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少華
作為中學(xué)語文教師,鑒賞(即鑒定、欣賞)能力最為重要。鑒定即鑒別和評定(人的優(yōu)缺點),辨別并確定事物的真?zhèn)蝺?yōu)劣;欣賞即享受美好的事物(對象),領(lǐng)略其中的趣味。在中學(xué)語文尤其是古文教學(xué)中,這種鑒賞能力表現(xiàn)為探究其所以然,從而引導(dǎo)學(xué)生領(lǐng)略其中的趣味。
例如《說文解字》釋“快”為“喜”,段玉裁注:“引申之義為急速?!薄跋病睘楹我隇椤凹彼佟?,兩者有什么聯(lián)系?錢鍾書在《管錐編》中已經(jīng)回答:“常語稱歡樂曰‘快活,已直探心源???,速也。速,為時短促也。人歡樂則覺時光短而逾邁速,即‘活得‘快,如《北齊書·恩幸傳》和士開所謂‘即是一日快樂敵千年也,亦如哲學(xué)家所謂‘歡樂感即是無時間感?!卞X鍾書在散文《論快樂》中幽默地闡述道:“快活或快樂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極清楚地指示出來。所以我們又慨嘆說:‘歡娛嫌夜短!因為人在高興的時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無聊,愈覺得日腳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別慢。德語的沉悶一字,據(jù)字面上直譯,就是‘長時間的意思。《西游記》里小猴子對孫行者說:‘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這種神話,確反映著人類的心理。天上比人間舒服歡樂,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間一年在天上只當(dāng)一日過。從此類推,地獄里比人間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難度。段成式《酉陽雜俎》就說:‘鬼言三年,人間三日。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過來說,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歲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p>
又如王昌齡《閨怨》“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張籍《節(jié)婦吟》“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以及口語所謂“悔棋”“悔不當(dāng)初”“相見恨晚”“悔恨交加”,“悔”“恨”有何異同?錢鍾書在《管錐編》中已經(jīng)分辨:“悔之與恨,詞每合舉,情可通連,而各有所主。蓋恨曰‘遺恨,悔曰‘追悔;恨者,本欲為而終憾未能為(regret),如江淹所謂‘武力未畢‘赍志沒地;悔者,夙已為而今愿寧不為(remorse),如簡文所謂‘還思不諫之尤‘終無追于昔謀?!薄秶恰分赜『箦X鍾書答楊絳想不想再寫小說問,又以自身心態(tài)詮釋:“興致也許還有,才氣早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作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遺恨里還有哄騙自己的余地,后悔是西班牙語里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qū)捜莸?,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p>
再看杜甫《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薄奥淠尽币幌蚪忉尀椤奥淙~”?!澳尽痹趺磿恰叭~”?為什么不說“落葉”而要用“落木”?人教版高中教科書《語文》第2冊所選林庚先生《說“木葉”》已經(jīng)詳盡探究緣由:“這里的‘落木無疑的正是從屈原《九歌》中的‘木葉發(fā)展來的?!瓘摹救~發(fā)展到‘落木,其中關(guān)鍵顯然在‘木這一字,其與‘樹葉或‘落葉的不同,也正在此?!救~就自然而然有了落葉的微黃與干燥之感,它帶來了整個疏朗的清秋的氣息?!U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這落下絕不是碧綠柔軟的葉子,而是窸窣飄零、透些微黃的葉子,我們仿佛聽見了離人的嘆息,想起了游子的漂泊。這就是‘木葉的形象所以如此生動的緣故。……‘木葉,所以是屬于風(fēng)的而不是屬于雨的,屬于爽朗的晴空而不屬于沉沉的陰天,這是一個典型的清秋的性格。至于‘落木呢,則比‘木葉還更顯得空闊,它連‘葉這一字所保留下的一點綿密之意也洗凈了。”可是有的中學(xué)語文教師卻忽略如此中肯的鑒賞,發(fā)表《說“落木”》(《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2005年第8期)論文天真地質(zhì)疑:“說‘落木即‘落葉,那就等于說‘木就是‘葉,這哪行啊!木,就是樹木,翻遍古今漢語詞典,也不會找到‘木就是‘葉的義項。所以,我們可以十分肯定地說,‘木不是‘葉,‘落木自然也就不是‘落葉?!?/p>
探究所以然,當(dāng)然要閱讀并吸收相關(guān)解釋和研究成果,融會貫通;而鑒別相關(guān)成果(包括辭書)的是非正誤,則要將解釋對象置于所處的語言環(huán)境——文本中。黃永武《中國詩學(xué)——考據(jù)篇》歸納詩歌箋注的方法是:“先查考詩內(nèi)文句,再查考本人詩文,再查考酬唱之作,再查考友朋詩集,再查考同代作品,再查考當(dāng)代歷史,再查考序跋碑志?!鄙厦嬲f到杜甫《登高》的“落木”,如果閱讀《杜詩詳注》并擴(kuò)展到《全唐詩》,就能確定“落木”即是“落葉”。
這一方法當(dāng)然不限于詩歌。成語“羊狠狼貪”出自《史記·項羽本紀(jì)》:“(宋義)因下令軍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強(qiáng)不可使者,皆斬之?!背烧Z及引例中的“狠”與“很”(“很”俗體作“狠”),《辭源》《辭?!贰稘h語大詞典》以及目前所見到的成語詞典無一例外地釋為“兇狠”或“狠毒”。這里會有一個疑問:羊怎么會兇狠?兇狠并非羊的特性。解決疑難的途徑,是閱讀《史記》,去看“羊”“狼”?!妒酚洝ち艉钍兰摇罚骸疤铀c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qū)⒗且玻圆豢蠟楸M力,其無功必矣?!背烧Z“使羊?qū)⒗恰北扔饕匀跽呗暑I(lǐng)強(qiáng)者,事必難成?!妒酚洝た崂袅袀鳌罚骸皩幊蔀闈?jì)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背烧Z“如狼牧羊”比喻酷吏對人民施行殘暴的統(tǒng)治。《史記·張儀列傳》:“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翟之長也,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庇纱丝梢姡菑?qiáng)羊弱,狼兇羊怯,對比鮮明。以羊與狼為譬時,羊是絕不可能作為兇狠的喻體的。當(dāng)然,羊還有另一種特性?!洱R民要術(shù)·養(yǎng)羊》又說:“白羊性很?!笔裁词恰昂埽ê荩蹦??《說文·彳部》:“很,不聽從也?!毖蚴恰暗趾蓦y移之物”(《易·夬》“牽羊悔亡”王弼注),“羊之性愈牽愈不進(jìn)”(徐鍇《說文系傳》);正因為“羊性很”,所以“凡牽牲者人在前,惟羊則人在后,陽順之而陰制之”(朱駿聲《六十四卦經(jīng)解》卷六)。可見,羊性不是兇狠而是倔強(qiáng)執(zhí)拗?!昂苁钡妹蓙?,也頗能說明“很如羊”的含義。蘇軾《甘露寺》詩自注:“寺有石如羊,相傳謂之‘很石?!薄陡事端隆吩姡骸昂苁P庭下,穹隆如伏羱?!惫痧ァ墩f文義證》“,牛很不從引也”下引樂史《太平寰宇記》:“昭應(yīng)縣有‘很石,始皇之葬,遠(yuǎn)采此石,將致之驪山,石至此不復(fù)動,故謂之‘很石?!比缪蛑?,稱為“很石”;不復(fù)動之石,也稱為“很石”,都是因為“羊性很”。再看《史記·項羽本紀(jì)》,宋義所謂“很如羊”是說“像羊一樣執(zhí)拗不聽從”,也就是“強(qiáng)不可使者”。《光明日報》2013年7月29日國學(xué)版《羊很狼貪》一文,居然認(rèn)為“羊”應(yīng)該讀作“恙”,是傳說中的一種野獸,狀如獅子,食虎豹及人。這就不僅改讀了“羊”字,而且改變了“很”的本義,當(dāng)然遭到王繼如《從“很石”來說“很如羊”》(《光明日報》2013年11月4日)的駁斥。
再如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長干行》“繞床弄青梅”的“床”,二十多年來新解如下:幾案;馬扎,古稱“胡床”;“胡床”演變而來的“繩床”;榻;井欄或轆轤架。如果廣泛閱讀唐代詩文,就會首肯文物專家楊泓《床的變遷》(《中國文物報》1999年11月30日)所揭示的隋唐“床”的特點:“并非如今日僅是為睡眠或臥床而專門陳放于臥室的臥具,它是朝會、辦公、宴飲乃至睡眠無不使用的坐臥具?!薄盁o不使用”還包括彈琴、下棋、博戲等。以此全局眼光去看,就會發(fā)現(xiàn)以上新解堪比盲人摸象。
其一,釋“床”為幾案。之所以這樣解釋,是只知床為寢具,不知床也是會飲、宴飲使用的坐臥具,或者將兩者對立起來。
其二,釋“床”為馬扎、胡床。這樣解釋的理由是,“唐代的窗戶非常小,月亮的光不可能進(jìn)入室內(nèi)”,與“床前明月光”相左。殊不知,唐詩中“覺來半床月”(李賀)、“一片月落床”(孟郊)、“片月到床頭”(岑參)、“猶臥東軒月滿床”(杜牧)、“秋月滿床明”(元?。?,呈現(xiàn)的都是皎潔月光照射床前或床上的景象,恰與“床前明月光”印證。
其三,釋“床”為榻。這樣解釋的理由是,“床”都是靠墻放的,怎么能繞呢,于是釋“床”為榻。須知“床”和“榻”是名稱、形制不同的兩種家具。唐詩中的“繞床”或如“嬌癡稚女繞床行”(元?。?,或如“有時六博快壯心,繞床三匝呼一擲”(李白)、“惟喝繞床盧”(李商隱),用《晉書·劉毅傳》典故,描述樗蒲者的行為,都是可以“繞”的;《太平廣記》卷三三六《李氏》“李氏繞床避走,追逐不止”、《太平廣記》卷三四八《沈恭禮》“堂前臥,忽有人繞床數(shù)匝”,也是“繞床”。
其四,認(rèn)為“床”是井欄或轆轤架。這樣解釋的證據(jù)是李商隱《富平少侯》“卻惜銀床在井頭”、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玉床金井冰崢嶸”。殊不知唐詩中“床”用作井欄有一個限定,即詩句或詩題中少不得一個“井”字,否則便不指井欄。魚玄機(jī)《酬李學(xué)士寄簟》“同向銀床恨早秋”、溫庭筠《瑤瑟怨》“冰簟銀床夢不成”之“床”均排除井欄,李嶠題名為《床》的詩也排除井欄。
劉熙《釋名·釋床帳》:“人所坐臥曰床。床,裝也,所以自裝載也?!毖b載是床的特點,揚(yáng)之水《說胡床與交椅兼及唐代的床前月色》(《北京日報》2008年2月15日)指出:“凡上有面板、下有足撐者,不論置物、坐人,或用來睡臥,它都可以名之曰床,比如茶床,食床,禪床?!币蚨胖闷魑锏闹Ъ?、基座也可稱“床”:放琴的器具叫琴床,如白居易“瀑布濺琴床”;擱置毛筆的器具叫筆床,如岑參“一片山花落筆床”;刺繡時繃緊織物的架子叫繡床,如白居易“雖憑繡床都不繡”;將井臺圍置于中的井欄,也稱為“床”。然而,正如不能用眠床的基本義去排斥井床、琴床、筆床、繡床、胡床或繩床,同樣也沒有任何理由用井床來取代眠床的基本義。唐詩中單說“床”,就是指眠床,而不指榻、井欄、胡床或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