“當事人意識”。在《重寫》中,如此處理史料和闡釋關系的方式是極為尋常的,這種重史料輕演繹的論述模式幾乎成為了《重寫》基本的話語策略。更為可貴的是,為了立體而全面地呈現“當事人意識”,《重寫》常常以當事人為言說中心,從80年代的文化氛圍和歷史語境出發(fā),對當事人的學術身份、文學史觀、歷史陳述以及事后的追憶等進行了極為詳盡的述寫,給人以可感可觸的歷史真實感,從而能極為深入地領會到“重寫文學史”內在的精神脈搏和思想紋路。
《重寫》“緒論”部分,楊慶祥對學術界有關80年代“重寫文學史”思潮的研究現狀進行了初步的梳理,并對各個研究成果的合理性與局限性進行了精要剖析,例如針對賀桂梅等具有“后發(fā)的知識優(yōu)勢和理論穿透力”的學者有關“重寫文學史”的研究著述,楊慶祥一方面肯定了其整體性研究的有效性,另一方面又指出,“歷史展開具有更多的故事性和戲劇性”,因此,“與其預設某種一一對應關系,不如去處理它們之間對話的框架、媒介和理論淵藪,并由此窺視因為參與主體、發(fā)生時空的不同而導致的差異和分歧。”(第12頁)由此我們看到,《重寫》采取“論從史出”的研究方法,從根本上說是基于對當代文學研究的某種深度反思的結果,因此這種“論從史出”不只是具有方法論的意義,更體現為一種學術思維的調整,體現為對當代文學“態(tài)度”的轉變,是“當代文學歷史化”(程光煒語)學術理想的具體實踐。
北京、上海與“重寫文學史”
發(fā)生的文化空間
《重寫》的章節(jié)構造并不復雜,其主體部分是以北京、上海為學術場域,將與“重寫文學史”有關的人和事納入觀照視野之中加以考量和分析,用詳盡的史料和精粹的闡述來展示“重寫文學史”事件的來龍去脈、外延內涵,正如程光煒所指出的那樣:“楊慶祥通過‘兩個城(北京、上海)之間的時空轉換,通過對北京和上海兩個學術群體歷史動機、認識裝置以及研究者身份的重新認知,已經對多年前的那場思潮做了重新布局?!雹?/p>
《重寫》選擇北京和上海這兩座城市作為反思“重寫文學史”的歷史場域,通過重新梳理和讀解北京與上海兩地的學術隊伍在“重寫文學史”中扮演的歷史角色、擬訂的工作目標以及“重寫文學史”事件產生的社會影響、具有的學術意義,從而“對多年前的那場思潮做了重新布局”,這是較為合理和有效的論述策略與理論設置,有著提綱挈領的闡釋作用。首先,因為北京和上海是“重寫文學史”文化事件的策源地,80年代的“重寫文學史”思潮正是從這兩個文化空間最初滋生出來,然后逐漸向別的城市擴散和蔓延開的。聚焦北京、上海兩個地帶,分析這兩個城在80年代前后的思想氛圍、文化征候、學術活動、學者隊伍與師承關系以及“參與主體的知識構成、行為實踐和美學旨趣”(第13頁)等,既可以便捷而有效地彰顯“重寫文學史”思潮產生的學術淵源與歷史背景,也便于將“重寫文學史”思潮牽涉的各種對象、隱伏的各種關系準確地厘清。其次,北京、上海作為中國的政治、經濟與文化中心,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有其他城市難以具備的地緣優(yōu)勢和思想文化特權,這種地緣優(yōu)勢和思想文化特權,無疑為“重寫文學史”思潮在此誕生準備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同時也為這一思潮能迅速擴散到整個中國學界提供了知識合法化的有力保障。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作為“重寫文學史”思潮的兩個重要構架,“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提出與“重寫文學史”專欄開設以及相關學術實踐的展開,分別由北京和上海兩地的學者來完成,選擇這兩城作為反思“重寫文學史”的歷史場域,無疑抓到了這一文學思潮和文化事件的要害部位,立足對這兩座城在80年代歷史語境中思想學術狀況的學理考察和文化分析,“重寫文學史”思潮所蘊藏和涵蓋的諸多問題都將迎刃而解,通過反思“重寫文學史”進而重新理解“80年代”的文化理想和學術任務也能順利實現。
在具體闡釋北京上海雙城的文化空間特征與“重寫文學史”思潮繁衍、創(chuàng)生、發(fā)展的關系時,《重寫》選擇的闡釋路線是不太一致的。論述作為文化空間的北京城在80年代從事現代文學史研究的具體情狀時,楊慶祥注意以王瑤、唐弢等老一輩文學史家的學術工作為敘述起點,同時征引大量史料來說明80年代初期以北京為中心的一大批學者關于現代文學性質、內涵的爭論,在此基礎上,才轉而闡釋北京學者錢理群、陳平原、黃子平等提出的“20世紀中國文學”觀念及其在“重寫文學史”思潮中的意義和作用。這樣的論述是從歷時性的層面追溯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由來,通過描述80年代“重寫文學史”思潮的“前史”,賦予“20世紀中國文學”觀念的生成以深層的歷史維度。對于上海這一文化空間中“重寫文學史”思潮的涌現,楊慶祥則從共時性角度出發(fā)來分析,既闡釋了上海學者的身份意識,上海的文化氛圍、城市的文化性格、商業(yè)和市民文化傳統(tǒng)等對“重寫文學史”的催生效果,又分析80年代在上海灘方興未艾的“新潮批評”、上海文人構成的文學圈子等對“重寫文學史”思潮的推助作用。雖然作為不同的文化空間,北京和上海分居兩地,但在80年代的歷史語境下,它們又共同分享了改革開放的精神碩果,像北京學者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構想時“獲得各種力量的支持:前輩學人的指點和支持,大牌雜志的鼎力相助,青年同仁之間的互通聲氣、相互合作”(第79頁)那樣,上海學者在推出“重寫文學史”專欄時不也獲得了來自各個方面的支持和響應嗎?因此,從開放的文化空間、崇尚自由和創(chuàng)新的80年代語境等層面來重審“重寫文學史”的歷史脈絡,楊慶祥的下述結論是基本正確的:如果跳出學科史的角度,80年代的“重寫文學史”思潮可能不僅僅是一個在時間上構成的線性遞進的進程,而是一個可能在不同的空間都開始醞釀發(fā)生的“歷史思潮”,它一方面是80年代社會思潮在文學研究領域的反饋,另外一方面也是一批文學知識分子借助這一形式來表達對現實社會的介入和建設。具體一點來說,北京和上海同屬于“重寫”發(fā)生的空間,雖然在時間上有先后(1985年和1988年),但是,這種時間上的先后并不構成一個嚴格的因果邏輯,并沒有一個誰是因、誰是果的線性進化的順序,而是可能構成“重寫文學史”發(fā)生的起源。(第101頁)這段闡釋精彩地揭示了“重寫文學史”思潮與80年代思想文化脈動之間的隱秘關系,從較為新穎的角度揭示了“重寫文學史”思潮的學術史、思想史和文化史意義。
必要的反思與反思的限度
“重寫文學史”思潮已經是過去二十多年前的故事了,二十多年后再來回眸這段歷史,必定會發(fā)現當年人們難以洞察到的某些玄秘,這為楊慶祥的研究工作提供了某種學術可能。為了最為充分地審視“重寫文學史”思潮的生成根源、理論內核、現實影響和歷史功過,《重寫》設置了雙重反思的思維框架,具體體現為:一方面,在對80年代文學史料進行梳理的過程中,楊慶祥對不少史料所凸顯的問題進行了及時的清理、剖解與辨析,另一方面,在對相關史料進行較為全面的梳理之后,又站在文學史和文藝美學的高度上進行再度審度與深層次反思。這種雙重反思邏輯結構的設置,便于論者從微觀和宏觀的不同層面來全方位反思“重寫文學史”思潮,是具有一定的闡釋有效性的。通過反思“重寫文學史”,楊慶祥發(fā)現了由于同是受惠于80年代改革開放文化語境,因此同屬“重寫”發(fā)生空間的北京和上海盡管在時間上有先后之別,但并不存在前后的因果邏輯,而是都可能構成“重寫文學史”發(fā)生的起源;發(fā)現了“重寫文學史”思潮中包含的“審美原則”,以及由于對“審美”的偏執(zhí)理解而可能導致的文學史重寫的“作品中心主義”傾向;發(fā)現了文學史敘事體式背后所隱藏的“主體利益訴求和意識形態(tài)焦慮”(第121頁);更意識到,“沒有對‘當代文學進行‘重寫的‘重寫文學史思潮將是不‘完整的,而反過來,正是在對‘當代文學以及當代歷史的‘態(tài)度中,最能見出‘重寫文學史思潮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保ǖ?43頁)這些通過反思而結成的思想果實都是相當重要和珍貴的,對于我們重新認識80年代的“重寫文學史”思潮來說富有不可多得的參考價值和指導作用。
不過,歷史對象總是具有兩面性,它既是一種需要發(fā)現新信息的研究目標,也是一種等待確認的成品,因此,對歷史對象的考察,必然存在著既需認同又需重審的思維悖論,對于“80年代文學”的認知也是這樣。在反思“重寫文學史”思潮的過程中,作為認識裝置的“重寫”范式,也許會不由自主地將論者的頭腦武裝起來,使他無法跳脫出原有的“重寫”思維框架,從而拿出新的“重寫文學史”方案來,這種情形一定程度上也制約了楊慶祥 “重寫文學史”的反思力度。與此同時,由于受80年代文學與學術的“共識”和“成規(guī)”的制約,《重寫》在整體主義思想的指引下,將“重寫文學史”事件當事人的美學旨趣和價值取向看作是大體一致的,相對忽視了對各個個體之間的差異性乃至矛盾性的甄別,也就無法果斷作結:90年代以來新一輪的“文學史重寫”其實在80年代“重寫文學史”思潮中早已孕育著了。
布羅代爾說過:“研究工作是從社會現實到模式、再回到社會現實的無窮過程,是由一系列的調整和耐心地重新開始的旅程組成的?!雹哌@意味著,楊慶祥的《重寫》只是反思“重寫文學史”的一個開始,學界對于“重寫文學史”思潮的反思,將是一種沒有終結的思想旅程。
【注釋】
①②楊慶祥:《如何理解“1980年代文學”》,載《文藝爭鳴》2009年第2期。
③楊慶祥:《“重寫”的限度:“重寫文學史”的想象和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④⑤⑥程光煒:《在今天語境下再看“文學史重寫”問題》,見《“重寫”的限度:“重寫文學史”的想象和實踐》“代序”,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⑦費爾南·布羅代爾:《論歷史》,劉北城、周立紅譯,4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張德明,湛江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