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嬌

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差異影響創(chuàng)作成就的高低，這種差異通過不同的創(chuàng)作主體，反映在文學作品中的精神特征的總和也就有所差異。所以，同為女性意識的作品而眾文人皆沒有李清照成就顯著，這與她獨特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

從留存作品來看，李清照本人的女性意識并不強烈，多方位的創(chuàng)作題材以及其成長及生活的具體環(huán)境建構了她不同尋常的創(chuàng)作道路。宋代另有兩位著名女詞人魏夫人和朱淑真，在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上她們與李清照有明顯區(qū)別，文學成就也有遜色之處。魏夫人生活于北宋中期，出于宰相夫人之尊，生活狀態(tài)閑適富足，其詞雖也涉及離愁別恨與閨怨風情，但未及李清照的詞流傳廣遠。朱淑真因婚姻失意，女性意識很強，但她的詞局限于閨閣庭苑、戀情相思以及嫁非所愛的內心苦痛。相比這兩位女詞人，李清照卻經(jīng)歷了北宋滅亡與南宋偏安所造成的顛沛流離之苦與國破夫喪之痛。筆者試從家庭環(huán)境、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三個角度，探討李清照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與創(chuàng)作成就的關系。

一、家庭環(huán)境

家庭環(huán)境往往影響著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學素養(yǎng)、創(chuàng)作興趣和創(chuàng)作取向。生于文人之家的李清照受到了文學或多或少的熏陶，為她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李清照是舊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知識女性，這主要取決于兩個男人和她建立的家庭環(huán)境，一是其父李格非，二是其夫趙明誠。而這兩者的分界可以李清照出嫁為中間點分別予以考察。

1.出嫁前的家庭環(huán)境成就了李清照的詞獨特的少女情懷。其中有表現(xiàn)李清照偶爾的乘興出游，有表現(xiàn)她別離故鄉(xiāng)時的憂愁與不舍，更有表現(xiàn)她情竇初開的惱羞。

出嫁前她的詩詞創(chuàng)作與其父李格非的影響是分不開的。李格非乃北宋名流，其人正直真誠，襟懷高簡，可見《宋史·李格非傳》。他為人意氣高格，論文以誠為主，是典型的灑脫俊逸型文人，他不僅不為女兒的舞文弄墨而煩惱，反而頗以“中郎有女能傳業(yè)”①為自豪。李格非曾多次以“蘇門四學士”的詩詞教授女兒，這些增加了李清照對文學的了解和興趣。甚至有時李格非寫了詞之后還要與女兒共賞共鑒，這讓李清照不僅秉承了他桀驁獨立的個性，出眾的記憶力和文學天賦，而且受到了較之于一般女子遠為優(yōu)越寬松的家庭教育。正是由于父親這種非傳統(tǒng)式教育化養(yǎng)了李清照高出凡俗的識力和修養(yǎng)，讓她達到了一般女性難以望其項背的文學和人生境界。

以《如夢令》為例：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詞中閃耀著女性意識的張揚和詞人獨特的個性，如文人士大夫般賦予詩詞以酒的靈魂。試問古代女詞人有哪位能如此豪爽瀟灑地借酒助興？這種自由女性意識的張揚和那些男人筆下的女性形象大有不同。“男子作閨音”這一現(xiàn)象在歷代古詩詞中不勝枚舉，為何李清照一出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這主要是由于李清照受到出嫁前豐富、獨特、幽閑的自然環(huán)境和自由、歡樂的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同時也是性別政治在她身上的偶然失效所致。

2.出嫁后與丈夫的合合分分使李清照的詞代女性立言，開掘出女性深層次的內心情感，抒寫了女性情愛與婚姻中的歡樂、幸福、悲痛，直至憤怒的指斥與控訴，產(chǎn)生了許多名篇佳作。

李清照的婚姻生活可謂琴瑟相調。其夫趙明誠在汴京士大夫圈里享有盛譽，曾有詩人謝逸以詩稱贊年輕的趙明誠：“茂陵少年白面郎，手攜五弦望八荒?！薄跋騺韱栕肿R揚子，年未二十如老蒼。”“人物已共遠峰秀，談辯更與熏風涼。”②這些詩不僅反映了趙明誠人品風度的從容出眾，更表明他年少積學，堪比聰明博雅的漢代辭賦家楊雄。趙明誠以收集金石文物為趣，“飯疏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是他最大的心愿，恰逢李清照是位冰雪聰慧，讀過許多古書的才女，這使得二人生活十分幸福，令眾人稱之為“神仙眷侶”。

婚后二人的蜜月生活如《減字木蘭花》中的“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從詞意判斷，此詞當作于李清照初適趙明誠之際。此時的李清照沐浴著愛的春風，可謂是才思敏捷，情致開張，她的生活比以前少女時更加豐富多彩。在這種充滿愛、充滿希望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里，激起了女詞人強烈的創(chuàng)作興趣，使得她可以仔細研讀當代小詞，以“石破天驚”的態(tài)勢推出了自己建構的詞體觀。在李清照的《詞論》中曾批評道：“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宴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何耶？”③盡管其詞論觀在男權至上的封建社會不為時人所認同，如南宋初年，胡仔以男性本位。男權本位的態(tài)度在《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里對李清照的詞論頗有微詞，譏諷她“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在女性為男權打壓程度異常嚴重的時代里，居然有“女流”敢對歷代名公巨儒特別是當代的名公作這樣氣勢奪人，直截了當，痛快淋漓的批判，可見李清照的勇氣無人能敵。易安詞論“詞別是一家”也成為詞史上的一項重要主張，至今為歷代詞人延用。

二、政治環(huán)境

政治環(huán)境作為一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不僅束縛著詞人的創(chuàng)作思想，而且還關聯(lián)著詞人的命運。李清照為官人妻，不得不將她的生活、創(chuàng)作與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

在傳統(tǒng)婚姻模式中，聯(lián)姻往往不是取決于當事人的情感而是為政治所左右。1103年7月即崇寧二年，李清照父親被朝廷列為元祐黨人貶到遠在廣東韶州附近的象郡。朝廷要求“宗室不得與元祐奸黨子孫及有服親為婚姻，內已定未過禮者并改正”。④在這一要求下，李清照回到了山東章丘明水暫居，與夫分離。她才擁有不久的美滿婚姻之城被來自變化莫測的政治力量生生破壞。這時的創(chuàng)作承載著難言的愁緒，繾綣的離情。如《一剪梅》：“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边@種受政治迫害使夫妻分隔兩地的憂愁，對丈夫的思念，對父親被貶的心痛，使此詞融合了眾人難以承載的負荷，成為千古流傳的名詞。

再度的團圓已是崇寧五年（1106年），李清照返回趙府，但由于子嗣壓力，使她不得不與別的女子“分享”丈夫的愛情。正是由于這種怨夫情節(jié)，成就了迄今為止李清照寫得最長的詞《多麗·詠白菊》。按照她對于詞須有“鋪敘”和要“典重”的觀點，這首詠白菊的詞，誠然是她的一次詠物實驗。這時李清照的詞都流露出一種“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的情感。

政治往往是多變的，李清照的命運也時起時落。大觀三年（1109年）三月，趙挺之被罷右仆射后不久在家去世，趙家三兄弟入獄。出獄后趙明誠為侍奉母親而轉到南下，又與李清照別離。此別離使她成就了一首首思婦詞。對丈夫深長的思念之情，就化成難言的寂寞涌向心頭，她寫下了《訴衷情》、《怨王孫》這些思念趙明誠的詞，殘春風景更啟發(fā)了她無限的傷離愁緒。

再一次的團聚，讓李清照和趙明誠在歸來堂中度過了一段堪比蜜月時期的美好歲月。也正是這一時期，夫妻二人致力于學術著作《金石論》的著述。這對李清照來說，不僅豐富了她對文物的辨別知識，也讓她親眼目睹了歷史留下的足跡，進一步提升了她的文學素養(yǎng)。

政治氣候的“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使得趙明誠再度出仕任萊州太守。此次出行上任，趙明誠并沒有帶上李清照而是獨自赴任，爭取事業(yè)輝煌。這也難怪會讓這個沒有子嗣的女人以消極自虐的方式來抒發(fā)離懷別苦，正如《鳳凰臺上憶吹簫》所言：“新來瘦，非干病酒，不久悲秋?！薄拔┯袠乔傲魉瑧钗?、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痹诩拍療o奈的環(huán)境里，李清照只有以詩詞相伴左右，為她繼續(xù)創(chuàng)作閨怨詩提供了絕對的條件。

“三從四德”的規(guī)范并沒有鎖住李清照，她獨自一人去萊州尋夫取得了團圓，但這一次的相聚卻讓她看透了官場之事，并作詩《感懷》：“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來表示對夫君為官的失望。加上第二夫人的存在，更讓李清照心有余悸。她這次并非如以往，對家庭對政治的失望，讓她鑄就了豪氣的筆鋒，超脫了女性的喃喃細語，直逼屈原、蘇軾。《漁家傲》中寫道：“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崩钋逭找愿鏅M的筆力突破了屈原《離騷》中的游天情景，這便是她精神上的“奇橫不凡”之處，像李白一樣駕一葉小舟，歸向那傳說的神山仙境，這就是女性的主動，女性的士大夫氣。這種無奈的環(huán)境使她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得以升華，形成與男性相比的大氣。

三、社會環(huán)境

每一位作家的思想、生活、經(jīng)歷均不可避免地要打上社會環(huán)境的烙印，作家的創(chuàng)作成就也必然要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

物是人非事事休，北宋與金的對峙終究演變成了一場戰(zhàn)爭。為躲避戰(zhàn)亂，一個女人肩負著保護文物的使命，混入流民隊伍開始了艱苦危險的南下之旅。這一次的流亡，她承受的是故鄉(xiāng)失去，金石文物喪失的劇烈疼痛，流亡也成了女詞人創(chuàng)作中最典型的題材。

建炎三年（1129年）三月，趙明誠因失職被罷免了江寧知府。他們夫妻二人也不再是志同道合之人，李清照是道德修持的理想主義者，而經(jīng)過官場挫折的磨煉，通曉人情世故的趙明誠則知道純粹道德必須向官場利害妥協(xié)和投降。就在趙明誠想帶家人隱居途經(jīng)的和縣項羽廟，李清照在廟壁題詩中留下了最清亮、最完美的聲音，一個女性對國家偏安江南的不滿之音：“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李清照這一女兒身以憂國之心寫下了這樣氣度不凡的詩句，又是哪一位詩人能比的？

建炎八年（1134年），趙明誠因病與世長辭。隨后的戰(zhàn)亂讓李清照保管的金石文物一批批被毀?！坝駢仡C金”⑤一事受到了天子宋高宗的介入，為還自己一身清白，李清照追隨高宗逃亡路線，欲將余下文物進獻朝廷。

經(jīng)過這一場倉促上演的人生悲劇之后，李清照的心情和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變化。她完成了《金石錄后序》。晚年的創(chuàng)作基本上都是在孤獨中懷念逝去的丈夫，懷念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從此以后詞人的春天也成了情傷之勢，如《春殘》中“春殘何事苦思鄉(xiāng)，病里梳頭恨發(fā)長”，《武陵春》中更有千古寫愁的佳句“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綜上可見，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不斷變化使得創(chuàng)作成就發(fā)生著移位和變化。閑適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往往使作品傾向于一種積極的精神，而艱苦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往往使作品呈現(xiàn)出消極的情感。例如李清照前期的作品多充滿歡快激昂之調，而后期多沉悶哀苦之嘆。國家的不幸和因此造成的一連串個人的不幸，對李清照的身心都構成了嚴重的摧殘。家庭的聚離也給詞人心靈造成了永難平復的創(chuàng)傷。安定芬馨的早年生活突變?yōu)殚L期的顛沛流離，幸福的婚姻生活卻有著無子嗣的裂痕，精心收藏的文物因戰(zhàn)火和人性的不良而喪失殆盡，追隨朝廷流亡的愛國赤心卻反遭“玉壺頒金”的誣陷。無子嗣的家庭環(huán)境使她轉而置身于國家盛衰與時代變幻的時間之河，遂成就了一位“不獨雄于閨閣”的杰出女性文學家。

社會環(huán)境、政治環(huán)境和家庭環(huán)境的不斷變更，使易安詞不僅成為無數(shù)女性家庭生活的真實寫照，更是女性對國家處于危難時期的擔當和強烈救國意識的體現(xiàn)。

復雜的環(huán)境既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豐富的情感世界，也改變了一個人的精神境界和興趣取向，這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對客觀現(xiàn)實的反映更加具體，更加豐盈。從某種程度而言，正是復雜而多舛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方才造就了李清照在中國文學史上的不朽名聲。

注釋

①鄧紅梅.李清照新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20.

②謝逸.《送趙德甫侍親淮東》，《溪堂集》卷三.

③鄧紅梅.女性詞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6：117.

④鄧超群.曠世才女李清照[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8：280.

⑤鄧紅梅.李清照新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39.

參考文獻

[1]鄧超群.曠世才女李清照[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8.

[2]鄧紅梅.李清照新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劉巧娜.李清照的女性意識與宋代文化語境的關系[J].大眾文藝，2010（19）.

[4]鄧紅梅.女性詞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6.

[5]周曉琳，劉玉平.空間與審美[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責任編輯陳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