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教師教學用書(必修二)》中對郁達夫《故都的秋》的解讀存在著求義不求意、解義而不解味、解讀而不解賞的膚淺化閱讀的失誤。在《故都的秋》篇中,作者立意“賞玩”,以“趣味”為旨歸。其趣味是復合之味,主要來自于三個主意象:以“故都”主意象為代表所發(fā)展出的文化審美韻味;以“秋”主意象為代表所發(fā)展出的個性審美情趣;以“賞玩”“靜對”主意象為代表所發(fā)展出的文人審美雅趣。而“我”的“賞玩”與“靜對”是意味產生、調和與生發(fā)的決定性因素?!百p玩”本身就極可賞玩,“賞玩”之中有作者的生活態(tài)度、生活方式與文人審美趣味的傳續(xù)與表達;“靜對”則是其“賞玩”最突出的表現。
關鍵詞:賞玩 靜對 幽 雅趣
《故都的秋》是郁達夫作于1934年的行旅散文的傳統(tǒng)名篇,其文體物玩味,造境寫心,遙想深沉,文韻豐永。人民教育出版社將其編選在現行的《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第二冊第一單元中,這反映了教科書編寫者重視“文學性教育”與“經典教育”的編選標準與編著修養(yǎng)。然而不足的是,與教材相配套的《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二)教師教學用書》(以下簡稱《教學用書二》)對它的旨趣的理解和說明卻難稱稱意:其“整體把握”的分析環(huán)節(jié)點出了文章中“暗含著一種文化底蘊”,“暗含著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相融合的一種境界”“流露出憂郁、孤獨的性格”“思想感情中的時代精神”,①但都是蜻蜓點水,一語掠過。其后附“有關資料”亦未明辨其味。教師們既不得其味,則轉而只求其義,結果造成教學欣賞中普遍存在著求義而不求意、解義而不解味、解讀而不解賞的膚淺化閱讀教學的現象。因而在事實上弱化了經典名篇的文學審美教育的功能。
熟讀文本,《故都的秋》的教學重點是不難領會的:作者立意“賞玩”,以“趣味”為旨歸。但最困難的也正在這里:文中的“趣味”,如鹽在水,可感而不可見;如水上風行,知其過而不知其來往;又如花中之光,顯隱明滅都在轉瞬之間。趣味的這種縹緲恍惚的特點正是其審美特性之一,它給《故都的秋》的閱讀欣賞與教學帶來了不小的困難。但對這克服困難的欣賞正是閱讀價值所在。若不解其味則遽失其趣,文學審美教育的價值也將落空。
解味須先要辨味?!豆识嫉那铩分械摹叭の丁保捎藐憴C《文賦》里的“大羹之遺味”來形容?!按蟾奔词敲牢兜母潜姸辔兜赖膹秃?。這種融合的“復味”形成了包含著復雜意義的復意結構,從而在文本中事實上具足了多層表意的存在和可能,具有了司空圖所說的“味外之旨”和“韻外之致”。閱讀者在欣賞時,就首先須以還原之思去離析辨識出形成“復味”的原味,就像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所說的“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②。
具體而論,形成《故都的秋》■蓄淳永“復味”的最根本也最主要的“原味”,我以為,求諸郁達夫的《故都的秋》的標題即可知。標題中“故都”意象、“秋”的意象是顯性的,但是中間還有一個作者的“我”隱性的存在——而這正是根本性的存在?!豆识嫉那铩繁旧砭头路鹗且环袊膶懸馍剿?,有著相當的景深:“故都”是深遠淳厚的背景,“秋”是前景,而作者“我”則是中景,“我”居于前景與背景之間,調和意味,調度行布。三種主要意象又可理解為三維的立體坐標:“故都”表面主要表現為深厚的空間軸線,“秋”表面主要表現為■遠的時間軸線,“我”則居中以“獨賞”“靜對”的生命存在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藝術趣味構成其間最為關鍵的一軸?!拔摇钡摹蔼殹迸c“靜”顯示了獨傲而強烈的存在感,這構成了《故都的秋》最具視覺沖擊力以及嗅覺刺激力的意象。所以,品讀此文愈深,則此文給人如下的感覺最深:這是郁達夫的“郁味故都”,郁達夫的“郁味之秋”!郁達夫通過藝術“創(chuàng)造”且“發(fā)現”了“故都的秋”!英國唯美主義藝術運動的倡導者奧斯卡·王爾德在評論惠斯勒畫倫敦的霧時有一段話,似乎可以加深這種認識“現在人們看見了霧,并非因為有霧,而是因為詩人和畫家們已經把那種景象的神秘魅力告訴了我們。在倫敦,霧也許已經存在了幾個世紀,我敢這么說,但是沒有人看見它們,因此,我們對它們一無所知。霧并不存在,直到藝術創(chuàng)造了它們。”③
以上粗略的分析只能大體幫助我們拈出幾個關鍵意象,但在文本里,每個關鍵意象的背后都有眾多統(tǒng)御的小意象,比如:“秋”的意象就表現為“秋院”“秋樹”“秋花”“秋蟲”等等。因此,我們得借“主意象”這個詞來作較為準確的說明,《故都的秋》中的“趣味”主要來自于三個主意象:以“故都”主意象為代表所發(fā)展出的文化審美韻味;以“秋”主意象為代表所發(fā)展出的個性審美情趣;以
“賞玩”“靜對”主意象為代表所發(fā)展出的文人審美雅
趣。其中,“我”的“賞玩”與“靜對”是意味產生、調和與生發(fā)的決定性因素。
二
郁達夫在《故都的秋》的第一段就直陳其立意:“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隨后又說“賞玩不到十足”,“在領略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
先不說他“賞玩”了什么,單單這“賞玩”的本身就是很有趣味的一筆,因為他的“賞玩”本身就深可賞玩。其“賞玩”所反映出來的生活態(tài)度的取向和定位、生活方式的選擇和營構,正是他對自己文化生命的雅化追求與表現。這,本身就極富有生活藝術化的趣味。
這樣,賞玩他所立意的“賞玩”就成為解味之關鍵。我們必須出離文本,才能返照文本。囿于其文本,我們必將被其文字所禁錮,解義的時候正是我們失味的時候。而出離文本進入其趣味源流的了解過程,則既是解味的過程,又是品味的深化過程。
他的“賞玩”的趣味就是“生活藝術化”的趣味。其來有自,且淵源未遠。就其生活軌跡來梳理,無論是從小在中國的學習成長,還是到自少年到青年的負笈日本,他都沒有離開過東方儒家的文化浸淫。而對儒家文化的藝術精神,“現代新儒學”的大師徐復觀先生是
這樣評論的:“在儒家的傳統(tǒng)中,藝術與文學是建立在日常生活中?!雹?而與郁達夫同時代的美學家宗白華先生則聚焦于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中國式的人格精神美”,他的美學立場是“探尋使人生的生活成為藝術品似的創(chuàng)造”⑤。
這種文化精神在晚明凝結成為一代文人風雅的生活態(tài)度、生活方式與審美品位,也進而化孕成為郁達夫的“現代才子氣”“書卷氣”⑥和文人氣質。閱讀他的文字,有時會產生某種惝恍迷離的穿越感,仿佛有晚明文人的氣息在“暗香浮動”。
翻閱他的散文集,晚明文人的生活情趣在他的文字中均有體現,如他的散文集《屐痕處處》,他仿佛是從晚明時代勝游歸來似的。晚明文人喜歡勝游,寄意山水,品味性靈,通過高雅的文化創(chuàng)意和品鑒來提升自己生命趣味之境界;而他也會心高追:他在寫于1934年3月的《杭州》篇中甚至詳細地抄錄了晚明戲曲家高濂撰寫的《四時幽賞錄》的“幽賞”條目⑦;他還記游甚眾,自1933年移居杭州之后,就更加致力于山水行旅及其創(chuàng)作。這既是他漂泊喜游的性情使然,更是他雅化自己的文化品位和賞玩生命妙諦的志意所在。而賞游記勝,也勾勒出他精神生命的藝術形態(tài)。他還與晚明文人一樣,喜歡藝術化地品鑒生活,追求感官享受的纖細、精致的雅趣,在賞玩中體會文化生命的風雅超塵的意境;甚至于晚明文人劍走偏鋒似的以“懶癖狂癡拙傲”等病態(tài)表現為美和以奇為貴的“別趣”在他身上都能感受得到:他很喜歡的“秋”的意象,與他作品中常常出現的“中年”“病”“死”的意象一起,共同傳達著他“虐戀”的真實性情與審美趣味。
還是具體到他的《故都的秋》里賞玩一下:他立意“賞玩”,那么他就賞玩得十分徹底。從賞玩的對象內容上看:有“我”、有物;有心、有感、有思、有想、有情;有光、有影、有色、有聲、有韻、有味。從賞玩方式上看:有賞、有玩、有評、有鑒、有品。從賞玩的趣韻上看:有性靈真趣、有文人意趣,還有文化雅韻——他的確是一位賞玩之大師。
這種晚明文人般雅玩的氣息氤氳彌漫在他的文字里,成為我們對《故都的秋》的最難忘的閱讀記憶。有人感覺到了這種醇郁的雅味,試圖從其“文辭雅馴”這最淺表的層面上來捕捉體味這種雅韻,結果自然如捕流光,不得其旨;若能從歷史文化傳統(tǒng)之鐘靈于一人一身的文人審美趣味的角度來品鑒,則取徑正確,路亦不遠了。
品鑒之徑要求如此,還因為創(chuàng)作之徑如此。試想,《故都的秋》題面上的“故都”與“秋”這兩個意象,哪個不是意脈深遠、意象壯大因而有不可承受之重之感?如果不是對于傳統(tǒng)的文化精神有著發(fā)自于生命的體悟和把握,又怎能設想,創(chuàng)作者的文字不會被這兩個沉重的意象壓碾得支離破碎,更遑論要借文字傳達出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神韻了。而當傳統(tǒng)文化精神鐘靈毓秀于其人時,其人則不僅不會受到這兩個意象的重壓粉碎,反而會從這兩個意象中借勢獲得同樣深遠壯大的文化意味,來涵養(yǎng)成就他的文字生命,發(fā)揚他的自我精神。
對于《故都的秋》而言,郁達夫即其人也。他借“故都”與“秋”之味以成就自己文字的雅味。他的這種借勢借味猶如用典。朱自清先生曾說,詩文中的用典,“作者引用的成辭的上下文,補充未申明的含意,讀者若有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從聯想領會得這種含義。這樣,詩句就增厚了力量。這所謂詞短意長;以技巧而論,是很經濟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p>
郁達夫正是將“故都”與“秋”作為全文最大的兩個文化典故來深透地發(fā)揮其用典的富于暗示與聯想魅惑力的效用的。在《故都的秋》里,郁達夫的“故都”不只是簡單的北平,而更是以北平為代表的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背景與文化精神。你看,他稱呼“故都”的用詞,從文題中的“故都”到文中搖移成“北國”和“北方”,這不斷放大的不確定的用詞中卻有著極確定的含義:“故都”不是一個被字面圈定的地域概念,而是作為一個文化概
念而被借用發(fā)揮的。他遣用“故都”的意象主要是作為自己深厚的文化空間的背景,借以為文字獲取深■的歷史文化的景深感和濃醇馥郁的文化韻味;他調度“故都”的意象的方式也有著變化的趣味:一是有如散點透視,將“故都”這個主意象統(tǒng)御的眾多小意象散布各處,作為點綴修飾,構成隱性的趣味存在;二是聚焦特寫,拈出一個極富有神韻的“秋雨閑人”來,以聲寫形,以韻傳神。構成顯性的趣味存在。而相對于“故都”所構成的體量巨大、風格粗獷的文化精神的背景,“秋”這個作為
前景的意象則更富有時間的形態(tài)感,也更富有寫意抒情的氣質,作者拈之以造境寫境,作為自己精神氣質的傳達和趣味生命的寫照。因此作者遣用“秋”的意象的方式即始終一路聚焦特寫,有些特寫相當的精細精致,仿佛是將江南風格纖美的園林置于風格粗獷的北國;仿佛是將晚明精微的文雅置于日漸式微的故國文化之前。
作者這種背靠文化以借勢借味的用典手法在《故都的秋》里還時時如眸含睇。當你看到他在秋院靜對的時候,他刻意追求孤離的表現:“一椽破屋”“一絲一絲”的陽光,那種孤賞的趣味是否讓你有遙接古人之感(比如晚明張岱)?當你看到他寫那“像花而不是花”的落蕊時,你是否會有蘇軾在《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里的聯想與感受:“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從而引發(fā)對郁達夫前期生活和作品中經常感嘆的飄零之感的共鳴?當你看到他的第一幅“秋院靜對”與第二幅“落蕊絲紋”的畫意時,你是否會聯想到他在寫于1924年的《小春天氣》和寫于1928年的《感傷的行旅》里早有此畫意心緒,從而引發(fā)出對他“自我引用”的“復味”的好奇與品鑒的趣味?這種高度文藝化的精致的美感在文字的縫隙里處處流溢,怎能不令文字處處顯出芳香的雅韻呢!
甚至在《故都的秋》里,還有一個事關文理的問題也需要借此認識來求解。
寫到秋雨,作者領起的句子是:“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這里有兩個字令人莫名。一個是“也”,上文并沒有照應;另一個是“奇”,因為在第一、第二幅的畫面顯然是以“清靜幽寂”為意味,怎么忽然間又轉而寫“奇”味了呢?而且鏈接在“也”字背后,那么,連接起來理解,難道上面寫的也是“奇”味?再看下面,寫秋果,作者也是說:“北方的果樹,到秋來,也是一種奇景。”難道文章開頭的“清”“靜”“悲涼”不是主基調嗎?那又怎么理解這里忽而轉筆寫“奇”呢?“奇”到底在哪兒呢?
再將一個疑問鏈接起來。人民教育出版社《教學用書二》的“問題探究”欄目的第三題問:“為什么寫‘都市閑人?”
這問題不錯,只是答案連編寫者自己都閃爍不定。抄錄如下:“這里寫的不是上流社會人士或文化人士,而是平民?!瓰槭裁醋屗麄冏鳛楣识既说拇??可能是因為他們的形象更有地方特點,而且作者覺得與他們更親近,表現出作者的平民意識,似乎也能讀出作者很希望能像‘都市閑人那樣過無憂無慮的生活?!雹?/p>
答案的最后一句最可笑。我們試著先解答這個問題。
先提供郁達夫在《北平的四季》中所說的一段話來映照啟發(fā)一下:“先說人的分子吧,在當時的北京——民國十一二年前后——上自軍財閥政客名優(yōu)起,中經學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負販拉車鋪小攤的人,都可以談談,都有一藝之長,而無憎人之貌?!彪S后又說:“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無一不可愛的?!?/p>
再提供錢理群先生在《品一品“故都”的“秋味”》中對作者為什么對“陶然亭”“釣魚臺”“西山”等名景“一筆帶過”時,他的解說是:“這是因為,這些旅游勝地僅是歷史留下的外在印痕、象征,恰恰是‘外來人最易注目與把握的,而滲透于骨髓里的傳統(tǒng)神韻,卻存在于北京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在世俗生活中尋求享用‘美(美的人生,美的文化)——這才是真正的北京人的眼光?!雹?/p>
這兩份資料都是立足于文化角度的敘寫或解說。但都沒有直接清晰地回答“都市閑人”的疑問。但綰結起前一個“奇”字的問題來一起思考,也許會有新的思想注入。
作者寫“秋雨閑人”的片斷,說到“秋雨”的“奇”和“有味”后,出場的就是這“都市閑人”。那么,其“奇”又在哪里呢?
錢先生的文化視角的解答最富有啟發(fā)的意味。試想,百姓身上都滲透著傳統(tǒng)神韻,這不是文化之“奇”么?那么,再拓展思路一想:秋聲之奇、秋雨之奇、秋果之奇,亦在其“尋?!敝袧B入了文化的神韻。別說名景名人,就是尋常景物尋常人物身上都有如此濃郁的文化神韻,這樣的“故都”文化不是有超越尋常的博大精深的神采風韻嗎?這不是作者文人審美雅趣的又一神奇之處嗎?這不又是作者化俗為雅的雅趣的追求嗎?
三
郁達夫的“賞玩”的文人審美趣味在《故都的秋》一文中,表現得最有突出的是“靜對”。
賞玩固然是一種趣味,但賞玩更是一種觀察自己生命的態(tài)度形式和一種實踐性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在進行的過程中產生了獨異的生活趣味——賞玩者正是借此確證自己生命的自在與自適,確認生活是符合自己生命的生活。而實現賞玩的方式:賞玩者通過將自己“他化”也即對象化的方式進行轉化,在心理上拉開與自己的距離,從而達成對自己的冷靜的審美觀照。
為此,他必須首先將自己從人群中剝離出來,必須將自己從世俗的生活中抽拔出來。離開人群和生活,他才能返回自己,去靜對自己的生命,創(chuàng)造“獨異”的生命存在:這種甚至有些刻意的孤離感,不僅是出于他一貫的性情,更是完成審美靜對、自我觀照的需要——而這種靜對觀心的形象,也是文化傳統(tǒng)的雕塑使然,因而也總能讓人從他的靜對的姿式里感受到文人的幽韻。
在《故都的秋》里,在“皇城人海”中,他“一個人”租“一椽破屋”,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開始了他的“靜觀”。這種孤離感,會讓人聯想起晚明文人張岱在《湖心亭看雪》中所寫的那樣:“余■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他眼中的湖心亭的雪景是“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記得錢鐘書先生評賞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與《湖心亭看雪》時,說它們各只寫了一個字:“不”與“一”。這兩個字都是提煉出作者人格風貌的神韻之字。用于此,雖有些不切,然而也或將有助于深化對郁達夫心相氣質的觀察,增進品讀感悟的趣味。在第一幅畫面里,他的心相發(fā)展經歷了由“靜觀”到“靜對”的過程:他觀看“很高很高”“碧綠”的天色,讓巨大空間壓迫出自己的孤離感,用清冷的色彩為自己的心理“降溫”;然后,他聆聽泠泠冷顫的鴿聲,細數那“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沒有熱度的“日光”。只有在這個“靜觀”的過程完成之后,他才能進入到“靜對”的狀態(tài):“靜觀”是以“我”觀“物”,物我各自俱外在于對方;而“靜對”則是移情入景,以“我”化“物”,“物”即是“我”,所以,對“物”即是對“我”。到此,作者才真正進入到即物觀己,體心造境的“靜對”的自我審美觀照的境地。他隨后對于牽?;ㄕ{性與秋草作襯的品評,則完全是視物如己、即物寫心的心語。其中既見性情,又具幽韻。
自第二幅畫面開始,他的心相進一步地發(fā)展:由“靜對”的“此在”伸展到“冥想”的“曾在”?!氨眹焙汀盎睒洌阋殉隽怂那镌?,所以他用了“聯想”一詞傳達他進入“遙想”的經驗的、純粹審美的空間。他在這種深冥的“遙想”中突破了具體的時(清晨)空(秋院)的限制,獲得了與“故都”與“秋”的深巨淳厚意象相匹配的巨大的審美時空。在這里,他將完成他文筆的巨大的轉折,其界有如一水中分:前面第一、二幅,凝聚筆力,越寫越細;后面第三至五幅,則放縱筆力,遙想遠闊。前面兩幅,重在凝神寫意;后面三幅,重在遙想寫韻。前面兩幅,重在細品幽意;后面三幅,重在感受幽韻。前面兩幅,重在寫“故都的秋”;后面三幅,重在寫“秋的故都”。前面兩幅,重在寫故都中之個人;后面三幅,重在寫個人之在故都中——將前面兩幅與后面三幅在這個意義上聯結起來,我們仿佛還應該能夠讀出這樣的更多意味:前面兩幅,其寫意風格近于江南之纖細精致,故其筆致細微;后面三幅,其寫韻風格切近北國之渾厚粗
獷,故其筆觸粗略;再深品一下其前后排列的順序意味,我們仿佛能感受到作者可能有(或可以有)的這樣的心意:一個來自于江南的“幽意十足”的文人,是如何被北國文化的渾闊粗糲的“幽韻”所征服所融化的;“幽意”讓他從“靜對”中照見自己孤芳自賞的清幽的生命鏡像,而北國的“幽韻”則將他從中釋放出來,到最北國種種最尋常也因而最有“奇”味的人間世俗景象中去燭見自己眷戀那充滿著文化暖意的塵世生活的生命鏡像。而對他生命中這看似矛盾的兩極傾向的判斷,我們還可以征引他的其他散文作品中的說法來相佐證。
他在出版于1936年的《住所的話》里談到了住所的選擇,他說:“以清靜來說,當然是鄉(xiāng)村生活比較得和我更適合??墒前盐拿骼鳌珉姛糇詠硭取墓┙o,家人買菜購物的便利,以及小孩的教育問題等合計起來,卻又覺得住城市是必要的了。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xiāng)村的景象之田園都市,在中國原也很多。北方如北平,就是一個理想的都城?!雹?/p>
賞析到此,還必須再拈出一個字來細品升華。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教學用書(必修二)》“問題探究”的第一題如是設問:“文中有哪幾處景物描寫?這些描寫各有怎樣的特點?”舉“秋院靜對”這一段作為例子。其解說道:“這里寫了視覺形象、聽覺形象。景物寫得非常細致……透露出悠閑、愜意??偲饋碚f,表現了作者熱愛故都之秋的情懷?!痹倥e“秋蕊絲紋”那一段作為例子,其解說道:“……這里寂靜無人,斯人獨徘徊,無人可與交流,便只有與自然相交融。揣摩作者的心境,大約是欣喜的,又是寂寞的?!眥11}
其解多有荒唐之處,如“無人可與交流”等語。但更值得關注的是解說中談到的“悠閑”。因為錢理群先生在他的《品一品“故都”的“秋味”》中也有類似的判斷,他認為,第一幅畫“就足以把你帶入北京所特有的悠閑、自如,而又有一點落寞的意境、姿態(tài)與氛圍之中”;而隨后的以秋草為襯的描寫,“如此精細的審美眼光,又是這般悠靜的審美心理”;再說到故都的秋味,“我們并且從中既品出了清閑(悠閑,閑適,從容,灑脫……),又品出了落寞(凄寂……)”;“故都的秋味包括著‘淡淡的喜悅與‘淡淡的憂郁兩個側面并且互為表里”。{12}
竊以為,錢先生在此也存在著他自己在論文中所說的“審美誤差”。不揣簡陋,試做分析。因為這里有一個相當重要的調性認識問題,關涉全文的準確把握問題,不容忽視誤判。
這個問題是:全文寫的到底是“悠閑”還是“幽閑”?
判斷從三個角度來進行:一是文本本身;二是作者其他作品;三是作者的文人氣質。
從文本出發(fā)的分析最為基本,我在前文與其他文章(見拙作:《故都的秋:孤寂的秋意》)中已有分析,此處不如聚焦“幽”“悠”二字之于第一幅畫來簡論:“幽”字見作者心相之深、之冷、之靜,通過其字可直接作者之心;“悠”字則重在指從“長度”中生發(fā)出來的從容、舒緩之意象以及與由橫的空間生發(fā)出來的闊大的氣象。擬之于第一幅,“悠”字實在沒有任何著落。即便有人用“悠”來形容第四幅的“都市閑人”的氣象,也將與語境不協:因為一則“都市閑人”的“悠”是在“秋雨”的統(tǒng)御之下的;二則揆之于全文品解,全文是以“幽”為心相底色的,“都市閑人”表面的“悠”意也只是置于前景的細節(jié),其勢無法淆亂全篇基調。因此,不當為“悠閑”,而當為“幽閑”。
其次,郁達夫自己曾說,在《北平的四季》里:“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廣州的烏煙瘴氣,漢口武昌的雜亂無章,甚至于青島的清幽,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總歸都還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時候,當然還是北京——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眥13}“北平的冬天,冷雖則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的生活的偉大幽閑,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澈底。”
他欣賞日本的文化,在《日本的文化生活》里寫日本的茶道,“在日本習俗里最有趣味的一種幽閑雅事,是叫作茶道的那一番禮節(jié)”{14}。在《花塢》里:“明明知道這花塢的幽深清絕,但腳力不健,非好游如好色的詩人,不大會去?!眥15}
再次,從他的個人氣質與文人趣味的角度來看,與他同時代有過交往的作家趙景深在《現代文人剪影》中談到他對郁達夫的認識:“我在《郁達夫論》前,寫過一篇序,是這樣的說:“……誰也知道,他的作風是凄清的、愁苦的、感傷的;他所常寫到的是女人、酒、煙以及眼淚,還有那‘幽幽的說。{16}
其個人性情因向來抑郁而多有清苦之味,其所欣賞的趣味多是與自己性情相近的“悲凄”:比如翻看他的散文集,便經常可見“哀感”“悲感”的用詞。在日本游學的十年里,他所欣賞的也是日本古代的《枕草子》與《徒然草》中“物哀美”的殘敗凋滅的趣味。而其所欣賞且浸染最深的晚明文人的趣味中基本查找不到“悠閑”一詞,反倒是處處“幽閑”,比如本文第二部分提到的晚明戲曲家高濂撰寫的《四時幽賞錄》。
他的“幽”而不是“悠”的性情與審美的趣味有時也通過其細節(jié)的用詞流露出來。比如在《故都的秋》里,他在寫完了秋果的“淡綠微黃的顏色”并頌贊了“秋的全盛”后,轉筆評鑒秋味時,他寫道:“有情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睂τ谶@里冷不丁冒出來的秋味用詞,孫紹振教授在他的論文《〈故都的秋〉:悲涼美、雅趣和俗趣》中評論道:“不論是在中國還是西方古典詩文中,秋天的情調并不總是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這樣的總結,做得是有點粗疏的。”我以為,這“有點粗疏”的總結卻是他真實心相以及文調的表現。梁實秋先生就曾說過,“文調就是那個人”,“文調的美純粹是作者性格的流露”{17}。
若再搜求其文人雅趣流布全篇的證據,則還有他對于文字畫意的追求,這里有類于傳統(tǒng)文人畫的筆觸、布局與意境,有磨礪感官以求優(yōu)雅微妙的趣味。還有他最后用之于比附北國秋味深永的一系列比喻中所傳達出來的對于食材的精致的品味等。這些雋永的筆意與細節(jié)都如流波婉轉,其文人之雅韻深致令人回味深長。
他的趣味是深埋在文字叢里的,極富有引發(fā)暗示的審美魅惑力。這就像法國文學家圣伯夫(S.Beuve)在《惠特曼評傳中》說過:“最偉大的詩人并不是創(chuàng)作得最多的詩人,而是啟發(fā)得最多的詩人?!眥18}而他文字所引發(fā)的趣味的濃淡程度則需要視讀者自己的文化與文學的積累程度而定。就像巴克森達(Baxnadall)指出的那樣:“我們通常所說的趣味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一件畫作所必需的鑒賞力和一位觀眾所掌握的鑒賞技巧之間的一致性?!眥19}
①⑧{11} 《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二)教師教學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6月版,第16頁,第17頁,第17頁。
② 轉引自胡經之、李?。骸吨袊诺湮乃噷W》,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年8月版,第419頁。
③{19} 轉引自李娜:《〈湖山勝概〉與晚明文人藝術趣味研究》,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3年3月版,第21頁,第139頁。
④ 轉引自李歐梵:《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性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41頁。
⑤ 劉小楓:《湖畔漫步的美學老人》,《讀書》1988年第1期,第113頁。
⑥ 溫儒敏、趙祖謨主編:《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8月版,第157—158頁。
⑦{10}{13}{14}{15} 傅光明主編:《感悟名家經典散文:〈故都的秋〉》,京華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133頁,第135頁。
⑨{12} 錢理群:《品一品“故都”的“秋味”》,《名作重讀》,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234頁,第234頁。
{16} 趙景深:《現代文人剪影》,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111頁。
{17} 傅光明主編:《感悟名家經典散文:故都的秋》,京華出版社2005年7月版,傅光明的《感悟經典》序。
{18} 轉引自龍協濤:《文學閱讀學》,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4年11月版,第19頁。
作 者:蘇寧峰,福建省廈門一中高中語文組高級教師,在職教育碩士;廈門市專家型教師,福建省語文學科帶頭人;曾任福建省高考語文學科首任秘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