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和
(東海大學(xué) 哲學(xué)系,臺灣)
唐君毅先生的《中國哲學(xué)原論》,乃依著中國哲學(xué)的概念而寫成,如《中庸》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故可分為性、道、教三概念,故唐先生亦有原道、原性、原教篇的寫作,于此之前,尚有一導(dǎo)論篇。其中的導(dǎo)論篇,最后之處一部分談“命”,即把原命概念置于導(dǎo)論篇之內(nèi),乃對于命之本意,而至后來的發(fā)展作一解說,解說至船山處,則寫成《船山的命義》一文,其篇名為《王船山之命日降無定命義,及立命者之死而不亡義》,乃置于《導(dǎo)論篇》十八章第六節(jié)。于此之中,唐先生對于船山學(xué)如何言命作一歸納與解釋,然船山學(xué)的命義有積極義②亦有消極義,后者如命限之說,即面對命是無所作為的,如船山言:“氣之聚散,物之死生,出而來,入而往,皆理勢之自然,不能已止者也,不可據(jù)之以為常,不可揮之而使散,不可挽之而使留,是以君子安生安死,于氣之屈伸無所施其作為,俟命而已矣。”③面對氣的聚散之循是出入的不得已,此乃船山面對命的無可作為,人施不上力,面對此而無計可施,這時,船山建議君子居易以俟命,而非選擇小人的行險。然船山面對命的無可奈何④卻能承擔(dān)下來,此時的命因著人的承擔(dān),如孔子的知道之不行而行其義,⑤則有人道立命的積極義⑥,即人面對運命的不可抗拒,有人選擇面對,有人選擇逃避,人能面對命而積極地承擔(dān),特別是就壞運之時,此乃立命之義⑦,也是船山所要闡發(fā)而唐先生之慧眼所見及之處,吾人稱此為面對命的積極立命義。
吾人此文依著唐先生的區(qū)分,其分類已清楚地表現(xiàn)于題目之中,可分為三類:一者,立命義,二者,命日降義,三者,無定命義。然而命還有第四類,如所謂的人力施為不上者,一方面可歸屬于第三類,然第三類又不能盡,而唐先生并未單獨提出,并非唐先生不知,⑧而是唐先生就此談人面對命的創(chuàng)生處,此創(chuàng)生不是宇宙的由無到有的創(chuàng)生,而是道德義的承擔(dān)。面對命是不可改變的,此儒家、道家之所同,如孔子認為“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⑨,孔子視富貴之不可求;道家莊子有“天下兩大戒”而“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就命的不可改這一點而言,雙方是一樣的,但立命處不同,道家的消極是以逍遙的方式接受而安命,儒家是積極的承擔(dān);前者是不得已,后者是不容已。
《孟子·盡心篇》中的前三篇都談命,如“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贝思礊檫\命之限制,又談“莫非命也”,然面對命有其順受者,只順受其正者,盡道而死則可稱為正命,非桎梏死,亦非巖墻下死,若如此則雖有命之不可作為,然吾人順受其正者,以道德為正,正是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而為立命。此從面對命的不可改,而無所施為于其間的消極,轉(zhuǎn)而為自己該如何面對之的態(tài)度承擔(dān)卻可積極,于此中可有意志選取的自由。命是不可改,但面對命的態(tài)度卻是自己可決定的。如此面對命則有積極義。⑩依于此,吾人進到唐先生的原文,先談唐先生如何詮釋船山的“命日降”之說。
“命日降”
“命日降,性日生”是船山的創(chuàng)見義理,船山言:“愚于《周易》、《尚書》傳義中,說生初有天命,向后日日皆有天命,天命之謂性,則亦日日成之為性,其說似與先儒不合。今讀朱子‘無時而不發(fā)現(xiàn)于日用之閑’一語,幸先得我心之所然”。這意思是雖然朱子已先說了,朱子的“無時不發(fā)現(xiàn)于日用之間”,乃是日日天命與伴的意思,而船山除此之外,還強調(diào)日新又新。朱子畢竟不對此作強調(diào),而是船山強調(diào)之,其實是他自己的發(fā)明,而找朱子為他背書,朱子此義其實不顯。船山此義發(fā)揮于《讀大學(xué)大全說》中,此著作成于其四十七歲;而更早之前,船山于易學(xué)、尚書的傳義中已發(fā)揮此精神,乃指三十七歲的《周易外傳》與四十五歲的《尚書引義》中已論及“性日降,命日成”之說。亦是船山喜歡發(fā)揮“命日降,性日成”的講法,雖散見于其各作品中,然較早且較多發(fā)揮之處,乃可于《周易外傳》及《尚書引義》中見及之。而唐先生對此所抄寫出以證成之的原文,亦主要以此二書為主,吾人可進到唐先生對“命日降”的解說,然唐先生言此之前有一段話亦精到,吾人先論及之:
王船山生於明末,不滿於陽明之思想,而重回到橫渠之說。此蓋原於王學(xué)之徒,或不免株守一良知之孤明,未能本之以觀天地之大,萬物之眾,以應(yīng)歷史之變,人事之繁。吾人今固可不說,為致良知之學(xué)者,其弊必至於此,因真知此良知之充塞天地,亦當(dāng)進而即天地萬物,以致其良知,如梨州言盈天地皆心,亦可有其博聞之學(xué)是也。然在當(dāng)時,則實際上王學(xué)之徒樂簡易者,確有徒守一良知之孤明,以為自逸自肆之計者。此即船山所以於陽明之學(xué),加以深惡痛絕,而有其「希張橫渠之學(xué)」,重氣化流行之論,以教人即氣見道,即器見理,而大此心之量之論也。[1]623
唐先生對于陽明學(xué)是有維護的,雖然王船山批評心學(xué)最烈,然唐先生認為此乃王學(xué)末流之弊,而不是陽明學(xué)所造成的,王學(xué)末流有流弊不代表陽明必有此流弊。唐先生于《原性篇》有云:
然船山之此義,亦唯對一客觀的「觀一個體之人物之性、天地之氣之流行中之善、及此善之所以成之理或道三者之關(guān)係」之觀點,而後可說。若在人主觀的向內(nèi)反省其生命中道、善、性之如何相關(guān)時,則人固仍可緣程朱陸王之論,自謂其性之所在,即當(dāng)然之理、當(dāng)行之道所在,故率性之謂道也。[2]504-505
此乃唐先生面對船山批評程朱陸王所作的合會,面對心學(xué)、理學(xué)、氣學(xué)之互相批評,唐先生的圓融個性不忍批評,都予以尊重而給予地位,故認定某派是言某一面向,如此則各派都有其必要性,亦不至于要站在某一邊而放棄某一面。而認為其實雙方都是對的,理由在于船山重氣重與歷史面向,從客觀的角度切入,而陸王與程朱是從主觀、內(nèi)在的心理層面切入,故各自有其側(cè)重之面向——一個重客觀,一個重主觀,若如此則可以相安無事,船山學(xué)也可以肯定,也不至于要反對陽明學(xué),此乃唐先生的圓融個性所作的詮釋。亦是說在此唐先生認為若真能懂陽明,陽明不至于有此弊;守此心之孤明,而不能依天地之大、萬物之變者,乃王學(xué)末流所做成的;真正王學(xué)不至于有此弊,因為良知是不離天地萬物,良知要與萬物感通,在事上磨煉。而且良知學(xué)亦不見得要廢讀書、讀史之事,唐先生所舉的例子是黃宗羲的心學(xué)。亦是說唐先生舉黃宗羲的心學(xué)為例,即心學(xué)不一定要廢博學(xué)。
黃宗羲屬心學(xué),乃順其師劉蕺山的心學(xué)而來,其學(xué)重氣,而又能合于心學(xué)。蕺山認為陽明的良知說是掌握了學(xué)問的大頭腦處。唐先生舉黃宗羲的心學(xué)之例乃是認為心學(xué)的末流則有空守其良知之孤明,若以黃宗羲的心學(xué)則無此弊,黃宗羲于《明儒學(xué)案·自序》言:“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盵3]其一方面重心,一方面又可窮此心之萬殊,要明了心,此心只在萬殊處表現(xiàn)。此心之萬殊,則為盈天地之物處皆心,萬物即心,故可不廢史、不廢讀書窮理。然吾人認為船山學(xué)雖看似可以與陽明學(xué)不絕對矛盾,且唐先生認為陽明學(xué)再加上文化觀、博學(xué)觀則可相通。其實還是有其不同之處,因為陽明學(xué)是“心即理”之學(xué),而船山是“心具理‘之學(xué)。然“心即理”與“心具理”又如何折合而為一,則東林學(xué)派(如顧憲成、高攀龍)已作了此合會工作,唐先生亦有理學(xué)、心學(xué)的折合之說。
唐先生的意思是,船山何以對于陽明學(xué)之深惡痛絕,而改希張子之學(xué)呢?理由在于陽明后學(xué)的易簡,孤求一心之明,而不博學(xué),其弊是陽明后學(xué)之弊,不是陽明之弊,所謂的“情識而肆”與“虛懸而蕩。然吾人認為若陽明學(xué)加上博學(xué)而如黃宗羲式的主張之心學(xué),船山因而不批評了嗎?吾人認為其實還不足,因為還有“心即理”與“心具理”的問題待解決始可。然而縱是“心具理”與“心即理”之差異,其實都是在詮釋先秦儒家的義理,而端視詮釋者的角度問題,如唐君毅先生的圓融個性便是視程朱與心學(xué)之間是有合會之空間。
接下來,唐先生談“性日生,命日降”之說,乃所謂的天命不已,唐先生言:
船山之言氣化之流行,不只從自然宇宙論之變言,乃擴之為一觀人事歷史之變之思想。氣化之流行,往來不窮,由此而命無前定,性非限於初生,故船山有命日降、性日生之說。如曰:「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出王游衍之頃,天日臨之,天日命之,人日受之。命之自天,受之為性」「成之者性。天之幾也,初生之造,生後之積,俱有之也。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也?!?尚書引義卷三太甲)又曰:「夫一陰一陽之始,方繼乎善,初成乎性,天人授受往來之際,正此生理為之初始;推吾之所自生,而贊其德曰元。成性而還,凝命在躬,元德紹而仁之名乃立。天理日流,初終無間,亦且日生人之心。惟嗜欲薄而心牖開,則資始之元亦日新,而與心遇,非但在始生之俄頃?!?外傳卷一乾)而人亦時當(dāng)謀所以「自致其德命,而不自困於吉兇之命。」(外傳三困卦)[1]623-624
船山之學(xué)談的是天人之間,既重天道,也重人道,然重點還是成之在人。船山學(xué)承繼于張子之學(xué),張子之學(xué)通于天人,故船山學(xué)亦通天人,于天之處,談陰陽之氣,氣化之道;而于人道上,重歷史意識,人文化成。因著人有其自由意志,船山視命無前定,端視人如何自新其德,而命亦將不同,性非限于初生。命無前定者,因為命日新不已,而不是如《莊子·應(yīng)帝王》中的季咸可以前定斷命。在此,船山以“命日降,性日生”之說言之。船山于《尚書引義》引《詩經(jīng)·大雅·生民之什·板》之說,用以談船山的命日降之說,天明,則可出往游衍,然此之頃,天之明,乃是天日命之,天日臨之,(如《大雅·文王之什》有上帝臨汝之說,且日日臨之),然此命之者,乃天命之,人受之為性,而日新不已,而不是一日受之而成侀不變。如同富人之遺產(chǎn)于其子孫,若一次給足,則子孫容易敗家,然若分批受之,則較不易生驕心,且此分批受之,也要人成的努力才能配得受之,故曰性日生。唐先生所引船山的《尚書引義》另一段認為“成之者性。天之幾也,初生之造,生后之積,俱有之也。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也?!贝綇摹兑讉鳌返摹袄^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講法談起,性者,天人授受之間為性,命授之,人成之。船山認為此性者,天之幾也,幾也者,動而未形,有無之間,就在未形而要成性于天人之際、授受之間,此乃繼善成性,但此幾卻不是只在成就人之一刻而有,而是終其一輩子而有,且要日新其德以配之。故船山言,于此成性中,初生之造與生后之積具有之,乃是認為此性善,雖就天生本有而言,然此天生本有亦非一蹴可成,一定型而不變之,故還要有生之后之德性擴充累積,乃就人的性日生而言,人要不斷地繼善努力,以擴充此善。然而佛學(xué)有本來面目、如來藏之說,且朱子言“學(xué)以復(fù)其初”,此二者在船山看來都不合于孟子的擴充義,特別是朱子的“復(fù)其初”,明明是受了佛學(xué)的影響下的詮釋,乃是回到本來面目。船山如此轉(zhuǎn)“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認為“今日是也”,乃是要人肯定當(dāng)下的自覺努力以成性,日新不已、擴充不已,而不是留戀在本來面目,以為有一個性善,人生而繼之,則可保用萬年,而不用努力奮斗。故可見船山于此對于人的日進不已的強調(diào),重視德性日進不已以繼天道,而重人成義,非天生義。
船山“性日生,命日降”的見解,早在其三十七歲作品已表現(xiàn)出來,于《周易外傳》的干卦便是如此強調(diào)之。其解釋彖辭的元亨利貞,特就元作為開始,作一詮釋,船山認為一陰一陽之始,此乃氣之已化,陰陽為氣,為誠,為天,一旦氣化為一陰一陽者,則為氣化。亦是說船山以一陰一陽之謂道等講法,用以詮釋干卦的元亨利貞之元,元作為一個開始是如何的開始呢?人又如何于此開始中繼善成性呢?這里又如何與孟子的性善折合呢?船山認為性也者,乃天人授受之際,以生理而為初始,此為元。因為一旦氣而為化,則為道,或曰理,故船山以此生生不息之理言之。而《易經(jīng)》、《易傳》都視元為一種德。成性而還推之于本,乃本自于天,此天命之日降不已,而凝命于人身上則為性,元之德者乃可比配于仁。然此天人授受之間,理一分殊,在天為生之理,在人為生之德,為仁。所以天理日流,初終無間斷,此乃“性日生,命日降”之說。然天命之性落而于人心之中,心能具理,心中有仁義禮智。且乃嗜欲薄而能去污見理。然此資始之元之德,不是一次給足,而是日新不已,天命降之不已,人性也要擴充而日新不已。若如此,則無定命,而人能自我決定創(chuàng)造,此乃性日生命之降之義,故面對困時;船山于《外傳》發(fā)揮困卦,乃言自致其德命。此乃君子居易以俟命之說,因為無定命,故事在人為,然不是說人能操控所有命,而是義命分立,君子自致其德,然吉兇之命雖不見得可改,面對其命以行其義,而不是行險僥幸。然亦不可視之為有定命、宿命,否則人之努力將白費,以為吉兇之前定。但性日成,命日降,并無一個定命之為吉兇,故不放棄人為之努力,此乃船山重德、重人成、反對宿命的強調(diào),也是儒家的義命分立之說明。
注釋:
①蔡家和先生原作題目為《唐君毅對船山「命」義詮釋——以「王船山之命日降與無定命義及立命者之死而不亡義」為據(jù)》,本文為文章的前一部分。
②船山詮釋張子《正蒙》“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時言“不可揮之而使散,不可挽之而使留。是以君子安生安死,于氣之屈伸無所施其作為,俟命而已矣?!蓖醴蛑?,《船山全書》(湖南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12冊,20頁。不可揮之散乃命的限制;而君子能俟命,則能立命,故此君子面對命的積極義。
③此乃船山批注張子《正蒙》“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之語。見王夫之,《船山全書》(湖南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12冊,20頁。
④“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出自《莊子·人間世》。此乃莊子面對命的態(tài)度。對于運命的無可奈何,莊子與船山是一致的,即對于命的不可改變而無可奈何。然莊子不是宿命論者,其愿意安之若命與否,卻是人可改變的。而船山依于儒家的義理也是立命。故二者面對命雖都能自主于心,然莊子是以安命逍遙的方式,儒家是以德性立命的承擔(dān)方式,而有不同。
⑤“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見《論語·微子》。
⑥孟子雖曰“莫非命也”,但也要人“殀壽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見《孟子·盡心上》。此乃孟子面對命的積極義。
⑦如張子《西銘》之義“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睂Υ说脑忈屖恰按苏虑醒跃有奚砹⒚嫘酿B(yǎng)性之功?!币娡醴蛑洞饺珪?,第12冊,357頁。船山亦要人積極立命。
⑧唐君毅:“故天無予奪之處,皆人所當(dāng)致力之地。若不知此,一切委之命,則命名不立,而人為盡廢矣?!碧葡壬闯龃秸撁挠眯模靡苑磳λ廾?,而重人文化成。天無予奪之處,則不謂命;不謂命處,則正是君子所該進德修業(yè)之時。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原教篇》(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90年),562頁。在此,唐先生知道船山論命的消極與積極處,無所奪予之處則可有積極處,有奪予之處則人力施不上。
⑨見《論語·述而》。又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币姟墩撜Z·顏淵》。
⑩此乃孟子為何可談“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不可違之命義,又可談積極的“立命”義的原因,參見《孟子·盡心上》。
[1] 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導(dǎo)論篇[M].臺北:中華書局,1990.
[2] 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原性篇[M].臺北:中華書局,1989.
[3] 黃宗羲著,沈善洪主編,吳光執(zhí)行主編. 黃宗羲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