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菁
內容提要 為了克服主體性哲學的唯我論,布伯提出了對稱的主體間性。但列維納斯批判布伯對稱的主體間性仍不足以避免唯我論,消解同一的暴力,且過于理想主義。列維納斯主張,只有堅持非對稱的我與他者的關系,才能徹底走出自我中心主義,實現為他人的倫理。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判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存在一定問題,需要再批判。
關鍵詞 對稱 非對稱 主體間性 自我主義 他者 布伯 列維納斯
〔中圖分類號〕B5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4)11-0015-07
在對近代主體性哲學的反思過程中,西方哲學出現了從主體性到主體間性的轉向。主體間性強調主體與主體的關系,它批判主體性哲學的唯我論傾向以及由此導致的對他者的霸權。這種反思起初是從認識論層面開始的,如胡塞爾試圖在先驗自我的意向活動中共現他者,提出了一種認識論的主體間性。但是這樣的主體間性,他者還是自我的意向性對象,是作為我的客體而非另一個獨立的主體與我發(fā)生關系,自我的中心地位并未被動搖。這促使許多哲學家們放棄了認識論路徑。在他們看來,正是認識論奠定了近代主體性哲學的基礎,因而必須在認識論之外對主體性進行批判。于是,20世紀又出現了從本體論提出主體間性的路徑。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主體間性正是這一路徑的代表。布伯區(qū)分了兩種關系,一種是主客對待的“我-它”關系,一種是互為主體的“我-你”關系。他認為真正的主體間關系是“我-你”互為主體的本真共在。他以主體間直接的共在關系取消了胡塞爾先驗主體的唯一中心地位,具有很大的突破。但是又因為他強調一種對稱的主體間性而遭到了與他同時代的哲學家埃馬紐埃爾·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的批判。
列維納斯是在二戰(zhàn)后認識布伯的,他非常敬重布伯,對布伯哲學的評價很高。他認為布伯的“關系”思想與當代哲學的主要傾向相一致。他還認為布伯先于自己開始了主體間性的探索,是一個非常值得尊敬的先驅者。正如列維納斯所說,“我對主體間關系的興趣,我的首要的主題經常與布伯的哲學相關聯(lián),布伯將人與人之間的‘我-你關系和人與物之間的‘我-它關系相區(qū)分。和他人的關系不能還原成一個客體的知識。確實,布伯先于我進入了此反思領域。”①不過,列維納斯認為布伯的突破還存在著不足之處。這種不足表現在“我-你”關系的對稱性中。對于列維納斯來說,對稱的主體間性仍舊不足以避免唯我論,只有堅持一種非對稱性,才能真正從自我走向他人。
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評引發(fā)了人們的進一步爭論。主體間性是對稱的,還是非對稱的?對稱與非對稱有何不同?究竟何種意義上的主體間性才能徹底擺脫自我中心主義?以下我們將圍繞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判展開對這些問題的探討。
一、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判及其引發(fā)的爭論
布伯倡導一種對稱的主體間性,他用“我-你”關系來表達?!拔?你”關系對于布伯來說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這是因為,布伯深感人與人之間的隔離與冷淡。在他看來,隔離與冷淡的根源在于自我中心的桎梏。當我陷入到自我中心的狀態(tài),從自我的世界中去對待他人時,就把他人淪落為我知覺、我愿望、我思想的對象。此時他人成為我的意愿所表達的工具,我與他人的關系類似于人與物之間利用與被利用的主客體關系。布伯把這種關系稱之為“我-它”關系。在“我-它”關系中,他人失去了其獨特的生命主體性,而被當作無生命的物來對待。這不應該是真實的人生。為了實現真實的人生,布伯呼吁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跳出自我中心的狀態(tài),不要同化和利用他人,而是把他人作為獨立的主體來回應。這樣人與人之間就達到了一種互為主體的狀態(tài),即布伯所說的“我-你”關系。在互為主體的“我-你”關系中,不存在任何一方的利用或被利用,每個人都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是完全對稱和平等的關系。這是直接的、相互的主體對主體的密切關系,并不存在誰居于誰之上,關系的對稱性意味著關系雙方的完全平等,一種雙方在符合各自獨特的個性和稟賦的基礎上彼此自由而完全地相互回應的平等。
同布伯一樣,列維納斯也反對用自我中心的態(tài)度同一和利用他人。不同的是,他倡導一種非對稱的關系。在列維納斯看來,我與他人的關系是不對等的,趨向他人的方式“在于我對他或她的責任。那是原初的倫理關系。……這無理由的責任類似于人質的狀態(tài),一直走向他者,而不需要互惠。這就是友愛和為他人贖罪這些觀念的基礎。這里,那么,不同于布伯的我-你,沒有最初的平等?!雹?Emmanuel Levinas, Outside the Subject,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93, pp.43~44、43.從列維納斯的觀點中我們看到,他提出了一種非對稱的為他人的倫理?;谶@種不同,他批判布伯的主體間性強調互惠、對稱的倫理并將他者與我等同。
首先,他批判布伯的“我對你的吁請,對于我,從一開始就是一種互惠、平等或公平的制度”,②這種互惠其實是要求你像我回應你那樣來回應我。也就是說,列維納斯把布伯所主張的對稱的相互回應的“我-你”關系等同于一種相互回報的互惠關系。在他看來,在“我-你”關系中,既有我對你的回應,也有你對我的回應,這種相互回應就是相互回報。當然布伯并不接受這樣的批評。對于布伯來說,我與你的相互回應意味著,我不會把你當作客體來利用,你也不會把我當作客體來利用,每個人都是目的,是互為主體的狀態(tài),與相互回報無關。那么列維納斯為什么認為主體之間的相互回應是一種相互回報的關系呢?為什么不贊同主體之間的相互回報呢?這與他對倫理意義的思考有關。
其次,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判也集中在倫理的意義上。列維納斯認為,倫理是單方面的,非對稱的。非對稱的倫理只要求我回應他人,而不要求他人回應我。他把原始的倫理關系比喻成一種人質狀態(tài),我是他人的人質,這意味著只有我對他人的責任,而不可能期待從他人那里獲得什么。對稱的倫理,則既要求我回應他人,也要求他人回應我,實際上把倫理變成一種雙方面的要求。一方面要求我回應他人當然是我的付出,同時這種付出并不是無償的,因為另一方面也要求他人會回應我,我便在他人的付出中獲得了回報。在列維納斯看來,這種相互回應的對稱性就是相互回報。他認為把倫理建立在這種相互回報的互惠關系上實際上是降低了倫理的意義?!拔覀冊趺茨軌虬褌惱硪饬x歸于關系并仍然維持布伯所堅持的互惠呢?” Emmanuel Levinas, “Martin Buber and the Theory of Knowledge,” In S.Hand(ed.), The Levinas Reader, Oxford, Basil Blackwell,1989, p.72.然而在布伯看來,如果我們把倫理關系僅僅限于一種非對稱的關系中,反而是削減了倫理的意義。因為非對稱意味著要把他人抬高到一個絕對的高度,這將使關系完全片面、單一化。當我能夠在他人的存在、他人的他性中促進我的你的時候,就是倫理地生活著。我并沒有因此要把尊重他人的他性看作遠遠高于我自身的倫理義務。也就是說,布伯認為倫理生活并不以非對稱性為準則,他不贊同列維納斯把他人放在一個超越我的高度。于是爭論的焦點又轉移到他人與我的地位上,他人和我是對等的嗎?
最后,列維納斯批判布伯把他人和我放在同等的位置上。正如布伯所言,列維納斯確實把他人抬高到一個絕對的高度。對于列維納斯,他人成為他人,是因為他人絕對的差異,絕對差異保證了他人是不能被我所同一的他者。如果他人被我同一的話,他人就變成了我,就無他者可言。所以不可被同一是他者顯現的前提。那么怎樣才能保證他者不被同一呢?列維納斯認為在本體論層面是無法實現這一點的,因為本體論的存在是追求同一的存在,在存在中或者他人被我的存在所同一,或者我與他人一同被湮滅在更抽象的純粹存在中。所以列維納斯指出,他者在存在之外,是別于存在的超越。換言之,他者是在存在之外向我顯示并要求我的回應。我與他者絕不是處于同等的地位,他者已經到達了超越的高度。那么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判就意在拔高“你”的高度。實際上,我們若把布伯“我-你”關系中的“你”從本體中移出而放在存在之外的超越地位上,并相應地取消了“你”對我的回應的話,那么布伯的“我-你”關系就轉化成了列維納斯的“我與他者”的關系。但是對于布伯來說,問題在于,我們究竟有沒有必要把他者抬到那么超越的高度。難道只有非對稱的關系才能保證他者的地位,擺脫被我同一的命運,最終實現為他人的倫理嗎?對稱性的關系就不能實現倫理的意義嗎?
那是否如布伯所說,對稱性同樣能保證倫理的實現?我們先來分析一下列維納斯對布伯批判的根據,看看這些理由是否切中了對稱的主體間性的要害,是否足以說明只有非對稱的倫理才能徹底克服唯我,趨向他者,實現倫理的意義。
二、列維納斯對布伯的主體間性批判的根據
列維納斯不贊同布伯所主張的對稱的主體間性,其理由在于主體間的對稱關系不僅會導致唯我論、同一的暴力,而且過于理想主義,這些都將導致對他者的忽視,而不是對他者的回應。
1對稱與唯我論
在列維納斯看來,如果主體間關系像布伯所指的那樣是對稱的,那就意味著,“我-你”關系的實現不僅需要“我”回應“你”,也需要“你”回應“我”。在這種情況下,“你”其實是起到了一面鏡子的作用,我通過你的回應折射回我自身。所以,表面上看來是我回應你,你回應我,實質上只是我借助你回應了自身。正如列維納斯所說,“我-你”關系是對稱的也就意味著“我在和你的關系中,通過你為手段又進一步聯(lián)系到了自身,換言之,對于某人來說他是通過和你的關系然后又聯(lián)系到了他自己的我,好像通過你的皮膚從而微妙地和他自身發(fā)生接觸。這樣,以你為手段返回到其自身?!?Emmanuel Levinas, “Martin Buber and the Theory of Knowledge,” In S.Hand(ed.), The Levinas Reader, Oxford, Basil Blackwell,1989, pp.67~68.用比喻來講,在“我-你”關系中,“你”只是一個空洞的殼或一面具有反射作用的鏡子,其實質內容還是我和我自身的關系。我仍舊停留在唯我的中心,和你只是擦肩而過,其間沒有真正地和你相遇。
這里列維納斯批判的依據在于,對稱的主體間關系是一種向我回歸的唯我論。對于列維納斯,只要最終走向是指向我的,無論中途經歷了什么樣的路徑,其實質都是唯我論。這種形式的唯我論所表達的是一種回家的情結,以希臘的英雄主義為代表。希臘的英雄無論出于什么理由離家在外,其最終的目標是回家。這與希伯來的流浪精神完全不同,在希伯來信仰中,亞伯拉罕從受到上帝的召喚離家出走后,就再也沒有想過回家。列維納斯作為猶太人,其思想無疑受到了希伯來信仰的影響,雖然他在一次訪談中堅稱自己的哲學思考是希臘式的,但他同樣提及他所做的一切思考都基于我與他者的倫理關系。這種我與他者的倫理關系所表達的恰恰是,我在走向他者的過程中,已然忘記了回歸的徹底出離,其中所體現的正是希伯來的流浪精神。列維納斯對唯我論的批判,其實就是用希伯來的流浪精神替代了希臘的回家情結,用向著他者的出離替代了向我的回歸。換言之,就是把焦點從自身轉移到他者身上。此焦點轉移的過程,就是他者顯現的過程,顯現揭示的是我的付出,至于我能否得到回報和肯定則是無關緊要的。實際上,在很多情況下,我是得不到任何回報的,但是恰恰在這種情況下,我才能徹底掙脫自我中心的桎梏,義無反顧地走向他者。所以,在列維納斯那里,對唯我論的克服不能摻雜任何對我的回報,只有我對他者的回應,而無他者對我的回應,也正因此,我和他者處于一種非對等的關系中。
如果對稱的主體間關系確實會導致向我的回歸的話,那么正如列維納斯所批判的,這是一種唯我論。但問題是,對稱的相互回應一定會導致向我的回歸嗎?同為猶太人的布伯并不這樣認為。在布伯看來,對稱的主體間性的核心在于那個“間”字,相互回應的關系是在我與你之間生成的,在這“之間”我與你相互生成、平等相待。這是之間倫理,既不偏向我,也不偏向你。由于不涉及對我的回歸,所以不是唯我論。但是布伯用“之間”來避免“唯我”的努力卻遭到了列維納斯的進一步批判。
2對稱與同一的暴力
列維納斯認為,“之間”不僅不會產生任何倫理,反而會引發(fā)同一的暴力。因為我與你正是借助這“之間”形成了一個“我”和“你”的共同體。從共同體的角度來看,一邊是“我”,另一邊是“你”,“我”與“你”相互關聯(lián)。這時,“我”和“你”其實都已被同一到一個第三方(即共同體)中,不僅“我”變成了這個第三方的一個對象,“你”也變成了這個第三方的一個對象。對于列維納斯來說,這是新的同一的暴力。當“我”和“你”都被同一到這個共同的第三方中時,無論是“我”還是“你”都失去了自身獨特的主體性,不再作為獨立的主體而存在,而成為共同體的兩個對象。在他看來,布伯將“我-你”關系和“我-它”關系相區(qū)分是要表明,作為獨立主體的“你”不應該被同一成客體對象的“它”,原本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但是當布伯承認“我-你”關系的對稱性時,卻把“我”和“你”共同同一到了一個新的“之間”共同體中,“我”、“你”又被重新對象化,都已變成了“它”,這便又退回到了同一的暴力之中。在這新的暴力中,不論是“我說你”還是“你說我”,就都失去了意義。
當然布伯確實是主張一種“之間”關系的,他甚至認為,正是“我-你”之間的相互關系決定“我”成為“我”,“你”成為“你”,如果離開了關系,不僅“我”不能夠存在,“你”也根本就不會存在。不過,布伯認為這種“之間”關系并不構成列維納斯所描述的那種共同體的同一的暴力。因為此關系表示一種情境,在情境中,我與你相遇并真誠地向彼此敞開自身,這種彼此敞開,意味著“我”回應“你”,“你”回應“我”,“我”與“你”互為主體。這種情景并不涉及把任何一方對象化、同一的過程,因此是列維納斯誤解了“之間”關系。
可見正是因為布伯和列維納斯對“之間”關系理解的不同,導致了他們思想的差異。與布伯相比,列維納斯似乎更不愿意談關系。當不得不談到我與他者的關系時,列維納斯更傾向用無關系的關系來表達。這種看似矛盾的表達體現了列維納斯抵制同一的努力。列維納斯至始至終都在堅持他者的差異,反對同一對差異的消解。他很擔心,一旦他者被納入到關系中,就會被關系所同化,他者的差異就會被同一掉。正是出于此種擔心,列維納斯把他者放在了一個超越的高度,一個幾近于上帝的高度。在此高度,即便他者與我發(fā)生關系,其超越也會即刻突破關系,打開一個缺口,使他者的差異得以敞開。當然布伯也是希望保存他者的差異,反對同一的暴力。只不過在布伯那里,關系并不是完全消極的。布伯區(qū)分“我-你”關系與“我-它”關系,實際上就是想表明存在兩個不同層面的關系?!拔?它”關系把他者同一成我的對象,他者失去了其獨特的主體性,這種關系為布伯所反對。但是“我-你”關系不但不同一他者,反而成就了他者。在“我-你”關系中,我與他者彼此尊重而不侵犯各自的獨立性,相遇于彼此的差異與自由平等的情境之中。布伯所倡導的正是這后一種平等對稱的“之間”關系。這樣看來,“之間”關系并不像列維納斯所批判的那樣一定會造成同一的暴力。但是仍舊還存有一個問題,即“我-你”關系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相遇的情境如何可能?此問題涉及到列維納斯對布伯批判的第三個依據。
3對稱與理想主義
列維納斯批判布伯的第三點理由基于對稱關系的理想性?!拔?你”對稱的“之間”關系的發(fā)生依賴于“我”與“你”的相互回應,即要求我和你能夠同時敞開自身,回應對方的整體性存在。這其實是一種非常理想的境界。因為即使我能夠回應你的整體性生存狀態(tài),但怎么能夠同時也要求你來感受我的整體性存在呢?這種相互回應即使發(fā)生也非常短暫,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那么“人際之間的‘我-你關系究竟如何?難道它能始終佇立于完整的相互關系中?能永遠如此嗎?會永遠如此嗎?”② [德]馬丁·布伯:《我與你》,陳維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13、114頁。布伯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他才會說“完整的相互關系并非為人際生活所固有,它本是一種神賜,人必得時時蘄望它,虔心等待,但它決不會輕易惠臨?!雹?/p>
而在列維納斯看來,既然完整的相互性如此難以實現,那么我們還有必要堅持相互性嗎?如果我們太過重視這種相互回應,是否會停留在純粹精神的理想領域,排除了對他人苦難的實際關心,從而無法促進真實的倫理行動?比如,如何和一個一直生活在“我-它”世界中的人,和一個從來也沒有向他人敞開過自身的人建立“我-你”關系呢?我們是否會因為生活在“我-它”世界的人不能夠和我們相互回應,而把每一個以“它”的方式而生活的人都拋出了關系之外,使其更深地陷于“它之世界”的禁錮,這個世界反而更加遠離了溫暖的照耀,變得更加冰冷,得不到任何拯救?!皩τ诹芯S納斯來說,無論如何,一個人不必在我-你世界和我-它世界間做出選擇。倫理關系要求在世界中具體的參與?!?Ephraim Meir, “Bubers and Levinass Attitudes toward Judaism,” in Peter Atterton, Matthew Calarco and Maurice Friedman, Levinas and Buber: Dialogue and difference, Pittsburgh,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39.即使饑餓貧困者不能回報我,不能與我發(fā)生互感,但只要我能夠回應他的要求,能夠負擔為他提供衣食的義務,那我就是在趨向他人。在列維納斯看來,非對稱的倫理反而更現實,因為我不能對他人有所要求,不可能強求他人與自己發(fā)生一種相互性的關系,我只能要求自己為他人負責,對我們的鄰居,窮苦者、寡婦、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的苦難施予實際的行動。
關于這一點,布伯也認識到了。他承認相互性確實有局限性。他也認為很多關系如教師與學生的關系、心理分析醫(yī)生與其病人的關系,就其本性而言并不走向完滿的相互性。不過布伯把這種在列維納斯看來的非對稱關系叫做不完滿的相互性,并劃在“我-你”相互性關系之中。這實際上是擴充了相互性的范疇,不再嚴格限制于完滿的相互性。這種擴充表明布伯也承認,很多情境只能要求我去回應他人,而非他人回應我,完滿的相互性是非常理想的狀態(tài)。
綜合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判,我們認為“對稱還是非對稱?”這一問題的關鍵點還在于主體間的那個“間”?!爸g”是唯我的嗎?“之間”會導致同一的暴力嗎?“之間”關系是理想主義嗎?對這些問題的不同答案導致了布伯和列維納斯完全不同的立場。對于布伯來說,對稱的主體間性從主體“之間”的關系出發(fā),用關系來成就主體,克服了從自我出發(fā)又回歸自我的唯我論困境,只是在強調相互回應方面有一定的理想性。而列維納斯認為從自我轉向關系還不夠徹底,因為“之間”倫理仍有回歸自我和同化他者的傾向,他希望將倫理再向前推進一步,使倫理直接始于他者又趨向他者,提出了非對稱的他者倫理。 那么,究竟該如何去理解這個“間”呢?倫理是“對稱”的還是“非對稱”的呢?這也成為繼布伯和列維納斯之后人們討論的焦點問題。
三、列維納斯對布伯主體間性批判的再批判
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判也引發(fā)了人們的廣泛關注和討論。正如茂瑞斯·弗里德曼(Maurice Friedman)指出,“列維納斯對布伯哲學更有力也是最堅持的批判與他自己的主張是緊密相聯(lián)的,列維納斯認為與他者的關系必須是非對稱的,相應地,我必須把他者放置在高于我的高度,即使同時我也把他人作為一個孤兒、一個窮人、一個饑餓的人——一個對我有所需求的人而聯(lián)系,正是因為我與他的或她的差異的相遇才喚醒了我的責任。這確實是存在于布伯倫理和列維納斯倫理之間的一個真正的問題?!?Maurice Friedman, “Martin Buber and Emmanuel Levinas: An Ethical Query,” in Peter Atterton, Matthew Calarco and Maurice Friedman, Levinas and Buber: Dialogue and difference, Pittsburgh,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19.
那么,如何來看待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判?人們的立場同樣出現了分歧。有些學者站在列維納斯的立場上批判布伯,有些則試圖為布伯辯護。實際上,無論是批判,還是辯護,人們最終希冀的都是跳出自我中心的困境,從自我走向他人。爭論的焦點之所以集中在“對稱”與“非對稱”的問題上,是因為人們在尋求不同的路徑以通向他者。正如前面所分析的,由于對“之間”關系的不同理解,人們選擇了不同的路徑。以布伯為代表的學者把關系當作根本,認為倫理始于主體“之間”對稱的關系,正是這個“之間”重新塑造了我與你,使每個人都能相遇他者。這樣的路徑之所以遭到列維納斯的批判,是因為列維納斯對“之間”關系存在不同的理解。在列維納斯那里,“之間”關系仍舊是唯我的,同一的,理想的。列維納斯對“之間”關系的批判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存在一些問題。
就第一點而言,列維納斯把“之間”關系定調為“唯我”的,是因為他把“之間”關系的對稱性等同于互惠,并把互惠等同于唯我。實際上這種等同把復雜問題簡單化了。一方面,對稱與互惠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對稱意味著平等對應。平等對應可以是互惠的,也可以是非互惠的。布伯所主張的我與你的相互回應,其實是意指一種我你互為主體、彼此尊重對方差異、不將對方客體化的平等對應的狀態(tài),這與相互回報的互惠無關。有學者安濯·楷勒(Andrew kelley)正是看到了這種對稱與互惠的區(qū)別,所以他指出“我-你關系,然而,不是一種互惠的關系。言說原初詞‘我-你并不會銷毀高度,從此高度他者即他者的差異顯現。” Andrew Kelley, “Reciprocity and the Height of God: A Defense of Buber Against Levinas,” in Peter Atterton, Matthew Calarco and Maurice Friedman, Levinas and Buber: Dialogue and difference, Pittsburgh,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30.另一方面,互惠也不等同于唯我。退一步來講,即使我們把這種尊重差異、非客體化的相互回應看作一種相互給予的“好處”,即一種互惠關系的話,那么互惠也不是唯我的。因為此種互惠并不是像列維納斯所批判的那樣“從我出發(fā)經過你的反射又回歸于我”,相反,“我對你”的回應意味著從我出發(fā)走向他者,而“你對我”的回應并不會把“我趨向他者的路”折回,只是使我成為了我,一個主體。換言之,“我與你”的相互回應關系只是使我成為了我,使你成為了你。這并不是向我回歸的唯我論。況且如布伯所說,這種“我與你”相互玉成的關系發(fā)生于“之間”,“之間”并不偏向任何一方,既不是唯我的,也不是絕對唯他的,而是代表著一種公平和平等。事實上,奈維·高登(Neve Gorden)也指出“對于布伯,倫理并不始于他者,而是始于我與你之間互惠的關系。一個人從其自身出發(fā),但并不以其自身為目的或全身貫注于自身,而是趨向他者,期待他者的神秘的降臨,期待恩典的降臨?!?Neve Gorden, “Ethic and the Place of the Other,” in Peter Atterton, Matthew Calarco and Maurice Friedman, Levinas and Buber: Dialogue and difference, Pittsburgh,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15.
關于第二點,列維納斯對“之間”關系有同一傾向的批判,有一定的特殊性。這與列維納斯個人的經歷有關。20世紀爆發(fā)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在戰(zhàn)爭中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顯示出了最殘忍的同一他者的暴力。身為猶太人的列維納斯更是深感這暴力之痛,因為他大部分的家人都受到了納粹的迫害。然而就在列維納斯被這可怕的受難所折磨的時候,他一直崇敬的海德格爾卻倒向了納粹一邊。這再一次給他的心靈造成巨大的創(chuàng)傷,也迫使他去反思西方文化。他發(fā)現西方哲學和文化始終是追求同一的,正是對同一的追求導致了對他者的迫害。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更是集中體現了這一點。在存在中,一切共在都只是形式,終究會被存在所吞噬。要抵制這同一的暴力,只有存在之外。也就是說,他者只有在超越的高度,在存在之外,才能抵抗暴力。對于列維納斯來說,存在不是樂園,而是可怕的喃喃自語的夜,只有那存在之外的他者才能將一線光明投射進來,呼喚我,要求我的回應,并將我?guī)С龊谝?,使我獲得拯救。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實際上是用哲學思考對奧斯維辛和存在論的同一暴力做出的面向他者的倫理應答。可以說,對同一的思考貫穿了列維納斯思想的始終,在這思想的每一字里行間都透露著對同一暴力的拒斥,和回應他者的呼喚。對布伯的批判其實是這思想的反映,列維納斯在批判中不斷表露出對“我-你”共在之“共”的擔心,他很擔心這種“之間”的“共”在變成了新的同一體,把“我”、“你”都吞沒。但是在我們看來,布伯所強調的我你之間的共在,并不會構成一個新的共同體,正如布伯所說“之間”是一種情境,在此情境中,我你相互尊重,此間并不存在任何同一,也沒有對任何一方的迫害。事實上,布伯也反對同一的暴力,只不過個人經歷的不同,使他選擇了關系路徑。同為猶太人的布伯一生都在積極參與猶太振興工作。早年他曾參加錫安主義運動,但他發(fā)現錫安主義者過于追求建立民族國家的政治利益,而忽視了文化和精神的重要性。后來他加入了猶太教的哈西德運動,并深受哈西德主義的影響。哈西德主義認為上帝棲居于他的創(chuàng)造物之間,即人與上帝共在。在哈西德主義的影響下,布伯主張上帝“是從生存(existence)本身的直接性中流射出來的”。 [德]馬丁·布伯:《論猶太教》,劉杰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98頁。正是依賴于上帝的共在,“我”與“你”建立了完整的統(tǒng)一關系。上帝作為永遠不會被同化成它的“永恒之你”聯(lián)結著每一個你,“不斷延伸的關系之線在‘永恒之你中欣然相結。每一個別之‘你皆是對‘永恒之你的洞見;每一個別之‘你皆向‘永恒之你稱述原初詞‘我-你?!?[德]馬丁·布伯:《我與你》,陳維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64頁。這種聯(lián)結是親密的、平等的“對話”和“交流”。所以布伯用“du”而不是“Sie”來稱謂“你”,在德語中“du”(你)用于親近、關系密切的朋友之間,而“Sie”(您)這一尊稱用于陌生人之間或正式場合??梢娬怯捎诓疾土芯S納斯生活經歷、信仰背景的不同,使他們在對“之間”與“同一”的關系上出現了分歧。
關于第三點,列維納斯批判布伯“之間”關系的理想性,確實點中了對稱性關系的關鍵。如列維納斯所指出的,對稱的“之間”關系的發(fā)生依賴于我你的相互回應,但是這種同時性的相互回應是非常罕見并極難發(fā)生的。反而更現實的情況是,只要求我轉向他者,而非要求他者同時轉向我。其實布伯也承認這一點,所以他才把非對稱關系稱作不完滿的相互性,并作為特例劃入了相互性的范疇。這其實是擴充了相互性的范疇,使其既包括對稱性關系也包括非對稱性關系。在我們看來,布伯本想通過這種擴充增強相互性關系的包容性,但是卻適得其反,徹底改變了相互性的性質。因為,在此擴充后的相互性中,由于非對稱關系要比對稱性關系更易建立,反而使非對稱關系成為主要方式,對稱性關系變成了特例。布伯的妥協(xié)恰恰說明了對稱性關系的局限。確實對稱性關系要比非對稱關系更難實現。在我們看來,列維納斯在某些方面是對的,倫理要求的是我的改變,在我與他人的關系中,我不能要求他人的付出,而是要比他人付出更多。但是列維納斯在堅持自我與他者的非對稱關系時,又將他者放在過高的地位,使我與他者完全不對等。尤其在要求自我為他者承擔無限的責任時,對自我的要求太高,甚至有為了他人而忽視自我的傾向。我們認為,倫理確實是始于我與他者的不對稱關系,但這并不意味著只有我對他者的回應,而排斥任何他者對我的回應。雖然我不能要求他者的回應,但他者若回應我,我則欣然接受。因為他者的回應也成就了我的主體性,使我作為更為完整的我來回應他者。否則只強調單方面的對他者的回應而忽視了對我的回應的話,我的主體性則因為未被尊重而處于異化的狀態(tài),作為這樣不完整的我來回應他者也是不完全的。所以完滿的倫理實現于我與他者平等尊重的相互回應之中。布伯所揭示的對稱的“之間”關系其實是主體間關系的最高理想。雖然不易實現,但并非不能實現,我們不能放棄這一理想。
四、結語
縱觀列維納斯對布伯的批判,可以看到,布伯和列維納斯的思想正是對我們這個時代各種唯我、同一、消解他者的暴力的倫理回應。雖然其思想存有分歧,但是在這分歧背后卻始終貫穿著同一個主題,即如何克服唯我論從而走向他者。正是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使布伯提出了對稱的“我-你”親密平等關系的美好向往,而列維納斯則更多地體會到了此問題的沉重性,并出于對同一暴力的抵抗,提出了非對稱的他者倫理。也正是圍繞此問題,人們展開了對稱與非對稱等相關問題的爭論。而在當今,對于我們來說,面對各種各樣的道德危機和對他者的傷害,這一問題同樣是迫切和凸顯的。希望通過對此問題的思考和討論,能夠在布伯和列維納斯為我們開辟的倫理世界里繼續(xù)前行,從而使廣博無垠的愛在我們心中滋生,使我在愛中走向他者,回應他者,與他者真實地相遇。
作者單位:北京化工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
責任編輯:無 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