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洪泉
(惠州學(xué)院 音樂系,廣東 惠州 516007)
《莊子》,道家經(jīng)典之一,亦稱《南華經(jīng)》,據(jù)《漢書·藝文志》著錄為五十二篇,現(xiàn)存三十三篇,其中內(nèi)篇有七、外篇有十五、雜篇有十一。一般認為,內(nèi)篇思想連貫,文風(fēng)一致,當(dāng)屬莊周本人所作;外片、雜篇是其門人所作,但基本上仍反映莊子的思想。
莊子(約公元前369—前286年),名周,戰(zhàn)國時期哲學(xué)家,宋國蒙(今河南商丘東北)人,曾任蒙地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曾麻鞋布衣去拜見梁惠王,有拒絕楚威王厚禮高官的聘請,終身深研學(xué)問。認為“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地,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1]360”,因而批判儒家的獨斷論與仁義禮樂,提倡齊物我、齊是非、齊貴賤、齊生死,逍遙自得的相對主義,追求精神解放與自由?!肚f子》一書,體大思精,從人文意識到社會觀念都有重大建樹,從而完善了道家的思想,與儒、墨兩家三足鼎立?!肚f子》所提出的“天籟”之樂,體現(xiàn)了《老子》“大音希聲”[2]音樂觀。
“天籟”一詞出于《莊子·齊物論》?!肚f子·齊物論》以子綦(南郭子綦,相傳為楚昭王之庶弟,楚莊王之司馬)與子游(相傳為子綦弟子,姓顏名偃,謚成,字子游)對話的方式,提出了“人籟”、“地籟”、“天籟”之說:
子綦曰:“偃,……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p>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了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fēng)則小和,飄風(fēng)則大和,厲風(fēng)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刀刀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p>
子綦曰:“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1]23
南郭子綦向子游描述了什么是“人籟”、“地籟”、“天籟”。意思是說大地呼出氣來,人們稱它為風(fēng)。這風(fēng)吹得各種孔穴發(fā)出怒號。山林中有各種洞穴,象鼻子,嘴巴,耳朵,瓶子,杯子等,風(fēng)吹起這些孔穴,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音,像水流聲,飛箭聲,象在呵斥,在呼吸,在呼叫……。于于的聲音,與喁喁的聲音相和相應(yīng)。風(fēng)停了,各種孔穴空虛,也就寂靜無聲了。子綦問子游:“難道你就沒有聽到過細緩悅耳的余音嗎?”
子游明白了原來地籟就是自然界風(fēng)吹各種孔穴發(fā)出的聲音,人籟則是人們彈奏各種自己制作的樂器所發(fā)出的聲音。又問:“天籟是怎樣發(fā)出聲音的呢?”
子綦向子游講述了“天籟”時而發(fā)出千差萬別的不同聲音,時而又自己平息下來,聲音的發(fā)出和平息都是它們自己主宰。
通過這段對話可以認識到“天籟”就是自然之樂,也就是《莊子》所講的“天樂”,即順應(yīng)天性的、不倚賴他物而自己發(fā)聲又自己停止的音樂。實際上從物理學(xué)的角度講,任何聲音都是物體摩擦、振動而產(chǎn)生的,沒有物體的摩擦、振動是沒有任何聲音的。由此看來,“天籟”是沒有任何聲響的音樂,與“大音希聲”的說法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對于“天籟”,可以理解為是對人而講。按照“道”的“大音希聲”理論,“天籟”是千差萬別、豐富多彩的、最美妙的音樂,所謂“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也”是對人而講的。人是主宰,人只要做到“無為”、“心齋”、“坐忘”,便可根據(jù)自己(“使其自己”)的需要,借助內(nèi)心的想象、聯(lián)想獲得(“自取”)美妙的音樂。這與“無聲之中獨聞和”的說法也是一致的,與“道”的音樂特點“無成與虧”的大全之音樂也是一致的。在《莊子·齊物論》中講到昭文(傳說中古代的一位善鼓琴者)鼓琴時說:“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1]36”。如果有成功與虧損,是因為昭氏彈了琴;如果沒有成功與虧損,是因為昭氏沒有彈琴。即便是最好的琴手彈琴,其音樂效果、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感情的處理等方面,也只代表這個琴手本人,都不會是十全十美的,都有一定的差錯或片面性。按照《莊子》的說法,不是人為地、有聲音的音樂,其美才是全面的,可靠的,才是自然而大全的音樂,才是至美至樂的音樂。
《莊子》的“天樂”觀,在《莊子·天運》篇關(guān)于黃帝與北門成談《咸池》之樂的一段對話中,有集中而系統(tǒng)的闡發(fā)。黃帝與北門成談《咸池》之樂,以“懼”、“惑”、“愚”的三種感受,闡述了黃帝奏《咸池》之樂過程的三種不同層次。實際上這三個層次都沒有講現(xiàn)實意義的音樂,是莊子心目中理想的、合乎“道”這一屬性的音樂,是《莊子》又將其分成了三個看上去不同,實際上又沒有什么不同的三個層次。所謂人們對這三種音樂不同層次的感受,也是莊子對“道”這一屬性音樂寄予的虛擬的感情色彩,以將“天”、“道”、“愚”、“樂”合為一體?!断坛亍分畼返降资鞘裁匆魳沸ЧF(xiàn)在的人無從知曉,但《莊子》筆下黃帝所演奏的《咸池》,無論劃分幾個層次,則均屬于“道”的音樂,是《莊子》用來否定包括禮樂在內(nèi)的、所有現(xiàn)實音樂的所謂大全音樂。這段對話,實際上并沒有離開《老子》“大音希聲”理論,以及《莊子》“天籟”之樂的說法,是對“天籟”具體的描述。
有關(guān)《莊子》對音樂的認識,無論是“無聲之中獨聞和”或“人籟”、“地籟”、“天籟”的說法,甚至“彰聲而聲遺”的理論,可以說都沒有脫離《老子》“大音希聲”的音樂觀。在繼承、發(fā)展《老子》音樂思想的過程中并沒有什么創(chuàng)新和突破?!肚f子》的音樂美學(xué)思想中最為有價值的、對后世影響最大的是“天籟”之樂與“法天貴真”思想的融合。
道家的音樂美學(xué)思想與儒家相比較,道家多重視音樂與自然的關(guān)系,而儒家多重視音樂與社會的關(guān)系。從人的本性這一角度講,儒家以禮為本,對人的本性加以約束和限制。道家學(xué)派則以人為本,主張人應(yīng)該復(fù)歸其自然的本性,擺脫儒家禮制法規(guī)的約束。所謂“天籟”也可以理解為音樂表現(xiàn)了人的天性,人的自然之性情,也就是人的真情。因此,《莊子》“法天貴真”的思想就是這一思想的體現(xiàn)。
《莊子》認為儒家的禮樂不合人們的“自然性情”,束縛了“自然性情”,使人們“無以反其性情而復(fù)其初”[1]237,明確提出“中純實而返乎情,樂也”[1]235的命題。認為音樂應(yīng)該合乎人淳樸的本性,音樂也應(yīng)該表現(xiàn)人淳樸的本性。這說明《莊子》不只是講“道”的音樂,不只是講沒有現(xiàn)實意義的音樂,而是不僅承認現(xiàn)實的音樂,而且還肯定現(xiàn)實音樂可以表達人的思想感情。這一思想見于《莊子》稱贊這種音樂的片段中?!肚f子·山木》借孔子之口對顏回講:“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3]”意思是說顏回不受自然的損傷容易,不受人間的利祿卻難。然而,無所謂開始也就無所謂終結(jié),人的生就意味著會死。所以,生不必樂,死也無須哀。天人一致,自然無為,自然的損傷、人間的利祿都出于自然,不必為此而哀樂。歌聲也是沒有什么哀樂,是出于無心,出于自然。孔子用自然與人生的道理來撫慰顏回,要顏回恢復(fù)人無哀、無樂、無心的自然之本性,不要受人世間利祿的影響。
《莊子·大宗師》中有關(guān)“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1]133的說法,也同樣強調(diào)了人的真情,體現(xiàn)了《莊子》所說的“無情”。其共同的特點就是不以生死、貴賤、貧富等世俗觀念而改變自己的心情,不以喜怒、悲樂、好惡而喪失人的自然本性,提倡生死、貴賤、貧富、喜怒、哀樂不動于心,也就是《刻意》篇中所說的“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1]231的養(yǎng)生之道,也是《德充符》篇中講的“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做到自然、無為、樸素、恬淡,象遠古的人們,像初生的嬰兒,合乎“道”的屬性,就是人的自然本性?!爸屑儗嵍春跚?,樂也”就是使音樂表現(xiàn)人的這種本性。
在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上,《莊子》首先提出把音樂與“人性”聯(lián)系起來,主張音樂表現(xiàn)“人之常性”,反對音樂受禮的束縛。要求音樂的解放,反映出《莊子》要求音樂自由抒發(fā)人的情性的強烈愿望。這里所說的“人性”不是抽象的人性,超階級的人性,而是廣大人民的人性,是普通勞動者的人性,也就是“民之常性”,反映出《莊子》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積極的一面。關(guān)于“民之常性”,《莊子·馬蹄》講“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又說:“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1]168”。由此看來,“民之常性”就是人人勞動,只求生存溫飽,無君子小人之分,無上下等級之別,不謀私利,不求名利,不爾虞我詐,無欲而樸素的勞動人民之常性。《莊子》認為禮樂不合乎“民之常性”,束縛了“民之常性”,使人民“無以反其情而復(fù)其初”。所以,把音樂與這種“民之常性”聯(lián)系起來,肯定某些現(xiàn)實意義的音樂,認為某些現(xiàn)實意義的音樂“有當(dāng)于人之心”,合乎“民之常性”。這一思想,結(jié)合所提出的“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的命題,便明確了音樂的本質(zhì)就在于表現(xiàn)人的自然情性。這就對孔子《論語·八佾》中“人而不仁,如樂何?[4]”與《孟子·離婁》中“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5]”,這種音樂表現(xiàn)仁義道德思想的否定。
《莊子》提出“法天貴真”,強調(diào)人的“本性”,人的“真情”,崇尚自然。反對世俗觀念,反對禮制對人的束縛。反映在音樂美學(xué)思想方面,就是崇尚自然之樂,反對世俗禮樂,強調(diào)音樂表現(xiàn)“民之常性”,表現(xiàn)自然情性?!肚f子》的音樂美學(xué)思想與其整體思想一樣,是由莊子對社會的認識和態(tài)度所決定的。莊子的出身無可查考,但他隱居不仕,靠編織糊口,安于清貧生活,不圖高官厚祿,不為富貴而失去自由的處境。他反對封建制,也反對奴隸制,反對與封建制、奴隸制相適應(yīng)的文化制度,反對包括禮樂在內(nèi)的上層建筑。他反對等級制度,追求平等自由,向往自由平等的大同世界的處事態(tài)度,決定了他的社會意識。《莊子》在《秋水》中談到對現(xiàn)實深惡痛絕,視官位如腐鼠;在《列御寇》中說為統(tǒng)治者效力是吮癰舐痔的無恥行徑;在《山木》中也直接指出統(tǒng)治階級昏上亂相的丑惡面目;莊子拒絕楚威王的聘用,說“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6]。這種社會生活的背景,決定了莊子對現(xiàn)實社會的認識,產(chǎn)生了追求人性的解放、個人的自由、人人平等的思想。反映在音樂美學(xué)思想方面,便出現(xiàn)了音樂表現(xiàn)“民之常性”的理論,“法天貴真”的音樂審美準則,“中純實而返乎情”的音樂美學(xué)思想,以反對統(tǒng)治階級用來維護其統(tǒng)治的禮樂和禮樂制度。
《莊子》的音樂美學(xué)思想主要矛盾的對立面是儒家的禮樂思想。為反對儒家的禮樂思想,《莊子》主要從兩個方面與儒家思想對立。
第一,是所謂“天樂”、“大美”之樂、“無聲之中獨聞和”的合乎“道”這一屬性的音樂。這方面的思想繼承了《老子》“大音希聲”的理論,但在繼承與發(fā)展過程中,沒有什么大的突破,與《老子》“大音希聲”的理論沒有很大的區(qū)別。
第二,是把音樂與人性聯(lián)系起來,即所謂“法天貴真”的音樂審美準則,音樂表現(xiàn)“民之常性”,音樂表現(xiàn)自然情性。這方面的思想是對《老子》思想的突破,也是道家音樂美學(xué)思想在《莊子》這里發(fā)展、成熟的主要因素。這兩個方面,實際上都是反對禮的束縛,要求樂的解放,要求音樂自由抒發(fā)人的情性,都對儒家的禮樂思想,傳統(tǒng)的禮樂制度以沖擊。后來出現(xiàn)的所謂魏晉玄學(xué)、魏晉風(fēng)度、魏晉名士就是因為道家思想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是對儒家思想的一大沖擊,也曾動搖了當(dāng)時儒家思想一統(tǒng)天下的地位。
探究《莊子》“天籟”之樂的精神實質(zhì),就要以《莊子》“法天貴真”的音樂審美準則與“民之常性”的音樂表現(xiàn)聯(lián)系起來。看起來《莊子》的“天籟”之樂與《老子》的“大音希聲”同出一轍,都是無聲之樂,都是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音樂。既然是無聲之樂,怎么能稱之為音樂呢?既然是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音樂,對人們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種無聲的音樂就是音樂審美的一種境界,這種境界并不注重現(xiàn)實中的音樂形式或音響效果,而強調(diào)的是音樂表現(xiàn)人的真情,表現(xiàn)“人之常性”。這是一般人所做不到的,特別是在禮樂盛行的當(dāng)時的社會制度下,更沒有人能做得到,也完全沒有可能做得到。當(dāng)時的莊子也就是從這一角度反對禮樂。只因為是無聲之樂,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音樂,才合乎“道”,才是最美的音樂,是最高境界的音樂,也是以此來樹立合乎“道”的一種精神。在當(dāng)今社會,人們一旦聽到美妙的音樂便自然地感嘆道“這真是天籟之樂”。對于這種說法,有些人認為不妥,可以說與《莊子》所講“天籟”之樂沒有任何聯(lián)系,可以肯定地說這不可能是“天籟”之樂,更不可能是合乎“道”的音樂。但是,如果將“天籟”之樂作為一種審美境界的話,就沒有必要追究這音樂是不是合乎“天籟”之樂,是不是合乎“道”的音樂。可以認為這就是音樂審美的一種境界,一種精神,一種對美妙音樂的無止境的追求和向往。
[1]莊子.莊子[M].孫通海,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
[2]老子.老子[M].饒尚寬,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102.
[3]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資料注譯[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0:140.
[4]孔子.論語[M].張燕嬰,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26.
[5]司馬哲.孟子全書[M].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08:141.
[6]司馬遷.史記[M].北京:京華出版社,199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