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方舟
1933年1月,任教于無錫國傳的錢基博開始在《青鶴》雜志連載讀書札記《后東塾讀書雜志》,仿清人陳澧“東塾”之說,名其齋曰“后東塾”。其時,他剛回到無錫半年左右,被聘為上海《青鶴》雜志的特約撰述。關于這份讀書札記,他自作解題云:“發(fā)微抉奧,不屑屑于考證,觀其會通,究其流別?!逼渲械谝黄礊檎摗胺懂斒婪恫游募怼币晃?。文中涉及對范氏詩文的批評,在當時的舊式文人圈子,尤其是江蘇南通一地的士人中引發(fā)了一場爭議。范當世的再傳弟子馮超首先致信錢基博,與之論辯。馮超初次致信錢基博,當在1933年3月或4月左右。此后,馮、錢二人開始書信交鋒,而其他文人也參與其中,與兩人皆有所論列。
此后,《國風》雜志在1933年5月1日,第二卷第九期刊出馮超《與錢子泉書》,第十期刊出馮超《再與錢子泉論文書》、錢基博《復馮靜伯書》、馮超《復錢子泉書》,同年第三卷第二期又收錄馮超《與陳灨一論文書》、徐昂《與曹君覺書》、馮超《再與陳灨一書》和錢基博《復陳灨一書》。
由原南通世界書局老板陳小如擔任經(jīng)理并主編的《大江北商報》也順勢及時跟進,刊登了馮超與錢基博往來書信,然其具體刊期現(xiàn)已無從查考。雖該報本身訂戶不多,影響有限,但由于該報發(fā)行區(qū)域以泰興、南通、如皋為主,此次論辯牽涉的人物亦集中在該地域,因此在讀者群中反響頗大,讀者亦紛紛來信論及此事。報紙編輯部迎合輿論,把握商機,又結(jié)集出版了《論范伯子先生文與桐城學駁錢基博》一書(以下簡稱《論范文與桐城學》書)。
不過,這位單行本的編輯也并非完全的旁觀者,而是范當世弟子徐昂的侄子徐一瓢,日后他曾在1944年《古今》半月刊雜志第五十五至五十七期上連載《記通州范伯子先生》一文,提及此中原委:“此事辯訟,首尾數(shù)月,報章亦競相轉(zhuǎn)載,余時主《大江北商報》筆政,乃匯而印為單行本,子泉聞之,亦頗減其銳興,而后東塾所謂讀書雜記,遂亦中止,不復見諸《青鶴》?!?/p>
《大江北商報》編輯部結(jié)集出版的《論范文與桐城學》一書所收集和呈現(xiàn)的資料較之《國風》、《青鶴》更為完整和豐富,且其援引了不少論戰(zhàn)雙方提到的原始材料,有助于厘清事件始末、發(fā)展脈絡,因此,本文所引材料若有重出之處,皆從《論范文與桐城學》一書。在原始材料方面,該書提供了錢基博《后東塾讀書雜志》評論范氏文集的原文,間附馮超按語,附錄陳三立所作《范當世文集序》、徐昂作《范當世文集后序》;在書信方面,該書收錄了馮超《與錢子泉書》,附錄范當世與蔡燕生論文第一書、錢基博《費太公家傳》、姚永概《范肯堂墓志銘》,也收錄了錢基博《復馮靜伯書》、馮超《再與錢子泉書》、曹君覺《與馮靜伯書》、馮超《復曹君覺先生書》、徐昂《復曹君覺書》、錢基博《與陳灨一書》、馮超《與陳灨一書》、馮超《再與陳灨一書》、馮超《答陳灨一書》等,共計十通書信。
錢基博在回信中曾提到,馮超的書信是通過國專轉(zhuǎn)來,“博不能強人以從同,然亦不欲茍徇風氣以張門戶,俟五百年后論定之可耳”。而馮超寫給錢基博的第二信中則表示:“足下謂將俟五百年后論定此間,則已與來書同載敝邑各報,即聽并世之君子論之,不及俟矣?!眲t此時兩人書信或已刊布于《大江北商報》。此外,南通文人曹君覺曾中作解人,其時任通州師范學校教師,而錢基博本人也時在無錫國專任教,據(jù)馮超復曹君覺書:“頃者兩校生徒無不措意此事,并聞夫子所掌教之各校學子,亦頗汲汲冀是非之判?!庇纱丝梢?,此事在當?shù)匾欢纫疖幦淮蟛?,這些都標志著這則由私人讀書札記引發(fā)的爭議逐漸演變成了一樁具有文化史意義的公眾事件。
錢基博讀書札記的主要觀點大致可歸為以下幾點。第一,他認為范氏論文雖為桐城張目,其作文卻與桐城路數(shù)不同:“范氏力推桐城,而文章蹊徑,實不與桐城相同。其論文意求雅適,境尚平淡,義貴含蓄,法重包綰,譏罵而有敬慎之心,詼譎而有淵穆之氣。此其嘗于蔡燕生論文書發(fā)之,不過鋪張桐城門面語耳。”第二,他引用并甚為贊同陳三立為范氏文集作序中的評語,以為范文“長于控摶旋盤,綿邈而往復”。他從范當世師承關系推導,其受曾門弟子張裕釗影響頗深,張氏行文“瘦硬盤屈,稍露筋節(jié)便形削薄”,因而范當世與同鄉(xiāng)張謇皆繼承此一瘦硬文風,范出以綿邈而張則能為橫恣。第三,他提出,友人蔡達明、費師洪為文皆喜往復,與范同,戲名之云“南通派”,并歸納南通派文風“以瘦硬盤屈取勁”。第四,他回歸范當世文集本身,論其不足:“范氏文議論未能茂暢,敘事亦無神采,獨以瘦硬之筆作呻吟之語,高天厚地,拘局不舒”,以戲謔態(tài)度欲謚之以“文囚”。最后,他兼論范氏詩歌,認為其詩與陳三立齊名,卻囿于江西派境界,“能入而不能出”,不過“矯平熟”而已。
馮超致錢基博的第一封信,主要觀點皆與錢的讀書札記針鋒相對。首先,他指出范當世“師武昌而友冀州”,與張裕釗、吳汝綸為師友,其學本于桐城,而錢氏所引與蔡燕生論文書中并無為桐城張目語。其次,他表彰范文意雅平實,轉(zhuǎn)而抨擊錢基博行文之失有二:一是文章喜用“中華人民造國之幾年”,以為不倫不類;二是其所為《費大猷家傳》,采江湖小說語入文,失之雅潔。第三,他極論范詩之妙,而詆錢氏詩作未有流傳,不足論其詩。最后,針對“南通派”的提法,他提出蔡達明淵源有自,費師洪僅附于徐益修(徐昂)門下,強為樹派是為狹隘。
馮超的書信通過無錫國專轉(zhuǎn)到錢基博手中,錢氏也意識到先前下筆分寸有過,表示札記所論不過抒發(fā)一己之見。但是,對馮信中涉及對他詩文創(chuàng)作批評的部分,則仍予以反擊:文章使用俚俗語,遍及于史書,“中華人民造國”等同于中華民國,而又舉鐘嶸《詩品》證無詩亦可論詩。馮超為先師詩文名譽進行辯護的確情有可原,但錢基博反擊的這幾處也是馮超為討伐錢基博而勉強拼湊的痛腳,本身難以成立。因此,馮超收到復信后,重新將問題的焦點集中到范集評點上,緊扣桐城文風兼蓄陰陽剛?cè)幔豢梢孕蚊舱摲段?,并抓住錢基博辯稱服膺姚選《古文辭類纂》等語,指出錢氏將俚俗語入文違反桐城文章規(guī)矩,譏嘲其“言桐城而適觸桐城之忌,知足下之所以學桐城矣”。endprint
時在通州師范學校任教的文人曹君覺主張息事寧人,居中調(diào)停,不過在《與馮靜伯書》中,他先是略略為錢基博開解:“閱錢君之說數(shù)行,則知其出于一時之興會,非矜詡其見以示九州百世也……興會所至,不暇細繹,而著為說,蹈近人整理國故者之常失,吾輩當以為戒?!蓖瑫r,站在舊式文人的立場上,他也表示不希望看到同一陣營的雙方矛盾加深:“且重憂時局,輕視文章之事,是又不必論矣。世敝文賤,號為文士者,寧暇相詬?”
徐昂是范當世的入門弟子,也是馮超的老師,他并不贊同曹君覺將事件歸于文人相輕的解釋。他指出,文章蹊徑與傳學并非一事,范當世傳桐城之學當是無疑。至于其為文蹊徑,他分析陳三立“長于控摶盤旋綿邈而往復”之評語,認為此中措詞皆與陽剛相對,則可推論范文具陰柔之美,與桐城蹊徑貌異神合。
《青鶴》雜志的主創(chuàng)人陳灨一在此年的春假前后(4月左右)分別致信錢、馮二人,不過《論范文與桐城學》僅收錄錢、馮兩人答信以及陳、馮之間第二次的書信往來。從現(xiàn)存的錢、馮復信尚無法明確陳灨一對此事件的態(tài)度,雙方皆將其視作中間人。
范當世(1854—1905),字無錯、肯堂,號伯子,江蘇通州人。光緒四年(1878),他在興化謁見劉熙載。光緒六年,他在南京鳳池書院拜見張裕釗,始從之學。光緒十七年,其至天津為李鴻章次子李經(jīng)邁授課。光緒三十年,病逝于上海。范當世先娶吳氏,吳氏病逝后,在吳汝綸、張裕釗的牽線搭橋和再三勸說下,續(xù)娶姚濬昌之女姚蘊素,故其與姚濬昌之子姚永樸、姚永概交好,與馬其昶則為連襟。其女適陳三立之子陳衡恪,可見其與同光派關系之密切。他在清末士人之中尤以詩名。關于他在清末詩壇地位、同光派詩學主張,已有不少學者進行過研究。但也由于其詩名之盛,使得文名因故不彰。姚永概所撰《范肯堂墓志銘》極稱其詩,馬其昶《范伯子文集序》,提及范氏欲其作詩,吳汝綸阻之,以為“終莫能勝彼”,突顯其詩才絕倫,于其文則未有論及。陳三立《范伯子文集序》說明作序緣由,為范氏遺孀姚蘊素錄副寄送,欲揚其古文名聲:“且以君親友如馬通伯、姚叔節(jié)輩皆絕推隆君詩,而未及論列其文,欲余頗加月旦一言綴其后。”
馮、錢兩人爭論的焦點看似不過是對范當世個人的詩文評論,卻牽涉此一時期桐城后學對桐城派文風的歷史定位和認知,以及桐城派后學的身份歸屬問題。
第一,桐城派的文章規(guī)矩捉襟見肘,面臨著分崩離析、失效話語的處境。馮超指責錢基博所作費氏家傳摻入江湖小說語,重申“方苞氏所謂古文中不可入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南北史輕佻語”等雅潔標準,并抨擊錢文“中華人民造國”之類的提法,固守桐城派義法說的陣地。錢基博則指出,堅持雅潔標準不過是畫地為牢、作繭自縛之舉:“方望溪言古文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蘄于截斷眾流,而崇古文以卓出于史之上,誠竊以為其道隘狹,不免有時窮。不如章實齋明文史之通之為弘識遠覽,與道大適?!卞X鐘書在《林紓的翻譯》一文中曾指出,古文的涵義非常狹窄,既有義法上的規(guī)定,更有語言上的限制,尤以桐城派為嚴格:“受了這種步步逼進的限制,古文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循規(guī)蹈矩,以求保衛(wèi)語言的純潔,消極的、像雪花而不像火焰那樣的純潔。從這方面看,林紓譯書的文體不是‘古文,至少就不是他自己所謂‘古文。他的譯筆違背和破壞了他親手制定的“古文”規(guī)律?!币虼怂J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林紓的翻譯文筆已不屬于古文的范疇。
第二,桐城派的古文門徑過去往往截斷眾流,一體獨尊,雖在清末民初受到嚴重動搖,但其猶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門弟子綿延相續(xù),一呼眾應。而錢基博在信中自述與桐城派淵源頗深,吳汝綸弟子嚴釗惋惜其不及事吳,笑應之曰:“恨冀州不得弟子如仆者耳。使得仆為弟子,何難張皇其學以為眉目”,不攀門戶,頗為自負。另一方面,他對姚選甚為服膺:“仆于姚氏《古文辭類纂》一書,以十年之力治之,撰有解題。謬竊以為并世之治姚氏書,極深研幾如仆者,當亦不多?!痹跓o錫國專授課之際,“詔諸生治文章,必揭姚氏書以為門戶”。其標舉姚鼐《古文辭類纂》一書,以為古文教育學習之路徑,卻只是將此視為一種方法論,并非以之為倚靠。王紹曾《錢子泉先生講學雜憶》提到錢基博在無錫國專開設的課程共有三門:“一門是正續(xù)《古文辭類纂》,一門是章學誠《文史通義》,另一門是目錄學?!卞X亦論及章學誠之開通與桐城之閉塞,兩者高下立判,同為初學進入門徑則一。
第三,論辯雙方皆從文章風格入手,評騭范文與桐城路數(shù)之離合,引發(fā)了關于派別與風格筆法的再思考。自稱私淑姚鼐的曾國藩將經(jīng)世要素納入義理、考據(jù)、詞章之中,振起文脈,獨領風騷:“桐城派流衍益廣,不能無窳弱之病,曾文正公出而振之,文正一代偉人,以理學經(jīng)濟發(fā)為文章。其閱歷親切,迥出諸先生上。早嘗師義法于桐城,得其峻潔之詣,平時論文,必導源六經(jīng)兩漢……故其為文,氣清體閎,不名一家,足與方、姚諸公并峙?!庇嘘P湘鄉(xiāng)派與桐城派的關系向來聚訟頗多?!跋驵l(xiāng)派”之名稱最早出自1908年李詳《論桐城派》一文,錢基博通過費范九的介紹與李詳亦有過從。雖李文標舉湘鄉(xiāng)之名,其實不主張派別定于一尊:“誠知文章一道,大則籠罩百家,自鑄偉詞,小亦鉆仰先達,樹義卓然,所宗何師,即為一派,譬之同源異流,歸海而會,乃與古人‘邪流別之訓相合。若舉天下統(tǒng)定一尊,猶之四瀆并而為一,云此為正派,余則非是,固無此理?!痹谖恼履┪玻俅沃厣旯盼臒o所謂派別:“古文無義法,多讀古書,則文自寓法,古文無派,于古有承者,皆謂之派,期無負于古人斯已矣。”則湘鄉(xiāng)之名,最初也不過是李生無意中拈出的提法,并無門戶自高的深意。
而與之相映成趣的是,錢基博在讀書札記中將蔡達明、費師洪等人,歸入范當世領銜的所謂“南通派”,聲明是戲言,不過取其皆“以瘦硬盤屈取勁”,則是以一人為一宗師的概括之法。事實上,桐城派即便堅持以先秦兩漢和唐宋古文為旨歸,作家作品的個人風格卻難以統(tǒng)一和協(xié)調(diào)。這一方面,固然有文學創(chuàng)作自然屬性的原因,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隨著歷史時間的推移,其原先的古文理論(包括文章內(nèi)容、形式、風格等)已無法涵蓋推陳出新的寫作實踐。倘若將桐城派比作一面大旗,則其在同、咸之際已殘破飄搖,即便能勉強攏住湘鄉(xiāng)派諸人及桐城殿軍,至納入桐城變種林紓、嚴復等人已屬勉強之極,改旗易幟亦指日可待。
《青鶴》雜志的主持人陳灨一曾撰寫《論桐城派》一文,刊載于時間稍后的《青鶴》第一卷第二十期。雖其未曾明言針對何人何事,但從上下文來看,可以推斷確是緣此事而感發(fā)。其基本觀點是:“文章無所謂派,亦非可以派囿之也。有之惟師法而已。”因此,他抨擊古文必宗桐城一派的看法,并影射此前錢、馮二人的論爭:“豈料周氏一時興到之言,而流毒及今,為文人學士聚訟之口實,實桐城派與否之爭,吾猶見其人聞其聲矣。”其以馬其昶、陳三立為近世古文大師之守桐城家法者,而亦不贊成將林紓歸入桐城之中:“閩侯林琴南好讀班、馬、韓、柳書,譯述西方小說,累如千萬言,吐詞雋雅,而所為文章,實于魏叔子為近,有擬以桐城者,未為當也。”他在文末甚至還提出了桐城派之稱應行廢止的看法。
一九三零年代的桐城派,已逐漸遠去成為供人膜拜或走下圣壇的形象,縱橫交織的一縷文脈也再難以為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