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王偉
王傳淞, 乳名阿巧, 學名森如。1906年7月出生在蘇州舊學前的溫港岸。從小他就喜歡在屋后隔壁曹記營造廠的空地上, 和鄰居小朋友一起扮戲玩耍。1921年8月, 進入蘇州昆劇傳習所學戲。1925年11月開始, 隨傳習所赴滬在笑舞臺、徐園、新世界游樂場等處 “幫演”, 其間, 即嶄露頭角。1927年12月, 王傳淞出科后, 即轉入新樂府昆班,成為“傳” 字輩演員中挑大梁的名副。1931年籌資創(chuàng)建“仙霓社”, 長期隨班轉演于滬、蘇及浙江的杭、嘉、湖一帶, 享有盛名。1937年與昆劇名小生周傳瑛等加盟“國風蘇劇團”, 并隨團離滬輾轉演出于蘇南、浙北一帶農(nóng)村、集鎮(zhèn)。在異常艱苦的條件下, 仍然堅持昆劇演出, 為保存、傳播昆劇作出不懈的努力。1956年4月, 隨原“國風” 改組而成的浙江省昆蘇劇團晉京演出其參與改編、主演的昆劇《十五貫》 一劇, 轟動全國。他在劇中飾演的婁阿鼠一角, 因塑造人物神態(tài)逼真、技藝精湛而飲譽劇壇, 蜚聲中外。周恩來總理曾對王傳淞說: “你把婁阿鼠演活了。昆曲的丑角, 對許多劇種都可以師承, 希望你首先培養(yǎng)出昆曲的接班人,也多輔導其他劇種。”①這段話轉引自馬彥祥《王傳淞的昆丑藝術》, 王傳淞口述, 沈祖安、王德良整理《丑中美——王傳淞談藝錄》,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7年, 序第5 頁。周總理的一番話, 讓王傳淞及“傳” 字輩演員時刻銘記在心。
一
蘇州昆劇傳習所的教學, 以“規(guī)范”、“嚴格”著稱。周傳瑛在《昆劇生涯六十年》 一書中回憶傳習所的教學, 我們總能看到文字中頻繁出現(xiàn)的“一點不”、“一定要” 等字眼。如拍板眼一點不得錯, 快慢一點不得有。徒唱時, 一定要唱得慢腔滿調, 不可偷音。一定要唱足, 一定要按曲文、四聲、板眼、工尺唱, 一定要按宮調唱等, 可見當時的教學非常嚴格。王傳淞在《丑中美——王傳淞談藝錄》 中也多次講到上學曲課: “一定要使每個學生學會、記熟, 并且會跟著擊拍。……學生必須學會吹笛, 直到能跟著老師的領唱和節(jié)拍吹為止。學昆曲和其他劇種不同, 一定要學會吹笛, 能自己吹笛, 才算學會了曲子?!盵1]22下面講幾件王傳淞在傳習所期間的事情。
剛進所時, 王傳淞由于五官端正, 身體瘦長,先生們認為他是一塊學生角的材料, 開始跟沈月泉先生學戲, 并與周傳瑛對學過《琵琶記·花燭》中一段(當時周傳瑛學五旦)。學了一段時間之后, 情況有所變化。正如王傳淞自己所說: “由于我生性好動, 愛做滑稽動作, 眼睛雖大, 老是骨碌碌地亂轉, 小時候看野眼慣了, 不知不覺地練出了一副靈活的眼神; 加上平時喜歡扛肩胛, 縮頭頸,伸舌頭, 說起話來手舞足蹈, 而且隨著變嗓期開始, 小嗓失潤, 大嗓變粗, 根本不像個斯文相公的模樣?!盵1]24于是, 先生們將其轉學副、丑行, 隨沈斌泉先生。
有一天王傳淞正和同學上課, 樹上飛來一只鳥, 這只鳥不僅好看, 叫聲也好聽。王傳淞正在“鑿石頭”①一般先由先生擊桌拍板, 學生跟著笛子哼唱。教過兩遍之后, 大家即跟拍一遍, 誰學會了, 先生就將竹做的籌碼往旁移動一個(也用銅板代籌), 當時稱“鑿石頭”。背曲子, 一聽到鳥鳴, 就忘了手上的節(jié)拍, 這時“啪” 的一聲, 先生的戒尺就往肩胛上敲下來: “王森如! 倷做啥?”
王傳淞在學習上有刨根究底或被老師稱為“問煞蘿卜勿生根” 的習慣。這種習慣, 使有些老先生不大習慣和難以接受, 所以, 經(jīng)常會聽到他們的發(fā)火: “急點啥! 倷想三年飯一日吃光?” 好犟的王傳淞頂上一句: “勿懂總要問的, 學得糊里糊涂,賽過沒學?!?話音未落, 又是“啪” 的一聲, 先生的戒尺就從頭上敲下來: “倷嘴兇, 我手兇!”
王傳淞的啟蒙老師是 “大先生” 沈月泉和“二先生” 沈斌泉。沈月泉為昆劇傳習所的首席教師, 雖然主教小生行, 但對其他行當亦皆精通。他教戲極有耐心, 學生在學戲時出現(xiàn)什么差錯, 從來不發(fā)火, 一遍一遍, 直至學生學會為止。沈斌泉主教副、丑、凈, 他不僅教戲認真, 而且還把家按在了學校, 與學生同住在傳習所。后一位是在舞臺上以副角一舉成名、人稱“活絡二面” 的陸壽卿先生, 他的戲路很寬, 各路副、丑、白面戲, 無所不精。正如梅蘭芳對其評價: “壽卿先生真有本事,他的戲好, 人好, 教學生的方法也好, 不打不罵不發(fā)火, 教出來的學生都有很深的功夫。”[1]31王傳淞跟壽卿先生學了很多戲, 如《西樓記·拆書》 中的趙伯將, 《繡襦記·樂驛》 中的樂道德, 《浣紗記·回營》 中的伯噽, 《水滸記·借茶·活捉》 中的張文遠, 《燕子箋·狗洞》 中的鮮于佶, 《連環(huán)記·議劍·獻劍》 中的曹操, 《躍鯉記·蘆林》 中的姜詩, 《鳴鳳記·寫狀》 中的賈主文, 《漁家樂·相梁、刺梁》 中的萬家春等。壽卿先生教戲盡心盡力, 誨人不倦, 分析角色, 深入淺出, 且能現(xiàn)身說法, 連說帶做, 有時還登臺示范, 使學員受益很大。他的教學方法, 給王傳淞影響較深的有三點, 一是仔細觀察。壽卿先生剛到所時, 先不教戲, 而是每天看戲, 因為副丑是他的本行, 所以對專工副丑行的學生特別留意。剛教戲時, 往往一邊教, 一邊用冷眼看你是否認真學, 見學員們認真了, 就開始實心實意地教戲。壽卿先生教完戲, 過幾天總向大家問問這幾天的復習情況, 使大家驚奇的是, 壽卿先生對學員們的一舉一動, 有何進步與失誤, 知道得一清二楚。二是因材施教。傳習所里有很多學副丑行的學生, 壽卿先生不是用一種方法、一種要求對待每位學生, 而是用多種方法、多種要求對待每位學生。如對王傳淞, 他這樣評點:“我看過你演出的幾出戲, 戲都出來了, 但是不深,功夫還不到家。你的優(yōu)點是認真, 臺上動作很美,角色演得也很活, 只是還沒有深進去! ……你在‘傳’ 字弟兄中年齡算大些, 對你的要求自然也要多一些。聽說你從小生改學副行, 先生們稱贊你正對科門很合適, 你也因為幾場登臺都有堂彩, 自以為不錯了。其實, 我看還要下功夫!”[1]30壽卿先生的一番評點, 使王傳淞口服心服, 非常佩服這位先生。所以, 王傳淞在以后的學戲演戲中, 便格外認真、用心。三是給尖子演員“開小灶”。在壽卿先生的眼里, 王傳淞就是尖子, 為了讓這些好苗子快些成長, 他不惜放棄很多休息時間, 哪怕在開鑼前幾分鐘、演戲后幾分鐘都在給王傳淞說戲、教戲,甚至教做人等, 使王傳淞在基本功方面, 在學戲要品戲方面, 在人物刻畫方面等, 都顯示出了他的才華和潛力。
二
說到王傳淞的表演, 昆劇《十五貫》 中他飾演的婁阿鼠一角是逃脫不掉的話題。對婁阿鼠, 很多大家作出高度評價。如田漢在《看昆蘇劇團的〈十五貫〉 》 一文中寫道: “王傳淞的婁阿鼠自然是十分出色的, 做賊的喊‘捉賊’, 真兇手混在證人中間去誣陷無辜的人。婁阿鼠正是這樣的人物。廟里測字一場他以精湛的技巧做了十分真實生動的犯罪生理的描寫, 跟周傳瑛的假測字先生的演技真是相得益彰?!盵2]梅蘭芳在《昆蘇劇團的〈十五貫〉觀后》 一文中寫道: “這次在舞臺上由周傳瑛扮演的況鐘, 王傳淞扮演的婁阿鼠, 不但體現(xiàn)了劇作者所塑造的人物形象, 而且更豐富了劇本詞藻間所蘊藏的思想感情, 他們使所有傳統(tǒng)的精確的外部技術充滿了生命, 從他們身上筋肉松弛的程度來看, 演技方面可以說達到了高度的水平, 最后‘疑鼠’、‘測字’ 兩場尤其為觀眾所歡迎?!盵3]歐陽予倩在《談昆劇〈十五貫〉 和〈長生殿〉 的演出》 一文中寫道: “況鐘化裝測字先生在廟里會見婁阿鼠一場也演得很精彩。兩個人坐在一條板凳上演整整一場戲, 一搭一檔煞是好看。飾婁阿鼠的王傳淞運用他十分熟練的技術把犯罪的心理狀態(tài)曲折回環(huán)地傳達出來, 真難能可貴?!盵4]白云生在《談浙江昆蘇劇團演出的〈十五貫〉 》 一文中寫道: “王傳淞同志演這個戲, 在全劇中, 不僅全身是戲, 更妙的是他雙手姿式, 有時手式動得很快, 可是清楚、干凈。就是沒有動作, 全身也顯著很有氣魄??梢哉f是‘停而不滯, 急而不促’, 不愧是一個好演員。”[5]
王傳淞也在《我演〈十五貫〉 里的婁阿鼠》一文中談了自己的表演體會, 分兩部分, 前部分主要談第一場“鼠禍” 和第二場“受嫌” 中的戲。關于婁阿鼠的出場, 王這樣說: “第一場, 婁阿鼠深夜從賭場中出來, 懵懵懂懂, 被三更天的涼風一吹, 有些醒了, 就扭動一下腰, 使勁伸一個‘懶腰’, 感到骨頭里松了一些, 下巴上還有些癢, 懶得用手去抓, 只用下巴在肩頭上來回擦幾擦。于是, 心里有些定下來, 就想到剛才在賭場里一起賭錢的那些賭棍, 比自己還厲害, 心里惱恨他們, 自嘆‘運道’ 不好。想想還有點好笑, 今天又落了一場空, 卻仍不服氣, 想尋個機會騙一筆錢來‘翻本’, 就搖搖頭說: ‘輸盡騙來錢, 再找倒霉人?!凑諅鹘y(tǒng)表演方式, 一出場是要亮相的, 我就把他安排在伸‘懶腰’ 的時候, 雙手使勁一伸, 呆著不動, 眼睛昏昏迷迷地張開來, 向前一瞪, 亮了相, 這樣的亮相是與人物結合的, 并且把后臺的戲也帶上來了?!盵6]后部分談第七場“訪鼠” 和第八場“審鼠” 中的戲。關于“訪鼠”, 傳淞先生說:“婁阿鼠一看對方是個跑江湖測字的人, 并不可怕,但心里仍要提防, 所以抱著不大搭理的態(tài)度說‘不要’。況鐘用話和他拉‘近情’。他卻頭朝另一邊,耳朵在聽, 眼睛在眄著況鐘, 聽到入耳的話就掉過頭來看一眼, 隨即又帶著不信任的神色轉過臉去。況鐘一步緊一步地抓住他, 他謹慎地隱藏真情, 在不知不覺中暴露了一點, 又想法掩蓋; 況鐘探出對方一點底細, 又要放松一步, 再追下去。這種配合, 雙方都不能預先去想下一步, 都要從‘剛剛’出發(fā), 從當前對方的態(tài)度中反應。況鐘說‘一定是偷了人家的東西’, 婁阿鼠突然被觸及要害, 怔了一下, 然后有意要笑, 又笑不起來, 要不露出驚慌, 又掌握不住, 臉上的肌肉由‘僵硬’ 到‘不勻絡’, 再抖動起來, 變成‘尷尬面孔’, 口里顫顫地、急速地說出一連串話來: ‘這一套江湖訣可用不著, 你不要用江湖訣, 江湖訣不要用……’ 掩蓋不住的驚慌透露出來了。況鐘卻若無其事地說:‘鼠, 善于偷竊, 所以才有這樣斷法’, 這是要松松婁阿鼠的氣。我聽他這樣說, 寬心了, 一邊說‘對的, 老鼠是喜歡偷東摸西的……’ 一邊手舞足蹈; 待況鐘說出: ‘還有一說, 那家人家可是姓尤?’ 這一驚就非同小可了, 我立時從凳上翻落下去, 馬上又從凳下鉆出頭來, 驚恐萬狀地探視, 造成了這場戲表演的高潮?!盵6]
戲在眼睛里, 這是傳淞先生經(jīng)常講的一句話,婁阿鼠的表演, 其傳神處也多在眼睛里。如第一場婁阿鼠從賭場里回來, 其表演: “他立在橋頭上四面打量——一雙眼睛滴溜溜四下打轉, 又把眼神收攏來, 兩只瞳仁略略朝上, 定起來朝前看, 其實不是在看, 是在想。打個比方, 叫做‘眼睛往腦子里看’。婁阿鼠忽然看見橋堍下有一根發(fā)亮的東西,他的眼睛馬上‘觸電’ ——這是‘小觸電’, 只要看見自己認為有用處的東西, 眼神立刻集中到這個點上。當他看到地下躺著的似乎是一根晾衣裳的竹竿時, 心想拾回去也好換幾個銅鈿, 這就叫順手牽羊。婁阿鼠走到了尤葫蘆的肉鋪門口, 這才發(fā)現(xiàn)那發(fā)亮的東西并非竹竿, 而是從尤記肉鋪虛掩著的門縫里漏射出來的一線燈光, 投在石板上倒像根竹竿。哎, 半夜三更, 尤葫蘆屋里怎么還點了燈? 難道他又有本錢殺豬賣肉了? 婁阿鼠暗地里思忖著,不免想進去賒斤把肉來吃吃。但當他推門進屋后,不見殺豬, 卻見尤葫蘆安穩(wěn)地躺在床上打呼嚕。于是, 他只得返身出來。然后賊無空手, 平時慣于小偷小摸的人, 總想臨走順手牽羊, 決計不肯白跑一趟。這時, 婁阿鼠的眼睛馬上與門邊砧板上那把斬肉的斧頭‘觸電’ 了。他正順手要拿, 忽聽得尤葫蘆在床上翻身說夢話, 只得急忙躲過一旁, 眼睛瞪得老大, 直勾勾朝床上看; 原想看看尤葫蘆是不是會起來, 不料眼神接觸到了他枕頭下面的那幾大串銅鈿! 見財起意, 見錢眼紅, 婁阿鼠這回眼睛真的‘觸電’ 了! 直到后面雙方廝打, 婁阿鼠抓肉斧抵擋時誤傷了尤葫蘆, 終于一不做, 二不休, 干脆把他殺了?!盵7]
三
馬彥祥在《王傳淞的昆丑藝術》 一文中寫道:“王傳淞塑造的婁阿鼠這個人物, 不僅豐富和發(fā)展了《十五貫》 這個新改編本, 更開拓了丑角藝術的領域, 為戲曲界的丑角演員提供了一筆寶貴的藝術財富。但是, 王傳淞并非專工丑角, 而且在他藝術生涯中所塑造的許多形象里, 婁阿鼠還不是最精彩、最成功的一個角色。在他的副本工戲中, 尤其是被稱為 ‘白二面’ 的角色, 如趙文華、曹操、萬家春和鮮于佶等, 其造型之冷雋, 內涵之豐富,更給人以難忘的印象?!盵8]下面結合其談藝錄, 來看先生是如何把握和塑造趙文華、曹操、鮮于佶三個人物的。
趙文華, 是昆曲《鳴鳳記·吃茶》 中的一個腳色, 傳淞先生緊緊抓住“卑鄙”、“做作” 兩個特點, 突出“虛” 字。他說: “我在設計這個人物的動作時, 幅度不是太大, 一般都是雙手在胸前擺動, 因為此人人品卑微, 情操低下, 應該顯示出他的猥瑣狀。不過, 我偶爾也有即興式的夸張動作,那是危言聳聽、虛張聲勢的小人所慣有的。他的動作都是圓形的, 無論舉手投足, 總以圓為本。這首先在于戲曲的一般表演都以圓為形體活動的主體,而觀眾也習慣看圓形的; 這樣既會使線條柔和舒適, 又可使幅度開闊明朗。其次, 像趙文華這等人物, 有棱角的行為是極少見的, 而圓滑光淌, 不露痕跡才是他為人處世的準則。當然, 有時也可作并非圓形的動作, 那是為了突出強調某一件事, 或者是為了表現(xiàn)人物在感情發(fā)展中的反常行為。例如,當驚慌失措而臨時掩飾時, 就可能出現(xiàn)某些棱角顯明、舉止生硬的笨拙動作。”[9]56-57設計趙文華的人物語言時, 突出“慢” 字。他說: “這種人自我感覺總是良好的, 所以臉上常帶笑, 未開口先笑。笑, 是這類小人的神態(tài)特征。他們善于諂笑、媚笑、癡笑、冷笑和強笑; 得意時縱聲大笑, 失敗時繃臉干笑; 有時有笑聲無笑容, 有時有笑容卻無笑聲; ……但是越在這種時候, 臉部的肌肉始終是緊張的。趙文華經(jīng)常手執(zhí)的那把扇子, 與其說為了顯示自己的儒雅, 倒不如說他為了在必要時可以遮丑。例如在與楊繼盛的一場舌戰(zhàn)中, 他的扇子就起了戰(zhàn)陣中的盾牌作用, 不時擋一擋迎頭射來的楊氏那利箭似的眼神。因此在表演時, 我讓他的扇子不離頭、胸、肩這三個部位; 而正人君子的扇子卻常常是在腹部擺動的。”[9]57
曹操, 是《連環(huán)記·議劍、獻劍》 中一個腳色, 在《議劍》 中他的處理: 王允和曹操的見面,王允故意擺噱頭, 說道: “驍騎! (拱手) 請!” 曹操連忙謙讓: “?。?大人乃三臺元老, 操(推髯)年渺職微, (雙抖袖) 焉敢僭越! (退一步, 雙折袖, 平展合抱, 彎腰側身) ” 當聽到王允說曹操是“漢相之后” 時, 曹操馬上回擊: “(微聳肩胛)若說漢相之后, (拱手、端帶) 操不肖極矣! (雙手作前后推拒, 左足后退半步) 若說太——師——門——下…… (抬左手, 右手執(zhí)水袖齊胸平平撫)曹操這里—— (左右先后抓袖, 向右斜拱, 右蹲腳, 并跨步作進門狀) 斗——膽——了!” 當王允要知道“此劍何名?” 曹操忙說: “仆雖不識, 曾聞純鉤之劍, 紋如星行(左手過頭, 從右至左撩過), 光若波溢(平撫袖), 昔日吳國姬光, 用之刺王僚。今觀此劍(馬弓步), 非豪曹之比, 真乃純鉤寶劍也! (用左手起佛手指, 將劍穗向上一揚,復左右一蕩, 將劍插進劍鞘) ” 等等?!东I劍》 中他的處理: 如曹操下場之前, 有一段念白: “董卓遭心生荊棘, 王家拔樹欲連根。庖丁割肉須刀刃,樵子入山操斧斤! 我, 曹操。昨蒙王司徒著我行事, 悄悄來到此處。看天色尚早, 還未起身。吖!且將此劍藏在這里。少停待他出來, 見機行事便了! 正是——獵者藏弧窺兔出, 呂公垂釣候魚來!嘿!” 這里的前后六句, 傳淞先生把其分成兩部分:前四句只表示情緒激動, 內心有些焦急, 作踢腳、拐腳、耍袖和重復折袖等身段, 但同時又要努力使自己的情緒鎮(zhèn)定下來。后兩句則是表示鎮(zhèn)靜之后已胸有成竹, 要效獵人待兔、漁夫候魚的耐心, 并進一步顯示自己的決心等。
鮮于佶, 是昆劇《燕子箋·狗洞》 中一個腳色, 傳淞先生對此人物有較深入的理解和細致的刻畫表演。如當鮮于佶老底被揭穿、進退無門、反鎖在書房時, 其表演: “他先是雙手拿著紅帖, 向下場門口張望, 又將紅帖向觀眾展示一下, 同時喊:‘啊呀!’ 隨后再向反方向的上場臺口做同樣的動作, 又一聲‘啊呀!’ 接著, 右手把紅帖展開, 轉身反手將紅帖蓋在自己的紗帽上, 走幾步方步, 再從左側走到桌子旁, 將帖子平放在上面, 雙手撐桌, 先向左念: ‘我明白!’ 又向右念: ‘我覺得!’再對當中念: ‘我曉得! 只怕此公……’ 邊念右手邊彈冠, 又指紗帽, 接念‘……有些兒變局’。念時頭跟右手要同時搖晃, 然后接唱[桂枝香]。直唱到‘教我上天無雙翅’ 時, 中間插一句白口:‘要變出個戲法, 能夠出得去才好哇!’ 這時候舞臺上只有一桌一椅, 不好搬位。鮮于佶一邊想法子, 一邊繞場, 走到上場門。撿場的將一把椅子斜放在‘九龍口’, 權作一座假山?!祝?那邊有座假山?’ 鮮于佶手指著‘假山’ (椅子), 心里一陣歡喜: ‘待我跳窗, 攀住樹梢, 踏上假山, 爬墻而過!’ 這是他的如意算盤。于是他搬過椅子想跳窗。不料窗臺高, 腳沒踏穩(wěn), ‘啪’ 一跤跌了個狗吃屎?!膏?! 哫哫哫!’ 鮮于佶倒很會自得其樂,索性賴在地上不起來, 嘴里還嘀咕了一句: ‘這就叫狀元及第(地) 哉!’ 這時門官送果子湯來, 其實是來看看動靜的。鮮于佶當然明白他的來意, 哪里還肯再吃, 但卻要求門官開門。門官豈敢答應,隨即轉身下場。鮮于佶只好坐到椅子上, 沒奈何提起那管筆, 又嘀咕了一句: ‘唉! 這叫筆管里燴鰍——直頭死個哉!’ ”[10]
四
王傳淞牢記周恩來總理的教導, 和其他“傳”字輩演員一樣, 把“培養(yǎng)出昆曲的接班人” 的任務擔當起來。據(jù)有關材料記載, 他正式參與教學的活動大致有: 1957年隨團赴各地巡回演出《十五貫》, 京劇名丑蕭盛萱、艾世菊、孫正陽即慕名拜其為師。1961年應邀在浙江省戲曲表演研究班執(zhí)教時, 向學生們傳授《雙下山》 等昆丑重頭戲,為京劇、婺劇、紹劇、甌劇與越劇等培養(yǎng)了丑角演員10 余名, 其中多數(shù)后成為本劇種的名丑。1981年5月, 曾應邀赴郴州地區(qū)湘昆劇團向青年演員授戲。蒞年5月, 在蘇州舉行蘇、浙、滬“兩省一市昆劇會演” 期間, 正式收江蘇省昆劇院林繼凡為徒。1986年4月, 參與文化部“昆指委”①“昆指委”, 即文化部振興昆曲指導委員會的簡稱, 1986年成立。在蘇州舉辦的昆劇培訓班的教學工作, 向學員傳授《吃茶》 《回營》 等副角主戲。他教過的廣義學生很多, 真正入室弟子也不少, 有浙江的“世”、“盛”“秀” 三代, 江蘇的“繼”、“承” 兩代, 以及上海的大小昆班等。較著名的昆劇丑角有浙江的王世瑤、陶波, 江蘇的范繼信、林繼凡, 上海的劉異龍、張銘榮等。其教學方法, 正如《幽蘭雅韻賴傳承——昆劇傳字輩評傳》 一書中寫道: “一如他的演戲, 也強調吃透戲情戲理, 注重刻畫人物個性,而不要求學生依樣畫葫蘆學身段。他說: ‘身段是不能用尺來量的?!?否則‘你學像了是個王傳淞,不是角色’。他又一再告誡學生們, 演丑角的最犯忌賣弄噱頭, 搞一些低級庸俗的東西來討好觀眾,這是離開了角色不符合戲情的東西, 那就出了腔格, 也就不合情理了。因此, 他在教戲前, 總是細致、耐心地將戲情、人物性格、內心活動等說透。他常說: ‘做戲, 做戲, 戲在眼睛里?!?要求學生們能善于運用眼神來表達戲情?!盵11]
2006年舉辦王傳淞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活動,五位高足弟子王世瑤、范繼信、林繼凡、劉異龍、張銘榮, 分別從上海、杭州、南京、蘇州等地聚首香港, 與海內外知音一起, 共同傾述師恩雨露。劉異龍: “ (自己) 則身為江南‘傳’ 字輩華傳浩與王傳淞兩大昆丑門弟子, 仍然可在臺上獻演《水滸記·活捉》, 為海內外知音熟悉認可, 此為我們這一代人之幸也! 沒有當年王傳淞先生、華傳浩先生之傳授, 給了我六十年賴以立世存身的飯碗——昆丑藝術, 哪兒會有我劉異龍今日之一切? 今日在此我向諸位首先要講的、唯一要講的、不能不講的一句話: 師恩難忘!”[12]張銘榮: “記得1954年, 國風蘇昆劇團在上海演出, 當家主演王傳淞老師應上海戲校之請為我們教戲傳藝, 有一段時間日日白天來為我等說《相梁·刺梁》; 晚晚光陸大戲院夜戲照演不誤。我那時即在王傳淞老師跟前得以傳授,開始對方巾丑應工的文戲, 并未真正用心往里鉆;直至有一天見王傳淞老師示范相命先生與郎塢飛霞一句對口臺詞時: 一雙大眼隨手勢左右分合, 如利刃橫掃, 令人刻骨銘心, 通體不寒而栗! 重武輕文的我, 猛地蘇醒文戲之難! 方知‘眼神’ 為何物!雖然我之后五十年的藝術生涯仍以武丑為主、表演《相梁·刺梁》 這類方巾丑次數(shù)有限, 當年王傳淞老師那對‘眼神’ 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不僅令我準確地運用角色‘眼神’, 更令我表演開竅、一生一世受益不盡!”[12]范繼信: “少年時即在南京投身昆曲藝術, 有幸身列‘傳’ 字輩傳淞老師門下,得其真?zhèn)鳎?由于歷史原因與行政際遇, 較早淡出舞臺, 轉司編導與制作, 小有成就全是來自老師當年傳授之表演藝術根底! 今當王傳淞老師百年, 眾位師兄弟并未忘記老師門下演出最少的學生, 為不辜負眾望, 再演《蘆林》 以謝師恩!”[12]學生(或其他) 回憶老師的文章很多, 現(xiàn)摘引三段如下:
張世錚在《我與昆劇〈十五貫〉 》 一文中寫道: “我還幸運地長期和王傳淞老師同臺演出《十五貫》, 不僅使我能夠駕輕就熟地飾演好況鐘, 而且學會了許多臨場發(fā)揮的變通方法。當我演了一段時間況鐘、自認為可以過得去的時候, 傳淞老師語重心長地告誡我: ‘世錚啊, 演戲要演人物, 不能千篇一律。演來演去一個樣, 這叫定型, 定型的演員是沒有出息的?!?這真是金玉良言! 我把老師的告誡作為我藝術生涯中的座右銘, 并切切實實付諸行動。自1958年至1964年, 我與傳淞老師每次同臺演出結束后, 總要請他點評我當晚的演出, 受益匪淺!”[13]
徐城北在《第三只耳朵》 書中寫林繼凡學習昆劇《紅梨記·醉皂》 時寫道: “繼凡向王先生學習這‘塊’ 戲的最初一段時間, 任務是把熱鬧場面一一描畫準確; 俟把這些學到手后, 王先生才告訴他——這‘塊’ 戲的難點不在于刻畫人物的惟妙惟肖, 而在于把握皂吏始終帶著醉意, 但‘絕不能一開始就爛醉如泥。其醉意只能一點點地加深,到后面進入花園蕩秋千時才形成醉的高潮……’ 繼凡由此領悟到, 王先生的難得之處是對人物的‘內’ 緊抓不舍, 著力把握人物的神韻, 而表演上則相應地不存定法, 常常是今天這樣, 明朝又換成那般……”[14]
王傳淞的公子王世瑤談到婁阿鼠這個被父親演活了的人物時, 說: “其實婁阿鼠原本并非《十五貫》 中最主要的角色, 但父親在丑角表演中融入了‘二花臉’ 的表演, 主要靠內心而非外形來刻畫人物, 父親常說丑角不是靠賣弄噱頭來吸引觀眾?!盵15]
在當代昆劇中, 蘇州昆劇傳習所培養(yǎng)出了一大批有成就的“傳” 字輩演員, 王傳淞更是其中杰出的一位。總結王傳淞的表演藝術, 有兩段話可以概括, 一是王朝聞對他的評價: “王傳淞之所以能成為一個有獨特個性和獨創(chuàng)精神的藝術家, 首先在于他是一個能獨立思考和有獨到見解的演員?!盵16]二是周恩來生前對他說的話: “你把婁阿鼠演活了。昆曲的丑角, 對許多劇種都可以師承, 希望你首先培養(yǎng)出昆曲的接班人, 也多輔導其他劇種。” 雖然王傳淞先生已經(jīng)離世20 多年, 但昆劇事業(yè)一直在向前發(fā)展, 看今天我國的昆劇藝術和昆劇舞臺, 真可謂新人輩出、好戲連臺。拿浙江昆劇團來說, 繼“萬” 字輩昆劇班之后(即1996年由浙江藝術學校與浙江昆劇團聯(lián)合培養(yǎng)的第五代昆劇傳人),2013年9月由浙江藝術職業(yè)學院和浙江昆劇團聯(lián)合招生培養(yǎng)的“代” 字輩昆劇班又開學了, 其中傳淞先生的玄孫王翼驊亦在其中。新編傳統(tǒng)劇《暗箭記》、歷史劇《公孫子都》、新創(chuàng)劇目《紅泥關》等均獲國家最高獎。筆者在想, 周傳瑛先生、王傳淞先生、包傳鐸先生、周傳錚先生以及蘇劇藝術家朱國梁、龔祥甫、張嫻(及艷云、鳳云) 三姊妹等, 當他(她) 們聽到這些消息時, 定會在“天堂” 笑醒的。
最后, 祝愿昆曲藝術萬代相傳, 秀麗繁盛, 像“江南蘭花” (周恩來語) 一樣, 散發(fā)出更迷人的芳香。
[1]王傳淞. 丑中美——王傳淞談藝錄[M]. 沈祖安, 王德良,整理.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7.
[2]田漢. 看昆蘇劇團的《十五貫》 [N]. 光明日報, 1956-04-14.
[3]梅蘭芳. 昆蘇劇團的 《十五貫》 觀后 [N]. 光明日報,1956-04-22.
[4]歐陽予倩. 談昆劇《十五貫》 和《長生殿》 的演出[N].人民日報, 1956-04-16.
[5]白云生. 談浙江昆蘇劇團演出的《十五貫》 [J]. 戲劇報,1956 (5).
[6]王傳淞. 我演“十五貫” 里的婁阿鼠[J]. 戲劇報, 1956(6).
[7]王傳淞. 怎樣看戲[M]/ /王傳淞. 丑中美——王傳淞談藝錄. 沈祖安, 王德良, 整理.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 175-176.
[8]馬彥祥. 王傳淞的昆丑藝術[M]/ /王傳淞. 丑中美——王傳淞談藝錄. 沈祖安, 王德良, 整理.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7: 序5.
[9]王傳淞. 我演《吃茶》 中的趙文華[M]/ /王傳淞. 丑中美——王傳淞談藝錄. 沈祖安, 王德良, 整理.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7.
[10]王傳淞. 《狗洞》 表演淺談[M]/ /王傳淞. 丑中美——王傳淞談藝錄. 沈祖安, 王德良, 整理.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7: 62.
[11]桑毓喜. 幽蘭雅韻賴傳承——昆劇傳字輩評傳[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 193.
[12]好明叔. 昆丑大師王傳淞百年祭 [EB/OL]. (2005-06-26). http: / /club. xilu. com/qushumeng/msgview-111974-59. html.
[13]浙江昆劇團. 昆劇《十五貫》 文集[M]. 北京: 中國戲曲出版社, 2011: 272.
[14]徐城北. 第三只耳朵[M]/ /徐城北. 徐城北隨筆. 上海:東方出版中心, 1997: 63-64.
[15]郭佳. 父子婁阿鼠成就舞臺傳奇 [N]. 北京青年報,2010-07-19 (B5).
[16]王朝聞. 戲在眼睛里 (代序) [M]/ /王傳淞. 丑中美——王傳淞談藝錄. 沈祖安, 王德良, 整理. 上海: 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7: 序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