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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壇經(jīng)》析義之立宗破疑

2014-02-10 14:42:04張文江
關(guān)鍵詞:壇經(jīng)自性大師

張文江

(同濟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上海 200092)

一、 引 言

現(xiàn)存《壇經(jīng)》的各種版本中,敦煌寫本是最早的一種,可以簡稱“敦煌本”。

存世的敦煌本《壇經(jīng)》中,首尾完整的有三種。一種收藏于倫敦大英圖書館,簡稱“敦煌本”或“斯坦因本”,此處簡稱“斯本”。一種收藏于敦煌博物館,簡稱“敦博本”。還有一種收藏于旅順博物館,原以為遺失而僅存殘片,近年來幸運地找到了原件,簡稱“旅博本”。[注]1986年,重新發(fā)現(xiàn)了敦博本《壇經(jīng)》。 2009年,重新發(fā)現(xiàn)了旅博本《壇經(jīng)》。三種底本類型相同,又稱為“法海本”。在通行整理本中,郭朋的《壇經(jīng)校釋》(中華書局,1983年)來自斯本,楊曾文的敦煌新本《六祖壇經(jīng)》(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來自敦博本,郭富純、王振芬的《敦煌本六祖壇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來自旅博本。此《析義》采用周紹良《敦煌寫本壇經(jīng)原本》(文物出版社,1997年)的錄文,并參照鄧文寬、榮新江《敦博本禪籍錄校》(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和郭、楊以及郭、王諸家的校記,有所斟酌去取。

流傳下來的《壇經(jīng)》版本主要有四種,法海本(唐)是其中之一,其余三種是惠昕本(晚唐或宋初)、契嵩本(北宋)、宗寶本(元)。四本之間的文字異同,根據(jù)郭朋的《〈壇經(jīng)〉對勘》(齊魯書社,1981年)。

此《析義》分為四篇,解析敦煌本《壇經(jīng)》原文。四篇的標題分別是:一、惠能開悟;二、六祖說法;三、立宗破疑;四、大師遷化。本文是其中第三篇《立宗破疑》,用逐句細讀的方法,解釋惠能在韶州大梵寺說法后的現(xiàn)場問答,以及住漕溪山和門弟子之間的討論。此系列中的第一篇《惠能說法》,已發(fā)表于《上海文化》2013年11月號,可以參考。以下進入正文。

二、 析 義

使君禮拜,白言:“和尚說法,實不思議。弟子當有少疑,欲問和尚。望意和尚大慈大悲,為弟子說?!贝髱熝裕骸坝幸杉磫?,何須再三?!笔咕龁枺骸胺刹皇俏鲊谝蛔孢_磨祖師宗旨?”大師言:“是?!?/p>

六祖說法完畢,繼之以問答,判定自宗和他宗的界限。此第一問,立自宗。“有疑即問,何須再三?!倍U宗之單刀直入?!胺刹皇俏鲊谝蛔孢_磨祖師宗旨?”達磨為西國第一祖,建立印度佛教與中國佛教接榫處。宗旨者,西來意也。

“弟子見說,達磨大師化梁武帝,帝問達磨:‘朕一生已來,造寺、布施、供養(yǎng),有功德否?達磨答言:‘并無功德?!涞坫皭?,遂遣達磨出境。未審此言,請和尚說?!?/p>

印度和中國兩大古文明,不可互相輕視。中國儒道文化的長期熏陶,源流甚遠。達磨跨海來華,看見此地佛教,得其形而未得其神。與梁武帝問答不契,渡江北上,延續(xù)而至惠能,造成六代之積累。達磨結(jié)合印度和中國,又從南方到北方,在嵩山面壁,由言而復(fù)歸于默。

根據(jù)《五燈會元》卷一等文獻,達磨一生,可總結(jié)為六事:(1)西土“得法”,相應(yīng)至深之心要。(2)觀東土有大乘氣象(《大集經(jīng)·月藏分·建立塔寺分》稱震旦國有255佛出世),度人亦復(fù)自度。(3)入南問答不契,猶至靈山而未得凈土。(4)入北面壁實修,于中土理論有所借鑒。(3)與(4)之間,又有(5)傳說中一葦渡江(《五家正宗贊》卷一,“一葦”典出《詩經(jīng)·河廣》),乃極簡之象。(6)只履西歸。西歸于何處?只履又何指?可深思之。

又斯本“化”作“伐”(敦博本、旅博本作“代”),“帝”作“諦”,誤字亦有義理(happy mistakes),或可思適。伐猶侵,入境也。問答猶過招,兩刃相交,利鈍乃見。諦者審也,從根柢而入。于釋教謂真實義,如苦、集、滅、道四圣諦。

六祖言:“實無功德。使君勿疑達磨大師言。武帝著邪道,不識正法?!笔咕龁枺骸昂我詿o功德?”和尚言:“造寺、布施、供養(yǎng),只是修福,不可將福以為功德。功德在法身,非在于福田。

肯定達磨大師,接續(xù)六代之傳。功德和福田不同,功德兼世出世間法,福田僅執(zhí)于世間法。

自法性有功德。平直是佛性,外行恭敬。若輕一切人,吾我不斷,即自無功德。

“自法性有功德”即上文“功德在法身,非在于福田”?!捌街笔欠鹦浴?,《洪范》所謂“平康正直”,后世禪家名言“平常心是道”(《五燈會元》卷四趙州從諗章次),與此相應(yīng)。“外行恭敬”,即“佛性”外顯,行之而外內(nèi)相應(yīng)?;蓐勘?、契嵩本、宗寶本此節(jié)較完整:“見性是功,平直是德。內(nèi)見佛性,外行恭敬?!薄叭糨p一切人,吾我不斷,即自無功德。”參見《法華經(jīng)》卷六常不輕菩薩所修,《五燈會元》卷一達磨章次所謂“勿輕未悟,一念回機,便同本得”。吾我不斷,當化我入吾,《莊子·齊物論》所謂“今者吾喪我”是也?!安粩唷敝敢粫何?,一會兒我,《易》所謂“頻復(fù),厲”,《小象》以“正位”為“無咎”。

自性虛妄,法身無功德。念念行平等直心,德即不輕。

功德建立于自性,念念德行,身心致一。又平等直心,以字形而言,德即直心。“德即不輕”,參考《老子》三十八章:“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處其實不處其華?!庇侄拢骸爸貫檩p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p>

常行于敬,自修身即功,自修心即德。功德自心作,福與功德別。武帝不識正理,非祖大師有過?!?/p>

“常行于敬”,繼承上文“外行恭敬”。“自修身即功,自修心即德”云云,外內(nèi)雙修,猶無相戒與有相戒相成。拆開詞組作解釋,為惠能常用之法。前文已拆解“坐禪”:“何名坐禪?此法門中,一切無礙,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边_磨-惠能系統(tǒng)的建立,以武帝與達磨爭執(zhí)當其始,以惠能演說《壇經(jīng)》當其終。

使君禮拜,又問:“弟子見僧俗常念阿彌陀佛,愿往生西方。請和尚說,得生彼否?望為破疑。”

此第二問,破他宗。禪家乃行門,與顯教有教下、宗門之分別,此外尚有禪凈、禪密之分別。

大師言:“使君聽!惠能與說。世尊在舍衛(wèi)國,說西方引化,經(jīng)文分明。去此不遠,只為下根。說近說遠,只緣上智。

引,接引;化,化度。去此不遠,說近說遠,于感應(yīng)而言,蓋為彈性距離,遠近只在一念之間?!栋浲咏?jīng)》:“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狈鸾?jīng)所言動輒天文數(shù)字,“十萬億”確實并不算遠。又,“去此不遠,只為下根”,引;“說近說遠,只緣上智”,化。

人自兩種,法無兩般。迷悟有殊,見有遲疾。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凈其心。所以佛言:‘隨其心凈則佛土凈?!?/p>

提出唯心凈土,對抗西方凈土。而唯心凈土即西方凈土,此亦不二法門。引用佛言,出《維摩詰經(jīng)·佛國品》。

使君!東方但凈心無罪,西方心不凈有愆。迷人愿生東方、西方,所在處并皆一種。心地但無不凈,西方去此不遠。心起不凈之心,念佛往生難到。

此即后世“消業(yè)往生”與“帶業(yè)往生”之爭。禪宗重自力故主消業(yè),凈宗重他力故主帶業(yè),他力亦即自力?!队^無量壽佛經(jīng)》九品蓮花之說,或可消泯其中抵牾。

除十惡,即行十萬;無八邪,即過八千。但行直心,到如彈指。

十惡對十善言,八邪(行)對八正(道)言。十萬八千里,即《西游記》孫悟空翻一個跟斗所到。旅博本作“彈指”(惠昕本同),而斯本、敦博本作“禪指”,亦極妙。禪指者,指月之象,而指非指也。

使君但行十善,何須更愿往生。不斷十惡之心,何佛即來迎請?若悟無生頓法,見西方只在剎那。不悟頓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遙,如何得達?”

李通玄《華嚴合論》卷一:“無邊剎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念?!?/p>

六祖言:“惠能與使君移西方剎那間,目前便見,使君愿見否?”使君禮拜:“若此得見,何須往生?愿和尚慈悲,為現(xiàn)西方,大善!”大師言:“唐一時見西方無疑。”即散。大眾愕然,莫知何是。

大眾期望惠能顯神通以現(xiàn)出極樂世界,如《觀經(jīng)》中韋提希以佛力加被而見彼國土?;菽芪达@出其象,出乎意料,故大眾愕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大師曰:“大眾,大眾作意聽: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門,外有六門——內(nèi)有意門。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

進一步點破:眼、耳、鼻、舌、身,前五識,內(nèi)有意門,第六識。心即是地,末那,第七識。性即是王,阿賴耶,第八識。玄奘《八識規(guī)矩頌》:“受薰持種根身器,去后來先做主公?!薄靶匀ド硇膲摹?,此句斯本、敦博本、旅博本均無“心”,惠昕本、契嵩本、宗寶本均有“心”,皆可通。

佛是自性作,莫向身求。自性迷,佛即是眾生;自性悟,眾生即是佛。慈悲即是觀音,喜舍名為勢至,能凈是釋迦,平直即是彌勒。人我即是須彌,邪心即是海水,煩惱即是波浪,毒心即是惡龍,塵勞即是魚鱉,虛妄即是鬼神,三毒即是地獄,愚癡即是畜生,十善即是天堂。無我人,須彌自倒;除邪心,海水竭;煩惱無,波浪滅;毒害除,魚龍絕。

佛是自性作,當轉(zhuǎn)識成智。十善、十惡,皆在自性悟、迷之中。慈悲即是觀音,喜舍名為勢至,能凈是釋迦,平直即是彌勒,自凈其心而起用也。

自心地上覺性如來,施大智惠光明,照耀六門清凈,照破六欲諸天。下照三毒若除,地獄一時消滅。內(nèi)外明徹,不異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

以禪門化導(dǎo)凈土,此即頓悟,亦即見性成佛。六欲天,即欲界六天:一、四天王天,二、忉利天(以上為地居天);三、夜摩天,四、兜率天,五、樂變化天,六、他化自在天(以上為空居天)。若貪嗔癡三毒未除,仍須至心求西方,故凈土與禪,不必執(zhí)一廢一。后世永明延壽(904-975年),有“四料簡”之說。

座下聞?wù)f,贊聲徹天,應(yīng)是迷人,了然便見。使君禮拜,贊言:“善哉!善哉!普愿法界眾生,聞?wù)咭粫r悟解?!?/p>

贊聲徹天,與前文之贊言無盡,一空一時,乃禪宗之大祝福大祈愿,有驚天動地之象。“應(yīng)是迷人,了然便見?!苯?jīng)開導(dǎo)而相應(yīng),歷歷在目。使君贊言,乃普施之回向。

大師言:“善知識!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寺不修,如西方心惡之人;在家若修行,如東方人修善。但愿自家修清凈,即是西方?!?/p>

此由《維摩詰經(jīng)》引申而來,判別僧侶佛教和居士佛教,成彼此爭勝之勢。惠能本人跨越兩界,他開悟時還是俗家弟子,出家后宣講禪法。

使君問:“和尚!在家如何修?愿為指授?!贝髱熝裕骸吧浦R!惠能與道俗作《無相頌》,盡誦取,依此修行,常與惠能說一處無別。頌曰:

前文有神秀《無相偈》,此處惠能作《無相頌》。于神秀之偈,惠能當時已下轉(zhuǎn)語,此頌更從厚實的修行境界流出。

說通及心通,如日處虛空,惟傳頓教法,出世破邪宗。

說通及心通,來自《楞伽經(jīng)》卷三“說通及宗通”。心通猶自覺,說通猶覺他。如日處虛空,猶大日如來之象,后世或謂禪家乃大密宗也。頓教法破邪宗,建立禪宗和不同層次外道的區(qū)別。

教即無頓漸,迷悟有遲疾,若學(xué)頓法門,愚人不可迷。

建立教下和宗門,南宗和北宗的區(qū)別。頓教法相應(yīng)上根利器,故愚人不可迷,此預(yù)防后世之狂禪?!墩撜Z·陽貨》:“唯上知與下愚不移。”人類心智有種種不同,化度眾生必須理解此。

說即雖萬般,合理還歸一,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惠日。

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常須生惠日,“一燈能除千年暗”也。

邪來因煩惱,正來煩惱除,邪正悉不用,清凈至無余。

參見《悟真篇》:“兩邊俱遣棄中心,見了名為上品?!睙o余,無余涅槃。

菩提本清凈,起心即是妄,凈性在妄中,但正除三障。

道法自然,不斷百思想。凈性在妄中,《中論》:“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背?,指煩惱障、業(yè)障、報障(異熟障)。

世間若修道,一切盡不妨,常見在己過,與道即相當。

“一切盡不妨”,達《華嚴》事事無礙境界。常見己過,不見人非。近代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有云:“就改善你自己好了,那是你為改善世界能做的一切?!盵注][英]瑞·蒙克:《維特根斯坦傳》,王宇光譯,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7頁。

色類自有道,離道別覓道,覓道不見道,到頭還自懊。

萬事萬物各有其道,由它們自行其道,不必頭上安頭,另外覓道,此所以“神通并妙用,運水與搬柴”(《五燈會元》卷三龐蘊居士章次)?!吨杏埂罚骸暗酪舱?,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薄蛾P(guān)尹子·四符》:“若有厭生死心,超生死心,止名為妖,不名為道?!?/p>

若欲覓真道,行正即是道,自若無正心,暗行不見道。

十二時中,但行直心是。又小乘三十七道品中,有八正道。

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愚,若見世間非,自非卻是左。

不可憤世嫉俗。左,更甚?!缎录s·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節(jié):“為什么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諾斯替派《多馬福音》亦有此句)

他非我不罪,我非自有罪,但自去非心,打破煩惱碎。

“他非我不罪,我非自有罪”,若就深層言,此當菩薩行背起天下的擔子,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謂“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若就淺層言,不引他之過作為己障?!暗匀シ切摹?,一意改變自己,消除抱怨情緒。

若欲化愚人,事須有方便,勿令破彼疑,即是菩提現(xiàn)。

方便般若,一路到家,所謂“方便為究竟”?!肚f子·庚桑楚》:“有為而欲當,則緣于不得已。不得已之類,圣人之道?!薄拔鹆钇票艘伞?,甚妙,永遠不點破是也。

又,此偈斯本、敦博本、旅博本同,句意不甚明晰?;蓐勘尽⑵踽员?、宗寶本作:“欲擬化他人,自須有方便,勿令彼有疑,即使自性現(xiàn)?!眱烧呓詾榛酥奖?,意義有所不同?!拔鹆钇票艘伞?,是針對愚人的方便,《易》所謂“包蒙”之形象,因為時機未成熟,提早說可能起障礙?!拔鹆畋擞幸伞?,是針對智人的方便,消除其殘余疑惑,亦即所謂徹悟。細玩文意,當以敦煌本為是。

法元在世間,于世出世間,勿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

世間法就是出世間法,歸元本無二?;蓐勘尽⑵踽员尽⒆趯毐敬硕巫鳎骸胺鸱ㄔ谑篱g,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乃禪家流行偈語之一,為成立人生佛教的基礎(chǔ)。

邪見在世間,正見出世間,邪正悉打卻,(菩提性宛然)。

邪見猶姤,正見猶復(fù),“邪正悉打卻”,出入無疾也?!捌刑嵝酝鹑弧?,斯本、敦博本、旅博本皆脫去此句,從惠昕本、契嵩本、宗寶本補入。

此但是頓教,亦名為大乘,迷來經(jīng)累劫,悟則剎那間?!?/p>

頓教即大乘,累劫即剎那,念劫圓融。

大師言:“善知識!汝等盡誦取此偈。依此偈修行,去惠能千里,常在能邊;依此不修,對面千里遠。各各自修,法不相待。眾人且散,惠能歸漕溪山。眾生若有大疑,來彼山間,為汝破疑,同見佛性。”

依偈修行,即與惠能法身相應(yīng)。各各自修,修則得之,不修則不得。相待謂對立,不相待謂身體力行,人法合一。大疑,疑至關(guān)節(jié)點( turning point),破疑則上一境界。破生死大疑,乃一得永得。

合座官僚道俗,禮拜和尚,無不嗟嘆:“善哉,大悟!昔所未聞。嶺南有福,生佛在此,誰能得知?!币粫r盡散。

此贊驚天動地,蓋證及中國佛教之最高處?!吧圃?,大悟!”對惠能發(fā)出衷心贊嘆。昔所未聞,此中國佛教的創(chuàng)造性,亦即《壇經(jīng)》所以稱為經(jīng)。生佛,即生成佛也,

以上為演講的現(xiàn)場問答。原本的《壇經(jīng)》止于此,以下為陸續(xù)增益的部分。

大師住漕溪山,韶、廣二州,行化四十余年。若論門人,僧之與俗,約有三五千人,說不可盡。

好比釋迦牟尼說法四十九年,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力。

若論宗旨,傳授《壇經(jīng)》,以此為依約。若不得《壇經(jīng)》,即無稟受。須知法處、年月日、姓名,遞相付囑。無《壇經(jīng)》稟承,非南宗弟子也。

神化《壇經(jīng)》,為南宗成立的基礎(chǔ)之一?!绊氈ㄌ帯⒛暝氯?、姓名,遞相付囑。”后來繁復(fù)的燈錄,當從此衍出?!绊氈ㄌ帯保浦傅梅ㄖ?。斯本、敦博本、旅博本同,惠昕本“法”作“去”。

在《壇經(jīng)》文本中提到《壇經(jīng)》,古代著述有此一體,比如在《莊子》書中提到莊子。以學(xué)派傳承而言,《壇經(jīng)》可看成修行資料匯編。

未得稟承者,雖說頓教法,未知根本,終不免諍。但得法者,只勸修行。諍是勝負之心,與佛道違背。

禪家南宗頓教法,雖有自悟者,仍須祖師印可,以校正可能的偏差?!暗梅ㄕ撸粍裥扌?。”修行息諍,蓋行動勝于雄辯,自修自成佛道,不在口說。

世人盡傳南能、北秀,未知根本事由。且秀禪師于南荊府當陽縣玉泉寺住持修行,惠能大師于韶州城東三十五里漕溪山住。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何以頓漸?法即一種,見有遲疾,見遲即漸,見疾即頓。法無漸頓,人有利鈍,故名漸頓。

此分判南北宗?!盎菽堋 保聼o“持修行”,或承上省。住持修行,猶止息也。法即一宗(一種),南北、頓漸一也,因人之見地和根器而分。

神秀于武則天朝(700年)迎請入京,“推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張說《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崇敬僅次于唐太宗之于玄奘。乞還,不許,神龍二年(706年)坐化,約一百歲,謚大通。北宗亦有其成就,其弟子由普寂而一行入密(東),其再傳弟子敦煌摩訶衍和尚(此人后事荷澤神會,故又為惠能再傳弟子)經(jīng)吐蕃僧諍亦入密(西)。[注]饒宗頤:《神會門下摩訶衍之入藏兼論南北宗之調(diào)和問題》,又《王錫〈頓悟大乘政理決〉序說并校記》,見《饒宗頤二十世紀學(xué)術(shù)文集》卷八,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86-103、104-171頁。

神秀師常見人說,惠能法疾,直指見路。秀師遂喚門人僧志誠曰:“汝聰明多智,汝與吾至漕溪山,到惠能所,禮拜但聽,莫言吾使汝來。所聽得意旨,記取卻來與吾說??椿菽芤娊猓c吾誰疾遲。汝第一早來,勿令吾怪。”

神秀之說在明處,惠能之說在暗處,能可知秀,秀不知能。神秀不安,且有極大的好奇心,乃有盜法之舉。

志誠奉使,歡喜遂行。半月中間,即至漕溪山。見惠能和尚,禮拜即聽,不言來處。

志誠同樣有好奇心,故奉使歡喜,與惠能漕溪山陽氣之感應(yīng),已先期相通。

志誠聞法,言下便悟,即契本心。起立即禮拜,白言:“和尚!弟子從玉泉寺來。秀師處不得契悟,聞和尚說,便契本心。和尚慈悲,愿當教示?!?/p>

“即契本心”是自悟,“愿當教示”是求證。志誠于神秀處醞釀成熟,于惠能處一聞即獲得相應(yīng)。

惠能大師曰:“汝從彼來,應(yīng)是細作?!敝菊\曰:“不是?!绷嬖唬?“何以不是?”志誠曰:“未說時即是,說了即不是?!绷嫜裕骸盁兰词瞧刑?,亦復(fù)如是。”

“汝從彼來,應(yīng)是細作”,惠能就地出招,當下即是?!拔凑f時即是,說了即不是”,志誠坦承,亦為契悟后之自信?!盁兰词瞧刑?,亦復(fù)如是”,此為印許,示以向上一著。

大師謂志誠曰:“吾聞汝禪師教人,唯傳戒定惠。汝和尚教人戒定惠如何,當為吾說?!?/p>

既示己宗,且迫寇入窠,追擊他宗根本。以兵法而言,就間而間之,此之謂反間。

志誠曰:“秀和尚言戒定惠:諸惡不作名為戒,諸善奉行名為惠,自凈其意名為定。此即名為戒定惠。彼作如是說,不知和尚所見如何?”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贝思础捌叻鹜ń滟省?,《增壹阿含經(jīng)》卷一謂此偈“能出生三十七(道)品及諸法”,《大智度論》卷一八、《瑜伽師地論》卷一九又卷八一等皆用之,智者《童蒙止觀》亦揭示于卷首。

惠能和尚答曰:“此說不可思議,惠能所見又別?!敝菊\問:“何以別?”惠能答曰:“見有遲疾?!敝菊\請和尚說所見戒定惠。

由北宗而南宗,切磋琢磨。禪宗之長在n+1維,故所見又別。

大師言:“汝聽吾說,看吾所見處。心地?zé)o非是自性戒,心地?zé)o亂是自性定,心地?zé)o癡是自性惠?!?/p>

戒定慧亦三亦一,皆為心地工夫,明心而見性。參見《悟真篇·戒定慧解》:“一尚非一,三復(fù)何三,三一俱忘,湛然清凈?!?/p>

“心地?zé)o非”,斯本、敦博本作“心地?zé)o疑非”,旅博本作“心地?zé)o疑”,知原本必有“疑”字。若據(jù)下文言“自性無非”,則“非”字亦不誤。按“心地?zé)o疑”由上而下,“心地?zé)o非”由下而上,入手處不同。

大師言:“汝師戒定惠,勸小根智人;吾戒定惠,勸上智人。得悟,自亦不立戒定惠?!?/p>

禪宗后來的衰落,是因為再無修習(xí)者甘于自居小根智人,故往往落入狂禪。無論小根或上智,未開悟前,任何自我判定都不可能準確,必須經(jīng)過師之印許。

志誠言:“請大師說,不立如何?”大師言:“自性無非、無亂、無癡,念念般若觀照。常離法相,有何可立?

“自性無非”云云由內(nèi)而外,“戒定慧”云云由外而內(nèi),后來理學(xué)有所謂“敬義夾持”。(《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五:“敬義夾持,直上達天德自此?!?

自性頓修,立有漸次,所以不立?!?/p>

“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時,修與不修是兩頭語?!?《五燈會元》卷九溈山靈祐章次)《悟真篇》:“若能一念契真修,滅盡恒沙罪垢?!?/p>

志誠禮拜,便不離漕溪山,即為門人,不離大師左右。

入廛垂手,息羽聽經(jīng)。

又有一僧名法達,常誦《妙法蓮花經(jīng)》七年,心迷不知正法之處。來至漕溪山禮拜,問大師言:“弟子常誦《妙法蓮花經(jīng)》七年,心迷不知正法之處。經(jīng)上有疑,大師智惠廣大,愿為除疑?!?/p>

此涉及南宗與天臺宗之爭。前節(jié)分別南北,為禪門內(nèi)部的不同派別,此節(jié)則分別自宗和他宗。

大師言:“法達!法即甚達,汝心不達。經(jīng)上無疑,汝心自邪,而求正法。吾心正定,即是持經(jīng)。吾一生已來,不識文字。汝將《法華經(jīng)》來,對吾讀一遍,吾聞即知。”

當下就“法達”之名接引人,俯拾即是,不取諸鄰。此《易》之玩辭法,乃禪家本地風(fēng)光。法即甚達,猶天地自然之易;汝心不達,猶未洗心退藏于密。經(jīng)上無疑,當圣言量;吾心正定,乃得相應(yīng)。不識文字而吾聞即知,猶感通而光光相映,讀經(jīng)文乃家人語耳。

法達取經(jīng)到,對大師讀一遍。六祖聞已,即識佛意,便與法達說《法華經(jīng)》。六祖言:“法達!《法華經(jīng)》無多語,七卷盡是譬喻因緣。如來廣說三乘,只為世人根鈍。經(jīng)文分明,無有余乘,唯有一佛乘?!?/p>

“七卷盡是譬喻因緣”,蓋意在言外,所謂“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五燈會元》卷十九昭覺克勤章次)。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共七卷。龔自珍《己亥雜詩》三百一十五首,結(jié)句云:“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臺七卷經(jīng)?!薄盁o有余乘,唯一佛乘?!敝淮艘皇聦?,余二即非真。

大師言:“法達,汝聽一佛乘,莫求二佛乘,迷卻汝性。經(jīng)中何處是一佛乘?吾與汝說。經(jīng)云:‘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xiàn)于世?!?以上十六字是正法)此法如何解?此法如何修?汝聽吾說。人心不思,本源空寂,離卻邪見,即一大事因緣。內(nèi)外不迷,即離兩邊。外迷著相,內(nèi)迷著空。于相離相,于空離空,即是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開,出現(xiàn)于世。心開何物,開佛知見。佛猶覺也,分為四門:開覺知見,示覺知見,悟覺知見,入覺知見。開、示、悟、入,上一處入,即覺知見。見自本性,即得出世?!?/p>

聽(聼)為耳德(簡化字作聽,可取辨析之象),化二為一。大事因緣即開、示、悟、入佛之知見?!耙荒钚拈_,出現(xiàn)于世。”佛猶覺也,見自本性,即得出世。

斯本、敦博本、旅博本作“上一處入”,惠昕本作“從一處入”。上者,從也。

大師言:“法達!吾常愿一切世人,心地常自開佛知見,莫開眾生知見。世人心愚迷造惡,自開眾生知見。世人心正,起智惠觀照,自開佛知見。莫開眾生知見,自開佛知見,即出世?!?/p>

《尚書·多方》:“惟圣罔念作狂,唯狂克念作圣?!薄笆廊诵挠廾栽鞇骸保贡?、敦博本、旅博本均同,惠昕本、契嵩本、宗寶本“心”下均有“邪”字,可補,并加逗號。

大師言:“法達!此是《法華經(jīng)》一乘法。向下分三,為迷人故,汝但依一佛乘。”

此禪家之向上,歸復(fù)雜于簡單,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

大師言:“法達!心行轉(zhuǎn)《法華》,不行《法華》轉(zhuǎn);心正轉(zhuǎn)《法華》,心邪《法華》轉(zhuǎn)。開佛知見轉(zhuǎn)《法華》,開眾生知見被《法華》轉(zhuǎn)?!?/p>

參見宋儒陸九淵名言:“學(xué)茍知本,六經(jīng)皆我注腳?!?《象山語錄》卷一)

大師言:“努力依法修行,即是轉(zhuǎn)經(jīng)?!?/p>

努力依法修行,荷擔如來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轉(zhuǎn)經(jīng)者,誦經(jīng)也。

法達一聞,言下大悟,涕淚悲泣,白言:“和尚!實未曾轉(zhuǎn)《法華》,七年被《法華》轉(zhuǎn),已后轉(zhuǎn)《法華》,念念修行佛行。”大師言:“即佛行是佛?!逼鋾r聽人,無不悟者。

“即佛行是佛?!狈鹦姓撸鹨?;佛者,佛行也。行者,行持也,自行也。

時有一僧名智常,來漕溪山禮拜和尚,問四乘法義。智常問和尚曰:“佛說三乘,又言最上乘,弟子不解,望為教示?!?/p>

四乘法義,依然來自《法華經(jīng)》。三一之變,三含一為三,一含三為一。如分言即有四乘,蓋有三乘即有最上乘,有最上乘即有三乘,相待而立。

惠能大師曰:“汝自身心見,莫著外法相。元無四乘法,人心量四等,法有四乘:見聞讀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通,萬行俱備,一切不離,但離法相,作無所得,是最上乘。最上乘是最上行義,不在口諍。汝須自修,莫問吾也?!?/p>

“汝自身心見”,即前文書壁偈之“身心”。神秀偈心前身后,惠能偈身前心后,雖顛倒倒顛,其致一也?;蓐勘咀鳌叭晗蜃陨硪姟保踽员尽⒆趯毐咀鳌叭暧^自本心”,皆未及此本。自身心見,故禪非無;莫著法相,故禪非有。四乘前前為后后之加行,后后為前前之正行,修者,修心量也。此猶禪家之道次第,終以最上行為上上,所謂“踏破毗盧頂上行”是也(《五燈會元》卷二南陽慧忠國師章次)。

又有一僧名神會,南陽人也。至漕溪山禮拜,問言:“和尚坐禪,見不見?”大師起,把打神會三下,卻問神會:“吾打汝,痛不痛?”神會答言:“亦痛亦不痛?!绷嫜栽唬骸拔嵋嘁娨嗖灰姟!?/p>

見及兩邊,如一張牌之翻轉(zhuǎn),實禪家要點。而此等張致,后世往往效之,乃所以衰也?;菽芷鹱?,抓住神會,打他三下?!秹?jīng)》系統(tǒng)的成立,和神會有極大關(guān)聯(lián),胡適有相關(guān)考證(《〈壇經(jīng)〉考之一》、《〈壇經(jīng)〉考之二》、《荷澤大師神會傳》)。

神會又問大師:“何以亦見亦不見?”大師言:“吾亦見,常見自過患,故云亦見。亦不見者,不見天地人過罪,所以亦見亦不見也。汝亦痛亦不痛如何?”神會答曰:“若不痛,即同無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于恨?!?/p>

惠能所言平實,神會高推圣境。不見天地人過罪,乃大師之氣概。

大師言:“神會向前,見不見是兩邊,痛不痛是生滅。汝自性且不見,敢來弄人?!鄙駮Y拜,禮拜更不言。

未見自性者,言身言心,皆戲論也。弄人者,不誠實,自欺欺人。

大師言:“汝心迷不見,問善知識覓路。汝心悟自見,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見自心,卻來問惠能見否。吾不自知,代汝迷不得。汝若自見,代得吾迷?何不自修,問吾見否?!鄙駮鞫Y,便為門人,不離漕溪山中,常在左右。

各人吃飯各人飽,修則得之,不修則不得。“吾不自知,代汝迷不得;汝若自見,代得吾迷?”極拗口,可深思之。我的迷不能代你的迷,你的悟豈可代我的悟?別想從我處得到什么,反身自修吧。此堵死一切取巧之路,所謂“死盡偷心”。

參見《五燈會元》卷八龍濟紹修章次:“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圣人法,圣人不會。圣人若會,即是凡夫。凡夫若知,即是圣人?!?卷十八壽寧善資章次略同)

大師遂喚門人法海、志誠、法達、智常、智通、志徹、志道、法珍、法如、神會。大師言:“汝等十弟子近前,汝等不同余人,吾滅度后,汝各為一方師。吾教汝說法,不失本宗。

十弟子中法海、神會尤可注意。法海集成《壇經(jīng)》,契嵩本、宗寶本記其得法因緣。神會則弘揚南宗,然或有“知解宗徒”之嫌疑(《五燈會元》卷二荷澤神會章次)。志誠、法達、智常,敦煌本《壇經(jīng)》已述其事跡。智通、志徹、志道,契嵩本、宗寶本述其事跡。

六祖門下得法脈者又有南岳懷讓和青原行思兩系,以及永嘉玄覺之“一宿覺”與南陽慧忠國師,前三人契嵩本、宗寶本亦述其事跡。永嘉《證道歌》所述更直接,忠國師則有批評《壇經(jīng)》語(《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諸方廣語》)。

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于性相。若有人問法,出語盡雙,皆取法對,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

“舉三科法門”,三科謂蔭、界、入(或陰、入、界,蘊、處、界)。“動用三十六對”,六六三十六,六爻之變。又三十六者,六十四之互補數(shù)也。“出沒即離兩邊”,出入無疾,破除執(zhí)著,兩邊謂性相?!俺稣Z盡雙,皆取法對,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被ハ嘞?,一法不立?!安厣硖帥]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五燈會元》卷五船子德誠章次)

三科法門者,蔭、界、入。蔭是五蔭,界是十八界,入是十二入。何名五蔭?色蔭、受蔭、想蔭、行蔭、識蔭是。何名十八界?六塵,六門,六識。何名十二入?外六塵,中六門。何名六塵?色、聲、香、味、觸、法是。何名六門?眼、耳、鼻、舌、身、意是。法性起六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六門、六塵。自性含萬法,名為含藏識。思量即轉(zhuǎn)識,生六識,出六門、六塵,是三六、十八。由自性邪,起十八邪,若自性正,起十八正。若惡用即眾生,善用即佛。用由何等?由自性。

所舉皆唯識學(xué)概念,參見《大乘五蘊論》,然而語語歸于自性,則由唯識而禪。唯識之入海算沙,由算沙而轉(zhuǎn)之,沙非沙,海非海,乃大勇也。思量即轉(zhuǎn)識,謂末那。邪正皆在自性,“若惡用即眾生,善用即佛”,不異舊時人,只異舊時行履處(《古尊宿語錄》卷一百丈懷海章次)。

對。外境無情對有五:天與地對,日與月對,暗與明對,陰與陽對,水與火對。語與言對、法與相對有十二對:有為、無為對,有色、無色對,有相、無相對,有漏、無漏對,色與空對,動與靜對,清與濁對,凡與圣對,僧與俗對,老與少對,大與小對,長與短對,高與下對。

猶作詩結(jié)對,可獺祭之,亦可辨析陰陽,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后世詩禪合流(元好問《贈嵩山雋侍者學(xué)詩》:“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當由此而來。蓋悟道之人生為活潑潑的本地風(fēng)光,而禪詩或成濫調(diào)(cliché),乃末流也。

自性居起用對有十九對:邪與正對,癡與惠對,愚與智對,亂與定對,戒與非對,直與曲對,實與虛對,險與平對,煩惱與菩提對,慈與害對,喜與瞋對,舍與慳對,進與退對,生與滅對,常與無常對,法身與色身對,化身與報身對,體與用對,性與相對,有情與無親對。言語與法相對有十二對;內(nèi)外境有無五對;三身有三對。都合成三十六對法也。

戒與非對,非即犯戒或破戒。生與滅對,“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涅槃經(jīng)》卷十四《圣行品》)常與無常對,參見馬一浮答豐子愷:“無常就是常?!?《緣緣堂隨筆·陋巷》)性與相對,佛教大乘以空、有二宗為分野。有情與無親對。無親不作無情,因無情為情感缺失,或成冷酷;無親為極高境界,屬自性起用?!独献印菲呤耪拢骸疤斓罒o親,常與善人?!薄肚f子·應(yīng)帝王》:“于事無與親?!?/p>

此三十六對法,解用通一切經(jīng),出入即離兩邊。如何自性起用三十六對?共人言語,出外于相離相,入內(nèi)于空離空。著空即惟長無明,著相即惟長邪見。

解用,謂靈活掌握。通一切經(jīng),相應(yīng)萬法。離兩邊乃可出入,否則必然粘滯。

謗法,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不合言語,言語即是文字。自性上說空,正語言本性,不空迷自惑,語言除故。暗不自暗,以明故暗;暗不自暗,以明變暗。以暗現(xiàn)明,來去相因。三十六對,亦復(fù)如是。”

“謗法,直言‘不用文字’?!贝篌w意思是,只是說“不用文字”,那就是謗法。“既言‘不用文字’,人不合言語,言語即是文字?!币驗橐坏┦褂谜Z言,就已經(jīng)使用文字?!白孕陨险f空,正語言本性”,引導(dǎo)人開悟,無法不借助語言?!肚f子·寓言》所謂“言無言”,《莊子·外物》:“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對于悟道之人而言,言說即默,故曰“正語言本性”,《維摩詰經(jīng)》所謂“言語文字皆解脫相”?!安豢彰宰曰?,語言除故?!庇烧矗熬鋵?yīng)“自性上說空”,后句對應(yīng)“正語言本性”?!鞍挡蛔园?,以明故暗”,謂陰陽對待;“暗不自暗,以明變暗,以暗現(xiàn)明”,謂陰陽消息。

大師言:“十弟子!已后傳法,遞相教授一卷《壇經(jīng)》,不失本宗。不稟授《壇經(jīng)》,非我宗旨。如今得了,遞代流行。得遇《壇經(jīng)》者,如見吾親授?!笔媒淌谝?,寫為《壇經(jīng)》,遞代流行,得者必當見性。

“大師住漕溪山”以后,為補入部分,是《壇經(jīng)》的又一次成稿?!秹?jīng)》珍貴之處,保存大量六祖資料。若僅執(zhí)著于《壇經(jīng)》文字,或成知解宗徒,未如五家七宗之簡單直截。

三、 結(jié) 論

本文繼第二篇《大師說法》后,第三篇《立宗破疑》進一步樹立了禪家南宗的宗旨,在回應(yīng)參學(xué)者各種問題的同時,顯示了印度佛教和中國佛教、禪宗和凈土宗、禪門內(nèi)部的北宗和南宗、禪宗和天臺宗以及禪宗和唯識宗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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