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成都610100)
回歸書法本質找尋到的當代意趣
——評田旭中草書藝術
李清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成都610100)
傳統(tǒng)書法的現(xiàn)代轉型道路上,田旭中大膽實踐能夠準確表達當代思想情感的線條和結構,在線的造型上融入更多現(xiàn)代審美趣味,探索能夠容納現(xiàn)代意識的線與空間新型關系,形成“雅狂”書風,展示了一個充滿激情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當下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和對生命的崇敬。
田旭中;書法;草書;現(xiàn)代性
草書作為張揚個性、抒情達意的藝術,歷代不乏書家。然能夠融鑄古今,自成風格的卻為數(shù)不多。在當代草書家中,田旭中不僅在四川獨樹一幟,而且其影響已擴展到國門之外。田旭中的草書,既有獨特的個人風格,又蘊含當下共同的審美意趣,具有現(xiàn)代感和時代性,已經站在了草書創(chuàng)作探索的前沿。對田旭中草書藝術進行分析,或能為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走出現(xiàn)代性困境提供方向性啟示。
對中國書法藝術的整體性反思,始于20世紀80年代,至今尚未結束。這期間,書法藝術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呈現(xiàn)多元化態(tài)勢。書法觀念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碑與帖、民間化與學院化、審美與審丑,相互沖突、相互交織。對書法現(xiàn)代性問題的討論和實踐,眾聲喧嘩。展廳書法、書法拍賣市場對書法創(chuàng)作的影響,成為一時熱議。
隨著現(xiàn)代信息技術的發(fā)展,漢字書寫由毛筆、硬筆過渡到鍵盤。鍵盤以敲擊方式輸入漢字,徹底顛覆了“筆”和“書寫”的概念,鍵盤的漢字標準化“復制”功能與“創(chuàng)作”絕緣。鍵盤輸入法使書法藝術本已非常微弱的實用功能徹底失去,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純藝術。書法藝術是否還具有生命力?在當今社會整體經歷現(xiàn)代轉型過程中書法藝術如何發(fā)展?書法藝術應該如何表達當代人們的思想情感和審美趣味?這些問題,是每一位書法理論研究者和書法創(chuàng)作者都面對的問題。作為從20世紀80年代起就開始從事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田旭中,同樣面對這些問題,同樣在思考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
在對書法藝術的未來越來越焦慮的氛圍中,部分書家不再作無謂的爭吵,而是靜下心來,在行動中尋找答案。田旭中就是其中的一員。他在一片喧囂中經過冷思考,毅然返回傳統(tǒng),去尋找書法的本質。正如克羅齊說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田旭中返回傳統(tǒng)和歷史去觸摸書法本質的目的,就是力圖為當下書法藝術的困境尋找出路。這一去,就是30年。
田旭中的回歸,不是出自復古傾向,而是在回歸中反思和探索。在他撰寫的《中國草書藝術史》一書中,他深入分析歷代書法家的作品,努力回答書法家為什么會這樣書寫,獨特的風格是怎樣形成的。在對歷代草書家的分析評判過程中,他逐漸形成自己的書學思想和審美趣味。歸納起來,有三個方面。
一是選擇草書作為主要創(chuàng)作方向。草書,是對規(guī)范文字的解構,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對規(guī)則的挑戰(zhàn),就是打破既有規(guī)則的桎梏尋找更多的可能性。在已有的書法形式中,草書無疑是沖破心靈樊籬、釋放想象力的最佳藝術形式。當代社會,特別是隨著網絡的發(fā)展,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的交織和融合趨勢,權威的樹立和解構每天都在發(fā)生,規(guī)范的“確立-置疑-打破-再確立”形成無限循環(huán),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每時每刻都在變化之中。這種社會心理無疑與草書藝術崇尚心靈自由的精髓相契合?;诖?,田旭中認為,“漢字書寫的最高境界絕對是草寫”①。正是對草書藝術的精髓和當代社會心理的深刻把握,促使田旭中選擇草書作為自己的主要創(chuàng)作方向。
二是始終把抒情性作為草書的本質特征。“詩言志”、“詩緣情而綺靡”,這兩種詩學理論在我國一直糾纏了千年。其實,不管是“言志”還是“緣情”,都是藝術家的主觀情感,反映藝術家對世界的理解和看法。注重藝術的抒情性是所有藝術門類的永恒主題。田旭中把抒情性作為草書的本質特征,認為“撩開漢字草寫歷史的重重帷幕,透過漢字草寫的林林總總的人與事,我們看到的是中國士大夫躁動不安的靈魂和超越人生、企望不朽的生命渴求”②,“漢字草寫為人的創(chuàng)造才能的施展提供了廣闊的表現(xiàn)舞臺,人們可以按照美的規(guī)律自由地表現(xiàn)自我。漢字草寫為中國知識分子的苦悶精神尋找到一個釋放的最佳支撐點,這正是千百年來書法家鐘情于草寫,寄情漢字草寫的最深層的社會原因”③。如何更好地抒發(fā)生命的激情,是田旭中草書創(chuàng)作的不竭動力。田旭中摒棄了那種急功近利,為展覽、獲獎而創(chuàng)作的浮躁心理,高揚草書抒情達意的旗幟,更加注重草書的思想內涵和文化意蘊。他以具有強烈抒情性的草書作品,來言說世界,與人們對話,給枯燥的日常生活注入生命的激情。
三是草書的生命力始終根植于創(chuàng)作的時代。藝術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如果脫離現(xiàn)實的土壤,藝術就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枴ぢD氛J為,“存在狀況不僅影響思想的歷史起源,還構成思想產品的核心部分,而且還使人們在思想產品的內容和形式中感知到它們?!雹懿輹鳛橐环N藝術形式,同樣需要在書法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代汲取營養(yǎng),其生命力才能不斷增強,其藝術形式才能多姿多彩。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時代精神和審美趣味。如果藝術家只注重自我、只注重自己的內心,與時代精神相去甚遠,其藝術創(chuàng)作必然會陷入小格局,藝術成就只能是百花齊放中不起眼的小花朵。藝術家只有把自己放在時代的大背景中,去感受、去思考、去創(chuàng)作,使自己與時代精神和當代審美意趣相契合,其藝術創(chuàng)作才有大氣象。田旭中在草書創(chuàng)作實踐中,努力做到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既張揚個性,又突出“個性”的當代文化構成,把“個性”與當代文化有機融合起來。因此,他的草書作品,既具有傳統(tǒng)文化精神,又具有較強的現(xiàn)代意蘊,極富表現(xiàn)力和觀賞性。
田旭中具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和傳統(tǒng)書法功底。他學書30多年,臨摹經典,兼收并蓄,兼擅各種書體,篆隸真行草俱功力深厚。他的草書創(chuàng)作,注重傳承傳統(tǒng)書法精華,又不墨守萬歲成規(guī),而是在繼承中發(fā)展、變革和開創(chuàng)。
觀田旭中草書,對書法傳統(tǒng)的承繼,有三個重要源頭。一是“二王”?!岸酢睔v來是中國書法正統(tǒng)的代表,對中國書法的影響源遠流長。后世不管是對“二王”的承繼還是批判、顛覆,都打上了“二王”烙印。田旭中也把“二王”奉為圭臬,極力推崇“二王”妍美流便的書風,并把“二王”妍美流便書風化為他書法藝術中的“俊秀雅致”風格,即使在他狂放的草書中,“俊秀雅致”也是構成其草書風格的核心要素。二是張旭、懷素。張旭和懷素開創(chuàng)了我國書法史上的狂草書風,其對生命的弘揚、對書法審美的拓展影響深遠。田旭中受他們書法的浸染、熏陶深入骨髓,他的草書,線條豐富而具有穿透力,展現(xiàn)出了心靈的自由奔放。三是王鐸。王鐸作草書對勢的重視對田旭中影響尤大。王鐸“以雄健的筆力和奔放的氣勢,一氣旋轉,連屬十數(shù)字血脈不斷”⑤,是田旭中創(chuàng)“連綿草書”和“意群結構”的直接發(fā)源。王鐸草書“結字奇崛險茂而富于變化,章法恣縱錯落而不失法度,筆勢連綿流暢而大氣磅礴”⑥,在局部不平整中求得整體平穩(wěn)的技法,則促成田旭中草書篇章布局的緊湊和險峻。
與許多剛學幾天書法就大言創(chuàng)新的年青人不同,田旭中對創(chuàng)新是審慎的。在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中,他不刻意為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而是深入研究、大膽實踐能夠準確表達當代思想情感的線條和結構,從而達到了不求創(chuàng)新而自新,形成了一種變革性書風。
(一)線的造型更具有現(xiàn)代審美趣味。書法是線的藝術,但線的藝術并不都是書法。如何理解線,如何把握線的變化和造型,田旭中在草書創(chuàng)作實踐中一直在思考和探索。他認為,歷代書家創(chuàng)新突破的基本路徑,是融合碑帖,整合筆法,技術上必須處理好筆法的多變性和主導性的矛盾,在堅持主導筆法的基礎上講究用筆的多變性;必須處理好書體的多樣性和統(tǒng)一性的矛盾,堅持一種書體為主,雜取多種書意;必須處理好風格的多面性與穩(wěn)定性的矛盾,在審美風格上,寓雜多于整一。⑦田旭中在草書線條的造型上,有四個突出的特點。一是蒼勁粗硬的線條與柔中帶剛的游絲交織,突出骨和筋,既蒼勁老辣,奔騰激越,又縱橫牽擎,鉤環(huán)盤紆,富有彈性。二是線條在傳統(tǒng)書法使用圓轉的地方,多用折筆,形成尖而硬的銳角。這類線條,在表現(xiàn)從農耕文化的悠閑向現(xiàn)代社會快節(jié)奏生活的轉變、人們“等待戈多”時的不安情緒和后現(xiàn)代顛覆游戲中找不到真相的焦慮心理時,很有力度。三是連綿草書的寫法,延長了線的長度,使線的造型變化更加多樣、靈動,極大地豐富了線的表現(xiàn)力。四是點畫造型不求精致,追求一種隨性散置、自然奇特的效果,呈現(xiàn)出一種原生態(tài)的野趣。
(二)創(chuàng)造出能夠容納現(xiàn)代意識的線與空間的新型關系。極大拓展線與空間關系的是張芝、王羲之,他們的今草在造型上,突破了以單字為造型單位的方法,形成了大于單字結構的“字群結構”,為草書的抒情性和表現(xiàn)性提供了更大的空間。此后,“字群結構”在草書史上不斷豐富和發(fā)展。到王鐸的草書創(chuàng)作,已從幾個字形成為十數(shù)字。為了更加準確地表達當代人的情感,田旭中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連綿草書”法?!斑B綿草書”法,不僅是“字群結構”的延續(xù)發(fā)展而且是他草書獨有的一種“意群結構”,是一種新型的線與空間的關系?!斑B綿草書”不是簡單地以單字連綴較多來理解,而是根據書寫的內容,書法家創(chuàng)作時的情感起伏,自然形成的“意群結構”。“意群結構”以“意”為統(tǒng)領,能更好地抒發(fā)書家的情感,更好地表達當代人的審美趣味。“意群結構”突破了“字群結構”僅從技法上進行單字連綴的方法,避免了“字群結構”有時容易形成氣斷、勢斷的弊端,更加突出主體的創(chuàng)造性,更加強調整幅作品的氣勢。“意群結構”形成的線與空間的關系更趨復雜,主要有三個特點。一是對單字的空間布局提出了重新設計的要求。草書是對規(guī)范漢字的解構,實質上是打破規(guī)范漢字的線與空間結構,而對線與空間進行重新布局,形成一種新的審美范式?!白秩航Y構”把草書線與空間結構進行了極大的延展,獲得了更多的審美縱深?!白秩航Y構”盡管對單字進行了極大的改造,但總體上還是“因字制宜”。而“意群結構”的提出和實踐,則對單字的線和空間分布提出了新的更高要求,要求線條造型方法(如運筆、起筆等)、線條的走向要符合“意”,對與“意”不合的單字結構,必須通過移易位置增減筆劃等進行改造。這為草書線和空間的關系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促進了一種新的審美范式的萌芽。二是拓展了線條造型的縱深空間。“意群結構”要求“意”不盡而線連綿不盡,因此,連綿草書有時單字、有時多字,更多則是一氣連綴十幾字甚至20余字。這一方面增加了線條造型的難度,另一方面形成了線條造型的縱深空間,極大地豐富了線條的表現(xiàn)力。正如建筑,已經突破了平房和幾層樓的限制,運用現(xiàn)代技術可以設計和修建幾十層、幾百層各具審美風格的高樓。這種對線條造型縱深空間的拓展,正是現(xiàn)代意識對書法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把握的體現(xiàn),呈現(xiàn)出鮮明的當代審美趣味。
經過長期的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田旭中形成了自己鮮明的草書藝術風格。如果用兩個字來歸納,可謂之“雅狂”?!把拧本褪恰翱⌒阊胖隆?,屬文人書風;“狂”就是狂放不羈、氣勢恢弘。在田旭中草書創(chuàng)作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充滿激情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當下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和對生命的崇敬。
一是節(jié)奏?!皶ㄊ枪?jié)奏化的了自然?!?宗白華《美學散步》)草書音樂性的主要體現(xiàn),既是書寫的節(jié)奏,更是情感的節(jié)奏。田旭中注重“意群結構”的草書,書寫時從濕到干、從潤到枯、從濃墨到飛白,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節(jié)奏。干濕、枯潤、濃淡在一個“意群結構”中,從視角上、情感上,俱形成大落差、大起伏,形成激蕩之美,如澎湃的激情、密集的鼓點,既展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代性的焦慮感,又充滿了沖破日常生活樊籬的渴望。可以說,田旭中較為準確地把握現(xiàn)代人心靈的節(jié)奏,他的草書展示了在快節(jié)奏生活中人們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
二是俊雅??⊙藕涂穹疟臼歉窀癫蝗氲囊粚γ?雅偏靜,狂偏動。但這對矛盾在田旭中草書中卻融合自然,相得益彰,尤如疾風驟雨的劍舞,在驚心動魄的劍光中還能看到舞者從容的步伐、優(yōu)美的舞姿。這種俊雅與狂放的沖突與融合,既使田旭中的草書“合法度”,收放自如,又具有內在張力,形成了一種氣韻生動的獨特書風,是對文人書風的發(fā)展。
三是氣勢。田旭中草書重勢。他的勢,來源于三個方面。第一,是對節(jié)奏的把握。他的草書,節(jié)奏較快、起伏較大,落筆如萬馬奔騰,踏颯而來,轟然而至。第二,是對線條的造型。他的草書常連綿十多字甚至20余字,一氣呵成,氣息暢達,自然成勢。第三,是章法的布局。他的章法,采用縱勢,縱有行橫無列,行沿軸線根據書寫的情緒和節(jié)奏擺動,營造出了意蘊的憂思和外形奇、險的效果,整體卻又能和諧包容,這種局部的緊張沖突和整體的和諧,“違而不犯,和而不同”,形成強烈的對比和張力,增強了整體的氣勢。
在傳統(tǒng)書法的現(xiàn)代轉型道路上,當許多書者還在爭論不休時,當許多書者被商品化的大潮淹沒時,田旭中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很遠。這一條路沒有人走過,注定是艱難、漫長的,需要田旭中不懈跋涉、披荊斬棘,才能到達遠方的山峰。
注釋:
①②③田旭中:《中國草書藝術史》,四川出版集團四川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8頁,第5頁,第7頁
④[德]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姚仁權譯,九州出版社,2007年,第571頁。
⑤田旭中:《中國草書藝術史》,四川出版集團四川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465頁。
⑥中央美術學院拳術史系中國美術史教研室編著:《中國美術簡史》,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295頁。
⑦參見田旭中《融合碑帖》一文。
Return to the Calligraphic Essence to Show Contemporary Interest and Charm——Review of Tian Xuzhong's Cursive Art
Li Q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100)
In the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alligraphy,Tian Xuzhong,boldly using lines and structures that can accurately express the contemporary thoughts and feelings,adding into the line shapes more modern aesthetic taste,studying a new relationship between line and space capable of accommodating modern sense,has formed his"elegant and unrestrained"calligraphic style,showing a passionatemodern intellectual's reflection on the current survival conditions and reverence for life aswell.
Tian Xuzhong,calligraphy,cursive,modernity
J29
A
1004-342(2014)01-125-04
2013-11-19
李清(1967-),男,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