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中山大學中文系, 廣東廣州,510275)
鐘嶸《詩品》是五言古詩的最早品第之作。章學誠認為它可與《文心雕龍》并駕齊驅(qū):“《詩品》之于論詩,視《文心雕龍》之于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為成書之初祖也?!段男摹敷w大而慮周,《詩品》思深而意遠,蓋《文心》籠罩群言,而《詩品》深從六藝溯流別也?!盵1](290)
自唐代開始,歷代皆有專門研究《詩品》的著作。然而研究者一般將《詩品》接受史的對象定位為詩話,不太關(guān)注總集和選集中關(guān)于《詩品》的批評。實際上,這些總集和選集中的相關(guān)批評對研究《詩品》接受史具有重要意義。以清初詩論家陳祚明評選的《采菽堂古詩選》為例。據(jù)筆者統(tǒng)計,該書收錄了《詩品》的全部上品詩人、92.3%的中品詩人和 50%的下品詩人的詩作①,表明陳祚明對詩人的選擇總體上與鐘嶸是一致的。下品詩人之所以入選率偏低,一方面是因為某些詩人至清代已無存詩,另一方面是因其詩才確實略有欠缺(曹操、徐干等人例外)。除少數(shù)詩人只錄不評外,陳祚明對鐘嶸的大部分評語均有點評,若將這些評論加以系統(tǒng)梳理和總結(jié),可以單獨成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采菽堂古詩選》可視為清初《詩品》學的一環(huán)②。
值得注意的是,陳祚明的評論存在鮮明的異質(zhì)性。異質(zhì)性是哲學研究中的基礎(chǔ)理論命題,意思是“種類之間的不可通約性,尤其是同一個事物身上所具有的不同種類的屬性之間的不可通約性”[2]。簡單地說,就是“一個事物同時擁有多個普遍性質(zhì),并且其中許多性質(zhì)彼此無關(guān)甚至相反”[2]。在《詩品》接受史中,“異質(zhì)性”是指面對《詩品》的文本,后代批評家以極其強烈的否定意識,在新的詩學語境下建立起自己的批評架構(gòu)和話語模式,其中既有對《詩品》的解構(gòu),也有建設(shè)。異質(zhì)性批評的宗旨在于突破《詩品》的經(jīng)典框架,打破低層次復(fù)制衍生的循環(huán),使陳陳相因的批評文本變得活潑而生動,促使詩學批評富有當代性,從而使經(jīng)典文本獲得新的生命力。
《采菽堂古詩選》中不乏異質(zhì)性批評。如“《詩品》(劉楨)以為氣過其文,此言未允”[3](202);“鐘嶸以為(左思)‘野于陸機’,悲哉!彼安知太沖之陶乎漢魏,化乎矩度哉”[3](344);“張司空(張華)范古為題,聲情秀逸,蓋步趨繩墨之內(nèi)者,未可以千篇一體少之”[3](267);“而《詩品》以為(謝朓)末篇多躓,理所不然”等等[3](635)。本文將以鐘嶸和陳祚明對潘岳、陸機、陶淵明的相關(guān)評點為中心,探析異質(zhì)性批評的體現(xiàn)及其誕生的詩學語境。
陳祚明(1623—1674),原籍浙江山陰(今紹興)小赭村。明末棄諸生,隱居于錢塘縣西溪河渚。1655年,他應(yīng)嚴沆之招入京賣文授館,與施閏章、嚴沆、宋琬等人交游,號稱“燕臺七子”。賣文之余,陳祚明評選了《采菽堂古詩選》、三唐詩及明清各種詩歌選本,唯一流傳下來的是《采菽堂古詩選》。在編選該書時,陳祚明一直把《詩品》當作重要的參考書,因此,其多數(shù)批評均有極強的針對性,如潘陸之才孰高孰低,陶淵明的品第與詩旨如何等。
鐘嶸將陸機與潘岳同列為上品?!皶x黃門郎潘岳詩”條云:“其源出于仲宣?!逗擦帧穱@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縠,猶淺于陸機。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瘞V謂益壽輕華,故以潘為勝;《翰林》篤論,故嘆陸為深。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盵4](27)
“陸才如海,潘才如江”的評語一直備受爭議。江淹《雜體詩序》云:“安仁、士衡之評,人立矯抗?!盵4](27)金代詩評家元好問則認為潘岳之斗靡夸多與陸機之深而蕪雜均無意義,詩歌關(guān)鍵是要能“傳心”。如《論詩絕句》:“斗靡夸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于潘。心聲只要傳心了,布穀瀾翻可是難?!盵5](269)
鐘嶸指出謝混“輕華”,故“以潘為勝”?!叭A”是指繁縟的語言風格。其言下之意是若謝混不“輕華”,而潘詩“少華”,則自然應(yīng)當是“以陸為勝”。潘詩“燦若舒錦”而不華,與其性情和才華有關(guān)。如張伯偉先生認為:“(潘岳)‘文秀’的原因是‘情多’而非‘才高’,所謂‘陸才如海,潘才如江’,因此,陸機‘才高詞贍’,遂形成繁縟的風格,而潘岳詩的‘爛若舒錦’仍是一種清綺?!盵6](135)
陳祚明則認為,潘、陸之爭的實質(zhì)是“情”與“辭”孰先孰后的問題。他指出:“詩之大旨,惟情與辭。曰命旨,曰神思,曰理,曰解,曰悟,皆情也;曰聲,曰調(diào),曰格律,曰句,曰字,曰典物,曰風華,皆辭也。”[3]《凡例》(1)陳祚明所謂的“情”是一個內(nèi)涵十分豐富的詩學概念,命旨、神思、理、解、悟皆“情”,指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聲、調(diào)、格律、句、字、典物、風華皆“辭”,指語言形式。陳祚明認為好詩應(yīng)當情為辭先,情辭并舉。他承認潘岳有繁冗、下筆不能自休的缺點,但也有“任天真”、少雕琢、快意抒情、自然清新的優(yōu)點;陸詩“準古法”,才高而言冗,少情感流露。因此,從情為辭先的觀念出發(fā),陳祚明認為陸之雕飾不如潘之淋漓:“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宛轉(zhuǎn)側(cè)折,旁寫曲訴,剌剌不能自休。夫詩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所嫌筆端繁冗,不能裁節(jié),有遜樂府古詩含蓄不盡之妙耳。安仁過情,士衡不及情;安仁任天真,士衡準古法。夫詩以道情,天真既優(yōu),而以古法繩之,曰未盡善,可也。蓋古人之能用法者,中亦以天真為本也。情則不及,而曰吾能用古法。無實而襲其形,何益乎?故安仁有詩,而士衡無詩。鐘嶸惟以聲格論詩,曾未窺見詩旨。其所云陸深而蕪,潘淺而凈,互易評之,恰合不謬矣。不知所見何以顛倒至此?”[3](332?333)
“法”是指創(chuàng)作技巧,此為陸機之長;“天真”是情,為古人用法之本。潘岳“過情”,正是天真之表現(xiàn)?!霸娨缘狼?,天真既優(yōu),而以古法繩之”,可曰盡善矣。古法恒在,而作者之心于時而異。陳祚明認為鐘嶸以聲格論詩,沒有領(lǐng)會詩旨,他的評語與潘、陸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形恰恰相反,只有將評論交換,方才恰當。
陳祚明雖然沒有像鐘嶸一樣將古詩列出上中下三品,但從相關(guān)評論中,我們可以領(lǐng)悟到他心中潛藏著詩歌品第的衡量標準,即情與辭的相對關(guān)系。情代表作者之心,辭表示古人之法。兩者的不同關(guān)系顯示了詩的不同品第。在陳祚明看來,上品是既以作者之心為本,又繩之以古法的詩歌;中上品是雖以作者之心為本,卻不以古法裁量的詩歌;中下品是雖以古法裁量,卻失作者之心的詩歌;下品是既無作者之心,又不以古法裁量的詩歌。依此標準排序,潘岳之詩可列入中上品,而陸機之詩僅能列為中下品。這正是陳祚明所謂“安仁有詩,而士衡無詩”的含義?!妒勒f新語·傷逝》中王戎的名言頗可代表時人對情的態(tài)度:“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盵7](545)陳祚明以“過情”論潘岳,以“不及情”論陸機,其尊潘抑陸的傾向是非常明顯的。
關(guān)于詩旨的深淺③,陳祚明的觀念亦不同于鐘嶸。鐘嶸認為陸機詩“深”,陳祚明卻認為陸詩少情而以古法掩飾,實乃情感淺庸的表現(xiàn)。其評曰:“士衡詩束身奉古,亦步亦趨。在法必安,選言亦雅,思無越畔,語無溢幅。造情既淺,抒響不高。擬古樂府稍見蕭森,追步《十九首》便傷平淺。至于述志贈答,皆不及情。夫破亡之余,辭家遠宦,若以流離為感,則悲有千條;倘懷甄録之欣,亦幸逢一旦。哀樂兩柄,易得淋漓。乃敷旨淺庸,性情不出,豈余生之遭難,畏出口以招尤?故抑志就平,意滿不敘,若脫綸之鬣,初放微波,圉圉未舒,有懷靳展乎?大較衷情本淺,乏于激昂者矣?!盵3](293?294)
陳祚明指出,陸機無論家破人亡、辭家遠宦,還是獲得甄錄,都以古法為本,亦步亦趨,從不流露真情。這許是因為他遭過大難,擔心因真情流露招致禍患。其人“衷情本淺,乏于激昂”,其詩含情亦淺,無法淋漓。至于辭法,陸機“束身奉古,亦步亦趨”,不過“襲其形”,與前后七子之弊病相同。只不過陸機才高詞贍,既能駕馭漢魏古詩之風格,又能恰當把握晉詩多用排偶、善用典故的特點,故給人以其才如海之感。然而他畢竟無法將情感與辭藻完美融合,因而始終未能臻于勝境。陳祚明評其詩如“都邑近郊良家村婦,約黃束素,并仿長安大家,妝飾既無新裁,舉止亦多祥穩(wěn)”[3](294),也暗示了陸機舍本逐末,貌似才高如海,實則難成真正大家。
針對《詩品》對陶淵明的評論,陳祚明之批評存在鮮明的異質(zhì)性:一是關(guān)于陶淵明的品第,一是關(guān)于陶詩的主旨。下面分別加以分析。
1.陶詩的品第
自從宋代詩人蘇軾大力發(fā)掘陶詩的價值之后,陶詩的地位被提到無與倫比的高度,因此,鐘嶸《詩品》將陶淵明列為中品,顯然與后人對陶淵明的認同有差距。如陳祚明將陶淵明與詩圣杜甫并列,曰:“千秋之詩,謂惟陶與杜,可也?!盵3](388)陶詩可與杜詩并駕齊驅(qū),自然是難得的杰作。既然后世詩論家對陶淵明有如此之高的評價,那么鐘嶸對陶淵明的評價如何呢?其評曰:“其(陶淵明)源出于應(yīng)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盵4](42)
“世嘆其質(zhì)直”,即世人都認為陶詩“質(zhì)直”無文。鐘嶸對此并不認同:“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意思是,陶詩不是也有文采斐然、清新華美的詩句嗎?難道他的詩都只是田家語嗎?世人眼中的“田家語”,主要是指陶淵明的田園詩。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以陶淵明“田居”為模擬對象,也反映了時人對陶詩的一般看法。在崇尚辭藻的六朝,陶詩確實與時代審美思潮格格不入。鐘嶸為了扭轉(zhuǎn)時人對陶詩的看法,特意舉出《讀山海經(jīng)》和《擬古》中“風華清靡”的詩句加以反駁,并在《詩品序》中以太史公“互見法”標舉歷代優(yōu)秀五言詩時舉出“陶公詠貧之制”④,表明他非常看重陶淵明,為其爭取更大名氣。
雖然鐘嶸努力尋找陶詩中契合時人審美需求的詩句,以論戰(zhàn)者的姿態(tài)為陶淵明從王公搢紳之士那里爭取話語權(quán),但這樣做無異于從陶詩的短處中找優(yōu)點,吃力不討好。陶詩的可貴,恰恰在于以平淡沖和的語言表達真摯淳樸的情感,他最美的詩就是那些天然去雕飾的“田家語”,而這正是被時人意識到卻并不被看好的。
鐘嶸認為陶詩“源出于應(yīng)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應(yīng)璩在《詩品》中位列中品,鐘嶸認為他源于魏文帝曹丕⑤,而他對曹丕的評語為“率皆鄙直如偶語”⑥,“偶語”即日常通俗用語。這充分說明鐘嶸意識到陶詩具有通俗、淳樸的風格,卻斷然否認,間接表明陶詩源頭“不正”。鐘嶸所尊崇的詩人并非曹丕,而是曹植。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僅得乎下。陶淵明的詩源于中品,他又如何能躋身于上品呢?因此,在鐘嶸的觀念里,就算陶詩“風華清靡”,也不可能達到一流水準。
另一方面,鐘嶸指出應(yīng)璩“善為古語,指事殷勤,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4](32)。張伯偉先生根據(jù)斷簡殘片的研究,總結(jié)出應(yīng)璩的《百一詩》在內(nèi)容上以“譏切時事”為特色[6](383?387)。鐘嶸視陶詩的源頭為應(yīng)璩,間接表明陶詩亦以譏刺時事見長。張錫瑜《鐘記事詩評》云:“今案仲偉之意,直取其古樸相似耳。若以刺在位與否定其優(yōu)劣,則陶詩之諷刺者亦多矣?!盵4](42)譏切時事是詠史、詠懷詩的特色,不是田園詩的所長。因此,鐘嶸認為陶詩的源頭是應(yīng)璩,是值得商榷的。
其二,鐘嶸以為陶詩“協(xié)左思風力”。許文雨《á詩品?講疏》云:“今人游國恩君舉左思《雜詩》、《詠史》,與淵明《擬古》、《詠荊軻》相比,以為左之胸次高曠,筆力雄邁,與陶之音節(jié)蒼涼激越,辭句揮灑自如者,同其風力。此論甚是。”[4](42)風力是指“一種貫穿于整個作品之中感染人、鼓舞人的真情意氣,是一種內(nèi)在藝術(shù)力量”[8](373)。陶淵明“協(xié)左思之風力”,是指陶詩情理并茂,有著自然動人的藝術(shù)感染力。但這并非“豪華落盡見真淳”的田園詩的主要特點??梢婄妿V為了迎合當時的審美思潮,有意忽視了陶詩的主要審美風格。
此外,左思之詩雖位居上品,但鐘嶸評其“野于陸機,而深于潘岳”[4](29);前述鐘嶸之所以認為陸詩勝于潘詩,原因在于陸機才高詞贍,步趨古法;反過來,鐘嶸認為陶詩“協(xié)左思風力”,仍表明陶詩近“野”。
鐘嶸品詩,首重文采之華縟,而陳祚明的詩學原則是情為辭先。辭是為抒情服務(wù)的,斷不能喧賓奪主。陳祚明認為陶詩真正做到了情深旨厚,因此,其詩偶有率易之語,仍不失為上品?!罢Z之暫率易者,時代為之。至于情旨,則真《十九首》之遺也,駕晉、宋而獨遒,何王、韋之可擬?……陶靖節(jié)詩如巫峽高秋……望者但見素色澄明,以為一目可了,不知封巖蔽壑,參差斷續(xù),中多靈境。又如終南山色,遠睹蒼蒼;若尋幽探密,則分野殊峰,陰晴異壑,往輒無盡?!盵3](388?389)
陳祚明認為陶詩雖偶有“率易”之句,但并不能歸咎于他,而應(yīng)歸咎于其所處的時代,且“率意”僅為陶詩表象:其辭雖直,其意卻曲;其事雖近,其旨則遠;其氣雖清,其蘊則厚?!爸卸囔`境”,令人“往輒不盡”,是晉宋詩的巔峰,唐之王維、韋應(yīng)物亦難以望其項背。
陳祚明對陶詩編選了三次。一開始舍棄了十幾首陶詩,再次閱讀,又選了七首,最后,他才將陶詩悉數(shù)收錄。經(jīng)過再三體認,他發(fā)現(xiàn)陶淵明即使有瑕疵的詩,也有值得收錄的理由。就像藏家玩古董,即便明知古董上有裂紋,有瑕疵,只要“不傷其古”,便將其珍之重之。從這一點也可看出,陳祚明選詩首重其“實”,與鐘嶸對陶詩“風華清靡”的評價恰好相反。
在陳祚明眼中,詩之工拙絕非僅關(guān)乎辭。陶詩或拙于辭,然工于情;辭隨情發(fā),質(zhì)而有物,真情流露,簡淡高古?!罢妗妒攀住分z也”,“千秋之詩,謂惟陶與杜”,這些評語表明,陳祚明不僅充分意識到陶詩的源頭是以《古詩十九首》為代表的質(zhì)樸情深的漢代古詩,而且聯(lián)系了陶詩與杜甫之間的關(guān)系,勾勒了漢至唐的詩史,眼光博大,堪為的評。
2.陶詩的主旨
鐘嶸認為陶淵明乃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此論影響至為深遠,后世論陶淵明詩者多從閑適切入。如古直認為:“六朝人如鮑照、江淹、梁昭明、梁簡文、楊休之等,均好陶詩。陶公固不僅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然古今隱逸詩人,則未有不宗陶公者。”[4](42)陳祚明則發(fā)掘出陶詩本旨另有深意:“千秋以陶詩為閑適,乃不知其用意處。朱子亦僅謂《詠荊軻》一篇露本旨。自今觀之,《飲酒》、《擬古》、《貧士》、《讀山海經(jīng)》,何非此旨?但稍隱耳!往味其聲調(diào),以為法漢人而體稍近。然揆意所存,宛轉(zhuǎn)深曲,何嘗不厚?……抑文生于志,志幽故言遠。惟其有之,非同泛作。豈不以其人哉!千秋之詩,謂惟陶與杜,可也?!盵3](388?389)
朱熹已從《詠荊軻》中揭示出陶詩本旨,陳祚明沿著朱熹的思路進一步指出,陶淵明本有意入世,后為時勢所迫,只得隱藏行跡,辭官歸隱,躬耕廬山?!半[”非其本愿,因此不宜以隱逸閑適發(fā)明其詩,而應(yīng)探討他為什么違逆本心而選擇隱逸。只有這樣,方能真正了解陶詩的主旨。在陳祚明看來,陶淵明所隱者不是其形,而是其心。時世艱難,其心幻滅,雖屢次入世,終因心志抗驕,與世不諧,故屢屢辭官。鐘嶸認為陶淵明乃“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重點在于強調(diào)陶詩閑適的特點,沒有關(guān)注到陶詩所體現(xiàn)的“固窮”氣節(jié)和對天下蒼生的悲憫情懷。陳祚明則指出,辭官之后的陶淵明并沒有真正心如止水,他依然眷念著蒼生。《飲酒》《擬古》《貧士》《讀山海經(jīng)》皆有此意?!豆锩轮凶髋c從弟敬遠》云:“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深得固窮節(jié)。”[3](402)陳祚明評曰:“公自言甚明。固窮之上,所謂高操者,何也?言‘非所攀’,故自解免也。此意僅可寄之于言外矣!”[3](402)陳祚明認為陶淵明在固窮之外還另有所追求,可見他絕不只是想做個隱士那么簡單。雖然陶淵明說“高操非所攀”,把話反著說,但此中有真意,須于言外體味。從實際行動來看,陶淵明入宋名潛,也表明他入宋非不能仕,實不愿仕。
鐘嶸《詩品》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對后世影響深遠。陳祚明對鐘嶸的某些批評卻表現(xiàn)出針鋒相對的異質(zhì)性。這不禁令人疑惑,鐘嶸是南朝人,陳祚明是明末清初人,兩人相隔遙遠的歷史時空,毫無個人恩怨,為什么會產(chǎn)生此種現(xiàn)象呢?我們回到批評家所處的詩學批評語境,則不難理解個中原因。
《詩品序》透露了鐘嶸當時所處的詩歌批評語境:“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之才。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蛑^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diào)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為韻之首。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邪?……王元長創(chuàng)其首,沈約、謝朓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務(wù)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駕。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足矣。至于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盵4](13?14)
鐘嶸在序中表明,他之所以作《詩品》,目的是為了挑戰(zhàn)沈約等人提倡的聲律論。沈約等人將聲律論視為“貴公子孫”的不傳之秘,往往將其應(yīng)用于當時盛行的柔靡香艷的宮體詩。沈約作為文壇翹楚,享有崇高的聲望和地位,其迎合皇權(quán)所作之香艷詩文帶有“異端”色彩,有敗壞世風之嫌,對年輕士子極易產(chǎn)生負面影響,因而遭致鐘嶸極大的反感。雖然作《詩品》時沈約已作古,但鐘嶸仍懷抱“正義之感”,在《詩品序》中對聲律論大肆筆伐,并在品第詩人時對沈約一派的詩人給予較低的評價,甚至對有新變趨勢的詩人也給予較多負面評價。正如羅立乾所說:“(鐘嶸)在詩歌發(fā)展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理論上,強調(diào)繼承,忽視創(chuàng)新,甚至否定創(chuàng)新。這突出的表現(xiàn)在:鐘嶸把漢末魏晉六朝眾多的五言詩,在其心目中劃為三派:一派為正體詩,以建安時期的曹植為首,是五言詩的正宗,陸機最能循規(guī)蹈矩創(chuàng)作,所以,雖然‘不貴綺錯,有傷直致之奇’,仍然置于上品……”[9](105)
陸機與潘岳雖然年代早于沈約,但他們分別代表了傳統(tǒng)與新變。陸機繼承了曹植的五言詩傳統(tǒng),并加以發(fā)揚光大,因而受到鐘嶸的追捧;潘岳繼承的是以王粲代表的楚騷傳統(tǒng),貼近民間,流于險俗,所以不太受到鐘嶸歡迎。鐘嶸雖然將潘、陸二人同列為上品,但“陸才如海,潘才如江”依然間接表明了其揚陸抑潘之心。
從詩史發(fā)展歷程來看,聲律論是應(yīng)漢代以來詩歌發(fā)展需要而逐漸興起的,是技巧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沈約等人倡導(dǎo)的聲律論確實開啟了盛唐詩的先河,對律詩的發(fā)展起了導(dǎo)夫先路的作用。鐘嶸抗拒永明體,反對聲律論,不啻是歷史的倒退。因此,遠離了聲律論初起時意氣之爭的陳祚明對鐘嶸的看法不可能加以認同。此外,鐘嶸尊崇古法的詩學觀,與前后七子“詩必盛唐”一致,而這正是陳祚明所深惡痛絕的。
對包括陳祚明在內(nèi)的清初詩論家而言,他們所面臨的不是聲律論初起之時的紛爭,而是明代七子派與竟陵派留下的詩學遺產(chǎn)。七子主張崇尚盛唐,流風所致,使有明一代詩人壓抑性情以遷就唐詩格局,致使其詩徒有形式而無真情?!恫奢奶霉旁娺x·凡例》云:“言詩者不準諸情,取靡麗謂修辭,厥要弊,使人矜強記,采摭勦竊古人陳言,徒塗飾字句,懷來郁不吐,志不可見,失其本矣。”[3](1?2)竟陵派矯枉過正,性情雖出而詩味全無,“懲噎而輟食,思一矯革,大創(chuàng)之,因崇情刊辭,即卑陋俚下;無所擇,不軌于雅正,疾文采如仇讎?!盵3](1?2)在這樣的詩學語境下,清初詩論家“不僅略無‘影響的焦慮’,反而懷有破落戶子弟式的強烈不滿。在他們眼中,明代是文學盲目模仿而迷失自我的衰落時代,不爭氣的上輩作家因不能自樹立而使文學傳統(tǒng)枯竭中絕。于是當他們重新尋找文學傳統(tǒng)之源時,就不能不從反思明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流弊開始,弄清文學傳統(tǒng)亡失在何處”[10](76?77)。
清初詩論家的反思集中于折中調(diào)和七子與竟陵之弊,陳祚明也是如此。他提倡情為辭先,情辭并舉:“詩之大旨,惟情與辭……古今人之善為詩者,體格不同而同于情,辭不同而同于雅。予之此選,會王李、鈡譚,兩家之說,通其蔽而折衷焉。其所為擇辭而歸雅者,大較以言情為本?!盵3](2)他指出學詩者應(yīng)當在不壓制個性的前提下,涵詠悠游于古詩之中,舉一反三,從而走上“詩工之路”。而針對潘、陸二人,他指出潘岳乃“情深之子”,而陸機“衷情本淺”,尊潘抑陸,亦可視為他想從根本上矯正尚辭之弊的表現(xiàn)。
不過,陳祚明并非僅僅限于調(diào)和王李、鐘譚之弊,而是從探究唐詩之源的角度疏理雙方的詩學理念,主張從古詩中汲取靈感,避免了陷入后來延續(xù)了幾十年的唐宋之爭,確有先見之明。通過追源溯流,陳祚明認識到南北朝詩、尤其是齊梁詩乃初盛唐詩之源。雖然現(xiàn)在學界對齊梁詩已無明確反感,但陳祚明對齊梁詩的重視和重新發(fā)現(xiàn)不僅在明末清初超前絕倫,而且在民國乃至九十年代之前,都是詩史研究中的驚人之論。
平心而論,陳祚明對鐘嶸的評論并非全盤否定。鐘嶸受到當時流傳深廣的玄學思想影響,崇尚“自然英旨”“自然之妙”?!对娖沸颉吩疲骸啊季缌魉?,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臺’,羌無故實?!髟抡辗e雪’,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盵4](10)“即目”“直尋”,就是按照本來的面目去進行描繪,不進行人工斧鑿。這與陳祚明推崇情感的自然流露,反對為文造情、無病呻吟的詩學觀不謀而合。遺憾的是,鐘嶸在具體評論中并未完全貫徹序言中的觀念,依然以辭為先,因此,陳祚明針對《詩品》批評的異質(zhì)性才顯得格外突出。
總之,陳祚明雖未專門研究《詩品》,但是他的異質(zhì)性批評無疑是《詩品》在清初接受史上的不同聲音。隨著時代審美風潮的改變,詩學批評隨之發(fā)生復(fù)雜的變化,這是非常正常的現(xiàn)象。就像在曠野中,隨著行走的目的不同,后人會有意識地偏離前人的腳印,以便尋找到更美的風景。陳祚明敢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且言之成理,表明他的確是一位具有非凡勇氣和眼光的批評家。遺憾的是,除蔣寅先生的《清代詩學史》之外,陳祚明至今仍沒有被列入任何詩學批評史著作,他的詩學成就還有待學者進一步疏理和闡發(fā)。
注釋:
①這組數(shù)據(jù)是筆者將《詩品》中入選的詩人與《采菽堂古詩選》入選的詩人逐條比對得出來的。
②遺憾的是,陳祚明對個別作家的評論雖常被引用,但他對《詩品》的研究卻總是被人忽視。張伯偉先生在“鐘嶸《詩品》集評”中引用了陳祚明的相關(guān)評論,但囿于體例,沒有將陳祚明的批評視為清代《詩品》學的分支。本文以潘岳、陸機和陶淵明為中心,拋磚引玉,希望引起學者對這一論題的關(guān)注。張伯偉:《鐘嶸á詩品?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7?194頁。
③《世說新語·文學》篇載:“孫興公云:潘文淺而凈,陸文深而蕪。”注引《晉陽秋》曰:“岳善屬文,清綺絕世?!币独m(xù)文章志》曰:“岳為文,選言簡章,清綺絕倫?!币早妿V著,古直箋,曹旭導(dǎo)讀、整理集評:《詩品》,第27頁。
④曹旭案語:“《詩品序》標舉歷代優(yōu)秀五言詩,中有‘陶公(陶淵明)詠貧之制’,可知鐘嶸用太史公‘互見法’?!辩妿V著,古直箋,曹旭導(dǎo)讀、整理集評:《詩品》,第42頁。
⑤《詩品》“魏侍中應(yīng)璩”:“(應(yīng)璩)祖襲魏文。善為古語,指事殷勤,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盵南朝梁]鐘嶸著,古直箋,曹旭導(dǎo)讀、整理集評:《詩品》,第36頁。
⑥《詩品》“魏文帝”:“(魏文帝)其源出于李陵,頗有仲宣之體則。新奇百許篇,率皆鄙直如偶語。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贍可玩,始見其工矣。不然,何以銓衡群彥,對揚厥弟耶?”鐘嶸著,古直箋,曹旭導(dǎo)讀、整理集評:《詩品》,第32頁。
[1]章學誠著, 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M].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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